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周正國,你還敢回來?」
村支書周德貴叉著腰站在我家老宅門口,身后跟著七八個人,手里拎著鐵鍬和撬棍。
我看著那扇熟悉的木門上貼著的封條,上面寫著「違建待拆」四個大字。
「德貴叔,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房子,怎么成違建了?」
「你爺爺?」他嗤笑一聲,「你爺爺都死了二十年了!這房子荒了這么久,早就該收回集體了!」
他走上前,一把撕掉門上褪色的春聯。
「我告訴你,這塊地,村里要建周氏祠堂。你要是識相,就把房契交出來,我還能給你幾個賞錢。要是不識相……」
他把春聯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周圍的村民們遠遠地看著,沒人敢出聲。
我看著腳下那副被踩爛的春聯,攥緊了拳頭。
那是爺爺去世前,親手寫的最后一副字。
「德貴叔,你可想好了。」
我的聲音很平靜,但我知道,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兩個小時后,當那三輛懸掛著特殊牌照的黑色轎車駛進村口,當省委書記從車上下來,握著我的手說「正國,給你拜年了」的時候——
周德貴的腿,已經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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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臘月二十九,清晨六點。
天還沒亮透,省城的街道上已經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
都是趕著回家過年的。
我把車停在小區門口,從后備箱里拎出一個舊皮箱。
那皮箱跟了我三十年,是奶奶當年賣了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雞,去鎮上給我買的。
我考上大學那年,她把皮箱遞給我,眼眶紅紅的,嘴上卻笑著說:「去吧,去城里好好念書,給咱老周家爭口氣。」
三十年了,皮箱的邊角都磨禿了,拉鏈也換過好幾次。
但我一直沒舍得扔。
就像我一直沒舍得忘記老家那個小村子。
「老周,真不讓我送你?」
身后傳來妻子的聲音。
我轉過頭,她穿著睡衣站在門口,頭發有些凌亂,眼里滿是擔憂。
「不用,我自己開車回去就行。」我笑了笑,「你在家陪爸媽過年,我去兩天就回來。」
「每年都是你一個人回去,我都沒去過你老家。」她走下臺階,幫我把皮箱放進車里,「今年要不我陪你一起?」
我搖搖頭:「老家條件差,冬天冷得很。再說了,咱爸媽年紀大了,你得在家照顧。」
她嘆了口氣,知道勸不動我。
結婚二十年了,她早就習慣了我的固執。
每年臘月二十九,不管多忙,我都會回老家。
去給爺爺奶奶上墳,在老宅里坐一坐,天黑前再趕回來。
這是我和他們的約定,雷打不動。
「那你路上小心,到了給我打電話。」
我點點頭,發動了車子。
車是一輛開了八年的舊桑塔納,在省城的車流里,毫不起眼。
單位早就給我配了專車,司機也是隨叫隨到。
但回老家這件事,我從來不用公車,也不帶任何人。
那是我的私事。
我不想把工作和私事攪在一起。
車子駛上高速,天漸漸亮了起來。
窗外的景色從高樓大廈變成了田野村莊,從平原變成了丘陵。
我的心,也一點點沉靜下來。
三百多公里的路,我開了將近四個小時。
不是因為堵車,是我故意開得慢。
我想在這段路上,好好想一想過去的事情。
想一想爺爺,想一想奶奶,想一想那個我生長了十八年的小村子。
我叫周正國。
今年四十八歲。
在省里工作。
這些年,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見了很多很多的人。
但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回到原點。
回到那個叫周家村的地方。
那里埋著我的根。
快到中午的時候,車子駛下了高速。
熟悉的鄉道出現在眼前,兩旁是光禿禿的楊樹,枝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遠處,一座小山丘的輪廓若隱若現。
那是后山,爺爺奶奶就埋在那里。
我的心跳快了一些。
二十年了,每次回來,都是這種感覺。
像是離家多年的游子,終于看到了家門口的那盞燈。
車子拐過一個彎,村口的老槐樹出現在視野里。
那棵樹有兩百多年了,據說是我們周家的祖先種下的。
小時候,我經常在樹下玩耍,聽爺爺講那些古老的故事。
但今天,老槐樹旁邊多了一樣東西。
一塊巨大的石碑,立在村口最顯眼的位置。
