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我,陳勁,回來了。
開著一輛黑色的,在陽光下能晃瞎人眼的奔馳S級。
車子穩(wěn)穩(wěn)地停在我自己投資興建的“金茂大酒店”門口。
車門打開,我沒急著下車,只是看著眼前這座拔地而起的二十八層高樓。這是我們這個縣城里,最高的一棟樓。
剪彩儀式鬧哄哄的。縣里的頭頭腦腦都來了,一個個挺著肚子,紅光滿面,握著我的手,像是握著一塊滾燙的金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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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總年輕有為,是我們縣城飛出去的金鳳凰啊!”
“陳總,衣錦還鄉(xiāng),不忘桑梓,高風(fēng)亮節(jié)!”
我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跟他們一一碰杯,喝著幾千塊一瓶的紅酒,嘴里說著“哪里哪里,都是家鄉(xiāng)水土養(yǎng)育的好”。
酒過三巡,當(dāng)年的發(fā)小耗子端著酒杯湊了過來,他喝得滿臉通紅,一身的酒氣混著汗味。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子神秘和幸災(zāi)樂禍的腔調(diào)。
“勁哥,你猜誰來了?”
我晃著杯里的紅酒,沒搭理他。
“林燕,我們鎮(zhèn)上當(dāng)年的那朵花兒。嘖嘖,現(xiàn)在可不行嘍,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她沒敢進來,就在馬路對面,踮著腳朝這邊看呢。”
我端著酒杯的手,紋絲不動。
只是杯子里那猩紅的液體,晃得比剛才厲害了些。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是化不開的麥芽糖。
鎮(zhèn)上的柏油馬路被太陽曬得發(fā)軟,踩上去都粘鞋底。
空氣里永遠飄著三種味道:機修廠的鐵銹和機油味,飯館里的油煙味,還有女人們身上劣質(zhì)雪花膏的香味。
我就是機修廠的一個小學(xué)徒,叫陳勁。渾身除了力氣和一股子傻勁,什么都沒有。一個月工資八十五塊六毛,交完家里伙食,兜里比臉還干凈。
那時候的我,像一根沒人要的野草,但心里卻偷偷長著一朵玫瑰。
那朵玫瑰,叫林燕。
林燕是鎮(zhèn)上公認的“一枝花”。她跟別的姑娘不一樣,皮膚白,眼睛大,走路的時候腰桿挺得筆直,像城里畫報上的姑娘。
她從機修廠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那些老師傅們都會停下手里的活兒,咂咂嘴,說一句:“瞧瞧,老林家這閨女,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我不敢跟他們一起起哄,我只會偷偷地看。
我會算好她每天下班回家的時間,提前半小時把手上的活兒干完,跑到路口的水龍頭下,用涼水把臉上的油污和汗水沖干凈,再用手把雞窩一樣的頭發(fā)抹平整。
我就等在路邊,等她騎著那輛紅色的永久牌自行車過來。
有一次,她的車鏈子掉了,急得滿頭大汗。我像個英雄一樣沖過去,三下五除二就給她弄好了,手上沾滿了黑乎乎的油泥。
她掏出手絹,想給我擦手,又覺得手絹太干凈,不好意思。最后只是紅著臉說了聲:“陳勁,謝謝你啊。”
還有一次,她那個寶貝得不得了的隨身聽壞了,一邊響一邊不響。
她爸拿到廠里來修,師傅們都說弄不了,太精細。我晚上偷偷留下,對著燈光,用鑷子和焊槍,熬了半宿,愣是給修好了。
第二天我把隨身聽還給她,她高興得眼睛都亮了。她非要請我吃冰棍,我們倆就坐在鎮(zhèn)中心那棵大榕樹下,一人一根綠豆冰棍。
她跟我說她想去廣州,說那里高樓大廈,遍地是機會。我啃著冰棍,聽著她說話,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甜絲絲的。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么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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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輛黑色的桑塔納開進了我們鎮(zhèn)。
開桑塔納的男人叫趙輝。
趙輝不是我們鎮(zhèn)的人,據(jù)說是隔壁縣城里開建材廠的小老板。
九十年代,敢下海經(jīng)商的都是能人,能開上桑塔納的,那就是能人中的能人。
那輛車每次開進我們塵土飛揚的小鎮(zhèn),都像一頭闖進雞窩的鷹。鎮(zhèn)上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看,眼神里混著羨慕和嫉妒。
趙輝人長得一般,個子不高,有點黑,但永遠穿著一件嶄新的夾克衫,脖子上掛著一根小拇指粗的金鏈子,油光锃亮。
他很張揚,每次來,都會在鎮(zhèn)上最好的飯館擺上一桌,呼朋引伴。
結(jié)賬的時候,從包里掏出一大沓“大團結(jié)”,啪的一聲拍在桌上,聲音響亮。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趙輝開始追林燕。
他不像我,只會修修補補,說幾句笨拙的話。趙輝的手段直接又有效。
他給林燕送香港來的巧克力,給她買最新款的裙子,甚至給她爸在建材廠安排了個看大門的輕快活兒。
林燕她媽,那個見了誰都一臉褶子的女人,看見趙輝的時候,臉上的褶子能笑成一朵菊花。
她拉著林燕的手,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燕兒啊,你看趙老板多有本事,你跟了他,以后就等著享福吧。人啊,不能光看臉,得看兜里有沒有。”
我能感覺到林燕的搖擺。
她見我的時候,話變少了,眼神也躲躲閃閃。那輛紅色的永久牌自行車,也漸漸被那輛黑色的桑塔納取代。
我心里發(fā)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我決定做最后一搏。
那天是林燕的生日。
我提前預(yù)支了三個月的工資,又找耗子借了二十塊錢,湊了一百五十塊,跑到市里,給她買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那裙子掛在櫥窗里,好看得像天上的云。
