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土堆被鏟開第一鍬時,羅隊長的臉色就變了。
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土,在指尖反復(fù)摩挲。
那是前天剛下過雨的戈壁,土層應(yīng)該板結(jié)得厲害,可眼前這片土卻松軟得異常,帶著新鮮翻動后特有的蓬松感。
“停下。”他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都放下了工具。
我湊過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封土堆側(cè)面,一道極不自然的凹陷隱藏在陰影里,邊緣整齊得像是用尺子畫出來的。
這不是風(fēng)蝕的痕跡,更不是自然塌陷——這是人為挖掘的洞口,而且,絕不會超過四十八小時。
更讓人后背發(fā)涼的是當(dāng)晚的監(jiān)控畫面。
凌晨兩點三十七分,紅外攝像頭捕捉到三個模糊人影。
他們從戈壁深處走來,像飄一樣移動,在墓坑周圍徘徊了整整十三分鐘。
沒有觸碰任何設(shè)備,沒有交談,只是沉默地繞圈。
然后,就像出現(xiàn)時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監(jiān)控邊緣的黑暗里。
肖詩悅看完錄像當(dāng)場就哭了,死活不肯回距離發(fā)掘區(qū)只有兩百米的宿舍。事實上,那晚之后,整個考古隊十二個人,有一大半都擠在了臨時倉庫里打地鋪。
而我,李楚婷,卻盯著監(jiān)控畫面反復(fù)看了十七遍。
因為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那三個人影每次經(jīng)過東北角那堆器材時,腳步都會微微停頓,仿佛在確認什么。
他們在找東西。
而那座元代古墓里,肯定埋著什么比金銀器更讓他們在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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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越野車在戈壁上顛簸了整整六個小時。
窗外是望不到邊的灰黃色,被風(fēng)蝕成奇形怪狀的土丘像巨獸的骸骨般散落在地平線上。偶爾有幾叢駱駝刺頑強地探出頭,給這片死寂之地添上唯一的生機。
“還有多久?”坐在副駕駛的蘇俊健第三次問出這個問題。
開車的羅海濤隊長沒回頭,只是抬了抬下巴:“看見前面那片黑色山丘沒?就在背風(fēng)坡。”
我順著方向望去,果然在天地相接處看到一片突兀的深色。
那是典型的雅丹地貌,經(jīng)過千百年的風(fēng)沙雕琢,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元代貴族把墓選在這種地方,倒是很符合他們“葬于僻遠,避人耳目”的習(xí)慣。
“楚婷,把資料再核對一遍。”后座傳來丁建國教授溫和的聲音。
我連忙從背包里抽出文件夾。
這位年過六旬的老先生是我們的學(xué)術(shù)支柱,專攻蒙元史,這次能申請到這座疑似“達魯花赤”墓葬的發(fā)掘資格,全靠他多年積累的人脈和聲譽。
“墓葬編號NW-2023-07,根據(jù)前期勘探,封土堆直徑約十五米,高約三米五。
墓道朝東南,符合元代蒙古貴族‘面向日出之地’的葬俗。
墓室結(jié)構(gòu)推測為磚石券頂,單室……”
“達魯花赤”是元代特有的官職,意為“鎮(zhèn)守者”,多由蒙古人擔(dān)任,掌管地方軍政大權(quán)。如果這真是某位達魯花赤的墓,陪葬品應(yīng)該相當(dāng)可觀。
“希望別被盜得太厲害。”蘇俊健嘀咕道。
羅隊長終于接了話:“彭向?qū)дf,這片戈壁在當(dāng)?shù)厝俗炖锝小砜逓瑐髡f夜里能聽見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幾十年來都沒什么人敢深入。”
“所以盜墓賊也可能望而卻步?”我問道。
“也許吧。”羅隊長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又顛簸了半小時,車子終于在一片相對平坦的洼地停下。
先遣組的兩頂帳篷已經(jīng)搭好,炊煙正從簡易灶臺升起。
一個穿著褪色藍布衫、皮膚黝黑的老漢蹲在帳篷邊抽煙,見我們下車,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彭榮華,我們的向?qū)А!绷_隊長介紹道,“老彭在這片戈壁生活了六十多年,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
彭榮華沖我們點點頭,笑容拘謹(jǐn),眼神卻在我們每個人臉上細細掃過。那目光讓我有些不舒服,像在評估什么。
“營地離墓址多遠?”丁教授問。
“走路一刻鐘。”彭榮華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我勸你們晚上別單獨過去,這片地……不太平。”
蘇俊健笑了:“彭叔,您還信那些神神鬼鬼的?”