石碑上刻著三個大字:周家村。
落款是——「周德貴敬立」。
我把車停在路邊,搖下車窗,盯著那塊石碑看了很久。
周德貴。
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
他是村里的支書,干了二十多年。
也是我這輩子最不想見到的人之一。
我收回目光,把車開進村子。
老宅在村子的西北角,要穿過大半個村子才能到。
我開得很慢,想看看村子這些年的變化。
變化不大。
路還是那條土路,只是鋪上了一層水泥。
房子還是那些房子,只是有些翻新了,有些更破舊了。
人卻少了很多。
路上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只有幾個老人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的車。
他們不認識我。
也難怪,我離開的時候才十八歲,現在已經四十八了。
三十年,足夠改變一個人的一切。
車子拐進一條小巷,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正在門口劈柴。
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臉上爬滿了皺紋,但那雙眼睛,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王嬸。
我家的老鄰居,看著我長大的人。
我把車停下,推開車門走了過去。
「王嬸。」
她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我,似乎在辨認。
「你是……」
「我是正國,王嬸,周正國。」
她的眼睛瞪大了,柴刀脫手落在地上。
「正國?正國!」
她快步走過來,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喜。
「真是你啊!我說這人怎么看著眼熟呢!」
她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著我,眼眶漸漸紅了。
「都長這么大了,跟你爺爺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三十年了,村里還有人記得我,記得我爺爺。
「快,快進屋坐!」她拉著我往屋里走,「外面冷,進去暖和暖和!」
「不了王嬸,我先去老宅那邊看看,回頭再來看您。」
我話剛說完,就看到她的臉色變了。
那種變化很微妙,像是有什么話想說,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怎么了?」我問。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王嬸,老宅那邊……出什么事了?」
她嘆了口氣,避開我的目光。
「正國啊,你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不忍心親口告訴我。
「德貴那個人,你是知道的。這些年……唉,不說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了上來。
我沒有再問,轉身快步向老宅走去。
身后,傳來王嬸的聲音:「正國,你……小心點啊……」
小心?
小心什么?
我加快了腳步。
02
從王嬸家到老宅,走路只要五分鐘。
這條路我走了十八年,閉著眼睛都不會迷。
左拐,右拐,再左拐,穿過那棵歪脖子柳樹,就能看到老宅的院門了。
那扇院門是爺爺親手做的,用的是后山的老榆木。
爺爺說,榆木結實,能用一百年。
我小時候,每天放學回來,都能在門口看到奶奶的身影。
她總是站在那里等我,手里拿著一個紅薯或者一塊饅頭,遠遠地朝我招手。
「正國,快回來吃飯咯!」
那聲音,我做夢都能聽到。
但今天,當我拐過那棵歪脖子柳樹的時候,我愣住了。
老宅的院門前,圍了一圈人。
足有二三十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們交頭接耳,像是在圍觀什么熱鬧。
我加快腳步走過去,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我看到了老宅的院門。
那扇跟了我們家幾十年的老榆木門,上面貼著一張刺眼的封條。
「違建待拆」四個大字,像四把刀,狠狠扎進我的眼睛里。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再往里看,院墻已經被推倒了一半。
青磚散落一地,有些已經碎了,有些被踩進了泥里。
那是爺爺年輕時親手砌的院墻。
每一塊磚都是他從十里外的河灘上挑回來的,足足挑了三個月。
奶奶說,爺爺那時候肩膀都磨爛了,用鹽水洗一洗,第二天接著挑。
