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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嫡姐鳳冠霞帔入宮那天,我知皇上恨透嫡庶尊卑,她這一去是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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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頂描金綴玉的鳳冠,在春日陽光下晃得人眼睛發疼。

      八名繡娘連夜趕制的霞帔,正披在嫡姐賈夢璇身上,她對著銅鏡轉身,裙擺漾開一片緋紅的云。

      滿屋侍女屏息凝神,嫡母孫春梅的笑聲穿透門廊:“我兒這番儀態,必是宮中頭一份的榮寵!”

      我站在廊柱陰影里,指尖掐進掌心。

      她們不知道。

      她們只看見潑天的富貴,看見朱墻內遙不可及的恩寵與尊榮。

      可我知道一些別的事。

      關于皇上還是皇子時,他那出身低微的生母如何“病逝”于冷宮;關于先帝嫡后家族如何在三年內銷聲匿跡。

      那些碎片般的傳聞,醉酒老仆含糊的囈語,生母臨終前攥著我手時的淚眼。

      它們拼湊出一個真相:當今天子蕭永貞,骨子里刻著對“嫡庶尊卑”四字的滔天恨意。

      賈夢璇此刻每一聲笑,每一步搖曳生姿,都在通往萬丈深淵。

      侍女小翠挨著我,激動得聲音發顫:“二姑娘,大小姐這是要去當娘娘了……”

      我望著那頂漸行漸遠的宮轎,喉間涌上鐵銹味。

      “她這一拜,”我聽見自己輕如蚊蚋的聲音,“不是入宮爭寵。”

      “是進門送命。”



      01

      府里已經熱鬧了整整七日。

      從宮里下聘那日起,紅綢就從正門一路掛到后花園。嫡母孫春梅親自盯著下人清掃,連石縫里的青苔都要刮凈。

      “這可是天大的臉面!”她扶著嬤嬤的手,在回廊里踱步訓話,“璇姐兒是皇上親選,咱們賈府的榮耀,全系在她一人身上。”

      我站在東側小院的月洞門邊,靜靜看著。

      生母葉桂蘭生前住的這處偏院,如今只我一人。墻皮有些剝落了,墻角野草總除不盡。

      與正院的喧騰相比,這里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

      “楚翹!”

      嫡姐的聲音從回廊那頭傳來。她今日試穿剛送來的吉服,石榴紅遍地金紋的宮裝,襯得她面若桃花。

      兩名侍女提著裙擺,她緩步走來,環佩叮當。

      “你看這料子,”她抬起手臂,袖口金線繡的鸞鳥在光下熠熠生輝,“蘇州織造府特供的云錦,一年只得十匹。”

      我垂下眼:“很適合長姐。”

      “母親說,入宮那日要戴那頂七鳳銜珠冠。”賈夢璇眼底漾著毫不掩飾的得意,“皇上特意囑咐內務府打造的,獨一份。”

      她說這話時,微微揚起下巴。

      那是嫡女特有的姿態——從出生起就被捧在手心,理所當然地認為世間最好的東西都該屬于自己。

      孫春梅從正屋出來,看見我們,笑容更深了些:“璇兒,快進來再試試耳墜。楚翹也來了?正好,替你姐姐看看花樣。”

      我跟進去。

      正廳里擺滿了打開的箱籠。綾羅綢緞、金銀首飾、玉器擺件,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兩個梳頭娘子正小心翼翼地將鳳冠戴在賈夢璇頭上。冠上鳳凰展翅,珠串垂落,在她額前輕輕搖晃。

      “真沉。”她輕聲抱怨,嘴角卻彎著。

      “忍忍就慣了。”孫春梅拿起一支赤金簪子比劃,“宮里娘娘們都戴這個分量,顯氣派。”

      我站在門邊陰影里,目光掠過那些華美器物,落在窗外。

      暮色漸沉,西邊天際還剩一抹暗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黃昏。生母抱著我坐在院里那棵老槐樹下,輕聲哼著江南小調。

      她那時已病得厲害,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翹翹,”她冰涼的手撫過我的臉,“以后……離正院遠些。有些東西,看著光鮮,里頭是淬了毒的。”

      我當時不懂。

      只記得她眼底深深的恐懼,像寒潭里沉著的墨。

      “楚翹?”

