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
葬禮結束那天,雨下得沒完沒了,黏糊糊的,像化不開的愁。我站在墓地邊,看著黑色的墓碑上陳遠那張永遠停在三十二歲的笑臉,雨水順著傘骨流下來,滴在我純黑的羊絨大衣上,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周圍來吊唁的人陸陸續續散了,低語聲和車輪碾過濕滑路面的聲音漸漸遠去,最后只剩下我和撐著傘的助理小周,還有遠處公墓管理員模糊的身影。
小周把傘又往我這邊傾了傾,小聲說:“蘇總,回去吧,雨大了,小心著涼。”她的聲音有點啞,眼睛也是紅腫的。
我沒動,只是看著墓碑上丈夫的名字。陳遠。我的丈夫。十天前,他在城郊那條新修好還沒正式通車的高速連接線上,連人帶車撞斷了護欄,翻下十幾米的陡坡。交警說,夜里雨大,路滑,那段路還沒裝路燈和監控,等第二天早上有施工隊路過發現,人早就涼透了。
意外。交通意外。結論簡單明了。
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陳遠開車一向很穩,甚至有點過分小心。那條路他怎么會半夜跑去?公司那邊說他當天下午就請假走了,說身體不舒服。可他沒回家。手機關機。車子的行車記錄儀在碰撞中徹底損壞,什么都查不到。
“蘇總……”小周又輕聲催促,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擔憂。
我深吸了一口氣,冰涼潮濕的空氣扎進肺里,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是啊,該回去了。公司還有一堆事等著我處理,沒了陳遠,蘇家的生意,我父母留下的這點產業,全壓在我肩上。我不能倒,至少現在不能。
我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轉身:“走吧。”
車子駛離寂靜的墓園,開向市區。雨刷器規律地左右搖擺,刮開一片又一片模糊的水幕。車內很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小周偶爾翻動文件的窸窣聲。她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做事踏實,話不多,跟了我五年。
“公司今天怎么樣?”我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被雨水澆得發亮的街景,開口問。聲音有點干,像生了銹。
小周遲疑了一下,才說:“幾個副總都在,日常運營沒問題。就是……就是明遠科技那邊,趙經理上午又打電話來催問智能家居那個項目的尾款,說合同約定的付款期已經過了三天了。”
明遠科技,趙經理。趙明。陳遠大學室友,后來合伙開了這家科技公司,主要接一些智能系統集成的單子。我們家公司,遠航建材,是他們的供應商之一,也有些資金往來。陳遠生前很照顧這個老同學的公司,有些單子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也優先給了明遠。
“合同呢?拿給我看看。”我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像潮水一樣漫上來,但腦子卻異常清醒,甚至有些尖銳的清醒。
小周從公文包里抽出文件夾,遞過來。我翻到付款條款那一頁,白紙黑字,付款條件是貨到驗收合格后三十日內。而驗收單上,陳遠龍飛鳳舞的簽字日期,距離今天,確實過了三天。
“陳總……他出事前,沒交代這個嗎?”小周問得謹慎。
我搖搖頭。出事前一周,陳遠似乎特別忙,電話多,回來晚,問他就說在談新項目,壓力大。我們結婚六年,感情一直不錯,至少表面如此。他是溫和甚至有些軟和的性子,對我,對我父母留下的這份家業,都算得上盡心。我主外,跑業務,管大局;他主內,管財務,后勤,還有像明遠科技這樣的“關系戶”維護。分工明確,這些年也算平穩。
“按合同辦吧。”我把文件夾合上,遞還給小周,“該付就付。走流程,該誰簽字誰簽字。”
“好的,蘇總。”小周接過文件,卻沒有立刻放回去,手指捏著紙張邊緣,有些用力,指節微微發白。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還有事?”我瞥了她一眼。
“沒……沒有。”小周迅速低下頭,把文件塞回包里,動作有點慌亂。她看向窗外,側臉繃得有點緊。
我沒再追問。可能是葬禮的氣氛太沉重,每個人都有些反常。包括我自己。
車子開進市區,雨勢小了些,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像是傍晚。手機震了一下,是婆婆發來的微信,一條長長的語音。我點開,婆婆帶著哭腔、絮絮叨叨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響起:“靜茹啊,回來了嗎?媽給你熬了湯,你多少喝一點……小遠他就這么走了,我這心里……你可要好好的,別垮了,公司還得靠你……”
