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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關(guān)外朱家這幫挖參的泥腿子是祖墳冒了青煙,才娶回個金枝玉葉的格格。
誰知道,這格格是為報父仇,才假扮柔弱,步步為營算計著嫁進來的。
在朱家,她整日裝傻充愣,一副中看不中用的廢物模樣,把丈夫哄得團團轉(zhuǎn),暗地里卻將朱家當成了自己的復(fù)仇棋盤。
眼看朱家就要被仇家往死里整,家破人亡時……
竟是她在深夜“無意”間說起的一段關(guān)于女鬼的閑話,成了全家唯一的救命稻草。
丈夫朱傳文以為這是天降救星,準備大干一場。
卻不知自己早已是妻子復(fù)仇棋局里,最鋒利、也最心甘情愿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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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宣統(tǒng)年間,關(guān)外奉天府。
朱家的深宅大院,總像是燒開的一鍋水,從早到晚都咕嘟著一股子滾燙的、混著泥土和汗腥氣的熱浪。
這天午后,日頭毒得很,院子里的青石板被曬得發(fā)白。幾十個光著膀子的伙計正吆喝著號子,將一麻袋一麻袋沉甸甸的關(guān)東大豆往大車上扛。麻袋磨過肩膀,留下一道道紅印子,汗水順著黝黑的脊梁溝往下淌,滴在地上,瞬間就蒸發(fā)了。車輪碾過石板的“咕嚕”聲,管事扯著嗓門的呵斥聲,牲口的響鼻聲,混雜成一派粗礪又野性十足的交響。
這就是朱家。一個靠著一根扁擔(dān)兩只腳,從山東一路闖到這片黑土地,硬生生從荒地里刨出金疙瘩的家族。如今,朱家的“關(guān)東貨棧”在奉天府,乃至整個關(guān)外,都是響當當?shù)拿枴?/p>
與這片喧囂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后院那處專門給新來的少奶奶辟出來的獨立跨院。院里種著幾竿翠竹,一口水缸里養(yǎng)著幾尾紅魚,安靜得能聽見風(fēng)吹過竹葉的沙沙聲。
那文就坐在這跨院的廊廡下,手里捧著一卷發(fā)黃的《詩經(jīng)》,目光卻空洞地落在院墻的一角,那里爬滿了不知名的藤蔓。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雅旗裝,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幾朵極淡的蘭花,長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髻,插著一支小小的銀簪子,再無多余的飾物。她整個人,就像一幅掛在煙熏火燎的灶房里的工筆仕女圖,精致,干凈,卻也因為與周遭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而顯得有些失真和凄涼。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斷了院子里的寧靜。婆婆王秀蓮端著一個粗瓷大碗走了進來,她是個典型的山東女人,身板扎實,嗓門洪亮,一雙熬過了無數(shù)苦日子的眼睛,總是閃著精明審視的光。她“砰”地一聲把碗放在那文面前的石桌上,碗里的疙瘩湯都濺出來幾滴。
“那文,別一天到晚就知道捧著那幾本不頂吃不頂喝的破書了!過來,喝碗湯暖暖身子!”王秀蓮的嗓門在小院里嗡嗡作響,“你看你這臉,白得跟紙糊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老朱家缺你吃喝,虧待了你這個京城來的格格呢!”
話里頭,七分是莊稼人實打?qū)嵉年P(guān)心,三分卻是藏不住的審視和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在王秀蓮看來,女人就該是能下地、能生養(yǎng)、能操持家務(wù)的,像那文這種風(fēng)一吹就倒,連碗疙瘩湯都端不穩(wěn)的“畫中人”,中看不中用。
那文像是被這聲音驚了一下,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她緩緩放下書卷,站起身,對著王秀蓮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萬福禮,動作標準得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帶著一種舊日宮廷里才有的繁復(fù)和優(yōu)雅。
“謝額娘關(guān)心,”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像一縷抓不住的青煙,“媳婦……不餓。”
“不餓也得吃!你那腸胃就是給餓壞的!”王秀見她這副模樣,心里頭就有點來氣,覺得這兒媳婦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假”。
正在這時,丈夫朱傳文從前院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剛從貨站的賬房回來,身上還帶著一股子賬本的墨香和關(guān)外特有的風(fēng)塵氣息。他一進院就看見這劍拔弩張的一幕,連忙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從母親手里接過那碗湯,將那文護在了自己身后。
“娘!我跟您說過多少回了,那文的身子骨弱,打小在京城里吃慣了細巧東西,吃不慣咱們這邊的粗糧。您讓她慢慢適應(yīng)。”朱傳文眉頭緊鎖,語氣里滿是維護,“我娶她回來,是當媳婦疼的,不是讓她來這兒跟著咱們吃苦受罪的。”