      嫡母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她皺了皺眉:“發什么呆?問你話呢。”

      “母親恕罪。”我低頭,“方才看那鳳冠出了神。”

      賈夢璇笑了,帶著憐憫:“你難得見這些,多看幾眼也無妨。等姐姐在宮里站穩腳跟,接你去玩幾日。”

      孫春梅擺擺手:“這些往后再說。楚翹,你針線好,璇兒那件百子千孫被還差幾針,你去繡完。”

      “是。”

      我退出正廳,身后傳來母女倆的低語。

      “娘,您說她會不會嫉妒……”

      “一個庶女,也配?能替你繡嫁妝是她的福分。”

      夜風穿過回廊,帶著早春的寒意。

      我走到繡房,那床大紅錦被鋪在架子上。燭光下,百子圖案憨態可掬,每一個孩童的笑臉都要用十二種絲線繡成。

      指尖撫過細密的針腳,忽然想起去年中秋。

      宮中設宴,三品以上官員可攜家眷。賈夢璇穿了新制的縷金裙,在宴席間如蝴蝶翩躚。

      皇上坐在高處,明黃龍袍,玉冠束發。

      他當時看了賈夢璇一眼,笑了笑,問父親:“宋侍郎的女兒,教養得極好。”

      父親連聲道謝,嫡母喜不自勝。

      可我記得清楚。

      皇上那抹笑,未達眼底。他握著酒杯的手指,有一瞬收緊到骨節發白。

      當時只覺奇怪。

      如今想來,那或許不是欣賞。

      是某種更復雜、更冰冷的東西。

      窗外傳來打更聲。

      我挑亮燈芯,繼續穿針引線。絲線在指間穿梭,繡出一個孩童手中的如意鎖。

      鎖上要繡“平安”二字。

      我頓了頓,換了最普通的紅線。

      平安。

      這宮里,最缺的就是平安。

      02

      夜深了。

      我提著小小食盒,悄悄繞過守夜的婆子,往后院荒僻處走。

      那里有座極小的祠堂,供著生母葉桂蘭的牌位。

      父親不許她入正祠,我便求了管家,在廢棄柴房旁搭了這處。地方雖簡陋,卻是我唯一能說話的去處。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亮牌位上淺淺的字跡。

      “先妣葉氏桂蘭之靈位。”

      擺上兩只素碟,一碟桂花糕,一碟梨脯。

      生母是江南人,最愛這兩樣。

      “娘,”我跪在蒲團上,輕聲說,“府里要辦大喜事了。”

      香火燃起細細的青煙,在月光里裊裊盤旋。

      “長姐要入宮。鳳冠霞帔,十里紅妝,所有人都說她命好。”

      我頓了頓,指尖冰涼。

      “可我記得您說的話。您說,宮墻里頭,吃人不吐骨頭。”

      記憶像潮水漫上來。

      那年我八歲,生母病重。她躺在榻上,臉白得像紙,卻死死攥著我的手。

      “翹翹……有些事,娘得告訴你。”

      她咳嗽起來,瘦削的肩膀顫抖著。我連忙端水,她卻搖頭,眼睛直直盯著帳頂。

      “皇上……如今的皇上,他娘親……是叫人生生逼死的。”

      我嚇得捂住她的嘴。

      她拉下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

      “嫡庶……嫡庶……”她反復念著這兩個字,眼淚淌下來,“記住,永遠別在人前提這個……尤其……宮里……”

      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咳。

      那之后,她便昏昏沉沉,再沒清醒說過完整的話。三日后,油盡燈枯。

      我伏在榻邊哭,被嫡母的嬤嬤拉開:“晦氣,別沖撞了大小姐的好日子。”

      那天,賈夢璇正巧得了宮里賞的一匹云緞。

      后來幾年,我像影子一樣活在府里。安靜,本分,不爭不搶。

      直到十三歲那年冬天。

      府里老仆趙叔喝醉了,蹲在廚房后頭哭。他兒子在賭坊欠了債,被打斷一條腿。

      我路過,放下些碎銀子。

      他抓住我的裙角,醉眼朦朧:“二小姐……你是好心人……我告訴你個秘密……”

      酒氣熏天里,他斷斷續續說著胡話。

      “……先帝在時……容妃娘娘……就是現在皇上的親娘……多好的人哪……”

      “嫡皇后……端敏皇后……說她下蠱……關進冷宮……”

      “冬天……活活凍死的……手指頭都黑了……”

      我渾身發冷。

      趙叔忽然打了個酒嗝,驚恐地捂住嘴:“我胡說的……我什么都沒說……”

      他連滾爬爬跑了。

      那晚我整夜未眠。

      容妃。先帝最寵愛的妃子,出身樂籍,因一曲《霓裳》得幸。史書只寫她“病逝”,追封貴妃。

      若趙叔說的是真的……

      皇上那時該有多大?十歲?十二歲?