彭榮華深深吸了口煙,沒接話,只是望向遠處那片黑色山丘。
夕陽正從山丘背后沉下去,把整個戈壁染成血紅色。
風(fēng)突然大了起來,卷著沙粒打在車身上,發(fā)出細密的噼啪聲。
我突然打了個寒顫。
那不是因為冷。
02
第二天清晨六點,我們整隊出發(fā)前往墓址。
戈壁的日出壯麗得近乎殘忍。
太陽從地平線躍出的瞬間,整個天空像被點燃了一樣,金黃、橙紅、暗紫層層暈染。
可這光芒照在“鬼哭灘”上,卻只讓那些風(fēng)蝕地貌投下更深的陰影,仿佛大地張開了無數(shù)黑色的嘴。
彭榮華走在最前面,步伐穩(wěn)得像在自家后院散步。
“就是那兒。”他指向前方。
那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土丘,表面覆蓋著礫石和沙土,長著幾簇枯黃的野草。
若不是事先知道,很容易把它當(dāng)成自然形成的地貌。
但走近了就能看出端倪——土丘的形狀太規(guī)整,邊緣有明顯的夯筑痕跡。
“典型的元代封土堆。”丁教授蹲下身,掏出放大鏡仔細查看表層土壤,“用的是黃土、碎石和糯米漿混合夯筑,很堅固。不過……”
他皺了皺眉,用手指刮了刮土丘側(cè)面的一片區(qū)域。
羅隊長也注意到了,快步走過去。
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羅隊長的臉色逐漸沉下來。
他示意我們退后,自己從工具包里取出一把探鏟,小心翼翼地在那片區(qū)域輕輕挖掘。
沙土簌簌落下。
不到五分鐘,一個直徑約六十厘米的洞口露了出來。
邊緣整齊,洞壁光滑,明顯是專業(yè)工具挖掘的痕跡。
更關(guān)鍵的是,洞口邊緣的土壤顏色比周圍淺得多,那是水分蒸發(fā)后的新鮮狀態(tài)。
“不會超過兩天。”羅隊長的聲音很冷。
所有人都愣住了。
蘇俊健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有人搶在我們前面?可是勘探報告上周才解密,除非……”
“除非有人早就知道這里有墓。”我接過話,感覺后背發(fā)涼。
丁教授站起來,拍掉手上的土:“盜洞很深,而且角度很刁鉆,避開了可能存在的墓頂承重薄弱區(qū)。這不是普通盜墓賊的手法,對方很專業(yè)。”
彭榮華遠遠站著抽煙,眼神飄忽地望著遠方,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
“老彭,”羅隊長轉(zhuǎn)過頭,“這附近最近有人來過嗎?”
“戈灘這么大,誰說得清。”彭榮華彈掉煙灰,“放羊的、撿石頭的、探險的,偶爾會有。不過夜里敢來這片的……反正我沒見過。”
“夜里?”我捕捉到這個關(guān)鍵詞。
彭榮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復(fù)雜:“姑娘,我不是說了么,這片地不太平。”
羅隊長沒再追問,只是讓大家散開做初步勘查。
我和肖詩悅一組,負責(zé)測量封土堆的尺寸和拍照。
詩悅是個膽小的姑娘,從看到盜洞開始就緊緊跟在我身后,手指捏著我的衣角。
“楚婷姐,你說……那盜墓賊會不會還在附近?”