我按掉語音,回了句“快到了”,把手機扔在一邊。婆婆只有陳遠一個兒子,中年守寡,把他拉扯大,不容易。陳遠走了,她的天塌了一半。這兩天她住在我家,以淚洗面,反復念叨陳遠小時候的事,念叨他對她多孝順,念叨老天爺不開眼。我聽著,心里堵得慌,卻還要強打精神安慰她。
家,現在成了一個需要小心翼翼、避免觸碰傷痛的地方。
回到家,婆婆果然燉了湯,盛了滿滿一碗放在桌上,自己紅著眼睛坐在沙發一角,看著電視,其實眼神發直。我勉強喝了幾口,實在沒胃口。湯很咸,不知道是眼淚掉進去了,還是婆婆心神恍惚多放了鹽。
“媽,我上去換件衣服。”我放下碗。
婆婆點點頭,沒說話,目光又移向電視,里面正播著無聊的綜藝,嘈雜的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我上了樓,推開臥室的門。房間里還保持著陳遠出事那天的樣子。他的拖鞋并排擺在床邊,床頭柜上放著他沒看完的半本書,空氣里似乎還有他常用的須后水的淡淡味道。我靠著門框站了一會兒,然后走進去,拉開衣柜。
他的衣服整整齊齊掛在那里。我一件件看過去,手指拂過襯衫的領口,外套的肩線。忽然,我在一件他常穿的深灰色夾克內袋里,摸到一個硬硬的小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個U盤,很普通的銀色金屬外殼。
我愣了一下。陳遠習慣把重要的文件備份在云端和公司電腦,很少用U盤這種容易丟失的介質。這是什么?
我走到書房,打開電腦,把U盤插了進去。里面只有一個文件夾,名字是一串數字:1123。我的生日。
心跳莫名快了一拍。點開文件夾,里面是幾個文檔和幾張圖片。文檔是加密的,需要密碼。我試了陳遠的生日,我的生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都不對。圖片是幾張模糊的聊天記錄截圖,像是用手機拍電腦屏幕,角度歪斜,光線也不好。但能看清是微信對話框,備注名是“薇”。
最后一張聊天截圖的時間,是陳遠出事那天下午三點十七分。
陳遠:“東西我拿到了。老地方見。”
薇:“好。你自己小心點。她沒懷疑吧?”
陳遠:“應該沒有。晚上見面說。”
對話到此為止。
“老地方”?“東西”?“她”指的是誰?是我嗎?陳遠在瞞著我做什么?這個“薇”又是誰?
我盯著屏幕上模糊的截圖,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慢慢爬上來。陳遠出事那晚,真的是意外嗎?他請假離開公司,是不是就是為了去見這個“薇”?去拿那個“東西”?
“咚咚。”
敲門聲突然響起,我手一抖,差點碰翻桌上的水杯。
“靜茹?媽切了水果,下來吃點吧?”婆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哦,好,馬上來。”我定了定神,迅速關掉文件夾界面,拔下U盤,緊緊攥在手心。金屬外殼硌得掌心生疼。
我下樓,婆婆把果盤推到我面前,眼神還是空洞的。“靜茹,小遠他……走之前,有沒有跟你說什么特別的話?或者,有沒有哪里不對勁?”
我心里猛地一緊,臉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媽,你怎么這么問?沒什么不對勁的,就是那幾天他工作忙,累著了。”
“是嗎……”婆婆嘆了口氣,用叉子無意識地戳著盤子里的蘋果塊,“我就是總覺得心里慌慌的。小遠這孩子,老實,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跟人說。我就怕……他是遇到什么難處了,想不開……”
“媽!”我打斷她,聲音有點急,“你別瞎想!交警都定性了,是意外!雨天路滑,那段路又黑!”
婆婆被我突然提高的聲調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媽,我知道你難過。我也難過。但我們得接受現實。陳遠走了,我們還得好好過日子,他在天上看著呢,肯定不希望我們這樣。”
婆婆眼淚又下來了,默默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我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塊水果,借口公司還有事要處理,又回到了書房。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我才感覺自己剛剛豎起的屏障在慢慢垮塌。婆婆無意的話,像一根針,扎進了我心里最不安的地方。
陳遠那天,真的只是去工作嗎?這個U盤,這些聊天記錄,這個叫“薇”的女人……
我把U盤緊緊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屬漸漸被捂熱。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陳遠設置了密碼,顯然不想讓別人看到。那個“東西”,又是什么?