我幻想著她穿上裙子的樣子,肯定像個仙女。
我把裙子用最好看的包裝紙包好,揣在懷里,心臟怦怦直跳。我決定就在我們第一次一起吃冰棍的大榕樹下,跟她表白。
我告訴她,我也會去廣州,我會去掙大錢,我也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傍晚,大榕樹下。
我等來了林燕。她還是來了,這讓我心里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看著我,表情有些復(fù)雜,像是愧疚,又像是不耐煩。
我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掏出那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遞到她面前,聲音都在發(fā)抖:“林燕,生日快樂。這個,送給你。”
她沒有接。
她只是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喇叭聲響起。
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一個急剎車,停在了我們面前。
車窗搖下來,露出趙輝那張掛著得意笑容的臉。他嘴里叼著煙,歪著頭,輕蔑地掃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禮物。
“喲,這不是機修廠的小陳嘛。干嘛呢?送禮物啊?”他吐出一口煙圈,煙霧飄到我臉上,嗆得我直咳嗽。
周圍的路人,還有林燕一起來的朋友,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了過來。那些目光像一根根針,扎在我身上。
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被開水燙過一樣。
趙輝又按了一下喇叭,對著林燕說:“燕兒,上車啊,磨蹭什么呢?市里‘夜巴黎’的位子都訂好了。”
林燕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禮物,又看了一眼那輛在暮色中閃著烏光的桑塔納。
她的猶豫只有幾秒鐘。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里面有憐憫,有決絕,還有一絲解脫。
她低聲說:“陳勁,對不起,我們不合適。人總要現(xiàn)實一點。”
說完,她轉(zhuǎn)身,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
桑塔納發(fā)動,揚長而去,留給我一屁股嗆人的尾氣,和周圍人毫不掩飾的竊竊私語和嘲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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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原地,手里還舉著那個可笑的禮物。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個剝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鎮(zhèn)中心,供人觀賞。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我把那條白色的連衣裙扔進了鎮(zhèn)邊那條發(fā)臭的河里。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揣著兜里僅剩的幾十塊錢,登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破舊小鎮(zhèn),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趙輝,林燕,你們給我等著。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開著比桑塔那好一百倍的車回來。
二十二年。
足夠一個牙牙學(xué)語的嬰兒,長成一個獨當(dāng)一面的大人。
也足夠我陳勁,從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變成別人口中的“陳總”。
這二十二年,我在廣州的工地上搬過磚,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擰過螺絲,睡過橋洞,啃過發(fā)霉的饅頭。
后來,我跟著一個香港老板做起了酒店生意。
從采購,到客房,再到管理,我像一塊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
我比別人更能吃苦,也比別人更狠。為了搶一個項目,我能陪客戶連喝三天三夜,喝到胃出血被抬進醫(yī)院,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合同簽了沒有。
我成功了。
從一家小小的快捷賓館開始,到如今遍布全國的連鎖酒店集團。
我有了很多輛車,奔馳,寶馬,保時捷。每一輛,都比當(dāng)年趙輝那輛桑塔納好一百倍。
但我心里那根刺,一直都在。
我回到這個縣城投資,建起這座最豪華的酒店,剪彩儀式辦得全城皆知,就是為了拔掉這根刺。
我要讓所有當(dāng)年看不起我的人都看看,我陳勁,回來了。
我要讓林燕看看,她當(dāng)年放棄的是一座金山,而她選擇的,不過是一塊發(fā)了霉的石頭。
現(xiàn)在,她來了。
就像我預(yù)想的那樣。
酒店頂層的總統(tǒng)套房,被我改成了臨時辦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小城的萬家燈火。二十多年前,我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我能站在這里,俯瞰這一切。
秘書敲門進來,神色有些為難。
“陳總,樓下前臺有位女士,叫林燕,說有急事想見你。她沒有預(yù)約。”
我端著咖啡的手停在半空。
這個名字,像一顆被遺忘了很久的魚刺,突然又卡在了喉嚨里。
我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秘書大氣都不敢出。
“讓她上來。”我淡淡地說。
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
是來敘舊?是來懺悔?還是走投無路,來找我借錢?
