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歲生日那天下午,我坐在派出所冰冷的椅子上,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個我認識了十五年、以為懂得我靈魂的女人,從未真正在乎過我。
她優雅的微笑,溫柔的傾聽,恰到好處的關心,全都是精心設計的面具。
而我卻用了整整十五年時間,沉浸在這場自以為是的知己情誼里。
直到女兒把證據攤在我面前,直到我看見監控錄像里她和那個男人談笑風生。
直到她平靜地對我說:“老陳,到了這年紀,你真以為還有什么純粹的感情嗎?”
所有的溫情瞬間碎成冰碴,扎進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那天走出派出所時,秋雨正涼,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蕭茹的場景。
她穿著淡青色旗袍站在畫廊門口,陽光灑在她肩上,像幅古典油畫。
那時我三十五歲,事業剛有起色,以為人生還有無限可能。
如今站在四十五歲的門檻上回頭望去,才發現自己活得多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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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星期四傍晚六點半,我準時推開“時光轉角”咖啡館的玻璃門。
風鈴發出清脆聲響,咖啡香氣裹著暖意撲面而來。
靠窗第三張桌子旁,蕭茹已經坐在那里了。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針織衫,頭發松松挽在腦后,正低頭看手機。
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眼角彎起熟悉的弧度。
“來了?給你點了美式,剛送過來。”她聲音溫和,像初夏傍晚的風。
我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咖啡杯還冒著熱氣。
窗外是城市華燈初上的景象,車流劃出一道道光帶。
“今天忙嗎?”蕭茹把手機放到一旁,目光落在我臉上。
我揉了揉太陽穴,苦笑著搖頭:“季度報表,部門考核,還有新項目招標?!?/p>
“永勝集團那個?”她端起自己的拿鐵,輕輕吹了吹。
我有些驚訝:“你怎么知道?”
“上周吃飯時你提過一句?!彼蛄丝诳Х?,唇邊留下淺淺奶泡,“你說這個項目很重要。”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妻子林靜從來不記得我工作上的事,她關心的是孩子成績、房貸利率、超市打折。
但蕭茹會記得,會傾聽,會在恰當的時候問一句進展如何。
“確實重要?!蔽覊旱吐曇?,“公司今年最大的單子,老鄧那邊也盯著呢?!?/p>
蕭茹的睫毛顫了顫:“鄧志偉?”
“對,我那個老對手?!蔽铱嘈?,“從分公司斗到總公司,十幾年了?!?/p>
她沉默片刻,忽然問:“那你壓力很大吧?”
這句話問得輕飄飄的,卻像鑰匙打開了我心里某扇門。
我靠在沙發上,開始說起今天的糟心事。
下屬提交的數據有誤,害我在總經理面前丟臉。
競標方案改了七稿,團隊已經開始抱怨。
回到家還要面對林靜的嘮叨,說我又忘了交物業費。
蕭茹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眼神專注而溫柔。
她不打斷我,不給建議,只是用那種“我懂”的目光看著我。
這種被理解的感覺,像干渴的旅人遇見清泉。
“有時候覺得,只有在你這里才能喘口氣?!蔽颐摽诙?。
說完才覺得不妥,這話太曖昧。
蕭茹卻只是淡淡一笑,轉了話題:“下周末畫廊有新展,有空來看看嗎?”
“誰的畫?”
“幾位青年藝術家,其中有個女孩很有靈氣?!彼D了頓,“畫風……有點像你上次說的,那種迷茫又掙扎的感覺?!?/p>
我心里一動。
三個月前,我隨口說過喜歡表現主義里那種矛盾感。
她竟然記得。
咖啡館的燈光昏黃溫暖,鋼琴曲如水般流淌。
我們就這樣坐著,偶爾交談,大部分時間各自沉默。
但沉默不尷尬,反而有種默契的舒適。
八點整,蕭茹看了眼手表:“該走了,你女兒是不是今晚回家?”
