網絡 “速食文化”，如何看？

來源 | 人民論壇網-人民論壇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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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互聯網上一種以“快產、快傳、快消”為典型特征的“速食文化”現象悄然出現。所謂“速食文化”，實質上是數智時代流量至上邏輯與算法推薦機制共同作用的結果。短、平、快的模式，容易使文化內容趨向同質化、情緒化、娛樂化。“速食文化”有哪些具體表現和潛在挑戰？推薦閱讀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院長黃楚新在《人民論壇》的最新刊文。

“速食文化”的具體表現

當前，短視頻平臺已成為互聯網用戶獲取信息、開展媒介社交、表達自我的主要渠道。在流量競爭、算法推薦、注意力經濟的驅動下，文化生產、傳播、消費的節奏全面加速，呈現出“快產、快傳、快消”的特征。在此背景下滋生的“速食文化”現象，實質是將文化異化為可隨時生產、即時消費、迅速遺忘的符號商品。深入理解這一現象，需聚焦短視頻語境，考察“速食文化”在生產、傳播、消費三個維度的具體表征。

在生產層面，“速食文化”表現為大規模、標準化的“文化快餐”迅速產出。其一，體現為快速生產。短視頻創作門檻較低，從選題到成片往往只需數小時，創作者可利用現有素材、熱門模板，拼接剪輯出知識類、文化類視頻。例如，一些短視頻將《紅樓夢》這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拆解為“賈寶玉的情感糾葛”“林黛玉的愛情箴言”等片段，人物被簡單“影視化”“人設化”，作者思想被壓縮進幾分鐘的進度條中。其二，體現為大規模生產。數字技術普及與短視頻平臺開放，使人人都可成為文化傳播者，卻也容易導致短視頻內容數量激增、質量良莠不齊等問題。過去文化傳播需較高學術或藝術門檻，如今僅需一部手機、一個短視頻平臺，即可實現對經典文本“再解釋”、對歷史事件“再演繹”。雖拓寬文化參與邊界，卻也容易造成文化內容稀釋與泛化。其三，體現為同質化生產。算法主導內容分發時，一些創作者為爭奪曝光機會，開始迎合系統偏好，模仿熱門視頻結構與風格，導致內容呈現模板化特征：統一的開場語、固定的節奏、相似的配樂與剪輯手法，歷史解讀、文學賞析、情感表達等均容易陷入相似的表達邏輯與敘事模式。

在傳播層面，“速食文化”表現為情緒價值超越內容深度。以娛樂化滿足用戶“輕快”的文化期待。短視頻平臺鼓勵創作者營造輕松氛圍，通過幽默、反轉、夸張等方式吸引用戶注意力。短視頻創作更多以盈利為導向，首要目標是提供情緒價值，讓人放松、開心。長期沉溺于被動接受的愉悅中，用戶會逐漸排斥痛苦、拒絕反思、逃避思考。以符號化視覺沖擊代替深度理解。短視頻傳播中，視覺化、符號化成為主要敘事方式，復雜思想與文本被拆解為可迅速識別的視覺符號，以便在最短時間引發感官刺激。這種方式雖然能夠提升傳播力，也可能使公眾對中華文化的理解停留在表層，甚至誤讀其精神內核。以追逐熱點替代內容積淀。“速食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即時性，話題熱度即內容生產導向，追求“當下”的存在感，犧牲內容可持續性與文化積淀力。一個新梗、一條社會新聞、一個影視片段，可在幾小時被成千上萬的賬號改編、模仿、拼貼。這種短期爆發式傳播，容易使文化內容陷入即時消費且快速遺忘的惡性循環，導致文化傳播因此失去延續性。