就這么一塊一塊,砌起了這道院墻。
現在,它被人推倒了。
像推倒一堆破磚爛瓦一樣,隨隨便便就推倒了。
我的手開始發抖。
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憤怒。
我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院門。
封條是新貼的,漿糊還沒干透。
我伸手撕掉它,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
奶奶生前種的那棵棗樹被連根拔起,歪倒在墻角。
爺爺用過的那架石磨碎成了幾塊,散落在地上。
屋檐下掛著的那串干辣椒也不見了,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繩子在風中晃蕩。
我一步一步往里走,腳下踩著碎磚和爛瓦。
堂屋的門敞開著,我走進去,看到的是更慘烈的景象。
桌椅板凳全被砸爛了,碎片堆在墻角。
那張供桌也倒在地上,上面的香爐摔成了兩半。
墻上原本掛著的老照片全被扯了下來,散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我蹲下身,在那些碎片中翻找。
找到了。
一個老相框,玻璃已經碎了,但里面的照片還在。
是爺爺奶奶的合影。
他們七十大壽那年拍的,也是他們這輩子唯一一張合影。
照片里,爺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奶奶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斜襟褂子。
兩個人并排坐著,臉上的皺紋很深,但笑得很開心。
那時候我剛參加工作,攢了兩個月的工資,專門從省城趕回來給他們過壽。
奶奶說:「這照片比金子還貴,要好好留著。」
我留著了。
留了二十多年。
每年回來上墳,我都會把照片擦一擦,再小心翼翼地掛回墻上。
現在,它被人扔在地上,踩滿了腳印。
我的眼眶熱了。
不是委屈,是憤怒,是心痛。
我把照片從碎玻璃中抽出來,輕輕擦掉上面的灰塵,貼在胸口。
「爺爺,奶奶……」
我輕聲說。
「對不起……」
話沒說完,身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喲,還真回來了?膽子不小嘛!」
一個囂張的聲音響起,像是砂紙摩擦玻璃,刺耳得很。
我緩緩站起身,轉過頭去。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站在門口,嘴里叼著煙,一臉痞氣。
他穿著一件皮夾克,頭發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戴著一塊金表。
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小伙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我認識他。
周小虎。
周德貴的獨生子。
從小就是村里的小霸王,不學無術,仗著他爹橫行鄉里。
二十年前我離開的時候,他才七八歲,但已經比同齡的孩子壞三分。
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他不僅沒學好,反而變本加厲了。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村的'大學生'啊。」他吐了口煙,笑得很囂張,「怎么,在省城混不下去了?回來要飯來了?」
他打量著我的穿著——一件灰色的舊棉襖,一條洗得發白的藍布褲子,腳上是一雙老北京布鞋。
這身打扮,確實像個進城務工返鄉的農民,跟他那一身名牌沒法比。
「這房子怎么回事?」我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直接問道。
「怎么回事?」他挑了挑眉,「這房子早就不是你的了,村里收回了,懂不懂?」
「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房契在我手里,怎么就不是我的了?」
「房契?」他嗤笑一聲,「那破紙有什么用?我爸說收回就收回,在這村里,我爸說的話就是法律!」
他往前走了兩步,一腳踢開地上的碎片。
「我跟你說,周正國,識相的話,趕緊滾。這地方,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我看著他那張年輕但已經充滿戾氣的臉,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悲哀。
二十多歲的人,怎么能壞成這樣?