我這才想起陳薔說今天從學校回來。
“對,差點忘了。”
“快回去吧。”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駝色風衣,“路上小心?!?/p>
我看著她穿好外套,圍上絲巾,動作優雅從容。
十五年了,她好像從未變過。
永遠得體,永遠恰到好處,永遠在我需要時出現。
走出咖啡館,秋夜的風已經帶了涼意。
蕭茹朝停車場另一邊走去,回頭揮了揮手。
我坐進車里,沒有立刻發動引擎。
手機屏幕亮起,是林靜的未讀消息:“幾點回來?菜要涼了。”
簡短,直接,沒有任何修飾。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幾秒,忽然想起蕭茹剛才那句“壓力很大吧”。
嘆了口氣,我回復:“馬上?!?/p>
車子駛入夜色時,我從后視鏡里看見蕭茹的車也開出來了。
她朝另一個方向去,尾燈很快消失在車流中。
這種每周四的見面,已經持續了七年。
從最初的偶遇,到后來的約定俗成。
我們從不談越界的話題,不談彼此的家庭。
只是喝咖啡,聊天,分享最近看的書和電影。
林靜知道蕭茹的存在,但我說那是老同學,偶爾聯系。
她沒多問,也許是不在意,也許是信任。
回到家已經八點半,客廳燈還亮著。
陳薔窩在沙發里玩手機,頭也不抬:“爸,你又加班?”
“嗯,項目忙?!蔽颐撓峦馓祝俺燥埩藛幔俊?/p>
“吃了,媽給我留了菜。”她終于抬起頭,眼神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你喝咖啡了?”
我一怔:“怎么知道?”
“身上有咖啡味,而且……”她聳聳肩,“你每次見完蕭茹阿姨,都是這種表情。”
我下意識摸了摸臉:“什么表情?”
“說不上來。”陳薔放下手機,認真地看著我,“就是……特別放松,又有點恍惚。”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女兒才二十二歲,眼神卻銳利得可怕。
“別瞎說,就是老同學聊聊天?!蔽肄D身往廚房走,“你媽呢?”
“洗澡去了?!标愃N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爸,我只是提醒你,別太自作多情。”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廚房的燈有些刺眼,餐桌上的菜用保鮮膜包著。
紅燒排骨,清炒菜心,都是我愛吃的。
但已經冷了,油凝固在表面,看著沒什么胃口。
我還是坐下來,打開保鮮膜,機械地往嘴里送飯。
腦子里卻反復回響女兒那句話。
自作多情?
怎么可能。
我和蕭茹之間,從來都是清清白白的知己情誼。
她在我最艱難時給過支持,我幫她介紹過畫廊客戶。
我們互相理解,互不打擾,保持恰當的距離。
這種關系多么難得,年輕人怎么會懂。
浴室傳來水聲停止的響動。
很快,林靜擦著頭發走出來,穿著那件穿了三年的舊睡衣。
“回來了?菜熱一下再吃啊?!彼f。
“沒事,不涼?!蔽已氏伦炖锏娘?,“薔薔說學校有什么事嗎?”
“能有什么事,就是要錢。”林靜在我對面坐下,“說想報個什么培訓班,三千八?!?/p>
我點點頭:“該報就報吧。”
我們就這樣聊著家常,像無數個尋常夜晚。
但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隔在我們之間。
不是爭吵,不是冷漠,而是一種……疲憊。
就像運行了太久的機器,零件都磨損了,還能轉,但嘎吱作響。
睡前,手機亮了一下。
蕭茹發來一條信息:“到家了吧?好好休息?!?/p>
簡單的六個字,卻讓我心里一暖。
我回復:“到了,你也早點休息。”
沒有多余的話,沒有表情包,就像我們一貫的風格。
林靜已經睡著了,背對著我,呼吸均勻。
我盯著天花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那時我和林靜剛結婚,她會在我加班時等門。
會給我煮醒酒湯,會聽我說工作中的煩心事。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之間只剩下柴米油鹽了呢?
也許是從她全心投入照顧孩子開始。
也許是從我升職后越來越忙開始。
也許就是從遇見蕭茹開始。
這個念頭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翻了個身,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窗外月色很好,銀白的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
我閉上眼睛,腦子里卻浮現蕭茹端咖啡的樣子。
她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涂著透明指甲油。
握杯子的姿勢特別優雅,像舊上海畫報里的女人。
算了,不想了。
我對自己說,只是朋友而已。
02
周六早晨,我被爭吵聲吵醒。
睜開眼時,陽光已經爬滿半邊床。
林靜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
“我說了多少次,臟衣服不要扔沙發上!”
“媽,我就放一會兒,馬上洗……”陳薔的聲音懶洋洋的。
“一會兒是多久?你看看這家里,哪件家務是你做的?”
