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3年,鳳陽新第,沉香榻微涼,窗外風貼著墻根走,潮味從淮河那邊飄進來,七十歲的湯和,白須白發,人不讓扶,自己撐著坐起,叫長子湯鼎、次子湯軏到榻前,屋里只一盞豆油燈,燈芯炸了一下,像舊年營門口最后一星火,他拇指在被角上來回蹭,聲音不高卻壓得住氣口,話只一串,“朱元璋把淮西舊人幾乎殺光,不是忘了,是真記得清楚,你們要想活,就離兵權、離朝廷、離鳳陽城,越遠越好”,這句,他壓了三十年才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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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跟著朱元璋,從濠州鐘離的爛泥巷一路踢進南京的城門,身邊那些小時候一起在地里摳野菜的,后來都換了盔甲又對著自家兄弟亮刀,眼睛看過的,心里不敢忘,如今身子松了,氣數差不多了,再不說,湯家以后就沒口能開了。
他比朱元璋大三歲,隔著籬笆喊名字就能應,元至正四年,淮水漲,湯家朱家一并被沖進貧困里,十六歲的湯和先投郭子興的紅巾軍,寫信進皇覺寺,投給人叫“朱重八”的小兄弟,信里就一行,“想活命,就出來”,夜里,朱重八把破衣往身上一裹就出了廟門,腳步粘著泥,往兵營那邊去了,千戶的位置,湯和把名額挪給他,自己退副手,理由說得直,“你臉大,壓得住煞氣”。
至正十四年的夜,圍城,鼓聲悶在城磚里,元將賈魯按著城口,郭子興被困,湯和挑了四十個死士,從水門潛下去,一路摸到元軍火器庫,火藥味嗆得眼睛發酸,點火前回頭問朱元璋,“點還是不點”,點了可能回不來,朱元璋牙一咬,說“點”,火光沖天,照亮半壁濠州,也照亮他背上插著的三支羽箭,他后來笑一聲,說“老天替我記功”,四個月臥著養傷,陰雨天肩背發緊,這個疼,他當提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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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三年的封功名單,三十四人,湯和壓在第三十四,封中山侯,食祿一千五百石,同批里徐達、常茂是五千,他沒響動,回府把詔書掛堂上,轉身叫廚房蒸一只蟹黃包,自己吃完,第二天照舊上朝,步子還快了半拍,旁人替他鳴不平,他擺手,“我若再爭,就連這一千五都保不住”。
洪武十一年,進封信國公,奉天殿賜宴,酒過幾巡,皇帝忽然問話,湯和離席跪著,皇帝提筷蘸酒在案上寫“信”,又一筆“言”,話落得慢,“信,就是只說一次,言多,必失”,額頭貼在地上,汗把衣襟打濕,他回府,叫人把府里刀劍都收了,后園翻土種花,往宮里遞名冊只留一句,“芍藥開得好”。
洪武二十一年中秋,賜宴,教坊新排《淮西記》,臺上把濠州起兵唱得熱鬧,末尾添了一折,猴子戴著冠,看籠里的雞犬一只只往水里踢,首位上的馮勝臉色發白,第二位傅友德握杯的手青筋一根根起,皇帝嘴角壓著笑意,散席,馮勝被錦衣衛鎖拿,轉頭就賜死,傅友德削爵,當夜自裁,湯和報“風眩”發作,上表辭官,交中軍都督印,批下來三個字,“可,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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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鳳陽,他給自己修了個“甕城”,外一層,內一層,門不正開,巷道九曲,走進去像迷路,跟皇帝討了一百畝桑田、二十名美女,白日斗雞走狗,訓子罵子,鄰里笑他糊涂,他笑回一句,糊涂裝得下棺材,夜里上城中小樓,朝著南京那邊看,眼里有水,他心里清楚,繩子雖松,結沒開,湯家只要還有人握刀,那邊就還有刀在磨。
洪武二十六年,藍玉案起,牽連的名字拉成一張網,淮西勛貴去了一大片,圣旨到鳳陽,就四個字,“卿勿驚”,他跪接,轉身進屋吐了半升血,抬頭又笑,說咱們活下來了,那夜把家里兵書、陣圖、盔甲全搬后院,一把火點透甕城的墻,火光像極當年夜襲元營,站在火前對兩個兒子把話扣牢,“記住,湯家以后再談兵,就不是湯家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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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風再起,1393年的夜,他知道到了,支開家人,只留長子湯鼎,枕下摸出一張舊紙,是當年朱元璋寫來的第一封信,兩句字,兄若不死,我必不負,他把信靠在燈焰上,火苗舔過字跡,人輕聲說,“皇上,你負不負我,已不重要,我負不負湯家,才重要”,灰燼捻碎,裝進空藥囊,掛到湯鼎脖子上,帶著它,搬,越遠越穩,不要讓史官再找到腳印。
三日后,湯和病逝,謚“襄武”,朱元璋輟朝三日,親筆寫祭文,里頭一句,“和雖老,猶能以智自全”,皇帝不知,老臣把“智”落成了一句遺言,被子孫一路帶到嶺南,沒再回鳳陽,靖難役起,新朝清查舊勛,湯家影子都沒了,族譜里只留一行小字,信國公后,遠徙,不知所終。
那盞豆油燈早熄了,燈芯炸響的聲音還在史頁深處回轉,像在提醒,人在局里,學會退,學會收,記住家門的方向,走得穩,走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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