「周小虎,你最好記住今天說的話。」我平靜地說,「還有,讓你爸來,我有話跟他說。」
「我爸?」他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行啊,你有種!你等著,我去叫我爸,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規矩!」
他轉身就走,兩個跟班緊隨其后。
臨走前,他還不忘回頭撂下一句話:「小子,給老子等著!」
我沒有理他,轉身走回屋里。
我蹲下身,開始在廢墟中翻找。
奶奶的紡車、爺爺的煙袋、那盞用了幾十年的煤油燈……
有些找到了,有些已經碎得不成樣子。
我把能撿的都撿起來,堆在墻角。
這些東西在別人眼里可能不值錢,但對我來說,每一件都是無價之寶。
它們是爺爺奶奶生活過的痕跡,是這個家存在過的證明。
院子外面,人越聚越多。
他們遠遠地看著我,交頭接耳,但沒有人走進來。
沒有人敢。
我知道,一場更大的風暴,就要來了。
03
半個小時后,院子外面響起了一陣騷動。
「德貴來了!」
「村長來了!」
我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出堂屋。
院門外,一群人正浩浩蕩蕩地走過來。
打頭的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一件锃亮的皮夾克,脖子上圍著一條紅圍巾,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他的臉圓圓的,紅光滿面,像個彌勒佛。
但那雙眼睛卻精光四射,透著一股子精明和狠勁。
周德貴。
周家村的村支書,已經干了二十五年。
在這個村子里,他說一不二,就是土皇帝。
他身后跟著七八個人,有些我認識,有些不認識。
他們手里拿著鐵鍬、撬棍,一看就不是來講道理的。
周小虎走在他老子旁邊,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功勞。
周德貴走到院門口,停下腳步,目光掃過滿院的狼藉,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周正國,你還真回來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中氣十足,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威勢。
我走出院子,在他面前站定。
我們對視著,像兩只對峙的野獸。
二十年了,他老了一些,但那雙眼睛還是那么精明,那么冷。
「德貴叔。」我開口了,聲音平靜,「我家的房子,怎么成違建了?」
「違建?」他笑了笑,「這話說得不對,應該是'私占集體土地'。」
「私占?」我皺起眉頭,「這塊地是我爺爺的,房契在我手里,怎么就私占了?」
「房契?」他擺擺手,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那是幾十年前的東西了,早就過期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聲音提高了幾分。
「我跟你說,周正國,這房子荒了二十年,按照規定,早就該收回集體了。這塊地,村里有規劃,要建周氏祠堂。」
「什么規劃?我怎么不知道?建祠堂為什么要拆我家的房子?」
「你?」他冷笑一聲,「你一年回來一次,每次待不到一天就走,你知道什么?村里的事,我說了算!」
他說這話的時候,理直氣壯,仿佛天經地義。
周圍的村民們都低著頭,沒有人敢吭聲。
我掃視了一圈,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有些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有些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
但他們都避開了我的目光,像是怕惹上什么麻煩。
「德貴叔,」我收回目光,看著他,「建祠堂是好事,我不反對。但為什么非要拆我家的房子?村里那么大,換個地方不行嗎?」
「不行!」他一口回絕,「風水先生看過了,就這塊地最好。你家這房子,正對著村口,背靠后山,左青龍右白虎,是風水寶地!」
風水寶地?
我差點笑出聲來。
什么風水寶地,不過是借口罷了。
我家這塊地確實位置好,我小時候就聽爺爺說過,當年村里好幾戶人家都想要這塊地,最后是爺爺抓鬮抓到的。
周德貴惦記這塊地,不是一天兩天了。
二十年前我爺爺還在的時候,他就三番五次上門,想買下這塊地。
爺爺不同意,他就記恨上了。
后來爺爺奶奶都走了,他就更加肆無忌憚。
「德貴叔,」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這房子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是我們周家的祖宅。不管你有什么規劃,都不能強拆我的房子。」
「強拆?」他眉毛一挑,聲音尖銳起來,「什么強拆?這叫依法回收!」
他往前走了一步,手指幾乎戳到我臉上。
「再說了,你爺爺當年欠村里的錢還沒還呢!」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抽在我臉上。
「我爺爺什么時候欠過村里的錢?」
「怎么沒欠?」他冷笑著,扳起手指頭數,「三十年前蓋這房子,磚是從村里拿的,地基也是占的集體的地,這些賬,我可都記著呢!」
「胡說八道!」我的聲音也提高了,「我爺爺蓋房子用的每一塊磚、每一根木頭,都是他自己出錢買的!這塊地也是當年分給我們家的,有檔案可查!」
「檔案?」周德貴哈哈大笑,「什么檔案?我怎么沒見過?」
他轉頭看了看身后的人,那些人也跟著笑起來。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那些檔案,恐怕早就被他銷毀了。
這些年,他在這個村里只手遮天,想做什么做不到?