在消費層面，“速食文化”表現為“狼吞虎咽”。首先，“快看”成為常態，細品與思考會被擠壓。短視頻無縫銜接的消費節奏，容易剝奪一些用戶思考與感受過程，觀眾多被動接受、快速瀏覽，鮮少反復觀看、深入理解。“十五秒看懂一部名著”“一分鐘穿越千年文化”成為常見標題，也容易讓一些文化內容逐漸喪失“沉浸”與“回味”的可能。其次，“快忘”成為結果，會讓記憶與情感難以沉淀。“速食文化”表現為“即食即棄”。短視頻內容生命周期常僅數小時，即使一些觀眾點贊收藏，也很少回頭重看。每次觀看如同快速情緒消費，一些觀眾的注意力被切割為碎片，情緒被不斷喚起又迅速消散。更嚴重的是，這種“快忘”機制容易使一些用戶的文化記憶變得淺薄，對經典與思想的興趣隨之減退。再次，“快刷”容易導致上癮，注意力被算法牽制。算法的精準推薦不斷制造新的刺激點，讓一些用戶在無意識中獲得碎片化快感，卻也容易陷入精神空虛。可以說，短視頻的成癮機制與“速食文化”如出一轍，即看得越多，收獲越少；越被滿足，越感空乏。

“速食文化”現象帶來那些挑戰？

當“流量追逐”成為生產端的追求，“算法推薦”主導傳播端的邏輯，其最終代價可能會由用戶端的每一個具體的“人”來承擔。正視“速食文化”現象帶來的潛在風險，是對數字媒介時代文化傳播問題的必要審視。

生產端風險：流量指標替代原創動力，深度創作遭遇現實困境。一方面，流量邏輯擠壓文化創造空間。一些創作者為獲取關注與收益，往往優先迎合平臺算法與用戶偏好，從選題到表現形式都傾向于采用經過驗證的套路化生產模式。例如，百萬級粉絲的短視頻創作者曝光收益或超過傳統作家、導演，但部分內容建立在復制、改編、再復制的“快餐邏輯”之上。流量的即時反饋，容易讓一些創作者形成“能火即合理”的思維定式，文化的原創活力和思想的深層價值被邊緣化。另一方面，在一些創作者看來，深度內容創作的“性價比”似乎越來越低。在算法推崇的效率邏輯下，耗時數周精心打磨的文化類視頻，其市場反響可能并不好。創作者不僅要承受市場壓力，而且可能陷入精神失衡。在此情形下，文化價值評判標準可能面臨重構風險。傳統文化創作追求的是審美與思想的統一，而當下的一些內容生產，更像是一場以數據為唯一依據的競賽，點贊數、轉發量、完播率等量化指標，構成所謂“優質內容”的基礎。一些創作者被算法規訓，一些觀眾的品位被流量塑造，看似繁榮的文化盛宴，實則可能是以消耗文化靈魂為代價的虛假狂歡。

傳播端風險：內容趨同化加劇，審美容易陷入低水平循環。首先，算法推薦機制會加劇內容的同質化。盡管一些平臺聲稱其目標是“預測用戶興趣”，但實則是對既有偏好的持續放大，用戶越傾向于觀看娛樂性視頻，系統越強化此類內容供給；越沉浸情緒化表達，就越難接觸理性思辨的聲音。久而久之，平臺內容生態被少數爆款模板主導，創作容易陷入自我重復，文化審美容易陷入低水平循環。其次，注意力經濟容易催生審美疲勞。在短視頻的高速生產與消費節奏下，同樣類型的畫面、節奏、配樂不斷疊加，容易使用戶陷入“看得越多、感受越趨麻木”的心理狀態。這種審美的鈍化，不僅會削弱文化應有的感染力，而且會導致社會整體文化鑒賞能力停滯甚至退化。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困局，是因為短視頻平臺運行的商業邏輯與其應承載的文化邏輯之間存在一定的錯位。一些平臺的目標在于最大化用戶停留時長，而非提升內容文化品質，那些引人注目卻淺薄的內容更容易獲得推薦，使得算法操控下的內容分發機制取代文化自然生長與多樣競爭，多樣性、創新性、思想性可能被迫讓位于可批量復制的流行模板。若任由“速食文化”蔓延，短視頻平臺可能會淪為喧囂的“情緒集市”，而非滋養心靈的“文化廣場”。