我揉著太陽穴坐起來,頭痛欲裂。
昨晚熬到兩點改方案,現在只覺得渾身乏力。
推開臥室門時,看見陳薔抱著筆記本電腦窩在沙發一角。
林靜站在客廳中央,手里攥著幾件衣服,臉色鐵青。
“怎么了這是?”我試圖讓聲音聽起來平和。
“問你女兒!”林靜把衣服扔進臟衣籃,“大學都快畢業了,一點家務不做。”
陳薔頭也不抬:“我趕論文呢,明天要交?!?/p>
“論文論文,你哪天不趕論文?”林靜轉向我,“你看看,這家里就我一個人操心!”
我走到廚房倒水,想避開這場爭執。
但林靜跟了進來:“陳明華,你也說說她?!?/p>
“薔薔,聽媽媽的話,把衣服洗了?!蔽覚C械地說。
陳薔終于抬起頭,眼神里滿是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煩不煩?!?/p>
她合上電腦,抱起那堆衣服走向陽臺。
林靜臉色稍微緩和,開始準備早餐。
廚房里響起切菜聲,油鍋滋滋作響。
我坐在餐桌旁,看著妻子忙碌的背影。
她穿著那件褪色的家居服,腰間系著圍裙,頭發隨意扎著。
忽然想起昨天蕭茹在咖啡館的樣子。
米白針織衫,頭發松松挽起,連皺眉都顯得優雅。
“發什么呆?”林靜把煎蛋放在我面前,“今天要去公司嗎?”
“下午有個會。”我拿起筷子,“你呢?”
“還能干嘛,打掃衛生,買菜,然后去我媽那兒一趟。”
她坐下來,咬了口饅頭,“老太太血壓又高了?!?/p>
“需要我一起去嗎?”
“不用,你忙你的?!彼D了頓,“對了,物業費該交了,三千六?!?/p>
我點點頭,從錢包里掏出卡遞給她。
這是我們之間最常見的對話。
交代行程,交代開支,交代需要完成的事項。
像兩個合伙經營公司的同事,而不是夫妻。
吃完早飯,我回到書房繼續修改方案。
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讓我眼花繚亂。
關鍵還是報價部分,比競爭對手低多少才合適?
太低會虧本,太高會丟標。
正頭疼時,手機響了。
是朱永壽,我的大學同學兼好友。
“老陳,在哪呢?”他聲音洪亮,“出來喝兩杯?”
“大早上喝什么酒?!蔽铱嘈?,“在家改方案,煩著呢?!?/p>
“那就更該出來了,放松放松?!彼麎旱吐曇?,“老地方,我等你?!?/p>
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盯著手機看了幾秒,起身換衣服。
林靜在拖地,見我出門,問了句:“中午回來吃飯嗎?”
“不一定,你們先吃吧?!?/p>
開車去“老地方”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競標的事。
永勝集團這個項目,關系到部門明年一半的業績。
鄧志偉那邊肯定也在全力準備。
那家伙向來狡猾,總能用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
但這次,我必須贏。
“老地方”其實是家茶樓,藏在老城區巷子里。
朱永壽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泡茶。
見我來了,他倒上一杯:“嘗嘗,新到的普洱?!?/p>
我坐下抿了一口,茶湯醇厚,回甘悠長。
“好茶?!?/strong>
“那當然,我托人從云南帶的。”朱永壽打量著我,“臉色這么差,又熬夜了?”
“沒辦法,競標壓力大。”
他給我續上茶,忽然問:“蕭茹最近怎么樣?”
我一愣:“怎么突然問這個?”
“上周在商場看見她了,和幾個人在一起,好像有鄧志偉?”
我心里莫名一緊:“你看錯了吧?”
“可能吧,離得遠?!敝煊缐蹟[擺手,“不過老陳,不是我說你,還是注意點?!?/p>
“注意什么?”
“蕭茹那女人,不簡單?!彼c了支煙,“漂亮,聰明,又懂得怎么拿捏男人?!?/p>
“你想多了,我們就是朋友?!?/p>
“朋友?”朱永壽笑了,“男女之間哪有什么純友誼,尤其你們這種,保持聯系十幾年?!?/p>
我有些不悅:“永壽,別瞎說。”
“好好好,不說不說?!彼e起茶杯,“我就是提醒你一句,別陷太深。”
我們又聊了會兒工作上的事。
朱永壽在另一家公司做銷售總監,人脈廣,消息靈通。
他告訴我,鄧志偉最近在接觸幾家供應商,動作很大。
“我覺得他那邊的報價可能會壓得很低。”他說,“你得做好心理準備?!?/p>
從茶樓出來已經中午,陽光刺眼。
我開車回家,腦子里亂糟糟的。
朱永壽的話像根刺,扎在心里某個地方。
蕭茹和鄧志偉?怎么可能。
他們根本不認識……不對,也許在什么場合見過。
商界圈子就這么大,畫廊也需要贊助商。
也許只是普通的商業往來。
但為什么蕭茹從來沒提過?
