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成從銀行走出來時,午后的陽光正好。
他將那個印著銀行標(biāo)志的牛皮紙信封小心翼翼地放進隨身攜帶的舊帆布包里。
信封里是剛?cè)〕龅木徘г诵萁穑窈竦囊豁常瑤е骡n特有的、略微澀手的觸感。
他拉上拉鏈,用手在包上按了按,仿佛確認(rèn)一份沉甸甸的心安。
這每月一次的程序,他已重復(fù)了多年,熟悉得像呼吸。
只是這一次,他的腳步比往常略顯遲疑。
兒子劉瑞祥昨天晚飯時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兒媳唐語嫣近來總是若有若無落在他裝錢的那個抽屜上的目光。
像初秋的涼風(fēng),悄無聲息地鉆進他的衣領(lǐng),讓他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他知道,那每月雷打不動分出去的四千元,在這個看似和睦的三代同堂之家。
早已不是秘密,或許,也已不再被某些人認(rèn)為是理所當(dāng)然。
他甚至能預(yù)感到,某些積壓的東西,正像地底奔突的巖漿,尋找著噴發(fā)的裂縫。
但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挺了挺有些佝僂的背,繼續(xù)朝家的方向走去。
有些責(zé)任,刻進了骨頭里,不是幾句閑言碎語就能抹去的。
只是他未曾料到,那場預(yù)料之中的風(fēng)暴,會來得如此猛烈,如此不留情面。
并且,會以那樣一種方式,揭開這個家庭深藏多年的舊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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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自動取款機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點鈔聲,在空曠的銀行大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曾德成戴著老花鏡,微微瞇著眼,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
當(dāng)最終余額顯示出來時,他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盡管這個數(shù)字每月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
九千元整,這是他作為一名退休教師的全部月收入。
他熟練地操作著,先取出兩千元,仔細(xì)地對折好,放進錢包的夾層。
這是留給家里的日常開銷,水電煤氣,還有小孫子偶爾想吃頓肯德基的費用。
然后,他再次操作,取出了剩下的七千元。
厚厚的一沓百元鈔票,拿在手里頗有分量。
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走到大廳角落供人填寫單據(jù)的長桌旁,從容地坐下。
從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里,他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和四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紅色信封。
信封是最普通的那種,上面印著簡單的金色福字。
他翻開小本子,里面用工整的鋼筆字記錄著四個名字:曾菊花、丁淑敏、宋秀芳、許永根。
每個名字后面,都跟著一個地址,有些地址因為多次書寫,墨跡已有些模糊。
他抽出四疊鈔票,每疊都是一千元,用銀行剛給的封條紙細(xì)心地捆好。
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像在進行某種莊嚴(yán)的儀式。
先將一疊鈔票塞進一個紅包,然后在紅包的背面,用筆輕輕寫上“菊花”二字。
接著是第二個,寫上“淑敏”;第三個,“秀芳”;第四個,“永根”。
每寫完一個名字,他都會用手指輕輕摩挲一下那個紅包,眼神里流露出一種復(fù)雜的情緒。
是牽掛,是責(zé)任,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疲憊。
這四個名字,代表著他在這個世上除兒子之外最親近的四個人。
他的弟弟妹妹們,也都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了。
將四個紅包并排擺好,他端詳了片刻,才鄭重地將它們放進帆布包最里面的隔層。
拉上拉鏈,他又用手按了按,確保穩(wěn)妥。
做完這一切,他才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腿。
窗外,車水馬龍,陽光熾烈。
他推開門,熱浪撲面而來,讓他微微眩暈了一下。
腦海里卻不合時宜地閃過兒媳婦唐語嫣昨天晚飯時說的話。
“爸,樓下張阿姨他們家換了輛新車,新能源的,說一個月充電才花不了幾個錢。”
當(dāng)時他只是“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現(xiàn)在想來,那句話或許并不像表面聽起來那么隨意。
他搖搖頭,似乎想把這些紛亂的思緒甩開。
帆布包貼在胸前,里面裝著分好的錢,也裝著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
他邁開步子,匯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背影在烈日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透著一種固執(zhí)的堅定。
02
公交車搖搖晃晃,穿過半個城市。
曾德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
