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太君,這是頭一碗,酒勁最足,您先嘗。”
老漢的聲音在抖,像是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
那碗酒被他用粗糙的雙手捧著,深紅色的酒液在碗里晃動,像一塊融化的瑪瑙。
日本小隊長笑著,伸出兩根手指,把那碗酒穩穩地推了回去。
“大爺,這么好的酒,你先給我們開個頭,我們才好放心。”
那碗深紅的酒,像一碗血,停在了老漢和他之間。
院子里,連風都停了...
1940年的秋天,高粱坡的太陽有種說不出的懶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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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是黃的,黏的,像放壞了的飴糖,糊在天上,也糊在地上。
村子里的土路被曬得冒起一層白煙,踩上去軟塌塌的,能陷進半個腳印。
村子死了。
狗不叫了。前兩天還扯著嗓子嚎的幾條黃狗,不知被誰用棍子打斷了腿,拖進自家院里,再沒聲息。
雞也早就被藏進了地窖,連個打鳴的都沒有。
整個高粱坡,就像一口被蓋得嚴嚴實實的大鍋,鍋里的人都在憋著氣,等著那滾燙的開水不知道什么時候澆下來。
孫望山家的院子里,也一樣死寂。
他蹲在院子中央那棵快掉光了葉子的槐樹下,手里拿著塊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破布,正在擦一個碗。
一個粗陶大碗,碗口還帶著幾個豁子。
他的動作很慢,慢得像是在描一幅畫。
從碗底的圈足,到碗壁的弧度,再到碗口的豁子,他一寸一寸地擦,仿佛那上面沾的不是灰,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寶貝。
他老婆趙氏在屋里,沒出來。
能聽到她在里面走來走去的聲音,像是鞋底粘了膠,每一步都拖泥帶水。
她嘴里一直在念叨,聲音不大,嗡嗡的,像一群被關在罐子里的蒼蠅。
孫望山不理她。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里這個碗。
碗擦干凈了,在渾濁的陽光下,泛出一種土灰色的光。
他又從水瓢里舀了點水,把碗里里外外涮了一遍,然后立在窗臺上晾著。
做完這一切,他才直起身,捶了捶自己僵硬的老腰。
六十歲的人了,身子骨像一架快散了的破風車,稍微動一動,就咯吱咯吱地響。
他抬眼看了看村口的方向,那里的黃土路一直延伸到天邊,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但他知道,有什么東西要來了。
村東頭的王瘸子前天從鎮上跑回來,摔了個狗吃屎,門牙都磕掉了一顆。他連滾帶爬地喊:“來了!膏藥旗!一車一車的!”
從那天起,高粱坡就死了。
遠處,一種沉悶的、碾壓一切的聲音,由遠及近。像是悶雷在地下滾。
孫望山瞇起了眼。
他年輕時是村里最好的獵戶,眼睛尖得很,能看清二十丈外野雞脖子上的毛。現在老了,眼花了,但那股子獵人的直覺還在。
他聽出來了,是鐵輪子的車,在碾高粱坡的土路。
屋里,趙氏的腳步聲停了。那嗡嗡的念叨聲也停了。
院子外頭,先是傳來幾聲粗暴的踹門聲,夾雜著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嚎。聲音是從村西頭傳來的,一家一家,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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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望山沒動。他只是走到院門后,把那根用來頂門的木杠子輕輕抽了出來,放在了門邊。
然后,他走回院子中間,重新蹲下,像一尊泥塑的菩薩。
“咣!”
他家的院門,被一腳踹開了。木頭門板撞在墻上,發出痛苦的呻吟,震下來一片土。
進來十來個日本兵。
他們穿著土黃色的軍裝,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層黃土,和一種長途跋涉后的不耐煩。
領頭的是個小隊長,三十歲上下,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他的下巴刮得很干凈,眼神卻像鷹,在孫望山和他那小小的院子里掃來掃去。
一個兵走上前,用刺刀指著孫望山,嘰里呱啦地吼了一通。
孫望山像是被嚇傻了,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臉上立刻堆起了一層笑。那笑擠得他滿臉的褶子都疊在了一起,像一塊被揉搓過的核桃皮。
“太君……太君……”他弓著腰,雙手在身前搓著,用他唯一會說的兩個日語詞匯,反復地叫。
那個小隊長,佐藤信,擺了擺手。他身邊一個戴眼鏡的翻譯官走上前來,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隊長問你,家里有什么吃的?糧食,酒,或者值錢的東西,統統交出來!”