朱傳文留學(xué)過天津的西式學(xué)堂,見過些世面,骨子里卻還是朱家人的那股子實在勁兒。他對那文,是真心實意的癡迷。
在他眼里,那文身上那種書卷氣,那種與金錢、土地、糧食全無關(guān)系的高貴和疏離,正是他,以及整個朱家最欠缺的東西。
他覺得,她這樣一個真正的格格,肯“屈身”嫁到他這個“闖關(guān)東”的商賈之家,是天大的委屈。因此,他對她,除了愛慕,更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愧疚和保護欲。
“我……”王秀蓮被兒子一搶白,張了張嘴,最后把一肚子話都咽了回去,只狠狠瞪了那文一眼,嘟囔著“我這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娶了媳婦忘了娘”,轉(zhuǎn)身氣沖沖地走了。
院子里又恢復(fù)了安靜。朱傳文看著妻子那張略顯蒼白的小臉,心疼得無以復(fù)加。他拉起她的手,觸手一片冰涼。
“那文,別往心里去。我娘就是那樣的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她沒惡意的。”
那文只是搖了搖頭,順從地靠在他懷里,低聲說:“我懂的,傳文。是我不好,沒能……沒能做好一個朱家的媳婦。”她這副委曲求全的樣子,更是讓朱傳文心都化了,他將她緊緊摟在懷里,仿佛要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這只受驚的、從京城飛來的金絲雀。
幾天后,朱家擺家宴,慶祝新收了一批上好的紅高粱。院子里支起大鍋,燉著肉,溫著酒,朱家的男人們劃著拳,扯著閑篇,熱鬧非凡。那文依舊安靜地坐在席上,面前的碗筷幾乎沒動過。
朱傳文的一個堂兄叫朱傳武,是個粗人,喝高了,端著酒碗就晃到了那文跟前,大著舌頭嚷嚷:“嫂子,嘿嘿……你在咱們這兒住得還慣吧?咱們這兒啊,沒你們京城那些個彎彎繞繞的規(guī)矩,就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委屈你了!傳文哥能娶到你這么個仙女似的嫂子,真是咱們老朱家祖墳上冒了青煙了!”
周圍的朱家人都跟著哄笑起來。
那文抬起臉,臉上掛著一抹淺淺的、恰到好處的微笑,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對朱傳武說:“堂兄言重了,是那文的福氣。”她的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喧鬧都靜了一瞬。只是,在她垂下眼簾的那一刻,長長的睫毛下,一抹幾不可察的寒光一閃而過,快得像冰刀劃過水面。
當晚,那文借口吹了風(fēng),頭疼得厲害,早早便回了房。朱傳文看著她落寞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陣揪疼,認定是傳武那些粗俗的言語又傷了她的心。他安頓好席上的客人,便急急忙忙地跟了過去,想好好安慰安慰她。
他輕輕推開一道門縫,想先看看她睡下了沒有。昏暗的豆油燈下,那文并沒有躺在床上。她背對著門,正站在墻邊,身姿挺拔如松。墻上掛著的,不是什么字畫,而是一張朱傳文都未曾見過的、極為精細的關(guān)外堪輿圖。圖上用不同顏色的朱砂,密密麻麻地標記著鐵路線、商埠、礦產(chǎn),甚至還有各路軍閥的勢力范圍。
她身邊站著她從京城帶來的唯一陪嫁,一個神情肅穆的老仆婦,金姑。
只聽那文壓低了聲音,對金姑說話。那聲音,再也不是白日里那種吳儂軟語般的柔弱,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鋼釘。
“告訴六叔,俄國人那批皮貨的價錢還能再往下壓一成。讓他們放出風(fēng)去,就說南邊的日本人也看上了這批貨,正在抬價。別怕,跟他們拖下去,急的是圣彼得堡的洋行,不是我們。記住,這次我們要的,不光是這批貨,還有他們手里那條從恰克圖到奉天的秘密商路!”
朱傳文整個人都僵在了門口,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噌”地一下直沖天靈蓋。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地圖……俄國人……日本人……商路……
這個冷靜、專業(yè),仿佛運籌帷幄的將軍一般的女人,是誰?
這……還是他那個連打算盤珠子都會皺眉頭的妻子嗎?那個連聽到伙計們大聲說話都會受驚的,他的格格那文嗎?
沒過多久,朱家真的出大事了。一批要運往吉林省城孫家米行的糧食,在半路上被新上任的奉天巡防營統(tǒng)領(lǐng)張大帥給扣下了。理由是“軍糧緊急,臨時征用”,別說給錢,連個借條都沒打。這批糧是給孫家米行救急的,孫家是朱家十幾年的老主顧,這要是誤了期,朱家不但要賠一大筆銀子,更重要的是,幾十年積攢下來的“信義”二字,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
朱傳文急得滿嘴燎泡。他備上重禮,揣著一沓厚厚的銀票,親自去拜見張大帥,結(jié)果連大帥府的二門都沒進去,就被衛(wèi)兵給撅了回來。他托了各種關(guān)系,送了無數(shù)好處,都如石沉大海。這張大帥,是前朝的舊軍,后來投了新主,脾氣又臭又硬,油鹽不進。
晚上,朱傳文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對著一堆賬本唉聲嘆氣,一籌莫展。他覺得,朱家這次,恐怕是真的要栽一個大跟頭了。
門被輕輕推開,那文端著一盞飄著淡淡參香的茶走了進來。她將茶盞放在桌上,看著丈夫布滿血絲的眼睛,輕聲問:“傳文,是為了那批糧食的事在煩心嗎?”