我走到辦公桌后,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將身體深深地陷進柔軟的皮椅里。我翹起二郎腿,雙手交叉放在腹部,擺出一副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這是我這些年,在無數(shù)個談判桌上,練就的姿態(tài)。
腳步聲由遠及近。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林燕走了進來。
二十多年的風(fēng)霜,在她臉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
她的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皮膚不再白皙,甚至有些蠟黃。當(dāng)年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如今也變得黯淡無光,充滿了疲憊和怯意。
她穿著一件半舊的米色風(fēng)衣,看得出來是精心打理過的,領(lǐng)口洗得有些發(fā)白。腳上是一雙普通的平底鞋。
她不再是那朵嬌艷的“一枝花”了,她成了一株在風(fēng)雨里飄搖的,普通的草。
她局促地站在離我辦公桌幾米遠的地方,雙手緊緊地捏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
“陳勁……不,陳總。”她開口,聲音干澀。
“坐吧。”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里沒有一絲溫度。
她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只坐了椅子的一半,腰背挺得筆直,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恭喜你啊,陳總,事業(yè)做得這么大。”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托福。”我言簡意賅。
辦公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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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主動開口的打算。我是主,她是客。她是求人的一方,我等著她自己開口。
終于,她扛不住了。
“陳勁,我……我今天來,是……”她吞吞吐吐,似乎難以啟齒。
我心里冷笑一聲。戲肉要來了。
我故意打斷她,換上一副關(guān)心的口吻,雖然這關(guān)心虛假得我自己都覺得惡心。
“對了,好多年沒見了。趙老板還好嗎?他的建材生意,現(xiàn)在肯定做得更大了,遍布全國了吧?當(dāng)年那輛桑塔納,也該換成奔馳寶馬了吧?”
我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小刀,精準地戳向她的痛處。
果然,林燕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的嘴唇顫抖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他……他的廠子,早就倒了。”她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前些年,市場不好,他……他又染上了賭,把家底都輸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哦?是嗎?”我故作驚訝地挑了挑眉,“那真是可惜了。趙老板當(dāng)年可是我們鎮(zhèn)上的風(fēng)云人物啊。”
“他現(xiàn)在……就是個混子。”林燕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喝了酒就打人……我,我們已經(jīng)離婚好幾年了。”
痛快!
我心里涌起一股病態(tài)的,報復(fù)的快感。
這就是我幻想了二十多年的場景。高高在上的我,和落魄潦倒的她。
當(dāng)年的羞辱,當(dāng)年的嘲笑,此刻都化作了最甜美的果實。
我看著她這副可憐的樣子,心中沒有半分同情,只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暢快。
我等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我靠在寬大的老板椅上,從桌上拿起一個純金的都彭打火機,在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清脆的“叮”聲,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只掉進陷阱的獵物。
我用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語氣,打斷了她那已經(jīng)快要溢出來的訴苦:
“說吧,林燕,你需要多少錢?”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里充滿了施舍的意味。
“看在老鄉(xiāng)一場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筆錢。十萬?二十萬?足夠你和你的孩子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我停頓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道:“拿到錢,就從我眼前消失。永遠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以為,我的這番話,會讓她感激涕零,或者羞愧難當(dāng),跪下來求我。
畢竟,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這筆錢無疑是天文數(shù)字,是救命的稻草。
她確實抬起了頭。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但她那雙黯淡的眼睛里,卻突然燃起了一股我從未見過的,異樣的光。那光芒里,有絕望,有掙扎,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
她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