快到家時,手機震了一下。
是蕭茹發來的消息:“在畫廊看到一幅畫,覺得很適合你?!?/p>
下面附了張照片。
畫上是迷霧籠罩的森林,隱約可見一條小路蜿蜒向前。
光線從枝葉縫隙透下來,破碎而迷離。
我盯著畫看了很久,回復:“為什么覺得適合我?”
她很快回過來:“那種在迷霧中尋找方向的感覺,很像現在的你。”
我心里一動,手指在屏幕上懸停。
最后只回了句:“謝謝,很美的畫?!?/strong>
家里沒人,林靜帶陳薔去外婆家了。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四周安靜得可怕。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下午。
那時我三十歲,剛升主管,意氣風發。
蕭茹剛離婚,開畫廊失敗,欠了一身債。
我們在同學聚會上重逢,她憔悴得讓人心疼。
后來我幫她介紹客戶,聯系場地,畫廊慢慢做起來了。
她說我是她的貴人,我說只是舉手之勞。
從那時起,我們保持著這種若即若離的聯系。
她會在我生日時送本書,我會在她畫廊有新展時去捧場。
我們聊藝術,聊文學,聊各自對生活的感悟。
但從不聊感情,從不聊過去。
這種關系多安全,多舒適。
我可以對她傾訴工作中的煩惱,她可以對我展示脆弱的一面。
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互不打擾。
手機又震了一下。
這次是林靜:“媽留吃飯,晚上回來,你自己解決?!?/p>
我回了個“好”,放下手機。
冰箱里沒什么菜,我也不想做飯。
索性換了身運動服,去小區健身房跑步。
跑步機上,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覺得陌生。
四十五歲,頭發開始稀疏,肚子微微凸起。
眼角有了細紋,眼神里滿是疲憊。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去哪了?
跑了半小時,我累得喘不過氣,只好停下來。
沖澡時,熱水打在皮膚上,暫時驅散了疲憊。
但一走出健身房,那種空虛感又回來了。
晚上七點,林靜和陳薔還沒回來。
我點了外賣,坐在電視前心不在焉地換臺。
財經新聞在報道永勝集團的戰略調整。
鏡頭閃過董事長講話的畫面,我立刻坐直身體。
這是了解對手的好機會。
正看得專注時,門開了。
陳薔拎著大包小包進來,林靜跟在后面。
“爸,外婆給你帶了醬菜?!彼褨|西放桌上,“還有熏魚。”
“謝謝?!蔽已劬]離開電視。
陳薔走過來,看了眼屏幕:“永勝集團?你們要競標的那個?”
“嗯。”
“有把握嗎?”
“難說?!蔽谊P掉電視,“競爭對手很強?!?/p>
她在我旁邊坐下,猶豫了一下:“爸,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p>
“什么?”
“昨天我和同學逛街,看見蕭茹阿姨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呢?”
“她和一個人吃飯,看起來挺熟的?!标愃N觀察著我的表情,“我同學說,那個人好像是鄧志偉。”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敲在耳膜上。
“你看錯了吧?!蔽业穆曇粲行└蓾?/p>
“也許吧?!标愃N站起身,“我就是隨口一說,你別多想?!?/p>
她回房間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客廳。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玻璃上倒映出我的臉。
蒼白,僵硬,像戴了張面具。
我拿起手機,點開蕭茹的微信對話框。
想問她今天在做什么,想問她認不認識鄧志偉。
但手指懸在屏幕上,久久沒有落下。
最后,我關掉手機,走向陽臺。
夜風吹過來,帶著深秋的涼意。
遠處樓房的燈光星星點點,每扇窗戶里都有一個故事。
我的故事是什么呢?
一個中年男人,自以為擁有一位紅顏知己。
然后發現,一切可能都是自作多情?