用戶端風險：被動接收替代主動選擇，文化主體性面臨消解風險。“速食文化”風險最終指向并作用于用戶。如果說生產端的癥結在于文化供給的失真，傳播端的問題在于生態的劣化傾向，那么用戶端面臨的則是文化主體性消解危機。一些短視頻平臺利用算法推薦逐漸承擔用戶的自主選擇與價值判斷。算法推薦雖讓人“越刷越懂你”，也容易讓人“越懂越窄”，一些用戶的興趣被數據框定，思想邊界被算法設限。“速食文化”現象容易讓人誤以為在“選擇”，實則是“被選擇”。同時，信息碎片化容易導致思維邏輯喪失。一些短視頻將復雜內容壓縮為幾十秒的視覺刺激，觀眾逐漸習慣于快速觀看、瞬時理解、旋即遺忘的接收節奏，長期浸淫于這種即時滿足的文化環境中，人們容易形成淺層的認知習慣，傾向簡單判斷與情緒反應，會喪失從容思辨與理性反思能力。總之，當文化消費沉浸于碎片化、娛樂化洪流，人們雖被海量信息包圍，精神世界卻可能日益貧瘠。算法推送取代系統性閱讀，短視頻瀏覽替代深度思考，會進一步加速“速食文化”蔓延。“速食文化”現象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它會通過“愉快的方式”完成控制，使人們在輕松、娛樂、沉浸的表象下，無意中交出文化判斷的權利。

如何應對“速食文化”挑戰？

面對“速食文化”現象帶來的挑戰，我們需清醒認識到：問題不在于短視頻這一新興媒介形式本身，而在于數字洪流中如何為那些需要時間沉淀的優秀文化保留生存與生長的空間。破解這一困境，需文化生產者、傳播平臺、廣大用戶形成合力，在技術的浪潮中為文明筑舟、為文化引航，這既是時代課題，又是文化傳承的必然要求。

文化生產者：堅守內容本真，構建價值高地。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衡量一個時代的文藝成就最終要看作品”“能不能搞出優秀作品，最根本的決定于是否能為人民抒寫、為人民抒情、為人民抒懷。”短視頻對文化傳播具有積極意義，它能讓晦澀難懂的文化知識變得可感、可近，成為引導公眾了解文化知識的入口。然而，當這種傳播被“快產”“爆紅”的商業邏輯裹挾，文化就容易被簡化為符號和噱頭。要從根本上改變這一現象，文化生產者須回歸創作的本質，即講真話、傳真意、做真事。

需在“快”中求“真”。短視頻的時長限制并不意味著內容會淺薄。優秀的文化短片恰是在方寸之間構建完整的意義世界，如以兵馬俑細節見證大秦的雄渾，用宋詞吟誦牽出時代悲歡。創作者需避免將復雜文化簡化為搞笑梗或情緒段子，而是利用有限時間充分激發觀眾探索欲。短視頻并非長內容替代品，而是可成為觀眾進入文化長河的入口。

探索構建“慢創作”補償機制。在以流量為核心的評價體系中，深度創作往往得不到應有回報，導致一些創作者盲目追逐熱點、模仿爆款。對此，可通過系列化內容、會員支持、知識付費、公益合作等方式，構建可持續創作環境。短視頻平臺需建立多維評價體系，既考量播放量，又關注內容的知識性、原創度、社會影響力。

重建創作倫理。文化傳播實質上是薪火相傳的志業，創作者掌握集體記憶與民族智慧的闡釋權，須懷有對歷史的敬畏與對真相的尊重。涉及專業領域時，需引入學術審校與文化顧問機制，確保內容不失真、不媚俗。只有當創作者在追求傳播效果的同時守住文化底線，短視頻才可能真正成為啟迪心智的文化形式。

文化傳播平臺：強化責任意識，推動算法向善。平臺是短視頻文化生態的重要把關者，決定了“什么被看見、什么被遮蔽”。《關于加強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綜合治理的指導意見》指出，“企業應建立算法安全責任制度和科技倫理審查制度，健全算法安全管理組織機構，加強風險防控和隱患排查治理，提升應對算法安全突發事件的能力和水平。企業應強化責任意識，對算法應用產生的結果負主體責任”。短視頻平臺并非完全中立、客觀的渠道，其算法推薦和商業機制深刻影響文化價值塑造。平臺須主動承擔公共責任，推動治理常態化。