朱傳文正煩躁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這是生意上的事,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你們女人家,別跟著瞎摻和。”
那文沒有像往常一樣露出委屈的神情。她沉默了片刻,走到他身后,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地幫他按揉著緊鎖的眉頭。燈光下,她的側(cè)臉柔美得像一尊玉觀音。
她幽幽地開了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朱傳文死水般的心里。
“我聽我阿瑪在世的時候說過,這些行伍出身的草莽英雄,你送他金銀,反倒是瞧不起他,覺得他是個沒見過錢的土包子。你得把禮,送到他的心坎里去。”
朱傳文身子一僵。
那文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著,仿佛只是在回憶一些遙遠的閑話:“我恍惚記得……阿瑪提起過,這位張大帥,是行伍里出了名的孝子。他的老母親是河南洛陽人,篤信佛教,早些年一直念叨著,想在家中供奉一尊洛陽白馬寺開過光的玉佛,只是關(guān)山遠隔,兵荒馬亂的,這個心愿一直沒能了卻。恰好……我額娘的一個遠房表親,就在洛陽的白馬寺出家,是個管事的僧人。”
朱傳文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把抓住那文的肩膀,震驚地看著她,聲音都在發(fā)抖:“你……你怎么會知道這些?我查了這么久,只知道張大帥是北邊來的,根本不知道他老家是洛陽的!更不知道他老娘還有這個心愿!”
他從未對她提過張大帥的任何家世背景。她一個養(yǎng)在京城深閨里的格格,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連人家老娘的一個念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文的眼神又恢復(fù)了那種空靈的、帶著淡淡哀傷的神情。她仿佛被朱傳文的激動嚇到了,輕輕掙開他的手,低聲說:“我阿瑪……他就是個讀了一輩子閑書的散淡宗室,最愛聽些市井坊間的傳聞,聽來了,就當個故事講給我和額娘解悶罷了。
他自己一輩子都沒出過京城,最后……最后郁郁而終。這些……這些都是我聽岔了的閑話,當不得真的,你別信。”
她輕描淡寫地將一切都歸結(jié)于“聽來的閑話”,轉(zhuǎn)身就要去收拾茶盞。
可朱傳文卻像被雷劈了一樣,呆立在原地。
閑話?
這哪里是閑話!這是能救他朱家于水火之中的救命稻草!是比一萬兩銀票還有用的精準情報!
他看著妻子那張柔美得毫無攻擊性、仿佛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懵懂無知的臉,第一次,感到了一絲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徹骨的寒意。
她的背后,到底還藏著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他娶回來的,到底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格格,還是一個……他完全看不透的陌生人?
02
那文又開始做那個熟悉的夢了。
夢里,她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穿著一件漿洗得發(fā)硬的舊旗袍,坐在自家那間四面漏風(fēng)的王府偏廳里。廳堂很大,也很空,值錢的紫檀木家具早就被阿瑪那景泰拿去當鋪換了煙土錢,只剩下幾把歪歪扭扭的椅子。穿堂風(fēng)從破了洞的窗戶紙里灌進來,吹得人直打哆嗦。
她的阿瑪,那景泰,正躺在東邊那張搖搖欲墜的羅漢床上,手里拿著一桿長長的煙槍,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用一種虛無縹緲的、帶著鴉片甜膩味道的聲音,給她講著祖上的榮光。
“那文啊,你記著,咱們可是葉赫那拉氏,是出過大清國母的姓氏!你曾祖父,那可是皇上親封的固山貝子,能在紫禁城里騎馬的!想當年,你曾祖母過壽,宮里的慈禧老佛爺,親手賞下了一對拳頭大的東珠……”
他的聲音在煙霧里盤旋,仿佛那些榮光就在眼前。
可是在那文的耳朵里,這些話語的背景音,是門外債主“砰砰”的砸門聲,和夾雜著京罵的怒吼:“那景泰!你個敗家的八旗子弟!再不還錢,老子就拆了你這破王府的門板!”