我搖搖頭,趕走這個念頭。
不會的,十五年,五千多個日夜。
如果是演戲,也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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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一早晨的辦公室,氣氛緊張得像拉滿的弓弦。
永勝集團競標進入最后階段,所有人都在加班。
我坐在會議室里,看著投影幕布上的數據。
團隊熬了一周末做的方案,還是不夠完美。
“報價部分還是太高?!蔽抑钢聊唬氨仁袌鼍鶅r高出五個點?!?/strong>
項目經理擦著汗:“陳總,成本壓不下去了,原材料在漲價?!?/p>
“那就從其他環節省,管理費用,運輸成本,重新算。”
“可是……”
“沒有可是?!蔽掖驍嗨斑@個標必須拿下,明白嗎?”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低著頭。
我知道自己太嚴厲,但沒辦法。
鄧志偉那邊肯定在盯著,任何疏漏都會成為致命傷。
散會后,我回到辦公室,頭疼欲裂。
桌上堆著待簽的文件,郵箱里塞滿未讀郵件。
手機響了,是蕭茹。
“在忙嗎?”她聲音輕柔。
“還好,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起你說今天要交最終方案,問問順不順利。”
我心里一暖:“不太順利,報價壓不下來?!?/strong>
她沉默了幾秒:“我記得你上次說,運輸走海運可以省不少?”
“對,但永勝要求到貨時間緊,海運來不及?!?/p>
“陸運呢?我有個朋友做物流,也許能談到好價格。”
我眼睛一亮:“真的?”
“我幫你問問吧,晚點給你消息?!?/p>
掛了電話,我心情好了不少。
蕭茹總是這樣,在我最需要時伸出援手。
下午三點,她發來一個聯系方式。
“趙總,信達物流的,我跟他提過你了,直接聯系就行。”
我立刻撥通電話,對方很熱情。
聊了二十分鐘,竟然真談下了比市場低八個點的價格。
這意味著報價可以再壓三個百分點。
我興奮地給蕭茹發消息:“太感謝了,幫了大忙!”
她回了個微笑表情:“能幫到你就好?!?/p>
那天下午,我召集團隊重新核算成本。
到下班時,新方案終于成型,競爭力大大提升。
走出公司大樓時,天已經黑了。
我站在臺階上,深吸一口涼涼的空氣。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林靜。
“幾點回來?飯做好了。”
“馬上,剛下班?!?/p>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給蕭茹打了個電話。
“一起吃晚飯吧,謝謝你今天的幫忙。”
她笑了:“今天不行,畫廊有活動。改天吧?!?/p>
“好,那改天。”
掛電話前,她忽然說:“明華,你太拼了,注意身體?!?/p>
那聲“明華”叫得很自然,我卻心里一顫。
她很少直接叫我名字,通常都是“老陳”。
這個細節像羽毛輕輕劃過心尖,癢癢的。
回到家,林靜已經擺好飯菜。
三菜一湯,簡單但熱乎。
陳薔不在家,說學校有活動。
我們面對面吃飯,電視里放著新聞。
“今天順利嗎?”林靜問。
“還行,解決了運輸的問題?!?/p>
“那就好?!彼龏A了塊排骨給我,“多吃點,最近瘦了。”
我看著她,忽然有些愧疚。
這些天滿腦子都是工作,都沒好好跟她說過話。
“靜靜,”我開口,“等這個項目結束,我們出去旅游吧?!?/p>
她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訝:“怎么突然說這個?”
“就是覺得,好久沒一起出去了?!?/p>
“好啊。”她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想去哪?”
“你定吧,哪都行?!?/p>
那頓飯吃得格外溫馨,我們聊了很多。
聊陳薔畢業后是考研還是工作,聊要不要換輛車。
聊陽臺的花該換了,聊下個月朋友孩子的滿月酒。
像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有說不完的話。
但睡前,我還是習慣性看了眼手機。
蕭茹發了條朋友圈,是畫廊活動的照片。
她穿著黑色晚禮服,站在一幅抽象畫前,側臉優雅。
我點了贊,很快收到她的私信。
“還沒睡?”
“馬上?;顒釉趺礃??”
“很成功,賣出了三幅畫?!彼D了頓,“可惜你沒來,那幅《迷霧》很多人問?!?/p>
“留給我吧,我要了?!?/p>
“好,給你留著。”
放下手機,林靜已經睡著了。
我輕輕摟住她,聞著她頭發上熟悉的洗發水味道。
心里卻莫名想起蕭茹穿晚禮服的樣子。
這不對,陳明華。
我警告自己,這很危險。
周二,競標方案正式提交。
我親自送到永勝集團,在電梯里遇見鄧志偉。
他穿著定制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老陳,這么巧?!彼θ轁M面,“你也來交方案?”