      眼睜睜看著生母被誣陷,被打入冷宮,在寒冬里孤獨死去。

      而害她的人,以“嫡后”之名,穩坐中宮。

      月光移了位置,落在牌位上。

      “娘,”我低聲問,“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沒有回答。

      只有風聲穿過破窗,嗚咽如泣。

      我想起生母的身份——她曾是揚州最有名的舞姬,后來不知怎的進了賈府做妾。

      她從不提過去,只偶爾在醉酒時,哼些我聽不懂的江南小調。

      那些曲調婉轉哀怨,像藏著說不盡的故事。

      祠堂外傳來腳步聲。

      我立刻吹滅蠟燭,屏息躲在陰影里。

      是兩個守夜婆子,提著燈籠路過。

      “……大小姐真是好命,一入宮就是貴人。”

      “可不是,聽說皇上親自挑的。咱們府要出娘娘了!”

      聲音漸遠。

      我重新點起香,看著那點猩紅在黑暗里明滅。

      命好?

      若皇上真如我猜想,那恨意該有多深?深到能將“嫡女”二字,變成淬毒的匕首。

      賈夢璇每一聲“嫡女本分”,每一次以“正室所出”自矜,都是在刀刃上行走。

      而她渾然不覺。

      香灰跌落,燙在手背上。

      我縮回手,看著那點紅痕,忽然想起明日還要去繡那床百子被。

      百子千孫,瓜瓞綿綿。

      多好的寓意。

      可宮里那些孩子呢?那些未出生就夭折的,那些活了幾個月便“急病”去世的。

      史書不會寫。

      正如不會寫容妃真正的死因。

      我收拾好食盒,推開木門。

      夜深露重,石板路上凝著薄薄的白霜。抬頭望去,正院那邊還亮著燈,隱約傳來琴音。

      賈夢璇在練《鳳求凰》。

      她彈得真好,琴聲清澈歡悅,滿是待嫁女兒對未來的憧憬。

      我站在原地聽了片刻,轉身走向黑暗。

      琴音在身后漸漸模糊。

      像一場華美的夢,正徐徐展開。

      而夢的盡頭,或許是醒不來的噩夢。



      03

      父親宋義回府時,已是入宮前五日。

      他剛從戶部衙門回來,官袍未換,便徑直去了正院書房。

      我跟在送茶的侍女后頭,在門外候著。

      里頭傳來父親嚴肅的聲音:“……宮規三百條,都記熟了?”

      “女兒每日背誦,不敢懈怠。”賈夢璇答得恭順。

      “嗯。”父親頓了頓,“你可知皇上為何獨獨選中你?”

      屋內靜了一瞬。

      “女兒愚鈍,請父親明示。”

      我透過門縫,看見父親背手站在窗前。暮色將他身影拉得很長。

      “皇上登基三年,后宮空虛。

      此番選秀,意在充實內廷,延綿子嗣。”他轉身,目光落在嫡姐身上,“而你,出身清白,嫡女正統,儀態端方,正是母儀天下的合適人選。”

      賈夢璇臉頰微紅:“女兒定不負父親期望。”

      “不止是我的期望。”父親聲音低沉,“是整個賈氏一族的期望。你兄長在軍中,你弟弟尚在讀書,族中子弟的前程——”

      他停下,擺擺手:“這些你明白就好。只需記住,謹言慎行,恪守本分。皇上最重規矩。”

      我垂下眼。

      最重規矩。

      還是最恨規矩?

      侍女輕咳一聲,我接過茶盤,推門進去。

      書房里熏著檀香,書架上的典籍整齊排列。父親看見我,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下。

      “楚翹也在。”

      “給父親請安。”我將茶盞輕放在案上,“母親讓送來的新茶,說是今年頭采的龍井。”

      父親嗯了聲,沒再多言。

      在他眼里,我大概只是個不起眼的庶女。安靜,懂事,針線尚可,僅此而已。

      賈夢璇端起茶,用杯蓋拂了拂茶葉,忽然說:“父親,妹妹的繡工極好,我那件百子被便是她繡的。”

      “是嗎。”父親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很淡,像看一件擺設,“用心便好。”

      我屈膝行禮,退出書房。

      門合上前,聽見父親說:“……入宮后,多與賢妃走動。她雖無子,卻是太后侄女,在宮中頗有分量。”

      “女兒明白。”

      長廊里點起了燈。

      我慢慢往回走,經過花園時,看見幾個小丫鬟湊在一起嘀咕。

      “……聽說賢妃娘娘脾氣不好?”