每到這時,阿瑪就會把腦袋往枕頭里縮得更深一些,嘴里嘟囔著:“一群不知禮數(shù)的泥腿子,俗氣,俗氣……”
那文就坐在小板凳上,小小的手緊緊攥著衣角,一聲不吭。她不覺得害怕,只覺得一種深入骨髓的屈辱。屋里是阿瑪口中虛幻的天堂,屋外是拳打腳踢的現(xiàn)實地獄。這種巨大的、荒謬的反差,像一把小刀,在她幼小的心里,一刀一刀地刻下了兩個字:力量。
沒有力量,所謂的貴族尊嚴,不過是一件一戳就破的華麗袍子,連風(fēng)都擋不住。
朱家大院的飯食,總是帶著一股子實在的、撲面而來的油腥氣。大塊的燉肉,雪白的饅頭,還有王秀蓮最愛做的、放足了豬油和蔥花的疙瘩湯。那文每次都只是淺嘗輒止,不是她吃不慣,而是她不能讓自己習(xí)慣。
每當聞到那濃郁的肉香,她就會想起自己最后的童年記憶。
那是在她十三歲那年。阿瑪最后的家底也被抽干了,他開始向一個叫錢玉昆的放貸商人借高利貸。錢玉昆是個笑面虎,表面上對那景泰畢恭畢敬,一口一個“王爺”,背地里卻用驢打滾的利息,像一張網(wǎng)一樣,將那家最后一點生機都死死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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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錢玉昆帶著幾個兇神惡煞的打手上了門,不再喊“王爺”,而是直呼其名。他指著那文,對那景泰說:“那爺,錢呢,您肯定是還不上了。不過沒關(guān)系,您這個女兒,生得是真水靈。讓她去我們家當個丫頭,伺候伺候我,這筆賬,咱們就一筆勾銷了,怎么樣?”
那景泰那張被大煙掏空了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一生都活在“體面”二字里,錢玉昆這句話,比殺了他還難受。
他像一頭發(fā)了瘋的病獅,抄起身邊一個空花瓶就砸了過去,嘴里嘶吼著:“你……你敢辱我葉赫那拉的血脈!”
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被那幾個打手打得像條死狗一樣,蜷縮在地上。
那天晚上,那景泰把那文叫到了跟前。他已經(jīng)梳洗過了,換上了一身他壓箱底的、最好的寶藍色團花常服。他看著那文,眼神里第一次沒有了那種虛無的迷離,而是一種徹底的、死灰般的清醒和絕望。
他遞給那文一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那文,阿瑪無能,護不住你了。”他的聲音沙啞,“這箱子里,是阿瑪一輩子的心血,你要收好。”
說完,他便將自己關(guān)進了臥房。第二天,金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身體僵硬,嘴角還殘留著一絲金箔的痕跡。他選擇了八旗子弟最“體面”的結(jié)束方式——吞金自盡。
那文沒有掉一滴眼淚。
她讓金姑冷靜地處理了后事,然后將自己反鎖在房里,整整三天三夜。她打開了那只樟木箱子。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沓沓厚厚的、寫滿了字的宣紙。
這些,是那景泰一輩子的筆記。他雖然是個生活上的廢物,卻有著驚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這些筆記里,有他對搖搖欲墜的朝堂時局的精準分析,有他對關(guān)內(nèi)外商貿(mào)路線、物產(chǎn)資源的詳細記錄,有他對各路軍閥、富商、洋人脾性喜好的側(cè)寫,更有他自己一次次投資失敗、一次次被人算計、一次次因為所謂的“清高”和“臉面”而慘敗的血淚教訓(xùn)。
那文一頁一頁地看下去,仿佛跟著父親,將他那荒唐又悲哀的一生重新走了一遍。在最后一頁,她看到了父親用顫抖的筆跡寫下的絕筆:“那文,阿瑪錯了。尊嚴不是別人給的,是靠自己掙的。臉面也不是長在臉上,是長在手里的權(quán)和錢上。你要記住,我葉赫那拉的血,可以流,但不能被白白踩在泥里。活下去,要活得比所有人都風(fēng)光!”
看完最后一個字,那文合上筆記,天已經(jīng)亮了。
她走出房門,對守在門口、已經(jīng)急得不行的金姑說了第一句話:“金姑,把額娘留下的那幾件首飾拿出來,我們當?shù)簟A硗猓ヂ?lián)絡(luò)阿瑪生前提過的,在各處安插下的那些‘閑棋’,告訴他們,那家的新主子,是我。”
那一刻,十三歲的那文,那個曾經(jīng)的格格,已經(jīng)死了。活下來的,是一個懷揣著血海深仇和一本“屠龍之術(shù)”的復(fù)仇者。
03
從那一天起,那文的人生便只剩下了一件事:布局。
她的棋盤,是整個關(guān)外的黑土地。她的目標,是那個將她父親逼上絕路的錢玉昆,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一切。但她知道,自己手里現(xiàn)在唯一的籌碼,就是她自己。她必須為自己找到一個最堅固、最可靠的靠山。這個靠山,必須有錢,有勢,而且,必須能夠被她掌控。
“嫁人”,是她能想到的,最快,也是最有效的一條路。
這不是一場尋求歸宿的婚姻,而是一場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的“圍獵”。
首先,她需要資本。她讓忠心耿耿的金姑,將母親留下的最后幾件首飾和王府里還能換錢的舊物全部變賣。換來的銀子,她沒有用來改善那漏風(fēng)的王府,而是分成了兩部分。一小部分,用來安撫那些小債主,穩(wěn)住局面。而大部分,她全部用在了“投資”上。
她開始瘋狂地吸收知識。她不再讀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詩詞,而是讓金姑通過父親留下的那些“閑棋”關(guān)系,找來各種各樣的書籍和情報——關(guān)外的地理志、商貿(mào)條陳、俄國人辦的報紙、日本人繪制的地圖,甚至還有一些從天津洋行流出來的,關(guān)于西方商業(yè)運作的小冊子。她的大腦像一塊干燥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一切有用的信息。