高樓大廈逐漸被低矮老舊的樓房取代,這里的節(jié)奏似乎也慢了下來。
他在一個站牌油漆剝落的老站臺下了車,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
巷子兩邊是有些年頭的單位宿舍樓,墻皮脫落,露出里面斑駁的磚塊。
空氣里彌漫著老舊小區(qū)特有的、潮濕而略帶霉味的氣息。
他走到最里面一棟樓的三樓,敲了敲一扇綠色的鐵皮門。
門很快開了,一個頭發(fā)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婦人探出頭來,是曾菊花。
“大哥?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外面熱。”曾菊花臉上綻開驚喜的笑容,忙不迭地把曾德成讓進屋。
屋子不大,陳設(shè)簡單甚至有些簡陋,但收拾得干干凈凈。
一臺老式風(fēng)扇在墻角吱呀呀地轉(zhuǎn)著,送出微弱的風(fēng)。
“順路,過來看看你。”曾德成說著,在一張舊沙發(fā)上坐下,沙發(fā)立刻發(fā)出了輕微的呻吟。
曾菊花給他倒了杯涼白開,手有些抖,水濺出來幾點在桌子上。
“國強呢?”曾德成問的是妹夫。
“出去下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他那點愛好。”曾菊花語氣里帶著埋怨,眼神卻看向窗外,“兒子一家……你也知道,不容易,顧不上我們。”
曾德成沉默地點點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水是溫的,帶著一點自來水特有的味道。
他看著妹妹那雙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心里一陣發(fā)酸。
曾菊花年輕時也是廠里的一枝花,能干又漂亮。
如今卻被生活磨礪得如此蒼老。
“最近身體怎么樣?降壓藥按時吃了嗎?”曾德成問。
“吃著呢,好多了。”曾菊花在他旁邊坐下,搓著手,“大哥,你總惦記著我們。”
兩人聊了些家常,無非是身體、物價、鄰居的瑣事。
臨走時,曾德成從帆布包里拿出那個寫著“菊花”的紅包,塞到妹妹手里。
“拿著,買點好吃的,別太省。”
曾菊花像被燙到一樣,連忙推拒:“不行不行,大哥,你上次給的還沒用完呢!你也不寬裕……”
“拿著!”曾德成語氣加重了些,不由分說地把紅包按在她手心,“我是大哥,聽我的。”
曾菊花的手微微顫抖著,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低下頭,用極輕的聲音說:“哥……要是沒有你,我們這幾個……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這句話像一根細(xì)針,輕輕扎在曾德成的心上。
不很痛,卻帶著綿長而尖銳的酸楚。
他拍拍妹妹的肩膀,什么也沒說。
轉(zhuǎn)身下樓時,腳步比來時沉重了許多。
巷口的風(fēng)吹過來,帶著燥熱。
他回頭望了望那扇綠色的窗,曾菊花還站在窗口,朝他揮手。
那個瘦小的身影,在斑駁的樓體襯托下,顯得格外孤單。
他知道,另外三個紅包,也將會在類似的場景下,帶著類似的辛酸與感激,被送出去。
這份沉甸甸的親情,他背負(fù)了大半輩子,早已成了習(xí)慣,甚至成了他生命意義的一部分。
只是,這份重量,似乎越來越不被另一個“家”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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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晚飯的氣氛有些微妙的沉悶。
餐桌上擺著三菜一湯,番茄炒蛋,青椒肉絲,清炒小白菜,還有一海碗紫菜蛋花湯。
都是家常菜,但唐語嫣手藝好,色香味俱全。
小孫子磊磊吃得滿嘴是油,嘰嘰喳喳地說著幼兒園的趣事。
曾德成給孫子夾了塊雞蛋,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意。
劉瑞祥低頭扒著飯,偶爾附和兒子幾句,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太敢正視父親。
唐語嫣吃得很少,用筷子輕輕撥動著碗里的米飯,目光不時掃過公公放在手邊的帆布包。
那里面,裝著分完弟妹們的補貼后,剩下的三千元錢。
她知道,這三千元,將是未來一個月這個五口之家的全部生活費。
還包括磊磊的幼兒園費用,以及各種意想不到的開銷。
“爸,”劉瑞祥終于抬起頭,像是鼓足了勇氣,聲音有些干澀,“今天……去銀行了?”
“嗯。”曾德成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吃飯,語氣平淡。
“這個月……水電費單子來了,比上個月多了幾十塊。”劉瑞祥斟酌著詞句,“天氣熱,空調(diào)開得多。”
“該用就得用,別熱著孩子。”曾德成頭也沒抬。
唐語嫣輕輕咳嗽了一聲,用腳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丈夫。
劉瑞祥身體僵了一下,硬著頭皮繼續(xù)說:“語嫣看中了一款空氣炸鍋,說做飯方便,也健康……就是,價錢稍微有點……”
曾德成停下了筷子,抬起頭,看著兒子。
他的目光很平靜,卻讓劉瑞祥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
“家里不是有烤箱嗎?湊合用著吧。”曾德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錢要花在刀刃上。”
唐語嫣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爸,我不是非要那個空氣炸鍋。”她的聲音聽起來盡量保持平和,但語調(diào)已經(jīng)有些發(fā)尖,“我就是覺得,咱們家這日子,是不是過得有點太緊了?”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著曾德成:“您那退休金,說起來也不算少。可每個月到頭,怎么就總覺得緊巴巴的?”