“應(yīng)該不會。”我安慰她,“得手了肯定早就走了。”
可我心里也沒底。盜洞這么新鮮,萬一對方是分批次作業(yè),或者遺漏了什么又折返呢?
整個上午的勘查氣氛都很壓抑。
除了那個盜洞,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更多不尋常的痕跡——封土堆周圍有幾處很淺的腳印,鞋底花紋很特殊,不是我們?nèi)魏稳说牡巧叫晃鞅苯堑囊粎柴橊劥瘫徽蹟嗔耍瑪嗫谶€很新鮮;最詭異的是,在盜洞正東方向約十米處的地面上,有用樹枝畫出來的幾個奇怪符號。
丁教授看到那些符號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是……”他蹲下身,幾乎把臉貼到地面上,“這不可能……”
“教授,您認識這些符號?”我問道。
他抬起頭,臉色蒼白:“我在一份元代密檔的殘卷里見過類似的標(biāo)記,那是……某種祭祀或儀軌用的符文。
可那份殘卷收藏在臺北故宮,大陸應(yīng)該沒人見過全本才對。”
風(fēng)又大了起來,卷著沙粒掃過地面,那些符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模糊。
羅隊長當(dāng)機立斷:“今天先收工。小蘇,你去鎮(zhèn)上買幾套紅外監(jiān)控設(shè)備,最遠探測距離五百米以上的。我們得把這片區(qū)域監(jiān)控起來。”
回營地的路上,沒人說話。
只有戈壁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像千萬個聲音在低聲訴說某個被遺忘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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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監(jiān)控設(shè)備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
蘇俊健和羅隊長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在墓址周圍四個制高點安裝了帶夜視功能的紅外攝像頭,信號直連營地值班室的監(jiān)視器。
覆蓋范圍剛好把整個封土堆及周邊五十米區(qū)域都納入其中。
“這下安心了吧?”蘇俊健調(diào)試完最后一個鏡頭,拍了拍手上的土。
肖詩悅小聲說:“可是……如果真有人來,我們監(jiān)控到了又能怎樣?報警嗎?等警察從鎮(zhèn)上趕過來至少要兩小時。”
這問題很現(xiàn)實。我們考古隊十二個人,只有羅隊長一個壯年男性,其余不是老先生就是女隊員。真遇上盜墓團伙,根本無力對抗。
丁教授推了推眼鏡:“我們的任務(wù)是記錄和取證,不是抓捕。只要拍到清晰的人臉或車輛,警方就能追查。”
話雖如此,那天晚飯時氣氛還是很凝重。彭榮華做了西北特色的羊肉揪面片,可大家吃得都不多。飯后,羅隊長安排了值班表,兩人一組,每三小時輪換。
我和蘇俊健排在第一班,晚上八點到十一點。
值班室是帳篷隔出來的小間,不到五平米,擠著一張折疊桌和兩把椅子。
監(jiān)視器屏幕分成四個畫面,黑白影像里的墓址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寂靜。
紅外模式讓一切有溫度的東西都呈現(xiàn)為白色輪廓——幾叢駱駝刺,幾塊被曬了一整天還殘留余溫的石頭,以及偶爾竄過的沙鼠。
“你說,那些盜墓賊到底想找什么?”蘇俊健打破沉默。
我盯著屏幕:“普通盜墓賊要的是金銀玉器,可這個墓還沒開挖,他們怎么知道里面有東西?除非……”
“除非他們早就知道墓里有什么。”蘇俊健接過話,“甚至知道具體位置,所以才挖得那么準(zhǔn)。”
“丁教授說的那個符號,我很在意。”我調(diào)出白天拍的照片,放大那個模糊的圖案,“這不像隨意畫的,有規(guī)律可循。”
“像文字?”