「周德貴,你少在這里顛倒黑白!」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三爺爺。
我爺爺的結拜兄弟,今年已經八十五歲了。
他是村里輩分最高的老人,德高望重,就連周德貴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地叫一聲「三叔」。
「正國他爺爺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三爺爺走到周德貴面前,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怒火,「他一輩子老實本分,從沒欠過任何人一分錢!你在這里胡說八道,就不怕遭報應嗎?」
周德貴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恢復了常態。
「三叔,這是村里的公事,您老就別摻和了。」
「公事?」三爺爺冷笑一聲,「我看你就是仗勢欺人!正國他爺爺在世的時候,你還叫他一聲大哥呢,現在人走了,你就來欺負人家的孫子?」
「三叔,您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周德貴皮笑肉不笑,「我這是為了村里的發展,又不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村里?」三爺爺氣得渾身發抖,「你干的那些事,誰不知道?村里那幾塊地,那幾口塘,都被你……」
「三叔!」周德貴打斷他的話,臉色陰沉下來,「您老年紀大了,說話可要注意。有些話,傳出去可不好。」
這話里帶著明顯的威脅。
三爺爺被噎住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我走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三爺爺,您別氣壞了身子。」
三爺爺轉過頭,渾濁的老眼盯著我,上下打量著。
「正國……真是正國……」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眼眶漸漸紅了。
「好孩子,你回來了……你爺爺要是知道,該多高興……」
我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三爺爺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
「這些年你在外面……苦不苦?」
我搖搖頭:「不苦,三爺爺,我很好。」
「好就好,好就好……」他點著頭,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欣慰,「你爺爺臨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說,正國這孩子有出息,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周德貴在旁邊冷眼旁觀,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明顯。
「行了行了,三叔,你們敘舊改天再敘。今天這事,必須有個說法。」
他一揮手,身后的幾個人就圍了上來。
「周正國,我最后問你一遍,這房契,你交還是不交?」
04
我看著周德貴那張咄咄逼人的臉,緩緩開口。
「不交。」
「不交?」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像一條毒蛇,「你可想好了,在這個村里,跟我作對,沒有好下場。」
「德貴叔,」我平靜地說,「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房子,是我們周家的祖宅。你想拆,可以,走法律程序。」
「法律程序?」他哈哈大笑,笑聲里滿是嘲諷,「你以為你是誰?在這個村里,我說的話就是法律!」
他往前走了一步,聲音壓低了,帶著一股子陰狠。
「周正國,我勸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出去幾十年就能翻身了?還不是穿得跟要飯的一樣回來?」
他打量著我的穿著,眼神里滿是輕蔑。
「當年我就說,你們周家就是窮命,再怎么掙扎也沒用。」
「你說什么?」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我說的不對嗎?」他越說越得意,聲音也越來越大,「你爹就是個沒出息的,活了不到四十歲,早早就死了。你娘更是個掃把星,克死了你爹不說,自己也跟著去了。」
我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咯咯作響。
他還在說:「還有你爺爺,一輩子就是個窮光蛋,穿的是補丁摞補丁,吃的是糠咽菜,連口像樣的棺材都買不起!」
「你給我閉嘴!」
三爺爺顫巍巍地走上前,用拐杖指著周德貴的鼻子。
「周德貴,你這個畜生!正國他爺爺一輩子與人為善,從沒說過任何人的壞話!你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侮辱死人,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三叔,您少管閑事!」周小虎從旁邊沖出來,一把推開三爺爺,「老東西,找死是不是?」
三爺爺被推得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然后,我轉過頭,死死地盯著周小虎。
