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昏暗的燈泡下,兩雙姿態(tài)迥異的手,幾乎同時伸向了襁褓。
一雙粗糙干癟,帶著風霜的印記,顫抖著,充滿了克制的渴望。
另一雙豐潤保養(yǎng),戴著一枚金戒指,果決而強勢。
“你干什么!”一聲壓抑的低吼,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滿屋子的喜氣。
床上,剛剛生產(chǎn)完的劉蕓臉色煞白,她看著眼前這一幕,攥緊了身下的被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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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上世紀80年代的縣城,空氣里還飄著煤爐的煙火氣和工廠機器的轟鳴聲。
改革的春風,像個羞答答的姑娘,只是撩開了小城的一角面紗,露出了幾分新奇,但骨子里,人們的日子還是被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和講究,牢牢地捆著。
縣人民醫(yī)院的產(chǎn)房外,王強正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是縣紡織廠的青工,家里三代單傳,媳婦劉蕓這一胎,承載了全家人的希望。
當護士抱著一個紅彤彤的襁褓出來,高聲喊道“劉蕓家屬,恭喜,是個大胖小子,七斤二兩!”的時候,王強感覺自己的雙腳都離了地,整個人輕飄飄的。
跟在后面沖上來的婆婆張翠花,一把擠開兒子,湊到襁褓前,那雙精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嘴里嘖嘖稱奇:“哎喲!我的大孫子!你看看這額頭,這鼻梁,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這可是享福的面相啊!”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從護士手里接過孩子,動作熟練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
病房里,劉蕓虛弱地躺在床上,汗水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臉上卻漾著滿足而溫柔的笑意。
她聽著門外婆婆的大嗓門,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
這是她的兒子,是她和王強愛情的結存,更是她在這個家里挺直腰桿的底氣。
王強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紅糖雞蛋水,小心地扶起劉蕓,一勺一勺地喂著。
張翠花抱著孩子走了進來,臉上那點喜氣還沒散去,眉頭卻已經(jīng)微微蹙了起來。
她把孩子輕輕放在劉蕓身邊的小床上,掖了掖被角,然后拉過兒子王強,壓低了聲音囑咐:“強子,我跟你說,這頭三天最要緊,孩子的‘第一抱’,那可是關乎一輩子的福氣,絕對不能馬虎。我得好好琢磨琢磨,找個‘貴人’來給他開這個好頭。”
劉蕓喝著甜湯,婆婆的話也一字不落地飄進了耳朵里。
她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什么叫“第一抱”?
自己的兒子,難道第一個抱他的,不該是自己這個當媽的嗎?
但她剛生產(chǎn)完,渾身乏力,也不想為這點小事跟婆婆計較,只當是老一輩人的迷信,聽聽就算了。
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事情遠沒有她想的那么簡單。
出院那天,王強用自行車的后座,馱著被褥和一應物品。
張翠花則像護著什么稀世珍寶一樣,用一件厚實的軍大衣,將襁褓里的孫子裹得嚴嚴實實,抱在懷里,一步三搖地走在前面。
劉蕓跟在后面,看著婆婆小心翼翼的背影,心里那點不舒服的感覺又冒了出來。
從孩子出生到現(xiàn)在,除了在產(chǎn)房里護士遞給她看的那一眼,她甚至還沒能正經(jīng)地抱一抱自己的兒子。
回到家,這是一個典型的職工家屬院的兩居室,屋子不大,但被張翠花收拾得井井有條。
為了迎接金孫,她特意把朝南的大房間騰了出來,給劉蕓和孩子住。
床上鋪著嶄新的紅底牡丹花床單,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艾草味,那是婆婆為了“驅邪”特意熏過的。
劉蕓被扶到床上躺下,眼睛立刻就黏在了旁邊搖籃里的小人兒身上。
兒子睡得很沉,小嘴巴一張一合,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
她的心一下子就化了,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摸兒子溫熱的小臉,再把他抱進懷里,好好感受一下母子連心的滋味。
“哎,別動!”