一夜無眠。第二天,我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去了公司。員工們看到我,都輕聲打招呼,眼神里帶著同情和小心。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處理文件,開會,聽取匯報。但那個U盤,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在我的意識里。
下午,小周進來送咖啡,放下杯子,卻沒像往常一樣立刻離開。她站在辦公桌前,手指絞著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有事?”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得皺眉。
“蘇總……”小周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我放下杯子,看著她。小周不是多事的人,她這個樣子,讓我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是關于……陳總出事那天晚上的。”小周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神躲閃,不敢看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天晚上怎么了?”
“我……我有個表弟,在交警隊做協警。”小周吞吞吐吐,“他不是處理陳總案子的,但那天他正好在隊里。他聽處理事故的同事私下議論,說……說發現陳總車子的時候,駕駛位這邊的車窗,是降下來一半的。”
“降下一半?”我皺眉,“下雨天,他開車窗干什么?”
“奇怪的就是這里。”小周的聲音更低了,“而且,陳總的手機,就在駕駛座腳墊上,摔碎了屏。交警那邊試著恢復過數據,但損壞太嚴重,沒成功。不過,通話記錄運營商那里能查到。他們發現……發現陳總在出事前,大概晚上九點四十左右,撥出過一個電話。”
“打給誰的?”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桌沿。
小周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皮,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是……是打給您的。”
我愣住了。打給我?九點四十?那天晚上我在干什么?我在公司加班,跟一個難纏的客戶通電話,然后……然后好像有點頭疼,就讓秘書小王先回去了,我自己在辦公室休息了一會兒?對,我大概是九點半左右覺得不太舒服,想瞇一下,就讓小王走了,還特意囑咐他幫我擋掉所有電話,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說。
“我……我沒接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干澀,“那天我有點不舒服,可能睡沉了。手機……手機好像調了靜音。”
小周的臉色更白了,她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種奇怪的顫抖:“不是的,蘇總。那個電話……不是沒人接。是……是接通了,但是很快被掛斷了。通話時長,只有三秒鐘。”
“接通了?被掛斷?”我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誰掛的?我根本沒接到電話!我手機就在身邊,如果是小王走之后打來的,我……”我猛地頓住。小王走之后?不,小王是九點半左右走的。九點四十的電話……那時候,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的手機就放在辦公桌上,調了靜音,但如果有來電,屏幕會亮。我記得我迷迷糊糊中,好像瞥見過一眼手機屏幕,是暗的。
除非……
一個冰冷的、可怕的念頭,毫無征兆地竄進我的腦海。
“蘇總,”小周的聲音帶著哭腔,她終于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里面充滿了恐懼和一種豁出去的決絕,“王秘書……王秘書他走的時候,是不是……是不是把您的辦公手機也帶走了?或者……或者他后來是不是又回來過?”
王秘書。小王。王哲。跟了我三年的男秘書,辦事利索,嘴巴嚴,是我比較信任的人之一。那天晚上,是我讓他先下班的。我的辦公手機……我習慣把工作手機放在辦公桌抽屜里,私人手機隨身帶。那天因為頭不舒服,我好像……好像是把兩個手機都放在桌上了?
“小周,”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冷靜,冷靜得不像我自己,“你去,把王哲叫進來。現在,馬上。”
小周像是被我的語氣嚇到了,愣了一下,才慌忙點頭:“好,好,我這就去。”
她幾乎是跑著出去的。我坐在寬大的辦公椅里,后背卻一陣陣發涼。九點四十,陳遠出事前。他給我打電話,接通了三秒,被掛斷。如果電話真的打到了我的辦公手機上,而當時手機不在我身邊……在王哲那里?他為什么要掛斷陳遠打給我的電話?他知不知道那是陳遠?他掛斷之后,有沒有告訴我?
還有,陳遠在那種情況下打電話給我,是想說什么?求救?還是……
紛亂的念頭像冰雹一樣砸下來,砸得我頭暈目眩。我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疼痛讓我保持著一絲清醒。
幾分鐘后,小周一個人回來了,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甚至有些慌張。
“蘇總,王秘書……他不在工位。我問了外面的人,他們說……說王秘書中午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打他手機……關機了。”
王哲,關機了,不在公司。
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太大,帶倒了桌上的咖啡杯。褐色的液體潑灑出來,弄臟了攤開的文件,也濺到了我昂貴的套裝裙擺上。但我顧不上這些。
“查!查他中午去哪了!查他的通話記錄!查他最近所有的行蹤!”我的聲音終于控制不住地尖利起來,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狠厲,“還有,去運營商那里,把我出事那天晚上辦公手機的所有通話記錄,詳細清單,給我調出來!現在就去!”