“對,鄧總親自出馬?”
“這么大的項目,不放心下面人啊?!彼蛄恐?,“聽說你們這次準備得很充分?”
“盡力而為罷了?!?/p>
電梯到了,我們一起走出去。
永勝集團的采購總監親自接待,收了方案,說一周后開標。
離開時,鄧志偉叫住我。
“老陳,晚上有空嗎?喝一杯?”
我警惕地看著他:“有事?”
“沒什么,就是覺得咱們斗了這么多年,也該聊聊了。”
我想拒絕,但好奇心占了上風。
“行,地點你定?!?/p>
晚上七點,我們在會所包廂見面。
鄧志偉點了瓶紅酒,給我倒上。
“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彼e杯,“這么多年,每次競標都針鋒相對?!?/p>
我跟他碰了碰杯:“彼此彼此?!?/p>
“這次永勝的項目,我勢在必得?!彼粗?,“不如我們合作?”
“合作?”
“對,你負責生產,我負責渠道,利潤五五開?!?/p>
我笑了:“鄧總,這不合規矩吧?”
“規矩是人定的?!彼眢w前傾,壓低聲音,“我知道你們報價壓得很低,但我的關系比你硬?!?/p>
我心里一沉,表面不動聲色:“什么關系?”
“這你就別問了。”他靠回沙發,“總之,跟我合作,你還能分一杯羹。硬碰硬,你可能血本無歸?!?/strong>
我放下酒杯:“鄧總,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想公平競爭?!?/p>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笑了。
“行,有骨氣。那就各憑本事吧。”
那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鄧志偉的話像塊石頭壓在我心上。
他說“關系硬”,是什么意思?
永勝內部有他的人?還是掌握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信息?
回到家已經十點多,林靜睡著了。
我坐在書房,一根接一根抽煙。
手機屏幕亮著,是蕭茹下午發的消息。
問我競標交得順不順利。
我盯著那條消息,忽然產生一個可怕的念頭。
但很快被我壓下去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周三,公司召開緊急會議。
總經理臉色鐵青,說接到匿名舉報。
說我們部門在競標中涉嫌違規操作,向永勝相關人員行賄。
會議室里炸開了鍋。
“這絕對是誣陷!”我拍案而起,“誰舉報的?有證據嗎?”
“舉報材料很詳細,連見面地點和時間都有?!笨偨浝戆盐募舆^來,“陳明華,你最好解釋清楚。”
我翻開文件,越看心越涼。
上面寫著我上周三在茶館與“中間人”見面,商討回扣比例。
時間、地點都對,只有人物是編造的。
上周三我確實去了茶館,但見的是朱永壽。
“這是陷害!”我聲音發抖,“我見的是我同學朱永壽,可以找他作證。”
“已經聯系過了,他說那天確實見過你?!笨偨浝碚Z氣緩和了些,“但舉報人說你們是在談回扣的事?!?/p>
“荒謬!永壽可以作證,我們只是喝茶聊天!”
“我相信你?!笨偨浝韲@了口氣,“但公司必須調查,這是程序?!?/p>
散會后,我癱在椅子上,渾身冷汗。
是誰?誰在背后搞鬼?
鄧志偉?很有可能。
但舉報材料這么詳細,連我在茶館都知道。
除非……有人跟蹤我?
或者,有人從朱永壽那里套話?
我立刻給朱永壽打電話。
“老朱,上周三我們喝茶的事,你跟別人說過嗎?”
“沒有啊,怎么了?”
“有人舉報我那天在茶館談回扣,時間地點都對?!?/p>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老陳,”朱永壽聲音嚴肅,“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那天在茶館,我確實跟人提過我們見面的事?!?/p>
“跟誰?!”
“蕭茹?!彼f,“她那天下午來公司找我,問起你最近怎么樣,我說剛跟你喝完茶?!?/p>
我握著手機的手開始發抖。
“她問得很詳細嗎?”
“就是閑聊,問我你狀態怎么樣,我說你為競標的事發愁?!敝煊缐垲D了頓,“老陳,你懷疑蕭茹?”