      “噓——小聲點!我表姐在宮里當差,說賢妃最恨別人提她沒孩子……”

      “那大小姐會不會受委屈?”

      “怎么會!大小姐是嫡女,皇上親選,賢妃也得給幾分面子。”

      她們看見我,立刻散開,行禮后匆匆離去。

      嫡女。

      又是這兩個字。

      仿佛一道護身符,能抵擋一切明槍暗箭。

      可我知道不是。

      回到東院,我翻開針線筐,里頭有件未做完的寢衣。素白軟緞,領口繡了極小的蘭花紋樣。

      是給生母做的。

      她生前最愛蘭花,說這花干凈,生在幽谷,不與人爭。

      可惜沒做完,她就去了。

      我拿起針,繼續繡剩下的葉片。

      窗外月色清明。

      忽然想起明日府中要設宴,邀請幾位與父親交好的同僚及其家眷。

      說是為賈夢璇送行,實則炫耀。

      嫡母早早就命人備好了菜式,連戲班子都請了京城最有名的“慶喜班”。

      我這樣的庶女,本不必出席。

      但嫡母特意讓人傳話:“楚翹也來,給你姐姐撐撐場面。”

      撐場面。

      大約是需要一個安靜陪襯,好讓嫡姐的光芒更耀眼。

      針尖刺破指尖,滲出血珠。

      我含住手指,淡淡的腥味在舌尖化開。

      血珠染在白緞上,像雪地里落了一瓣紅梅。

      忽然想起生母病重時,也曾這樣咳出血來。鮮紅的,刺目的,染臟了她素白的帕子。

      那時她拉著我的手,眼神渙散,卻還在說:“翹翹……別進宮……那里頭……都是血……”

      現在好像懂了一點。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侍女小翠。

      “二姑娘,夫人讓您過去一趟,試試明日宴席要穿的衣裳。”

      我放下針線:“就來。”

      正院燈火通明。

      孫春梅坐在榻上,面前攤著幾件衣裙。都是新做的,料子雖不如嫡姐的華貴,卻也精致。

      “這件藕荷色的,襯你膚色。”她拿起一件遞過來,“明日穿這個。”

      “謝母親。”

      我接過,觸手是光滑的絲綢。

      “首飾我也讓嬤嬤備了幾樣。”嫡母打量著我,“你雖不及璇兒,好生打扮,也不至于丟府里的臉。”

      “明白就好。”她端起茶盞,吹了吹,“明日來的都是貴客,禮部王尚書家的夫人,兵部李侍郎家的老太太……你只需安靜坐著,別人問話,恭敬答便是。”

      我垂首稱是。

      賈夢璇從內室出來,已換上一套水紅裙衫,發間簪著赤金步搖。燭光下,她整個人明艷得不可方物。

      “娘,您看這套可好?”

      “好,好。”嫡母笑得眼尾堆起細紋,“我兒穿什么都好看。”

      我看著她們母女親昵的樣子,想起生母。

      她從不曾這樣對我笑過。

      不是不愛,是不敢。

      一個舞姬出身的妾室,活得戰戰兢兢。連抱我,都要挑沒人的時候。

      “楚翹,”賈夢璇忽然轉向我,“你明日也好好打扮,別總穿得那么素凈,叫人以為咱們府苛待庶女。”

      話是好話,語氣里卻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

      “長姐說的是。”

      她滿意地點頭,又去試另一套衣裳。

      我抱著那件藕荷色衣裙退出正院。

      夜色深沉,星河低垂。

      明日宴席,大約又是一場戲。

      每個人都要演好自己的角色:慈愛的嫡母,驕傲的嫡女,恭順的庶女。

      而真正的暗流,藏在笑容底下,藏在酒杯相碰的清脆聲響里。

      就像宮墻內。

      人人都戴著面具,演一場盛大的、永不落幕的戲。

      只是不知,這場戲的結局。

      是錦繡榮華。

      還是白骨成堆。

      我抱緊懷里的衣裳。

      絲綢冰涼,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04

      宴席設在第三日。

      賈府正廳擺開十二張八仙桌,女眷在后花園的水榭另設六席。

      我穿了那件藕荷色衣裙,簪一對素銀簪子,隨嫡母和嫡姐到水榭時,里頭已坐滿了人。

      環佩叮當,脂粉香氣混著園中花香,氤氳成一片甜膩的暖霧。

      “宋夫人來了!”