小周被我嚇住了,連連點頭:“是,蘇總,我馬上去!”
她轉身要走,我又叫住她:“等等!”
小周停住,回頭看我。
我走到她面前,死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小周,你表弟還說了什么?關于那個電話,關于陳遠出事的情況,任何細節,哪怕你覺得不重要,都告訴我。”
小周被我的眼神懾住,瑟縮了一下,才小聲說:“我表弟說……說他們同事也覺得奇怪。那路段沒監控,但根據車輛損壞情況和陳總手機最后的位置推斷,車子失控撞出去之后,好像并沒有立刻落坡,而是在護欄邊卡了一下,才翻下去的。而且……而且陳總身上,除了車禍造成的撞擊傷,手腕和胳膊上,還有一些……像是掙扎拉扯造成的淤青。不過因為尸體在水里泡過,又嚴重撞擊,這些痕跡不是很明顯,所以最初的報告里沒特別提。”
掙扎拉扯的淤青?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不是簡單的意外。陳遠在車禍發生后,可能還活著,可能試圖從車里出來,或者……有人試圖把他從車里拉出來?然后,發生了什么?
那個只接通了三秒就被掛斷的電話……
王哲的突然失蹤……
U盤里神秘的聊天記錄和“薇”……
這一切,像一張黑色的網,猛地收緊,將我死死纏住,勒得我幾乎窒息。
“去查!”我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渾身冰冷,血液卻像要燃燒起來,“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查清楚!”
小周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我跌坐回椅子,看著桌上狼藉的咖啡漬和文件,看著窗外依舊陰沉的天空,渾身止不住地發抖。不是悲傷,不是疲憊,是一種徹骨的寒冷,和從心底升騰起的、熊熊燃燒的憤怒與恐懼。
陳遠,我的丈夫,你到底瞞著我什么?你那天晚上,究竟經歷了什么?那個掛斷你求救電話的人,是誰?王哲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個“薇”,又是誰?
還有,那通被掛斷的電話……如果,如果當時接通了,如果我沒有因為頭疼讓王哲下班,如果我接到了電話,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陳遠是不是就不會死?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心里,噬咬著我的理智。
不,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我要弄清楚真相。無論真相有多么丑陋,多么可怕。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拿起私人手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那邊傳來一個略顯疲憊的男聲:“喂,靜茹?節哀順變。有什么事嗎?”
“李警官,”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關于我丈夫陳遠的車禍,我這邊……想到一些新的情況,可能對案子有幫助。您方便見面詳細談談嗎?”
電話那頭的李警官,是負責陳遠案子的交警隊事故科負責人。葬禮那天他也來了,給了我名片,說有任何疑問可以聯系他。
李警官停頓了一下,說:“好。我在隊里,你隨時可以過來。”
“我馬上到。”
掛斷電話,我深吸一口氣,從抽屜里拿出那個銀色U盤,緊緊握在手里。然后,我起身,沒有理會裙擺上的咖啡漬,大步走出了辦公室。經過外間助理辦公區時,幾個員工抬頭看我,眼神驚疑不定。我視而不見,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急促,冰冷,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去交警隊的路上,我給公司的IT主管打了個電話,讓他立刻想辦法破解那個U盤的密碼,無論用什么方法。IT主管有些為難,但聽出我語氣里的不容置疑,還是答應了。
交警隊事故科。李警官給我倒了杯水,放在面前。他四十多歲的樣子,臉上帶著常年熬夜的疲憊,但眼神很銳利。
“蘇女士,你說有新情況?”他開門見山。
我把小周表弟提到的,關于車窗降下、手機位置、以及可能存在的掙扎淤青這些細節說了出來,略去了U盤和王哲的部分。我只是強調,作為家屬,我覺得這些疑點需要重新審視,我丈夫可能并非死于簡單的意外。
李警官聽著,眉頭漸漸皺緊,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著。“車窗降下,手機在腳墊,這些在報告里都有記錄。至于淤青……”他翻出厚厚的案卷,找到尸檢報告的附件,仔細看了看,“確實提到上肢有部分不明顯的皮下出血,但法醫認為不能排除是撞擊過程中與車內物體磕碰形成。當時現場環境復雜,雨水沖刷,車輛嚴重變形,很多痕跡難以精確判斷。”
“但如果結合那通被掛斷的電話呢?”我追問,“我丈夫在出事前給我打過電話,接通了三秒就被掛斷。而我根本沒有接到這個電話。李警官,這不奇怪嗎?他會不會是在求救?然后電話被人為掛斷了?”