“更像某種標(biāo)記或者地圖。”
正說著,監(jiān)視器左上角的畫面突然閃過一道白影。很淡,很快,像錯覺。我立刻坐直身體,把那個鏡頭的回放調(diào)出來。
二十三點零七分,畫面邊緣確實有個白色輪廓一閃而過。但太模糊了,分不清是人還是動物。
“可能是沙狐。”蘇俊健說,“這地方野生動物不少。”
我沒說話,把那段五秒鐘的錄像反復(fù)看了十幾遍。那輪廓的移動軌跡很奇怪,不像四足動物的步態(tài),倒像是……直立行走的。
但確實太模糊了,無法確認。
十一點,肖詩悅和另一個女隊員來換班。我交接時特意提了那個白影,詩悅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楚婷姐你別嚇我……”
“只是提醒你們注意。”我拍拍她的肩,“有任何異常馬上叫醒大家。”
回到女生帳篷,我躺下卻睡不著。
耳邊是戈壁永不停歇的風(fēng)聲,帳篷被吹得嘩啦作響。
腦海里反復(fù)回放那個白影,還有盜洞邊緣整齊的切面,地面上神秘的符號。
到底是誰?他們想要什么?
半夢半醒間,我仿佛聽到遠處傳來微弱的聲音。不是風(fēng)聲,更像是……很多人低聲念誦著什么,旋律古怪,時斷時續(xù)。
我猛地坐起身,仔細聽。
只有風(fēng)聲。
看看手機,凌晨兩點四十一分。
我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重新躺下。
這次很快就睡著了,卻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里我在墓道里奔跑,身后有三個黑色人影不緊不慢地追著,我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
04
我是被尖叫聲驚醒的。
天剛蒙蒙亮,那聲尖叫凄厲得劃破了整個營地的寂靜。我沖出帳篷時,看見肖詩悅癱坐在值班室門口,手指顫抖地指向里面的監(jiān)視器。
羅隊長和丁教授已經(jīng)在那兒了,兩人臉色都很難看。
我擠進去,看到監(jiān)視器正暫停在一個畫面上——凌晨兩點三十七分,紅外鏡頭清晰地捕捉到三個人形輪廓。
他們從戈壁深處走來,在墓坑周圍緩慢地繞圈,動作整齊得詭異。
不是動物,絕對不是。
那是三個人,穿著寬大的袍子,看不清臉。
他們在四個鏡頭的監(jiān)控范圍內(nèi)行走了整整十三分鐘,期間沒有交談,沒有觸碰任何設(shè)備,只是沉默地繞圈。
最后,就像出現(xiàn)時那樣,排成一列向戈壁深處走去,消失在監(jiān)控邊緣。
最詭異的是,他們的輪廓在紅外鏡頭下呈現(xiàn)為均勻的白色,沒有任何溫差變化——正常人體應(yīng)該有頭部、軀干、四肢的溫度差異,可這三“人”從頭到腳溫度一致。
像三具行走的石膏像。
“鬼……是鬼……”肖詩悅在外面啜泣,“彭叔說得對,這片地不干凈……”
羅隊長厲聲呵斥:“別胡說!肯定是人裝的!”
但他的話缺乏底氣。
我們都看過那段錄像,那三個人影的行走姿態(tài)太奇怪了,步伐完全一致,像用尺子量著走。
而且戈壁夜間氣溫接近零度,他們穿得那么單薄,怎么可能保持那種勻速、平穩(wěn)的步伐?
丁教授把錄像倒回某個節(jié)點,定格:“你們看這里。”
畫面顯示,其中一個人影在走到盜洞附近時,頭部似乎轉(zhuǎn)動了一下——像是在觀察那個洞口。雖然看不清臉,但那個動作明顯帶著目的性。
“他們在確認盜洞的情況。”我低聲說。
“或者說,在確認我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盜洞。”丁教授補充。
早飯時,整個營地鴉雀無聲。平時愛說笑的蘇俊健也悶頭扒飯,眼睛下有濃重的黑眼圈。肖詩悅根本吃不下,端著碗發(fā)呆,眼淚時不時掉進粥里。
彭榮華照常蹲在帳篷邊抽煙,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可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時不時瞟向值班室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
“老彭,”羅隊長走過去,“你實話告訴我,以前這兒出過這種事嗎?”