      幾位夫人起身相迎,目光齊刷刷落在賈夢璇身上。

      “這就是璇姐兒?果真標致!”

      “瞧瞧這通身的氣派,天生的貴人相。”

      “聽說皇上欽點,這可是咱們京城頭一份的榮耀。”

      孫春梅笑得合不攏嘴,拉著賈夢璇一一引見。

      我安靜跟在后面,行禮,微笑,不多說一個字。

      席間聊的都是宮闈傳聞、各家姻親,偶爾提及朝政,也立即轉開話題。

      禮部王尚書的夫人拉著賈夢璇的手,輕聲細語:“……賢妃娘娘喜歡聽戲,尤其愛《牡丹亭》。你入宮后若有機會,可投其所好。”

      “謝夫人提點。”

      兵部李侍郎的老太太瞇著眼打量她:“眉眼像你母親,福氣卻更盛。老身看人準,你這面相,將來必有大造化。”

      一片恭維聲中,賈夢璇臉頰緋紅,眼底的光彩更盛。

      我坐在末席,小口抿著茶。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清香撲鼻。可喝在嘴里,總有些澀。

      席間有位年輕的少夫人,是都察院劉御史家的兒媳。她話不多,只靜靜聽著,偶爾與我對視,輕輕點頭。

      宴至一半,戲臺上開鑼。

      唱的是《龍鳳呈祥》,應景的吉祥戲。

      鼓樂喧天里,賈夢璇被幾位閨秀圍住,低聲說笑。我借故離席,走到水榭外的回廊透氣。

      月華如練,灑在池面上,碎成粼粼銀光。

      “二姑娘也出來透氣?”

      我回頭,是那位劉家少夫人。她姓林,眉目溫婉,看著不過二十出頭。

      “林夫人。”我行禮。

      她擺擺手,走到欄桿邊,望著池中月色:“里頭悶得慌。人人都在說宮中富貴,卻沒人提那里頭的兇險。”

      我心中微動,面上不顯:“夫人何出此言?”

      她轉頭看我,眼神清澈:“我姑姑曾在宮中當女官,伺候過容妃娘娘。”

      容妃。

      我呼吸一滯。

      林夫人聲音壓得很低:“她說容妃娘娘性子極好,從不苛待下人。冬日里見小宮女手凍裂了,還親自給藥膏。”

      池面掠過一陣風,吹皺月光。

      “后來……后來就出了事。”她頓了頓,“我姑姑說,容妃娘娘去世那晚,冷宮那邊傳來哭聲,整整一夜。”

      我指尖冰涼:“夫人為何與我說這些?”

      她笑了笑,有些苦澀:“我看你安靜,不像她們那樣……被富貴迷了眼。你姐姐這一去,未必是福。”

      “夫人慎言。”

      “我知道。”她攏了攏披風,“只是想起我姑姑。容妃去后,她大病一場,出宮時整個人都垮了。”

      戲臺上的唱詞隱約傳來:“……金殿上,配鸞凰,從此君王不早朝……”

      林夫人搖搖頭:“這戲,唱得太美。”

      她轉身要走,又停下:“二姑娘,若你姐姐入宮后……遇到難處,可托人帶信到劉府。我雖幫不上大忙,傳個話還是能的。”

      “謝夫人。”

      她頷首離去,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我獨自站在月光下,許久未動。

      又一個見證者。

      那些破碎的傳聞,正一片片拼湊起來。

      宴席散時,已是亥時。

      送走賓客,嫡母命人收拾殘席。賈夢璇拉著我,腳步輕快地往后院走。

      “楚翹,你看見王夫人送的那對玉鐲沒?水頭極好。”

      “看見了。”

      “還有李老太太,她說我面相貴不可言。”她笑著轉了個圈,裙擺散開,“你說,皇上會不會一入宮就封我做妃?”

      我沉默片刻:“長姐,宮中妃嬪眾多,還是謹慎些好。”

      她笑容淡了些:“你懂什么。我是嫡女,皇上親選,與那些選秀上來的能一樣?”

      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

      嫡女身份,在別人那里是榮耀。

      在皇上那里,或許是催命符。

      到了她院門口,她忽然說:“楚翹,你是不是嫉妒我?”