“我不知道……”我聲音發干,“永壽,幫我個忙,查查蕭茹和鄧志偉有沒有關系?!?/p>
“好,我托人問問?!?/p>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
心里有個地方,正在一點點裂開。
04
調查持續了三天,公司暫時沒有結論。
但流言已經傳開,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我盡量保持鎮定,照常工作,照常開會。
但心里那根弦繃得緊緊的,隨時可能斷裂。
周五下午,調查組找我談話。
他們出示了幾張照片,是我和不同人見面的場景。
有客戶,有供應商,甚至包括蕭茹。
“陳經理,請解釋一下這些會面?!闭{查組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眼神銳利。
“都是正常工作往來?!?/p>
“包括這位蕭女士?”她指著蕭茹的照片,“據我們了解,她是畫廊經理,與貴公司業務無關?!?/p>
我手心開始冒汗:“我們是朋友,私下見面。”
“頻率很高啊,幾乎每周一次?!?/p>
“老同學,聊聊天而已。”
她盯著我看了很久,合上文件夾。
“陳經理,公司相信你的為人,但流程要走完。這段時間,請你暫時停職配合調查?!?/p>
停職。
這兩個字像錘子砸在頭上。
我渾渾噩噩走出會議室,回到辦公室收拾東西。
同事們假裝忙碌,沒人敢看我。
抱著紙箱走出大樓時,天空飄起了小雨。
我沒開車,在雨里站了很久。
手機一直在震動,林靜的,陳薔的,朱永壽的。
但我一個都不想接。
最后是蕭茹的電話,我盯著屏幕看了幾秒,還是接了。
“明華,我聽說了。”她聲音焦急,“你沒事吧?在哪?”
“沒事。”我聲音沙啞,“在外面?!?/p>
“我來接你,等我?!?/p>
二十分鐘后,她的車停在路邊。
我拉開車門坐進去,渾身濕透。
她遞來毛巾和熱咖啡:“先擦擦,別感冒?!?/p>
車里有淡淡的香水味,是她常用的那種。
“怎么回事?怎么會突然調查?”她一邊開車一邊問。
“有人舉報我受賄,匿名信?!?/p>
“太荒謬了!”她語氣憤怒,“誰這么缺德?”
我沒說話,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車子開到她畫廊附近,停在一條安靜的小街。
雨刮器規律地擺動,車里很安靜。
“現在怎么辦?”蕭茹轉過頭看我,“需要我做什么嗎?”
“不用?!蔽覔u頭,“清者自清?!?/p>
“可是停職對你影響太大了,競標怎么辦?”
“公司會派人接手。”我苦笑,“也許這就是陷害者的目的?!?/p>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
“明華,我相信你。一定會水落石出的。”
她的手很暖,很軟。
我低頭看著交握的手,心里涌起復雜的情緒。
感動,依賴,還有一絲……不該有的悸動。
“謝謝?!蔽页榛厥?,“我先回去了,家里會擔心?!?/p>
“我送你?!?/p>
“不用,我自己打車?!?/p>
我推開車門走進雨里,沒回頭。
回到家,林靜坐在客廳等我。
她眼睛紅腫,顯然哭過了。
“為什么瞞著我?”她聲音顫抖,“停職這么大的事,我還是從別人那里聽說的?!?/strong>
“怕你擔心?!?/p>
“怕我擔心?”她站起來,“陳明華,我是你妻子!出了事不該第一個告訴我嗎?”
陳薔從房間出來,看著我們,眼神擔憂。
“爸,到底怎么回事?”
我嘆了口氣,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包括舉報信,調查,停職。
但沒提蕭茹,沒提那些照片。
“肯定是有人陷害。”陳薔說,“爸,你最近得罪誰了?”
“商業競爭,很正常。”
“那也不能用這種下作手段!”林靜氣得發抖,“報警,我們報警!”
“公司正在調查,等結果吧?!?/p>
那晚,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客廳,很久沒人說話。
最后林靜站起來:“先吃飯吧,菜都涼了?!?/p>
飯桌上,她不停給我夾菜。
“多吃點,你看你最近瘦的?!?/p>
“沒事,就當休息一段時間?!?/p>
“休息什么,你得想辦法證明清白啊?!?/p>
我點頭,心里卻一片茫然。
怎么證明?舉報信是匿名的,照片是真的。
只能等調查組還我清白。
但需要多久?一周?一個月?