“啥事?”彭榮華裝糊涂。
“夜里有人影在墓邊轉(zhuǎn)悠的事。”
彭榮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們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最后,他掐滅煙頭,聲音低得像耳語:“老人們說,‘鬼哭灘’底下埋的不只是死人。
元代那會兒,有支隊伍在這兒消失過,連人帶馬,上百號人。
后來就有人說,夜里能看見他們在戈壁上走,找回家的路。”
“那是傳說。”丁教授說。
“傳說?”彭榮華笑了,笑容里透著苦澀,“我二十歲那年,跟我爹夜里追跑丟的羊,親眼見過。
也是三個人影,跟你們錄像里的一模一樣。
我爹當(dāng)場就跪下了,念叨了一夜經(jīng)文。”
他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你們要聽勸,這墓別挖了。有些東西,不該被挖出來。”
說完他就走開了,留下我們面面相覷。
羅隊長下午開了個短會,決定繼續(xù)發(fā)掘,但調(diào)整了方案:白天工作,日落前必須全部撤回營地;夜間值班增加到四人一組;所有女性隊員搬進最大的那頂帳篷集中居住。
“我們是考古工作者,不能因為一點怪事就放棄。”羅隊長的語氣很堅決,“但如果有人想退出,現(xiàn)在可以提出來。”
沒人舉手。
肖詩悅嘴唇發(fā)白,但還是小聲說:“我……我跟大家在一起。”
我心里涌起一陣暖意,可更多的是一種強烈的不安。監(jiān)控錄像里的人影,彭榮華的警告,丁教授認出的神秘符號……這一切像一張網(wǎng),正慢慢收緊。
而我們,正站在網(wǎng)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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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來的兩天相對平靜。
我們開始正式清理封土堆,進展比預(yù)想中慢得多。
元代墓葬的夯筑技術(shù)相當(dāng)成熟,每層土都摻了糯米漿,硬化后堪比混凝土。
加上盜洞的存在讓我們不敢用大型機械,只能靠手鏟一點點剝離。
丁教授幾乎整天泡在墓址,仔細觀察每一層夯土的構(gòu)成和包含物。
他說,夯土層就像樹的年輪,能反映出修筑時的季節(jié)、氣候甚至施工節(jié)奏。
而這座墓的夯土層,有幾處異常的“斷層”。
“看這里,”他指著一處剖面,“這一層明顯比上下層都薄,而且夯打得不均勻。像是……施工到一半突然停了幾天,再繼續(xù)時換了批人手。”
“為什么會這樣?”我問。
“可能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事。”丁教授眉頭緊鎖,“戰(zhàn)爭、瘟疫,或者……某種儀式。”
他蹲下身,從工具包里取出刷子,小心地清理剖面上一處暗紅色的痕跡。那不是朱砂,更像是某種礦物顏料,在夯土中形成了斷續(xù)的線條。
“又是符號。”我認出了那種紋路。
“和地面上那個類似,但不完全一樣。”丁教授拍照記錄,“這可能是某種標(biāo)記系統(tǒng),用來指示墓內(nèi)的結(jié)構(gòu)或重要位置。
如果我猜得沒錯,盜墓賊就是根據(jù)這些符號確定盜洞位置的。”
我后背一陣發(fā)涼:“他們懂這些符號?”
“或者,他們手里有解讀這些符號的鑰匙。”
遠處的彭榮華正在幫蘇俊健搬運篩土,動作熟練得不像個普通向?qū)А?/p>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時不時會瞟向丁教授手中的相機屏幕,眼神里有種我讀不懂的東西——不是好奇,更像是警惕。
午休時,我故意端著飯盒坐到他旁邊。
“彭叔,您在這兒生活這么多年,有沒有聽說過元代墓葬有什么特別的習(xí)俗?”
彭榮華扒飯的動作頓了一下:“姑娘怎么問這個?”