同時,她開始精心打磨自己的“人設(shè)”。她深知,自己這“前清格格”的身份,是她手中最鋒利,也最具有迷惑性的一張牌。她遣散了府里大部分的下人,只留下一個金姑,故意制造出一種家道中落、主仆相依的凄涼感。她每日焚香、彈琴、習(xí)字,將自己徹底浸泡在一種憂郁、高貴、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典氣息里。她知道,對于朱傳文那種靠著一身力氣從泥土里打天下的“闖關(guān)東”新貴來說,這種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舊日風(fēng)雅”和“貴族血脈”,有著致命的誘惑力。
然后,是選擇“獵物”。
她讓手下的“情報網(wǎng)”——那些散布在京城和關(guān)外三教九流之中,受過那家恩惠的“六叔”、“七舅”們,搜集了關(guān)外所有叫得上名號的年輕富商的詳細資料。名單很長,她一一看過去,用筆在上面畫著圈,打著叉。
奉天趙家,絲綢大王,家族內(nèi)斗太厲害,幾個兄弟為了家產(chǎn)打得頭破血流,嫁過去就是炮灰,劃掉。
吉林馬家,人參巨賈,馬家少爺是個出了名的紈绔子弟,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這種人,她掌控不住,也瞧不上,劃掉。
哈爾濱的傅家,和俄國人做毛皮生意,倒是家大業(yè)大,但傅家少爺太過精明,一雙眼睛像鷹一樣,這種人,她騙不過,劃掉。
最后,她的手指點在了“朱傳文”這個名字上。
朱家,關(guān)東糧王,做的是天下根本的糧食生意,根基穩(wěn)固,不易動搖。這是其一。
朱家是白手起家的“闖關(guān)東”人,家族文化相對簡單粗暴,婆婆王秀蓮雖然精明厲害,但終究是婦道人家,只要拿捏住了她的兒子,一切便好辦。這是其二。
最關(guān)鍵的是第三點。資料上說,朱傳文本人,曾在天津的“新學(xué)書院”念過書,會說幾句洋文,對新思想抱有熱情,但骨子里又對祖輩的傳統(tǒng)有一種敬畏。這種人,有點理想主義,內(nèi)心深處對“文化”和“舊貴族”有一種混雜著向往和自卑的復(fù)雜情緒。他會同情弱者,更容易被她的“故事”所打動。
他,就是她整個計劃中最完美,也是最容易攻破的一環(huán)。
目標鎖定,接下來就是制造“偶遇”。
通過“六叔”的關(guān)系,那文輕易地打聽到了朱傳文的行程。他要來京城,和著名的古玩鋪“寶源齋”的掌柜談一筆生意,為他父親朱開山五十歲壽辰,尋一件像樣的壽禮。
那天,京城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那文穿著一身洗得微微發(fā)白的半舊旗裝,顏色是那種帶著憂郁的湖藍色。她沒打傘,任由細密的雨絲沾濕了她的發(fā)鬢和肩膀,顯得愈發(fā)楚楚可憐。她帶著金姑,也走進了那間古色古香的“寶源齋”。
朱傳文正在和掌柜看著一只據(jù)說是前朝官窯的青花瓶。他一抬頭,就看到了門口的那文。
她就像是從雨霧里走出來的一道剪影,清冷,孤傲,與這間充滿了銅臭味的古玩鋪格格不-入。她沒有去看那些名貴的瓷器玉器,而是徑直走到墻角,那里掛著一幅不起眼的、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寒江獨釣圖》。
她就那么靜靜地站著,看著畫上那個披著蓑衣、在漫天風(fēng)雪中獨自垂釣的漁翁,眼神里流露出一種與她年齡完全不符的、深沉的孤寂和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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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幕,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入了朱傳文的心臟。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姑娘,也喜歡這幅畫?”他開口,聲音都有些干澀。
那文像是被驚擾了,回過頭,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帶著一絲慌亂。她看到了朱傳文身上那件質(zhì)料考究的絲綢長衫,看到了他手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西洋表,她不動聲色地退后了半步,行了個禮。
“公子見笑了。我只是……看看。”
就在這時,金姑“恰到好處”地走上前來,紅著眼圈對那文說:“格格,咱們還是走吧。掌柜的說了,這幅畫,最多……最多只給咱們二十兩銀子。二十兩,怎么夠給夫人請大夫抓藥的……”
“金姑!別說了!”那文立刻出聲制止,臉上泛起一層屈辱的紅暈,她咬著嘴唇,倔強地看著地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
朱傳文瞬間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著那文一個家道中落的貴族小姐,一幅祖?zhèn)鞯倪z物,一個病重在床的母親,一筆救命的醫(yī)藥費……所有戲劇里的情節(jié),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上演。
那雙倔強又無助的眼睛,看著她因為窘迫而微微顫抖的肩膀,一股強烈的、英雄救美般的豪情涌上心頭。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對掌柜說:“這幅畫,我要了!我出二百兩!”