設立文化質量門檻。短視頻平臺需建立文化內容審核與分級標準，對惡搞歷史、篡改經典、傳播低俗信息等內容予以限流或下架，并在算法權重中加入文化質量、專業度、社會價值等指標，讓高質量作品獲得更多曝光機會。監管部門需推動行業自律，明確文化類內容的底線標準。

引入文化“緩沖產品”。短視頻平臺可推出“延時滿足通道”，在用戶長時間觀看后推送深度內容，如經典朗讀、紀錄片片段或長閱讀入口等；也可以在文化類視頻下設置“延伸閱讀”功能，鏈接權威解讀與學術資料，進一步引導用戶從“速食式觀看”轉向“思考式接觸”。

打通內容資源跨界合作渠道。短視頻平臺可與高校、博物館、出版社、傳統藝術機構等合作，共同開發相關文化節目，讓專業知識以更加生動的形式進入公眾視野。這種合作，既可以提升平臺的作品內容質量，又能在社會層面形成文化共創機制，進一步平衡商業價值與公共價值。

在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快速發展的背景下，我們要的不是對技術的簡單否定或全盤接納，而是駕馭技術的智慧。技術可以重塑內容生產，但人類不可替代的價值在于質疑、反思與賦予意義的能力。真正的文化傳播，需帶來認知突破、情感共鳴與精神超越。強化短視頻平臺的責任意識，并非是要讓技術退步，而是要讓算法與文明共生。

文化消費者：在數字洪流中保持清醒，高揚文化主體性。數字洪流中，用戶需保持清醒。短視頻平臺的發展在促使“人人皆可觀看、一切觸手可及”的同時，也導致一場靜默的注意力蠶食開始出現。秒級更新的信息流在改變一些人“文化胃口”的同時，也鈍化一些人品味復雜的能力。文化的未來，不僅取決于生產與傳播，而且取決于每個屏幕前的個體如何高揚文化主體性，在數字迷宮中找回主動權。

刷屏行為是注意力這一珍貴的認知資源被收割的過程，用戶需從被動的“觀看者”轉為主動的“審視者”，短視頻可以作為認知的起點，但絕不應是思想的終點。例如，看完一段《紅樓夢》講解后，需引發用戶對原著的翻閱，而非下一個視頻的滑動；一個歷史事件的演繹，需促成用戶對歷史的深度探尋，而非情緒化的定論。我們須有意識地為深度思考保留一定不受侵擾的空間，通過每日定時的紙質閱讀、主題式學習、參與線下文化活動等，訓練被碎片化敘事鈍化的思維耐力。

培育良好的媒介素養是內在力量。良好的媒介素養，遠不止于辨別信息真偽，更在于洞察算法背后的權力結構、敘事背后的價值立場。教育體系與社會機構需注重培養人們的批判性思維，不僅要知道“看了什么”，而且要理解“為何看到”；不僅要懂得“如何點贊”，而且要反思“為何喜歡”。當我們能解構內容背后的推薦邏輯與情感策略，便能從算法支配中奪回文化選擇權。

推動參與式文化實踐是基石。用戶需成為文化創造參與者，通過理性評論、深度內容的支持與傳播，形成持續的文化投票，用集體選擇影響內容生態的走向。需積極參與社區文化沙龍、民間記錄計劃、公共圖書館共讀等線下深耕、線上聯動的新型文化實踐，為對抗數字喧囂、重建文化空間筑牢社會基礎。

站在數字文明與人文精神交匯的歷史坐標上，我們當以“守正創新”為舵，以“共建共享”為帆，推動短視頻時代文化生態的良性重構。文化生產者須秉持“內容為王”的創作初心，在快節奏中堅守深度與溫度；傳播平臺當踐行“科技向善”的公共責任，以算法賦能文明傳承而非流量至上；文化消費者需培育“數字素養”，在信息洪流中保持理性思考。唯有生產、傳播、消費三端協同發力，方能突破“速食文化”的困境，讓短視頻真正成為連接傳統與現代、承載民族智慧、滋養精神家園的“數字方舟”，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注入深厚持久的文化動力。

上文略有刪減

選自 | 《人民論壇》雜志2025年第23期

原標題 | “速食文化”現象觀察

作者 |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導 黃楚新

新媒體編輯 | 王思楠

原文責編 | 孫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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