      我抬眼。

      燭光從窗紙透出,映著她明媚的臉龐。那上面有毫不掩飾的得意,還有一絲……憐憫。

      對庶妹的憐憫。

      “長姐多慮了。”我平靜道,“妹妹真心為姐姐高興。”

      “那就好。”她抬手理了理鬢發,“你放心,等我站穩腳跟,求皇上給你指門好親事。雖做不了正室,做個貴妾總不難。”

      這話像一根針,輕輕刺了下。

      我屈膝:“謝長姐。”

      轉身離開時,聽見她在身后哼起小調。

      是宴席上戲班子唱的《龍鳳呈祥》。

      調子歡快,充滿憧憬。

      我走回東院,推開房門。

      屋里沒點燈,只有月光從窗外漏進來,照在空蕩蕩的桌案上。

      忽然覺得很累。

      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疲憊。

      坐到床邊,指尖觸到枕下一樣硬物。

      摸出來,是生母留下的銀鐲子。很細,沒什么花紋,戴得久了,表面磨得光滑。

      她臨終前塞給我的。

      “翹翹……留著……做個念想……”

      我將鐲子貼在掌心,冰涼的溫度順著皮膚蔓延。

      娘。

      如果您還在,會說什么?

      會讓我提醒賈夢璇嗎?

      可即便提醒,她會聽嗎?

      不會。

      她正沉浸在嫡女的榮耀里,沉浸在“皇上欽點”的榮寵里。

      那些黑暗的往事,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在她看來,不過是庶妹的嫉妒與詛咒。

      三更了。

      離入宮,還有四日。

      四日后,那頂華麗的宮轎會抬著她,走進深不可測的宮墻。

      走進皇上精心布置的……局。

      我握緊銀鐲,尖銳的邊緣硌著掌心。

      疼。卻讓人清醒。



      05

      入宮前夜,府里徹夜燈火通明。

      寅時剛過,梳頭娘子就進了賈夢璇的院子。開臉,上妝,更衣,一道道程序繁瑣而莊重。

      我被嫡母叫去幫忙。

      其實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旁,遞個簪子,捧個妝盒。

      鳳冠已經擺在紫檀木托盤里。赤金累絲,寶石鑲嵌,正中一只鳳凰展翅欲飛,口中銜著的東珠有拇指大小。

      “真重。”梳頭娘子小心翼翼捧起,兩名侍女幫忙,才穩穩戴在賈夢璇頭上。

      她頸子微微沉了下,隨即挺直。

      銅鏡里映出一張完美無瑕的臉。胭脂暈染雙頰,黛眉描畫如遠山,唇上點了最正的紅。

      嫡母站在一旁,眼里泛著淚光:“我兒……真好看。”

      “母親。”賈夢璇握住她的手,聲音也有些哽咽,“女兒定不負您期望。”

      “好,好。”

      我看著這一幕,忽然想起生母。

      若她還在,會為我梳頭嗎?

      大概不會。庶女出嫁,沒這么多規矩,一頂小轎從側門抬出去便是。

      門外傳來鞭炮聲。

      吉時快到了。

      我退出屋子,走到前院。這里已擠滿了人,族中親戚,故交好友,還有來看熱鬧的街坊。

      父親穿著官服,正與幾位同僚寒暄。

      看見我,他招手:“楚翹,過來。”

      我走過去行禮。

      “今日你姐姐入宮,你也要謹言慎行。”他聲音不高,卻帶著慣常的威嚴,“往后府中女眷,以你為長,須得做出表率。”

      他點點頭,沒再多說。

      其實我們都清楚,所謂“表率”,不過是空話。嫡母還在,府中大小事輪不到我做主。

      我只是個擺設。

      辰時正,宮里的儀仗到了府門外。

      鼓樂齊鳴,八名內侍抬著一頂明黃轎輦,轎身繡滿龍鳳呈祥圖案。前后各有十六名宮女,手執宮燈、羽扇。

      “貴人請上轎——”

      司禮太監的聲音尖細綿長。

      賈夢璇由兩名嬤嬤攙扶,緩步走出正門。鳳冠霞帔,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圍觀人群發出驚嘆。

      “真真是天仙似的人兒!”

      “賈家要飛黃騰達了!”