掌柜的愣住了,金姑也愣住了。
那文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嘴里喃喃道:“不……這怎么可以……這畫不值這個價錢……我不能占公子的便宜……”
她越是推辭,朱傳文就越是覺得她高潔。他讓伙計包好畫,將二百兩銀票塞到金姑手里,只對那文說了一句:“姑娘,這不是便宜。這是一位讀書人,對另一位讀書人風(fēng)骨的敬意。”
他“買”下的,哪里是一幅畫。他買下的,是這場精心策劃的騙局的開始,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跳進去的、一個用溫柔和脆弱編織的陷阱。
04
嫁入朱家,只是計劃的第一步。真正的戰(zhàn)場,在這座深宅大院之內(nèi)。那文知道,她必須在這里站穩(wěn)腳跟,將“朱家少奶奶”這個身份,變成她真正的鎧甲和武器。
她的策略,依舊是“以柔克剛”。
婆婆王秀蓮,是她在這座宅子里遇到的第一個,也是最強硬的對手。王秀蓮看不慣她,從第一天起,就變著法兒地考驗她,或者說是刁難她。
“那文,你既然嫁到了我們朱家,就得學(xué)著做朱家的媳婦。今兒個跟我去糧倉,學(xué)著認認豆子,以后也好幫著傳文管管賬。”王秀蓮不容置喙地說。
那文溫順地答應(yīng)了。可一進到那充滿了豆腥氣的糧倉,她剛站了不到一刻鐘,就“臉色發(fā)白,呼吸困難”,最后在所有伙計的注視下,柔弱地暈了過去。朱傳文聞訊趕來,抱起她就往房里沖,回頭對自己母親吼了一句:“娘!您這是要逼死她嗎!”
王秀蓮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文,針線活總該會吧?過來,幫我把這件袍子上的扣子釘一下。”王秀蓮又想了一招。
那文接過針線,坐在燈下,笨拙地穿針引線。結(jié)果,不是扎到了自己的手,就是把線纏成了一團亂麻。最后,她紅著眼圈,把那件被她弄得一團糟的袍子遞還給王秀蓮,小聲說:“對不起,額娘,我……我太笨了。”
王秀蓮看著她那雙只會彈琴畫畫的纖纖玉手,和手上被針扎出來的血珠,一肚子的火硬是沒發(fā)出來,只罵了一句“敗家精”,自己拿回去縫了。
就這樣,幾次三番下來,那文“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嬌貴”形象,在朱家上下深入人心。王秀蓮對她的厭煩與日俱增,可朱傳文對她的憐惜和愧疚也與日俱增。他覺得,是自己,是整個朱家,虧欠了他的那文,所以他要加倍地對她好,把她像珍寶一樣供起來,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那文巧妙地利用這種愧疚,在朱傳文和王秀蓮之間,楔入了一根看不見的釘子。母子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而朱傳文,則完全倒向了她這一邊,成了她最堅實的擋箭牌。
在扮演“無能主婦”的同時,那文的耳朵和眼睛,卻像最精密的儀器,一刻不停地運轉(zhuǎn)著。
朱家的家宴,是她最重要的情報來源。男人們在酒桌上,喝到興頭上,說話便沒了把門。
“……告訴你們,今年要去蒙古那邊收皮貨,千萬別走老道,張作霖手下的湯玉麟部正在那邊剿匪,亂得很!得從西邊繞!”
“……我聽說,日本人最近在安東(今丹東)那邊又建了個新碼頭,以后南邊的貨,從那兒上岸,可比從營口近多了!”