“沒有,沒有……”孫望安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太君,俺們莊稼人,窮啊。家里除了幾顆爛土豆,啥都沒有了。您看,您看……”
他指著空蕩蕩的院子和黑洞洞的屋子,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幾個日本兵根本不信他這套,罵罵咧咧地就沖進了屋里和灶房。很快,里面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瓷器摔碎的聲音,還有趙氏壓抑著的抽泣聲。
孫望山就那么站著,躬著身子,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
佐藤信沒動。他只是站在院子中間,打量著這個老漢。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中國農民,順從、麻木、甚至有些諂媚。但眼前這個,順從得讓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太平靜了。
一個士兵從灶房里出來,手里拎著一只瘦得皮包骨頭的老母雞,沖佐藤信邀功似的晃了晃。另一個兵則扛著半袋子干癟的玉米棒子。
他們似乎有些失望。這個村子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窮。
就在這時,一個在灶房里翻騰的士兵,腳下不知道踢到了什么。
“咚”的一聲悶響。
那士兵低頭一看,是灶臺底下一個壘灶的土塊松了。他好奇地用槍托捅了捅,土塊掉了下來,露出了里面一抹惹眼的紅色。
是一塊紅布。
“隊長!這里有東西!”那士兵興奮地大叫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去。
孫望安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了”。
他像是被人用錐子狠狠扎了一下,整個人都彈了起來。他連滾帶爬地沖向灶房,一把撲到那個士兵的腳下,抱住他的腿,哀嚎起來。
“太君!使不得!使不得啊!那是俺給閨女留的,動不得啊!”
他的反應,就像是往一鍋熱油里潑了一瓢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原本還懶洋洋的日本兵們,眼睛里全都冒出了光。
佐藤信的嘴角,終于有了一絲笑意。
他揮了揮手,讓那個士兵把孫望山推開。兩個兵走上前,把孫望山從地上架了起來。
孫望山還在拼命掙扎,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俺的酒……俺閨女的酒……”
“酒?”佐藤信走過去,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塊紅布。他用槍鞘捅了捅,下面是一個壇口。
翻譯官立刻對著孫望安呵斥道:“老家伙,說清楚,什么酒?”
孫望山被兩個士兵架著,渾身發抖。他看著那個壇口,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是……是俺的女兒紅……”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絕望。
“那是俺閨女,巧蓮,出生那年埋下的。上好的高粱,自家釀的。想著……想著等她十八歲出嫁的時候,挖出來,當嫁妝,招待親家……”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像是在訴說一件天大的委屈。
“俺閨女……今年就十八了……本該是今年出嫁的……這酒,就是她的命啊……太君,求求你們,行行好,給俺留著吧!俺給你們磕頭了!”
說著,他就要往下跪。
士兵們聽了翻譯的話,都哄笑起來。
“新娘的酒!”
“這個有意思!一定要嘗嘗!”
“十八年的女兒紅,肯定夠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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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著孫望山痛苦的表情,就像看一出精彩的猴戲。掠奪別人的珍寶,特別是這種包含著情感和希望的珍寶,能讓他們獲得加倍的快感。
佐藤信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很享受這種掌控別人生死的滋味。
他走到孫望山面前,用槍鞘抬起他的下巴,盯著他那雙渾濁又充滿恐懼的眼睛。
“老家伙,既然是喜酒,就該拿出來分享。今天,大日本皇軍來到你的家里,是你的榮幸。讓我們也沾沾你女兒的喜氣。”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話里的意思,卻像刀子一樣。
“把酒,挖出來。給我們,滿上。”
孫望山的身體垮了下去,像一攤爛泥。
在幾把刺刀的威逼下,他被拖到了灶臺邊。他看著那個壇口,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像是認了命,拿起墻角的鋤頭,開始挖。
泥土被一點點地刨開,露出了一個半人高的黑陶大酒壇。壇口用紅布和厚厚的黃泥封著,嚴嚴實實。
孫望山放下鋤頭,跪在地上,用手顫抖著去摳那層干硬的黃泥。他的指甲很快就磨破了,滲出了血。血混在黃泥里,變成暗紅色。
他好像感覺不到疼,只是機械地,一點一點地,清理著壇口。
“啪”的一聲,最后一塊泥封被敲掉了。
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塊已經褪了色的紅布。
一股濃郁、醇厚、帶著糧食芬芳的酒香,猛地從壇口里竄了出來,瞬間灌滿了整個院子。