那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冰冷刺骨。
周小虎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臉上的囂張褪去了幾分。
「你……你干什么?」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周德貴見狀,厲聲喝道:「周正國,你想干什么?在這村里,你敢動我兒子一根手指頭,我讓你出不去!」
我收回目光,把三爺爺扶穩。
「三爺爺,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三爺爺喘著氣,老臉漲得通紅,「正國,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不值當的……」
「對,不值當的。」我點點頭,聲音平靜得可怕,「三爺爺,您先回家休息,這里我來處理。」
「可是……」
「放心吧,三爺爺。」我扶著他,低聲說,「我會處理好的。」
三爺爺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拄著拐杖慢慢走了。
他走后,周德貴的臉上又恢復了那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周正國,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個小時,你把房契交出來,這事就算了。否則……」
他一揮手,身后的人把鐵鍬和撬棍往地上一戳,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否則,我就讓人把這房子徹底推平!」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周德貴,你可想好了。」
「想什么想?」他嗤笑一聲,「我周德貴干了二十五年的村支書,什么場面沒見過?你以為你在外面混了幾年,就能壓住我?」
他往我身邊走了一步,聲音低下來,帶著一股子陰冷。
「我告訴你,就算縣長來了,也得給我幾分面子。你算什么東西?」
我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目光平靜如水,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深邃。
周德貴被我看得有些發毛,但他很快掩飾過去,冷哼一聲。
「行,有種!」
他轉身對周小虎說:「去,把人都叫來,今天把這房子徹底拆了!」
「好嘞!」周小虎答應一聲,轉身就跑。
周德貴又轉向圍觀的村民,大聲說:「今天這事,大家都看著。我周德貴從來不欺負人,但誰要是敢跟我作對,這就是下場!」
他指著已經被推倒一半的院墻,聲音里滿是威脅。
村民們低著頭,沒有人敢吭聲。
我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切,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
這就是我的家鄉。
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曾經,這里有我最美好的回憶。
有爺爺奶奶的疼愛,有鄉親們的照顧,有那些單純而快樂的童年時光。
但現在,它變成了一個人的獨立王國。
一個土皇帝的領地。
我轉過身,走進老宅。
身后,傳來周德貴的冷笑:「怎么,怕了?想跑?告訴你,今天你跑不掉!」
我沒有理他,徑直走進堂屋。
我蹲下身,在那堆廢墟中繼續翻找。
找到了。
一個木盒子,藏在墻角的磚縫里。
那是爺爺生前藏東西的地方,我小時候就知道。
我打開盒子,里面有一卷發黃的紙。
房契。
真正的房契。
我把房契揣進懷里,又把那張照片小心翼翼地貼好。
然后,我站起身,走出了堂屋。
院子外面,已經來了更多的人。
不是來幫忙的,是來看熱鬧的。
他們遠遠地站著,交頭接耳,像是在等著看一場好戲。
我知道,好戲還在后面。
05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周小虎叫來了更多的人,足有二三十個。
他們手里拿著各種工具——鐵鍬、撬棍、鐵錘、甚至還有一輛小型挖掘機。
那陣仗,像是要拆一座城堡,而不是一間農村的老宅。
周德貴站在人群中間,像一個發號施令的將軍。
「都給我聽好了!」他大聲說,「今天這房子,必須拆!誰干得好,晚上我請吃飯,一人兩條煙!」
那些人發出一陣哄笑,干勁更足了。
我站在院子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周德貴注意到我的目光,走了過來。
「周正國,你還杵在這兒干什么?識相的話,趕緊滾。等會兒開工了,砸著你,可別怪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聲音提高了幾分:「看什么看?沒見過大場面啊?」
「德貴叔,」我開口了,聲音平靜得不像是在說話,「你做的這些事,真的想好了?」
「想什么想?」他不屑地笑了笑,「我周德貴干了二十五年村支書,還用你來教我做事?」
「二十五年……」我點點頭,「干了二十五年,膽子確實大了。」
「什么意思?」他皺起眉頭。
我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了看手表。
十一點五十分。
快了。
「周正國,你給我說清楚!」周德貴的聲音尖銳起來,「你什么意思?」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德貴叔,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后悔也來不及了。」