張翠花的聲音不大,但極具穿透力,像一道指令,讓劉蕓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媽?”劉蕓有些錯愕地抬起頭。
張翠花走過來,一邊麻利地給孫子整理襁褓,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你剛生完,身上還‘不干凈’,這月子里的女人,陰氣重,不能第一個抱孩子,對孩子不好。你好好躺著養(yǎng)身體就行,孩子有我呢。”
“不干凈?”這三個字像三根細小的針,扎在劉蕓心上。
她讀過高中,在同齡人里算是“知識分子”了,自然不信這些。
她想反駁,可一對上婆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劉蕓深諳婆婆的脾氣,在這個家里,她說一不二,尤其是在這些“老理兒”上,更是半點都不能違逆。
丈夫王強在一旁,有些尷尬地打圓場:“蕓,媽說得對,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休息。孩子……孩子有媽看著呢,你放心。”
劉蕓看著丈夫那張為難的臉,心里嘆了口氣,把手縮回了被子里。
她安慰自己,算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等婆婆這股勁兒過去了,總能抱上的。
她對即將到來的風波,尚一無所知,只以為這不過是尋常的開端。
接下來的兩天,劉蕓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卻唯獨抱不到兒子的“皇后”生活。
婆婆張翠花像個盡職盡責的衛(wèi)士,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搖籃。
喂奶的時候,她把孩子抱過來,姿勢標準地遞到劉蕓懷里,等孩子一吃完,立刻就又抱走,連讓劉蕓多溫存一會兒的機會都不給。
劉蕓的心里,從最開始的不解、委屈,漸漸變成了一絲焦灼和憋悶。
她感覺自己不像個母親,倒像個提供奶水的工具。
兒子王辰,小名晨晨,明明就在咫尺之遙,卻又隔著一道由“規(guī)矩”和“講究”砌成的無形高墻。
張翠花,則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為孫子尋找“添福貴人”的偉大事業(yè)中。
她托了東家的鄰居,問了西家的親戚,把周圍有點“名堂”的人都扒拉了一遍。
這天下午,她喜氣洋洋地回到家,一進門就拉著兒子王強,獻寶似的宣布自己的成果。
“強子,我給你物色好了三個人選,你聽聽哪個最合適!”張翠花神秘兮兮地說,完全沒注意到床上劉蕓豎起的耳朵。
“第一位,是城東的老革命李大爺。今年八十有二了,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老伴兒還健在,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個個有出息,孫子外孫都抱倆了。你想想,讓他來給咱晨晨‘第一抱’,這叫‘福壽雙全’,保佑咱晨晨一輩子健康長壽,多子多孫!”
王強聽得連連點頭:“嗯,這個好,這個好。”
“第二個,”張翠花喝了口水,繼續(xù)說,“就是你那個車間劉主任。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已經(jīng)是副廠級后備干部了,聽說馬上就要提拔。他家可是咱們這片兒第一個買上鳳凰牌自行車的,前年又買了第一臺燕舞牌收錄機,去年又搬了新樓房!這叫‘前程似錦’,讓他抱,保佑咱晨晨將來有出息,能當官,能發(fā)財!”
“媽,那劉主任能愿意來嗎?”王強有些猶豫,畢竟是自己的領導。
“這你別管,我自有辦法!”張翠花胸有成竹,“第三個,就是對門老周家上小學的小孫子,叫小虎的。那孩子,機靈得很,回回考試都是雙百,墻上貼滿了獎狀。這叫‘文曲星’下凡,讓他抱一下,咱晨晨將來準保聰明,學習好!”
02
婆婆說得眉飛色舞,劉蕓在床上聽得哭笑不得。
長壽、當官、學習好,婆婆這是把對孫子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這虛無縹緲的“第一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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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張翠花拍板決定:“就請你那個劉主任!官運亨通,財源廣進,這才是眼下最實在的福氣!我已經(jīng)托人去跟他愛人說了,人家客氣得很,說等主任下班就過來坐坐。你下午趕緊去供銷社,買二斤好茶葉,再稱一斤蛋糕,別失了禮數(shù)。”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劉蕓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但看著婆婆和丈夫那一臉“為了孩子好”的認真勁兒,她也只能沉默。
她想著,等這個陌生的“貴人”抱完了,這場荒唐的鬧劇總該收場了,到時候自己總能抱抱兒子了吧。
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徹底打破了她天真的幻想,也將這場家庭風波推向了第一個小高潮。
就在全家翹首以盼“劉主任”大駕光臨的那個下午,院子里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劉蕓心里一動,是她媽!