那香味太霸道了,連院子外頭槐樹上的麻雀都被驚得撲棱棱飛走了。
所有的日本兵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陶醉的神色。就連一向謹慎的佐藤信,鼻子也忍不住抽動了兩下。
這絕對是好酒。
“快!快倒酒!”一個士兵已經迫不及不及地把自己的飯碗遞了過來。
孫望山沒有理他。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進屋里。過了一會兒,他捧著一摞碗出來了。
正是他下午擦拭過的那幾個粗陶大碗。
他把碗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字排開。不多不少,正好是日本兵的人數。
然后,他又回屋,拿出了一個長柄的木勺。勺子是棗木的,用了不知道多少年,被摩挲得油光發亮。
他拿著勺子,站在酒壇邊,卻沒有立刻舀酒。
他先是把木勺伸進酒壇,順著一個方向,輕輕地攪了三圈。動作緩慢而莊重,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圍觀的日本兵們都安靜了下來,伸長了脖子,看著他的動作。他們能聽到酒液在壇子里被攪動時發出的“咕嘟”聲,那聲音像是撓在他們的心上。
攪完三圈,孫望山才把勺子提起來。
一勺深紅色的酒液,被他穩穩地端著,在陽光下,像一勺流動的紅寶石。
他開始斟酒。
第一碗。
第二碗。
每一碗都斟得很滿,幾乎要溢出來。深紅色的酒液在粗陶碗里微微晃漾,散發出讓人迷醉的香氣。
士兵們的喉結在上下滾動,眼睛都看直了。
孫望山把所有的碗都倒滿,最后,壇子里的酒還剩下小半。
他放下木勺,端起了第一碗。
那一碗,似乎比其他的更滿一些。
他佝僂著背,邁著小碎步,雙手將酒碗捧到佐藤信的面前。他的頭埋得很低,幾乎要碰到胸口。
“太君……”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害怕,又像是別的什么。
“這是頭一碗,酒勁最足,您……您請用。”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風吹過槐樹葉子的沙沙聲。
佐藤信看著眼前的這碗酒。
碗是粗陶的,帶著豁口。酒是深紅的,紅得發黑。捧著酒碗的手,是干瘦的,指甲里還帶著血和泥。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一個被嚇破了膽的中國老農,在刺刀的威逼下,獻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討好征服者。
這樣的場景,佐藤信見過太多次了。
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
是這個老頭的眼神。剛才他抬頭的一瞬間,佐藤信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光。那光一閃而過,快得像錯覺。
還有他斟酒的動作,太鎮定了,鎮定得不像一個即將失去傳家寶的人。那不像是在倒酒,更像是在完成一件策劃了很久的事情。
在戰場上活了這么久,佐藤信信奉一個原則:任何讓你覺得不對勁的事情,就一定有鬼。多疑,才能活命。
他盯著碗里那深不見底的紅色液體,聞著那股能把人魂都勾走的酒香。
他身后的士兵們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有人在小聲催促,讓他快點喝,好輪到他們。
孫望山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雙手捧著碗,一動不動,像一座石雕。
院子里的氣氛,從剛才的喧鬧和期待,慢慢變得有些凝滯,有些古怪。
佐藤信突然笑了。
他伸出兩根手指,不是去接那碗酒,而是輕輕地,穩穩地,把那只粗陶大碗,推回到了孫望山的面前。
碗沿,幾乎碰到了孫望山那件打著補丁的破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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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爺,”佐藤信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體諒”,但翻譯官翻譯出來的中國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這酒是你的心血,給你女兒準備的賀禮。這么珍貴的東西,我們怎么敢隨便喝。”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變得玩味起來。
“理應你先嘗第一口,給我們看看這酒的成色。我們才好放心。”
孫望山的身體,猛地一僵。
捧著酒碗的那雙手,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停在半空。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臉上那副諂媚的、卑微的笑容,還凝固在嘴角。他看著眼前的酒碗,碗里那深紅色的酒液,像一面鏡子,映出了他自己那張寫滿了驚慌的臉。
也映出了佐藤信那雙冰冷的、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嘲弄的眼睛。
院子里,所有日本兵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幾支三八大蓋的槍口,也悄無聲息地對準了他。
喝,還是不喝?這個他親手為敵人布下的局,第一個要面對的,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