      她走到轎前,停下,回頭望了一眼。

      目光掠過父親,掠過嫡母,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復雜。有驕傲,有得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她張了張嘴,無聲說了句什么。

      看口型,是:“等我。”

      她轉身,嬤嬤掀開轎簾,她彎腰進去。

      轎簾落下,遮住那一身明艷的紅。

      “起轎——”

      轎子穩穩抬起,儀仗緩緩移動。

      鼓樂聲更響,鞭炮震耳欲聾。

      父親和嫡母送到門口,望著轎子遠去,久久未動。

      族中女眷抹著淚,說著吉祥話。

      我站在人群邊緣,目光卻落在儀仗隊末尾一個老太監身上。

      他頭發花白,腰背微駝,走路時腳步很輕。

      經過府門時,他抬眼,目光掃過賈家眾人。

      那眼神……我形容不出。

      不是羨慕,不是恭維。

      是一種極深的、壓抑的……悲憫。

      像在看一群走向懸崖而不自知的人。

      我們的目光有一瞬交匯。

      他立刻低下頭,加快腳步跟上隊伍。

      心口猛地一跳。

      這個人……是誰?

      儀仗轉過街角,消失在視線里。

      鼓樂聲漸遠,圍觀人群漸漸散去。

      嫡母扶著門框,眼淚終于落下來:“我的璇兒……”

      父親拍拍她的肩,沉聲道:“回屋吧。往后,咱們更要謹言慎行。”

      眾人陸續回府。

      我站在原地,望著空蕩蕩的街口。

      晨風吹過,卷起地上散落的紅紙屑。

      像一場繁華大夢后,留下的殘跡。

      “二姑娘,”小翠輕聲喚我,“夫人叫您過去。”

      我轉身,走回府里。

      正院已收拾干凈,那頂曾經擺放過鳳冠的紫檀木托盤還放在桌上,空蕩蕩的。

      嫡母坐在榻上,神色疲憊:“楚翹,從今日起,每日晨昏定省不可廢。你姐姐入宮了,府中規矩不能亂。”

      “還有,”她頓了頓,“你姐姐房中那些舊物,你挑幾樣留作念想。其余……都收進庫房吧。”

      這話說得有些傷感。

      我應下,退出正屋。

      走到賈夢璇的院子,推開門。

      屋里還殘留著脂粉香氣。妝臺上散落著幾支珠花,銅鏡前,她用過的胭脂盒開著,里面還剩小半。

      床榻上鋪著嶄新的錦被,是她為入宮準備的,最終沒帶走。

      我走到梳妝臺前,看見一支赤金簪子。

      簪頭是蓮花造型,做工精巧。是她及笄那年,嫡母特意請金匠打的。

      她常戴。

      我拿起簪子,觸手溫涼。

      忽然看見簪子底下壓著一張紙。

      抽出來,是賈夢璇的字跡:“楚翹,這簪子留給你。姐姐入宮享福,你在府中……好生侍奉父母。勿念。”

      字跡有些潦草,大約是臨走前匆忙寫的。

      我盯著那句“入宮享福”,許久。

      最后將紙條折好,連同簪子一起收起。

      走到窗邊,推開窗。

      院子里那株海棠開得正好,粉白花朵累累垂垂。

      賈夢璇最愛這花,說它熱鬧,喜慶。

      如今花還在,人已入深宮。

      不知那宮墻內,有沒有海棠。

      或許有。

      但大約不是給人賞的。

      是裝點那華美牢籠的……點綴。

      小翠進來收拾東西,見我站在窗邊,輕聲道:“二姑娘,大小姐……會過得好吧?”

      我沒有回答。

      轉身離開時,想起那老太監的眼神。

      那悲憫的、沉重的眼神。

      像在說:又一個。

      又一個走進那吃人地方的。

      又一個……或許再也走不出來的。

      06

      日子忽然變得安靜。

      賈夢璇入宮后,府里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嫡母常常坐在她房里發呆,父親則更加忙碌,有時整日待在衙門。

      我每日晨昏定省,偶爾陪嫡母說說話,大多時間待在東院。

      宮里每月準許家眷遞一次信。

      第一次遞信時,嫡母親自寫了厚厚一疊,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皇上待她如何。

      回信是半月后送來的。

      賈夢璇的字跡工整,語氣歡快。

      說宮中一切都好,住的“凝香館”寬敞明亮,伺候的宮女太監都很恭敬。

      皇上來過兩次,夸她端莊知禮。

      嫡母捧著信反復讀,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璇兒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將信仔細看了一遍。

      字里行間,透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她說自己“恪守本分,不敢逾矩”,說“每日抄寫宮規,熟記于心”。

      這不像賈夢璇。

      那個驕傲的、以嫡女自矜的賈夢璇,不會說這些。

      除非……有人在教她。

      第二次遞信,嫡母讓我也寫幾句。

      我提筆,猶豫許久,只寫了八個字:“春寒未消,望自珍重。”

      回信來得比上次快。

      賈夢璇在信末加了句:“妹妹勿憂,宮中暖閣已燒地龍,甚是暖和。”