“就是好奇。丁教授說這墓修得有點奇怪。”
他沉默了一會兒,壓低聲音:“我爺爺那輩傳下來個說法,說元朝有些貴族死在外地,尸骨要運回草原安葬。
但路途遙遠,怕尸體腐壞,就會用特殊方法處理……說是‘引魂歸鄉(xiāng)’。”
“引魂歸鄉(xiāng)?”
“嗯。就是把尸骨的一部分——通常是指骨或者牙齒——用特殊儀式處理后,先送回故鄉(xiāng)安葬。剩下的尸體埋在當(dāng)?shù)兀故强盏模皇莻€‘衣冠冢’。”
我心里一動:“那墓里會放什么?”
“據(jù)說會放一張‘路線圖’,指引靈魂沿著當(dāng)年遷徙的路線回到故鄉(xiāng)。但那圖不是普通地圖,是用特殊符號畫的,只有部落的薩滿能看懂。”
我立刻想到了那些符號。
彭榮華說完就埋頭吃飯,再也不肯多談。
可他的話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迅速生根發(fā)芽。
如果這座墓真是“衣冠冢”,那盜墓賊要找的可能不是金銀財寶,而是那張傳說中的“路線圖”。
可他們要那東西干什么?
下午收工時,丁教授把我叫到一邊,表情異常嚴(yán)肅。
“小楚,我查了資料,那些符號很可能屬于元初一個特殊機構(gòu)——‘怯薛臺’。那是皇室直屬的秘密部門,負責(zé)處理一些……不宜公開的事務(wù)。”
“包括處理貴族后事?”
“包括一切需要保密的事。”丁教授深吸一口氣,“如果這墓真的和怯薛臺有關(guān),那它的價值就遠超我們的預(yù)估。但同時,危險也可能遠超我們的預(yù)估。”
“您是說……”
“我是說,惦記這種墓的人,絕不會是普通盜墓賊。”
夜幕降臨,戈壁又起風(fēng)了。這次的風(fēng)聲格外凄厲,像是千萬人在哭嚎。肖詩悅緊緊挨著我,小聲說她今天不該來值班。
可值班表排好了,今晚輪到我們倆和另外兩個隊員。
十點,我們坐在值班室。四個監(jiān)控畫面里,墓址靜靜地躺在月光下,像一頭沉睡的巨獸。那三個白色人影沒再出現(xiàn),可我知道,他們就在某個地方。
他們在等什么?
或者說,他們在等我們做什么?
06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營地蔓延。
盡管羅隊長一再強調(diào)監(jiān)控拍到的是人不是鬼,但肖詩悅那天早上的尖叫已經(jīng)給所有人心里種下了恐懼的種子。
女生們開始集體行動,上廁所都要結(jié)伴;夜里值班時,再也沒人敢單獨看監(jiān)控,總是兩雙眼睛死死盯著屏幕。
最麻煩的是,沒人敢再回距離墓址較近的宿舍帳篷了。
那排帳篷就在營地西側(cè),從那兒能直接望見墓址所在的山丘。
平時大家覺得視野開闊挺好,可現(xiàn)在,每個黑夜都仿佛有無數(shù)眼睛從那片黑暗中望過來。
于是宿舍帳篷就這樣空置了,所有人擠在倉庫、值班室甚至車?yán)镞^夜。
工作效率直線下降。
丁教授急得嘴上起泡,工期不等人,一旦戈壁進入風(fēng)季,發(fā)掘工作將被迫中止。
可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羅隊長決定采取折中方案:白天全力發(fā)掘,夜間加強安保,同時向省文物局匯報情況,請求增派安保人員。
可增援至少需要三天才能到。
這三天里,我們必須自己挺過去。
我和蘇俊健被分派清理盜洞周邊區(qū)域,希望能找到更多線索。
那枚徽章就是這時候發(fā)現(xiàn)的——在盜洞東南方約五米處的一叢駱駝刺根部,半埋在沙土里,金屬表面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但輪廓完整。
“這什么玩意兒?”蘇俊健用刷子小心撥弄。
我湊近看,那是一枚直徑約三厘米的圓形徽章,材質(zhì)似銅非銅,邊緣有復(fù)雜的花紋。
正面刻著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符號,像文字又像圖騰;背面則有幾個極小的刻字,可惜磨損嚴(yán)重,只能辨認出“癸卯”二字。
“癸卯……是年份。”我喃喃道,“最近的癸卯年是2023年,可這徽章的氧化程度不像新制的。”
“也許是1963年?或者更早的1903年?”蘇俊健猜測。
我把徽章小心裝進證物袋:“得給丁教授看看。”
丁教授見到徽章時,反應(yīng)出乎意料的激動。他幾乎是搶過證物袋,沖到帳篷里取出高倍放大鏡,在陽光下仔細端詳了足足十分鐘。
“怯薛臺的印記……真的是怯薛臺的印記!”他聲音都在顫抖,“但這枚徽章是仿制的,工藝是現(xiàn)代的。原版應(yīng)該用隕鐵鑄造,這枚只是普通合金。”
“仿制的?”我愣住了,“誰會仿制元代秘密機構(gòu)的徽章?”