“……傳文啊,你可得小心點,京城里新來的那個錢老板,聽說手眼通天,好像跟日本商會有關(guān)系,下手黑著呢!”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別的女眷當成耳旁風(fēng),卻被那文一字不落地記在心里。回到房中,她會立刻在腦海里那張巨大的堪輿圖上,將這些信息一一標注,更新。土匪的活動范圍,新的商路,潛在的對手……朱氏商業(yè)帝國的版圖和它所處的復(fù)雜環(huán)境,在她的腦中,一天比一天清晰。
她還會“無意”中走進朱傳文的書房。
“傳文,我看你這墨快干了,我?guī)湍隳ヒ稽c吧。”她會用最溫柔的聲音說。
朱傳文自然是喜不自勝。在他看來,紅袖添香,是文人雅士才有的待遇。于是,那文便得以光明正大地待在他的書房里。她一邊慢悠悠地磨著墨,一邊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過他攤在桌上的貨單、賬本,以及與各地分號往來的信件。她的記憶力驚人,那些數(shù)字、地名、人名,只看一眼,便能牢牢刻在腦子里。
她的大腦,就像一本活的、不斷更新的賬簿,正在飛速構(gòu)建朱家完整的商業(yè)脈絡(luò),并精準地找出其中最脆弱的環(huán)節(jié)和最致命的命門。
除了對內(nèi)滲透,她更開始向外擴張。
“朱家少奶奶”這個身份,是她進入奉天府上流社交圈的通行證。在那些官太太、富商太太們的聚會上,別的女人都在嘰嘰喳喳地攀比著誰的珠寶更亮,誰的丈夫更得勢。那文卻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角落里,捧著一杯清茶。
她的這種“與眾不同”,很快就吸引了真正有分量的人物的注意。
奉天將軍的側(cè)福晉是個知書達理的滿人,覺得那文親切,便主動與她攀談。那文不談生意,不談錢,只跟她聊京城的風(fēng)尚,聊滿人的舊俗,或是點評一首前朝的舊詞。她的學(xué)識和出身,讓她在這些真正的貴婦面前,顯得毫不遜色。
巡防營張大帥的夫人是個念佛的鄉(xiāng)下老太太,聽不懂那些之乎者也。那文就陪她聊養(yǎng)生的方子,聊《金剛經(jīng)》里的偈語。她甚至憑著記憶,為老太太默寫出了一段早已失傳的祈福經(jīng)文。
漸漸地,那文用她的品味和智慧,在奉天府的太太圈里,建立起了一個無人能及的、穩(wěn)固的“關(guān)系網(wǎng)”。這些平日里只知道打牌聽戲的女人們,她們的丈夫,卻掌握著奉天府的軍、政、商大權(quán)。她們在枕邊“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比朱傳文花一萬兩銀子打點的效果還要好。這些,都是那文為未來布下的,一顆顆至關(guān)重要的棋子。
而朱傳文,則在深愛與日漸增長的懷疑中,備受煎熬。
他愛那文的出塵脫俗,愛她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睛。可越來越多的“巧合”和“閑話”,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那文對張大帥家事的精準預(yù)言,最終讓朱家兵不血刃地解決了糧食被扣的危機,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
他開始悄悄地觀察她。
他發(fā)現(xiàn),她看那些從天津寄來的、印著洋文的財經(jīng)報紙時的眼神,遠比看《詩經(jīng)》、《唐詩》時要專注、要明亮。
他發(fā)現(xiàn),有一次他半夜醒來,身邊是空的。他心中一驚,悄悄起身,尋到書房,看到一個讓他永生難忘的畫面。
月光從窗外灑進來,那文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赤著腳站在書房中央。她沒有點燈,而是借著清冷的月光,伸出纖細的手指,在鋪著灰塵的桌面上,飛快地劃動著。她的嘴里還用極低的聲音念念有詞,全是關(guān)于漕運成本、倉儲損耗、期貨交易的術(shù)語……那熟練和精準,連他這個正牌少東家都自愧不如。
他下意識地喉嚨一動,發(fā)出了輕微的聲響。
那文瞬間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猛地回頭。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眼中所有的精光和銳利瞬間褪去,又變回了那種茫然、柔弱的神情。
“傳文……我……我睡不著,夢魘了,就想起來走走。”她聲音里帶著一絲哭腔,顯得無助極了。
朱傳文走過去,將她冰冷的身子擁入懷中,心里卻是一片冰火兩重天的掙扎。
他感覺自己娶回來的,不是一個溫婉可人的妻子,而是一團美麗的、深不見底的迷霧。他看得見她,摸得著她,卻永遠不知道,這團迷霧的背后,究竟藏著一個怎樣的靈魂。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既迷戀,又恐懼。
05
朱家最大的危機,來得猝不及防,卻又像是一場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
那個叫錢玉昆的商人,那個逼死那文父親的罪魁禍首,竟然也來到了關(guān)外。他不知走了什么門路,搭上了日本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線,搖身一變,成了“中日合資”的“正金米行”的大老板。
錢玉昆一來奉天,便亮出了他的屠刀,而刀鋒所指,正是朱家的“關(guān)東貨棧”。
他的手段,陰險而毒辣。
首先,他用三倍的薪水,一夜之間挖走了朱家米行里最得力的三個大掌柜。這三個人,掌握著朱家大部分的進貨渠道和銷售網(wǎng)絡(luò),他們的離去,等于斬斷了朱家的左膀右臂。
接著,他買通了從產(chǎn)糧地到奉天沿線鐵路上的所有關(guān)卡官吏,處處給朱家的漕運使絆子。朱家運糧的火車,不是被無故扣留,就是被安排到最后發(fā)車。關(guān)外的天氣說變就變,一場大雨下來,幾十車皮的大豆和高粱就因為無法及時卸貨,活活發(fā)霉在了車廂里。
最致命的一擊,是謠言。
奉天城里,一夜之間傳遍了各種各樣的閑話。有的說朱家的糧倉鬧了瘟疫,糧食里有毒;有的說朱家為了降低成本,往好米里摻了沙子和陳米;還有的說朱傳文在外面欠了巨額賭債,準備卷款跑路了。