永勝的標下周就開標,我趕不上了。
飯后,我回書房,給幾個客戶打電話。
想探探口風,也想找找門路。
但大部分人都閃爍其詞,要么不接電話。
人情冷暖,這一刻體會得淋漓盡致。
十點多,手機亮了。
蕭茹發來消息:“睡了嗎?要不要出來坐坐?我在老地方?!?/p>
我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
理智告訴我不該去,但情感上,我需要傾訴。
最后我回復:“好。”
跟林靜說出去散散心,她沒多問,只是囑咐早點回來。
咖啡館里,蕭茹坐在老位置。
見我來了,她推過來一杯熱巧克力。
“你喜歡的,多加奶油?!?/p>
我坐下,捧起杯子,暖意從掌心蔓延。
“調查有進展嗎?”她問。
“沒有,還在等?!?/p>
“我托人打聽了,舉報信是打印的,寄到公司紀委。沒有郵戳,應該是直接投遞?!?/p>
我心里一緊:“你還打聽這個?”
“想幫你?!彼J真地看著我,“明華,我不信你會做那種事?!?/p>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線崩塌了。
我把這幾天的委屈、憤怒、無助全都說了出來。
說同事的疏遠,說上司的懷疑,說客戶的回避。
說回到家還要面對妻子的眼淚和質問。
蕭茹安靜地聽著,偶爾遞紙巾給我。
等我說完,她已經眼眶泛紅。
“會過去的?!彼p聲說,“都會過去的。”
“如果過不去呢?如果證明不了清白呢?”
“那就重新開始?!彼兆∥业氖?,“我幫你,開畫廊,做咨詢,都可以。你有能力,到哪里都能站起來。”
這話太動聽了,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映著咖啡館溫暖的燈光。
還有我的倒影,脆弱,狼狽。
“蕭茹,”我聽見自己說,“謝謝你。”
她笑了,眼淚滑下來:“傻瓜,跟我還客氣?!?/p>
那天我們坐到很晚,聊了很多。
聊年輕時夢想,聊中年危機,聊對未來的迷茫。
她說畫廊最近也不好做,贊助商撤資了。
我說也許可以幫她介紹新的。
她說不用,她自己能搞定。
分別時,雨已經停了。
夜空洗過一樣干凈,星星很亮。
“明華,”她站在車邊,欲言又止,“有件事……”
她搖搖頭:“沒什么,早點回去吧?!?/p>
我看著她開車離開,心里某個地方軟得一塌糊涂。
回到家已經凌晨一點,林靜還沒睡。
她坐在床頭看書,見我回來,放下書。
“去哪了?這么久。”
“隨便走走,散散心?!?/p>
“和蕭茹?”她突然問。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咖啡館的味道,還有……”她頓了頓,“那種香水味?!?/p>
空氣凝固了。
我看著妻子,她臉色平靜,眼神卻深不見底。
“靜靜,我們只是聊聊天,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彼驍辔?,“去洗澡吧,水給你放好了。”
我走進浴室,熱水嘩嘩流下。
蒸汽彌漫開來,鏡子里的臉模糊不清。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靜不是這樣的。
她會吃醋,會鬧,會追問我跟誰出去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問了?
是信任?還是……不在乎了?
洗完澡出來,她已經睡了。
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起伏。
我躺下,睜著眼睛到天亮。
周六早晨,我被電話吵醒。
是公司打來的,讓我周一去一趟,調查有進展。
掛掉電話,我心跳加速。
是找到陷害我的人了?還是情況更糟了?
林靜做好早餐,我們默默地吃。
陳薔從房間出來,拿著手機。
“爸,有個事……”她表情古怪。
“我同學昨天發給我一張照片,你看看?!?/p>
她把手機遞過來。
照片是在一家高檔餐廳,靠窗位置。
蕭茹和鄧志偉面對面坐著,兩人都在笑。
照片右下角有時間戳:昨晚九點半。
正是我和蕭茹在咖啡館的時候。
我盯著照片,血液一點點冷下去。
“這照片……哪來的?”
“我同學在那家餐廳打工,認出蕭茹阿姨了。”陳薔看著我,“爸,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巧?
何止是巧。
昨晚蕭茹說去畫廊處理事情,卻和鄧志偉吃飯。
她送我回家時說“有件事”,欲言又止。
還有朱永壽說的,蕭茹打聽我的行蹤。
所有的碎片,開始拼湊出一個可怕的畫面。
但我還在掙扎:“也許……只是談業務?畫廊需要贊助……”
“爸!”陳薔聲音提高,“你醒醒吧!這個女人一直在騙你!”
林靜放下筷子,看著我們:“怎么回事?”
我把手機遞給她,她看了照片,臉色發白。
“陳明華,”她聲音發抖,“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心里那個完美無缺的形象,正在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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