話說到這里,意思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
餐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連磊磊都察覺到不對勁,眨巴著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爺爺。
曾德成沉默著,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顯得更深了。
他慢慢放下碗筷,抽出紙巾擦了擦嘴。
“錢的事,我心里有數(shù)。”他站起身,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疲憊的疏離,“你們吃吧,我飽了。”
看著他端著空碗走進廚房的背影,劉瑞祥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頹然地低下了頭。
唐語嫣胸口起伏著,盯著公公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委屈和不甘。
她一把拉過兒子:“磊磊,快吃,吃完媽媽帶你下樓玩。”
廚房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曾德成站在水池邊,一遍遍地洗著那個已經(jīng)干凈的碗。
水流冰涼,沖刷著他的手,卻沖不散心頭那團亂麻。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04
周末下午,人民公園的樹蔭下,蟬鳴聒噪。
曾德成和老友陳耀華相對而坐,中間的石桌上擺著一副象棋棋盤。
楚河漢界,棋子林立,戰(zhàn)局正酣。
“將軍!”陳耀華得意地挪動了一下“車”,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
曾德成盯著棋盤,眉頭微蹙,手指在“士”和“將”之間猶豫了片刻。
最終,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把“將”往上挪了一格。
“嘿!你這是自尋死路啊!”陳耀華眼睛一亮,立刻用“炮”架過去,“將!死棋!”
曾德成愣了一下,這才反應(yīng)過來,苦笑著搖搖頭:“老了,腦子不中用了。”
“不是腦子不中用,是心里有事吧?”陳耀華收起玩笑的神色,給自己和曾德成各倒了一杯帶來的涼茶。
茶水微黃,帶著淡淡的苦澀味。
曾德成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目光望向遠(yuǎn)處嬉鬧的孩子。
“還能有什么事,老樣子。”他嘆了口氣。
“又是為了你那幾個弟妹?”陳耀華是幾十年的老友,對曾家的情況了如指掌,“要我說,德成啊,你都幫襯大半輩子了,他們也兒孫滿堂了,該放手了。”
曾德成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茶杯壁。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兒子媳婦那邊,就沒點意見?”陳耀華壓低聲音,“現(xiàn)在年輕人,壓力大,想法也多。”
“有點小情緒,正常。”曾德成說得輕描淡寫,但眼神里的黯淡卻瞞不過老友。
“你那兒媳,語嫣,是個精明人。”陳耀華提醒道,“上次碰見,聊起孩子上學(xué),話里話外可都是錢。你啊,別只顧著弟弟妹妹,忘了身邊的兒子孫子。”
“我沒忘。”曾德成的聲音有些干澀,“只是……菊花他們幾個,條件確實差些。我是大哥,爹娘走得早,我不看著點,心里過意不去。”
他說著,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抖出一支,點上。
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布滿皺紋的臉。
“過意不去?”陳耀華搖搖頭,“德成,你今年六十八了,不是二十八。你也該為自己活幾年,享享清福了。這份擔(dān)子,太重了。”
“習(xí)慣了。”曾德成吐出煙圈,淡淡地說,“就像這抽煙,明知道不好,戒不掉了。”
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吹散了棋盤上的幾片落葉,也吹亂了曾德成花白的頭發(fā)。
他看著老友,忽然問:“耀華,你說,人活著,是不是就為了一份責(zé)任?”
陳耀華被問住了,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兩人不再說話,默默地重新擺好棋盤。
棋局依舊,但曾德成的心,卻再也無法像年輕時那樣,完全沉浸在這方寸之間的廝殺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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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市中心商業(yè)街的咖啡館里,冷氣開得很足。
空氣中彌漫著咖啡豆的醇香和甜膩的糕點氣味。
唐語嫣和閨蜜小林坐在靠窗的卡座里。
窗外是炎炎烈日和熙攘人流,窗內(nèi)是清涼舒適的小世界。
唐語嫣用力攪拌著面前的拿鐵,奶泡被她攪得一團糟。
“我真是受夠了!”她壓低聲音,但語氣里的憤怒幾乎要溢出來,“每個月,雷打不動,四千塊!就那么給出去了!”
小林同情地看著她:“又給你公公那幾個弟弟妹妹了?”
“不然呢?”唐語嫣放下勺子,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們家又不是開銀行的!我跟瑞祥每天起早貪黑,省吃儉用,圖什么?不就圖個日子過得好點?”
她越說越激動,眼圈都有些紅了:“你看我這包,三年前買的,邊都磨白了。
再看看人家張?zhí)羧钗寰蛽Q新款。
我們不是買不起,是錢都拿去‘濟貧’了!”
“你公公……可能也是重感情。”小林試圖安慰。
“重感情?”唐語嫣嗤笑一聲,“那是愚昧!他那幾個弟妹,哪個是真過不下去的?不就是習(xí)慣性地伸手要錢嗎?我公公呢,就吃這一套,覺得自己是救世主!”