謠言猛于虎。老主顧們開始觀望,新客戶們紛紛取消訂單。朱家堆積如山的糧食,第一次,賣不出去了。
整個朱家大院,都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王秀蓮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朱傳文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老虎,四處奔走,求爺爺告奶奶,卻發(fā)現(xiàn)他過去那些靠著送禮和交情建立起來的人脈,在錢玉昆的金錢攻勢和背后那面日本太陽旗面前,都變得脆弱不堪。銀行開始上門催貸,伙計們?nèi)诵幕袒蹋旒疫@艘在關(guān)外闖蕩了幾十年的大船,第一次,面臨著沉沒的滅頂之災(zāi)。
在這片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那文,依舊是那個“無知”而“憂心”的少奶奶。
她不參與男人們焦頭爛額的討論,也不過問賬面上的巨大虧空。她只是每日安靜地守在婆婆王秀蓮的病床前,為她擦洗喂藥,端屎端尿。在王秀蓮昏睡的時候,她會悄悄握住那雙因為操勞而變得粗糙干枯的手,低聲說:“額娘,您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朱家,不會倒。”
她也為每日深夜才拖著疲憊身軀回家的朱傳文,備好熱湯和干凈的衣衫。她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頰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滿眼都是心疼。
一天深夜,朱傳文在書房里,對著一堆山一樣高的爛賬和退貨單,終于崩潰了。他像一頭絕望的野獸,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桌子,發(fā)泄著心中的無力和憤怒。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那文端著一碗蓮子羹走了進來。
她將甜湯放在桌角,蹲下身,默默地幫他收拾散落一地的紙張。當她撿起一張被朱傳文憤怒地揉成一團的退貨單時,她的手指微微一顫。
那張紙上,龍飛鳳舞地簽著三個字:錢玉昆。
她站起身,走到朱傳文身后,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傳文,這個名字……我好像聽我阿瑪提過。”
朱傳文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里滿是暴戾之氣:“你認識他?”
那文的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而悲戚,仿佛陷入了遙遠而痛苦的回憶。
“當年,借高利貸給我阿瑪,最后……最后把他逼上絕路,讓他去吞金的……好像,就是這個人。”她的聲音在發(fā)抖,充滿了壓抑的恨意,“我阿瑪在絕筆里寫過,說他這人,做事看似天衣無縫,其實……其實最信鬼神之說,生怕自己作孽太多,遭了報應(yīng)。”
她頓了頓,仿佛在極力回憶著什么,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
“他還說,錢玉昆有個不為人知的隱秘……他早年在河北老家,有個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后來他為了攀附一位官家小姐,狠心拋棄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懷著他的孩子,最后……投井自盡了。一尸兩命。我阿瑪說,錢玉昆這輩子最怕有人提起這件事,覺得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污點和煞氣,夜夜都會被噩夢驚醒。”
那文的話,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朱傳文混沌的腦海,讓他看到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
他立刻派了自己最心腹的小廝,連夜快馬加鞭趕往河北,去錢玉昆的老家暗中調(diào)查。幾天后,小廝傳回消息:真有其事!錢玉昆發(fā)跡之前,確實有過一個相好,也確實是投井死的!
一切都對上了!
這不是單純的商戰(zhàn)!這是跨越了兩代人、從京城延續(xù)到關(guān)外的血海深仇!
朱傳文心中五味雜陳。他既為那文坎坷的身世和深仇大恨感到無盡的憐惜,也對錢玉昆的卑劣無恥燃起了滔天的恨意。他不再是為了朱家,更是為了他的那文,他要復(fù)仇!
他決定,就利用這個秘密,設(shè)一個局,從精神上,徹底擊垮錢玉昆這個看似不可一世的敵人。
然而,就在他緊鑼密鼓地準備行動的前一天,他最信任的貼身小廝,那個叫朱順的年輕人,神色慌張地跑進了書房,連門都忘了敲。
朱順的臉白得像紙,嘴唇都在哆嗦。他湊到朱傳文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急促地低語了一件事。
“少爺,不……不好了!”
“怎么了?!”朱傳文心中一緊。
“我們安插在錢玉昆府上的眼線剛剛傳來消息,說……說錢玉昆最信任的那個吳管家,今天下午,暴斃了!”
“什么?!”朱傳文大吃一驚。這個吳管家他知道,是錢玉昆的左膀右臂,也是當年幫著錢玉昆一起做假賬、設(shè)計陷害那文父親的那個賬房先生!
朱順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官府派仵作去驗過了,說是……說是突發(fā)心疾,自然死亡。可……可我們的眼線說,死得太蹊蹺了!吳管家早上還好好的,喝了一盞茶之后,就倒地不起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快說!”
“而且,在吳管家死前一個時辰,有人看到……看到咱們府上的金姑,戴著兜帽,從吳管家宅子的后門,悄悄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