「后悔?」他哈哈大笑,「我周德貴這輩子,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他轉身對那些人喊道:「愣著干什么?給我拆!」
就在這時,周小虎突然從人群里沖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樣東西。
是那個相框。
爺爺奶奶的合影。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把它撿走了。
「爸,你看這是什么?」他舉著相框,一臉得意,「這窮鬼還留著他爺爺奶奶的遺照,嘖嘖嘖,還挺念舊的嘛。」
周德貴看了一眼,不以為然:「破照片有什么好看的,扔了。」
「別!」周小虎壞笑著,「我要讓他看看,跟我爸作對是什么下場。」
他把相框舉到我面前,晃了晃。
「周正國,想要嗎?想要的話,給我跪下,我就還給你。」
我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
照片里,爺爺奶奶笑得那么開心。
那是他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們笑。
「怎么,不敢?」周小虎見我不動,更加得意,「算了,這破照片留著也沒用。」
他說著,當著我的面,把照片從相框里抽出來。
然后,他用兩只手捏住照片的兩邊,慢慢地撕。
刺啦。
那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照片從中間撕開,爺爺和奶奶被分成了兩半。
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就連周德貴的臉色也變了變,似乎覺得自己兒子做得太過分了。
三爺爺的聲音從人群外面傳來,蒼老而顫抖:「畜生!你們這些畜生!」
周小虎滿不在乎地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還特意踩了兩腳。
「就這玩意兒,還當個寶?」他嗤笑著,「兩個死老頭子,有什么好留的?」
我蹲下身,把那兩半照片撿起來。
照片被踩臟了,上面全是腳印。
我輕輕地擦去上面的灰塵,把兩半拼在一起。
爺爺和奶奶的臉重新合在了一起。
但中間那道撕裂的痕跡,再也無法復原。
我站起身,緩緩抬起頭,看向周小虎。
那目光,讓周小虎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
只有一種徹骨的冰冷。
「周小虎,」我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么嗎?」
「做什么?」他強撐著沒有退縮,「我就撕了一張破照片,怎么了?」
「那是我爺爺奶奶這輩子唯一的一張合影。」
「合影?」他嗤笑,「窮鬼也配有合影?」
我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我轉向周德貴。
「德貴叔,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不能忍。」
「不能忍?」周德貴冷笑,「那你能怎么樣?」
「你最好記住今天做的事。」
「記住?」周德貴哈哈大笑,「我還怕你不成?」
他揮了揮手,示意那些人繼續干活。
「愣著干什么?給我拆!」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汽車的轟鳴聲。
不是普通的汽車聲,是那種特殊的、厚重的、有節奏的聲音。
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車隊,正在逼近。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轉頭,向村口望去。
只見三輛黑色的轎車,正緩緩駛來。
車身锃亮,在冬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車牌。
那是一種特殊的號段,普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那種。
周德貴的臉色變了。
周小虎的臉色也變了。
那些拿著鐵鍬和撬棍的人,手都開始發抖。
整個村子,突然安靜得可怕。
車隊在老宅門口緩緩停下。
車門打開了。
第一個下來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手里拿著一個公文包。
他快步走到第二輛車旁邊,恭恭敬敬地拉開后座的門。
一個頭發花白、氣質威嚴的男人從車里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件深色的羊絨大衣,身材高大,腰板挺直。
雖然已經年過半百,但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每一步都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身后,又下來十幾個人,呈扇形散開,像是訓練有素的儀仗隊。
那人掃視了一圈,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溫和的笑容。
「正國,」
他說,聲音不大,但清晰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給你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