門簾一挑,一個瘦小的身影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劉蕓的母親李秀蓮。
她從幾十里外的鄉(xiāng)下趕來,身上還穿著打著補丁的土布褂子,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一雙眼睛卻因為即將見到女兒和外孫而閃閃發(fā)光。
她的左手挎著一個裝滿了土雞蛋的籃子,右手還拎著一只被捆了腳的老母雞。
“蕓兒!”李秀蓮一進屋,眼睛就四處尋找。
當她看到搖籃里那個小小的嬰孩時,所有的疲憊和拘謹都消失了,臉上綻放出菊花般的笑容。
“哎喲,我的乖外孫……”她放下手里的東西,搓了搓那雙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手,眼眶泛著淚光,就想上前去抱一抱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小生命。
“親家母,你來啦!”
張翠花像一陣風似的,從里屋沖了出來,恰到好處地擋在了李秀蓮和搖籃之間。
她臉上掛著笑,但那笑意卻絲毫沒有到達眼底。
“哎呀,你看看你,來就來,還帶這么多東西,太客氣了。快,快坐下喝口水,趕了這么遠的路,累壞了吧?孩子剛睡著,咱們小點聲,別吵醒他。”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現(xiàn)了主人的熱情,又不動聲色地阻止了李秀蓮的靠近。
李秀蓮是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村婦女,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她聽親家這么說,便有些局促地收回了手,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了下來,一雙眼睛卻還是黏在小外孫身上,怎么也挪不開。
張翠花給李秀蓮倒了杯水,然后把兒子王強拽到了廚房,關上門,立刻變了臉色。
“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說了,今天下午劉主任要來嗎?你怎么讓你岳母這時候來了!”張翠花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責備。
“媽,我……我哪知道啊。蕓她媽估計是想孩子了,就自己找來了。”王強小聲辯解。
“想孩子?我看她是來給咱們添堵的!”張翠花的聲音越發(fā)尖利,“你別忘了,你岳母是什么‘命’!年輕輕就克死了丈夫,一個人拉扯個閨女,一輩子受窮受苦,這是典型的‘命硬’、‘福薄’!她要是第一個抱了咱晨晨,那不是把她身上的晦氣都過給孩子了嗎?這叫‘折福’!會害了晨晨一輩子的!我告訴你,今天說破大天,也不能讓她先碰孩子!”
廚房的門并沒有關嚴,留了一道縫。
張翠花那一番刻薄又惡毒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不差地捅進了剛想出來倒水的劉蕓心里。
剎那間,劉蕓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扶著門框,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她可以忍受婆婆的強勢,可以忍受那些荒唐的規(guī)矩,但她無法忍受,自己那個善良、堅韌、為了自己付出一生的母親,在婆婆口中竟是這樣一個會“折福”的“不祥之人”!
屈辱、憤怒、心疼……各種情緒像潮水般涌上心頭。
她沖進廚房,想跟婆婆理論,想為自己的母親辯解。
可她剛張開嘴,就看到了丈夫王強那張寫滿了為難和乞求的臉。
“蕓……蕓,你聽我說……”王強結結巴巴地,試圖安撫她,“我媽……我媽她也是一番好意,都是為了晨晨好。要不……就委屈一下媽吧,等……等劉主任抱完了,咱們再讓媽抱,好不好?”