      她沒提別的。

      第三次遞信前,宮中忽然來了賞賜。

      是皇上身邊的大太監親自送來的,兩匹云錦,一套赤金頭面,還有幾匣子貢品點心。

      “皇上夸賈貴人近日進退有度,特賜這些,以示嘉獎。”大太監笑瞇瞇道。

      嫡母喜出望外,連忙命人備茶。

      我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大太監臉上。

      他約莫四十來歲,面白無須,笑容恰到好處。說話時眼睛微微瞇著,看不出真實情緒。

      “貴人入宮三月,能得皇上嘉獎,實屬不易。”他喝了口茶,“咱家聽說,貴人前些日子還規勸了皇上?”

      嫡母一愣:“規勸?”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太監放下茶盞,“就是皇上日前想修繕西苑,貴人勸了幾句,說如今邊關未穩,不宜大興土木。

      皇上聽后,非但沒惱,反而夸貴人識大體。”

      嫡母松了口氣:“這孩子,膽子也太大了。”

      “夫人別擔心,皇上就喜歡這樣直言的。”大太監起身,“咱家還得回宮復命,就不多留了。”

      送走他,嫡母捧著那些賞賜,愛不釋手。

      “璇兒這是得寵了!得寵了!”

      我看著那套赤金頭面。

      鳳穿牡丹的圖案,極其精致。在燭光下,金燦燦的光晃得人眼花。

      規勸皇上。

      以“嫡女”的身份,規勸皇上。

      我背脊發涼。

      “母親,”我輕聲問,“長姐在信里……可提過此事?”

      嫡母搖頭:“這孩子,定是怕我擔心,沒說。”她笑著撫過云錦,“不過皇上既然賞了,便是好事。”

      真的是好事嗎?

      我回到東院,翻出前兩封信。

      仔細再看,字里行間透著一股緊繃。那種刻意表現“端莊”“本分”的緊繃。

      她在怕什么?

      或者,她在演什么?

      幾日后,宮里傳來消息:賢妃娘娘染了風寒,皇上命賈貴人暫代協理六宮之權。

      雖然只是暫時的,卻也足以讓嫡母欣喜若狂。

      “協理六宮!這可是妃位才有的權力!”

      父親下朝回來,聽聞此事,卻皺了皺眉。

      “皇上這是什么意思?”

      嫡母不解:“老爺,這不是天大的恩寵嗎?”

      “璇兒入宮不過三月,資歷淺,又無子嗣,突然讓她協理六宮……”父親沉吟片刻,“樹大招風啊。”

      “可這是皇上的旨意。”

      “正因為是皇上的旨意,才更該謹慎。”父親看向我,“楚翹,你怎么看?”

      我沒想到他會問我。

      沉默片刻,我低聲道:“女兒愚見,長姐年輕,驟然掌權,難免引人側目。宮中妃嬪眾多,若有疏失……”

      “沒錯。”父親點頭,“明日遞信時,提醒你姐姐,萬事謹慎,寧可不做,不可做錯。”

      可我心里清楚。

      有些事,不是謹慎就能避免的。

      那夜我輾轉難眠。

      起身點了燈,從箱底翻出一本舊書。

      是生母留下的,一本曲譜。里頭夾著幾張泛黃的紙,紙上抄了些詩詞。

      有一首李商隱的《宮辭》:“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莫向尊前奏花落,涼風只在殿西頭。”

      字跡娟秀,是生母的筆跡。

      她抄這首詩時,在想什么?

      是在想容妃嗎?還是在想自己?

      紙頁邊緣有些磨損,想來是常被翻看。

      我將曲譜貼在心口,閉上眼睛。

      如果您還在,會告訴我該怎么做嗎?

      會讓我提醒賈夢璇,讓她收斂鋒芒,低調求生嗎?

      可即便提醒,有用嗎?

      她正沉浸在“協理六宮”的榮耀里,沉浸在“皇上嘉獎”的恩寵里。

      那些隱晦的警告,在她看來,不過是庶妹的嫉妒與杞人憂天。

      窗外傳來貓叫。

      凄厲的,像嬰兒啼哭。

      我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

      夜色濃重,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廊下燈籠透出一點昏黃的光。

      忽然看見墻角有個人影。

      心猛地一提。

      仔細看,是守夜的婆子,正蹲在那兒打盹。

      松口氣,合上窗。

      可心口那股不安,卻越來越清晰。

      像有什么東西,正在暗處緩緩醞釀。

      等待時機。

      等待……爆發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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