她拿起手機,翻出之前看中的那款新能源車的圖片,遞給小林。
“你看這車,我跟瑞祥看了好久,首付都攢得差不多了。這下好,又得往后拖!就因為那莫名其妙送出去的四千塊!”
圖片上的車子流光溢彩,代表著一種她渴望已久的生活品質(zhì)。
“你就沒跟你公公好好談?wù)劊炕蛘咦屓鹣槿フf?”小林問。
“談?怎么談?”唐語嫣無奈地靠在椅背上,“一提起這個話題,老爺子就擺出一副‘我是大哥我有責(zé)任’的架勢,根本沒法溝通。
瑞祥那個窩囊廢,在他爸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
她端起咖啡,猛喝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讓她皺了皺眉。
“我現(xiàn)在一想到下周家庭聚會,老爺子又要當(dāng)眾發(fā)紅包,那幾個弟妹假惺惺地推辭一下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收下,我心里就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她的指甲無意識地?fù)钢烂妫l(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有時候我真想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掀桌子!問問他,到底誰才是他家人?是我們,還是那些永遠(yuǎn)填不滿的無底洞!”
小林嚇了一跳,連忙按住她的手:“語嫣,你可別沖動!那是家庭聚會,那么多長輩在呢。”
唐語嫣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知道,我就是……憋得太久了。”她看著窗外,眼神有些空洞,“我就是覺得不公平,憑什么我們要為他的‘偉大情懷’買單?”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精心打扮卻難掩疲憊的臉上。
那份積壓已久的怨氣,像不斷充氣的氣球,已經(jīng)逼近了臨界點。
只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或者,一根輕輕的針。
06
周末傍晚,天色將暗未暗,晚霞給城市披上一層暖橙色的光暈。
曾德成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
桌上攤著四個紅包,和一卷透明膠帶。
他小心地拆開每個紅包的封口,將里面的一千元鈔票取出,換成嶄新的連號百元新鈔。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xí)慣,總覺得新錢顯得更鄭重,更拿得出手。
粘好封口,他用干布仔細(xì)擦去紅包上可能存在的指紋或灰塵。
然后,像閱兵的將軍一樣,將四個紅包并排擺好,依次寫上弟妹們的名字。
每一個筆畫,都寫得緩慢而認(rèn)真。
臥室門被輕輕敲響了。
“爸,是我。”兒子劉瑞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猶豫。
“進來吧。”曾德成頭也沒抬,繼續(xù)寫著最后一個“根”字。
劉瑞祥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
“語嫣買的西瓜,挺甜的,您嘗嘗。”他把盤子放在書桌一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四個醒目的紅包上。
紅色的信封,在燈下顯得有些刺眼。
曾德成寫完字,放下筆,拿起一塊西瓜,慢慢地吃著。
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卻化解不了父子之間無聲的尷尬。
“明天……大姑二姑他們都要過來吧?”劉瑞祥沒話找話。
“嗯,都來,永根也說從廠里請假過來。”曾德成點點頭,“一家人好久沒聚齊了。”
“是啊……”劉瑞祥搓著手,在房間里踱了兩步,終于停下,背對著父親,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爸,明天聚會……那錢……能不能……晚點再給?或者……少給點?”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曾德成吃西瓜的動作停住了。
他抬起頭,看著兒子微微佝僂的背影。
曾幾何時,這個背影還是那樣挺拔,充滿朝氣。
“為什么?”曾德成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劉瑞祥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為難和懇求:“語嫣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您也知道,磊磊馬上要上小學(xué)了,擇校費又是一大筆……家里開銷實在大。
這每個月四千塊……不是個小數(shù)目。”
他不敢看父親的眼睛,目光游移著,落在那些紅包上。
“他們的日子是不好過,可我們……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啊,爸。”
曾德成沉默了很久,久到劉瑞祥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書房里只有老式座鐘滴答作響的聲音。
終于,曾德成放下西瓜皮,用毛巾擦了擦手。
他的動作很慢,仿佛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
“瑞祥,”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事,你不懂。”
他拿起一個紅包,用手指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名字。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這是……你爺爺奶奶臨走前,我答應(yīng)過的事。”
劉瑞祥愣了一下,顯然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他還想再說什么,但看到父親臉上那種混合著追憶、固執(zhí)和疲憊的神情,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
“我知道了,爸。”他低聲說,端起幾乎沒動的西瓜盤,“您早點休息。”
他退出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曾德成獨自坐在燈下,看著那四個紅包,眼神復(fù)雜。
臺燈的光暈將他花白的頭發(fā)染上一層淡金色,卻也照出了他眉宇間深深刻著的溝壑。
明天,又會是一場怎樣的聚會呢?
他隱隱感到,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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