“委屈一下?”劉蕓看著自己的丈夫,這個平日里對自己百依百順的男人,在關鍵時刻,卻永遠是這副和稀泥的樣子。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子,在劉蕓本就鮮血淋漓的心上,又狠狠地割了一刀。
她心寒了,徹徹底底地心寒了。
她沒有再跟他們爭吵,只是默默地轉過身,走回了房間。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屋外的客廳里,母親正小心翼翼地跟婆婆搭著話,問著她的身體,問著孩子的日常,卑微得讓人心疼。
而搖籃里的兒子,睡得正香,對即將到來的這場關乎他“一生福氣”的爭奪戰(zhàn),一無所知。
劉蕓的目光,在卑微的母親、強勢的婆婆、懦弱的丈夫和無辜的兒子之間來回逡巡。
一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她的心底悄然破土,并以一種瘋狂的速度生根、發(fā)芽。
她下定決心,不能再繼續(xù)沉默下去了。
下午四點,秋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了一塊暖黃色的光斑。
屋子里的空氣,卻像是結了冰,冷得讓人喘不過氣。
03
劉蕓的母親李秀蓮,拘謹?shù)刈陔x搖籃最遠的一張小板凳上。
那雙在泥地里操勞了一輩子的手,此刻正無處安放地在膝蓋上反復搓著。
她不敢再輕易靠近,只是用那雙飽含愛意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小外孫的輪廓。
她能感覺到親家母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若有若無的排斥,但她想不明白是為什么,只當是自己這個鄉(xiāng)下人,打擾了城里親家的清凈。
婆婆張翠花,則像一尊鐵塔般,牢牢地守在搖籃邊。
她時不時地探頭看看孫子,又警惕地瞟一眼坐立不安的李秀蓮,耳朵更是像雷達一樣,捕捉著院子里的一切聲響。
她今天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在“貴人”劉主任到來之前,絕不能讓任何“不相干”的人,尤其是這個“福薄”的親家母,碰到她的金孫一根手指頭。
王強成了屋子里最尷尬的人。
他一會兒看看床上的妻子,見她面沉似水,不言不語;一會兒看看自己的母親,見她嚴陣以待,殺氣騰騰;又一會兒看看坐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岳母。
他想說點什么緩和一下氣氛,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能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屋里轉來轉去,一會兒拿起暖水瓶,一會兒又放下。
時間,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院子里傳來了一陣清脆響亮的自行車鈴聲——“叮鈴鈴!叮鈴鈴!”
緊接著,是王強又驚又喜的聲音,他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拉開了門簾:“哎呀!劉主任!您可來啦!快請進,快請進!”
“貴人”到了!
這四個字像一個開關,瞬間激活了屋內(nèi)的所有人。
張翠花的臉上立刻像川劇變臉一樣,堆滿了最熱情的笑容。
她整了整衣角,深吸一口氣,轉身就彎下腰,準備將搖籃里剛剛睡醒、正睜著烏溜溜大眼睛四處張望的孫子抱起來,獻給這位能帶來“官運”和“財運”的劉主任。
就在這同一時刻,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李秀蓮,或許是再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對外孫那份原始而滾燙的疼愛,或許是根本沒意識到這短暫的幾秒鐘里,即將上演怎樣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她也顫顫巍巍地從板凳上站了起來,幾乎是和張翠花同時,向著搖籃伸出了那雙布滿老繭的手。
她的嘴里,無意識地喃喃著,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讓外婆……讓外婆抱抱……”
一雙代表著婆婆心中至高無上“添福”希望的手,和另一雙被她定義為會帶來厄運的“折福”之手,就這樣,在小小的搖籃上方,隔著薄薄的空氣,即將相遇。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
張翠花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隨即轉為鐵青。
她猛地扭過頭,死死地瞪著李秀蓮,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你干什么!”
這一聲呵斥,像一道驚雷,炸得屋里所有人都一個激靈。
門口的王強和劉主任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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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蓮更是被嚇得渾身一哆嗦,觸電般地縮回了手,臉上血色盡褪,茫然地看著暴怒的親家母,不知所措。
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強勢的婆婆,驚慌的岳母,為難的丈夫,還是不明所以的客人,在這一刻,仿佛都受到了無形的牽引,齊刷刷地聚焦到了一個人身上——那個躺在床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產(chǎn)婦,劉蕓。
劉蕓半靠在枕頭上,臉色比身下的床單還要蒼白。
她看著眼前這堪稱荒誕的一幕,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要窒息。
此刻,她必須做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