“兩種可能。”丁教授豎起兩根手指,“一是文物販子制作的贗品,用來騙收藏家。但那種贗品通常會做舊,不會刻上現(xiàn)代年份。”
“第二種呢?”
“第二種……”他深吸一口氣,“是某個組織在效仿怯薛臺,用這種方式標(biāo)識身份或宣告目的。”
組織。這個詞讓我的心沉了下去。
羅隊長聽了匯報后,立刻聯(lián)系了當(dāng)?shù)鼐健?/p>
但由于缺乏直接犯罪證據(jù),警方只能承諾加強巡邏,無法派駐警力。
掛掉電話后,羅隊長在帳篷里踱了很久的步,最后做出一個決定。
“今晚,我去宿舍帳篷睡。”
“什么?”我和丁教授同時驚呼。
“必須有人打破這個僵局。”羅隊長語氣堅決,“我是隊長,我不帶頭,隊伍就徹底垮了。
而且我想親自確認,那些‘鬼影’到底會不會靠近有人住的帳篷。”
“太危險了!”我脫口而出。
“小楚,”羅隊長看著我,眼神里有種長輩的溫和,“考古這行,有時候拼的不只是技術(shù),還有膽量。有些東西,你越怕,它就越猖狂。”
我咬咬牙:“那我陪您去。”
“不行。”
“兩個人有個照應(yīng)。”我堅持,“而且我觀察力不錯,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您忽略的細節(jié)。”
丁教授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帶上對講機,有任何不對勁馬上呼叫。我們所有人在值班室待命,五分鐘內(nèi)就能趕到。”
于是,晚上九點,我和羅隊長搬回了宿舍帳篷。
戈壁的夜寂靜得可怕。風(fēng)暫時停了,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夜鳥的鳴叫,凄厲得像嬰兒啼哭。帳篷里,我們和衣而臥,手邊放著強光手電和對講機。
羅隊長很快發(fā)出均勻的鼾聲,他是那種天塌下來也能睡著的性格。可我睡不著,睜著眼睛看帳篷頂,耳朵捕捉著外面的每一點聲響。
沙粒滾動的聲音。可能是風(fēng)。
帳篷布輕微的嘩啦聲。可能是熱脹冷縮。
遠處……好像有腳步聲?
我猛地坐起身,屏住呼吸仔細聽。
確實有腳步聲,很輕,很整齊,從營地西側(cè)傳來——正是墓址的方向。不止一個人,至少三個,步伐節(jié)奏完全一致。
我輕輕推醒羅隊長。他立刻醒了,眼神清明得不像剛睡醒的人。我們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出聲,悄悄拉開帳篷的拉鏈,露出一條縫隙。
月光很亮,把戈壁照得一片銀白。
然后,我看見了他們。
三個穿著灰色長袍的人影,正從墓址方向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