李警官的敲擊手指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看著我:“蘇女士,你確定你沒有接到電話?你當時在哪里?在做什么?誰能證明?”
“我在公司辦公室。我大概九點半讓我的秘書王哲先下班了,之后我感覺有點頭疼,就在沙發上休息,可能睡著了。我的私人手機在身邊,靜音,但沒有那個時間的來電記錄。至于辦公手機……”我頓了頓,“我習慣放在辦公室抽屜,但我不確定那天晚上它是否一直在那里。我的秘書王哲,今天中午無故離開公司,現在手機關機,聯系不上。”
我把王哲的異常也說了出來。李警官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
“蘇女士,你提供的這些信息非常重要。”他合上筆記本,正色道,“這起事故,我們一開始是按單方事故、意外墜崖處理的。但如果存在人為干擾電話通訊、相關人員失聯等情況,性質可能就不一樣了。我們會立即重新梳理案卷,重點核查你提到的這幾個疑點,包括那通電話的詳細情況,以及你秘書王哲的行蹤。請你保持通訊暢通,我們可能隨時需要你配合。”
從交警隊出來,天色更暗了,雨雖然停了,但烏云壓得更低,讓人喘不過氣。我剛坐進車里,IT主管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蘇總,U盤的密碼破解了。”他的聲音有些異樣。
“里面是什么?”我急切地問。
“是一些……財務往來的記錄,還有照片,聊天記錄備份。”IT主管遲疑了一下,“內容……有點敏感。是陳總……和明遠科技趙經理之間,還有一些私人賬戶的轉賬記錄。另外,照片……是和一位女士的,比較親密。聊天記錄也是和這位女士的,微信名是‘薇’。”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明遠科技,趙明。私人賬戶轉賬。親密照片。薇。
所有散落的線索,在這一刻,似乎被一條清晰的線串聯了起來。
陳遠和趙明,不僅僅是老同學和合作伙伴?那些優先給明遠的合同,那些看似正常的資金往來,背后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交易?那個“薇”,就是聊天記錄里的女人,也是照片里的女人?陳遠出軌了?而這一切,和王哲的失蹤,和那通被掛斷的求救電話,又有什么關系?
“把破解出來的文件,全部發到我加密郵箱。”我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另外,這件事,對任何人保密。”
“明白,蘇總。”
掛了電話,我靠在駕駛座上,閉上眼睛。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來。我以為我了解我的丈夫,了解我的婚姻,了解我身邊所謂信任的人。可現在,一切都變得模糊而猙獰。
手機又響了,是小周。她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慌:“蘇總!我……我查到了王秘書的一些行蹤。他中午離開公司后,去了一家很偏僻的茶館,見了……見了明遠科技的趙明趙經理!他們大概待了半個小時,然后王秘書就打車往城北方向去了,后來就查不到了。還有,您辦公手機那天晚上的通話記錄調出來了,晚上九點四十一分,確實有一個來自陳總手機的已接來電,通話時長三秒。而那個時間點,根據公司大樓的電梯監控……王秘書在九點三十五左右,又返回了公司,直到九點五十才離開!”
王哲返回了公司!在我讓他下班之后!在那個要命的時間點!
他拿走了我的辦公手機?他接到了陳遠的電話?他掛斷了它?為什么?是趙明指使的?趙明又為什么這么做?因為那些見不得光的財務問題?因為陳遠可能掌握了什么對他們不利的證據,甚至可能想向我坦白?所以,他們要滅口?
而陳遠出軌的那個“薇”,在這中間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知不知道陳遠和趙明的事?她和陳遠的死有沒有關系?
一個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在我腦中逐漸成形。
我猛地發動車子,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公司,而是朝著一個方向駛去——明遠科技。
我要去找趙明。現在,立刻。
車子停在明遠科技所在的寫字樓下。我抬頭看了一眼那不算太高但裝修現代的玻璃幕墻大樓,陳遠生前沒少來這里。他曾笑著跟我說,趙明這小子,總算混出點樣子了。那時候,他的笑容是真誠的,帶著對老友的欣慰。
現在想來,只覺得諷刺無比。
我沒有預約,直接闖了進去。前臺小姐認得我,趕緊站起來:“蘇總,您怎么來了?趙總他……”
“我找趙明。”我打斷她,腳步不停,徑直走向趙明的辦公室。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前臺小姐不敢攔,只能小跑著跟在我旁邊,試圖打電話通知里面。
趙明的辦公室門虛掩著。我一把推開。
趙明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打電話,看到我闖進來,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對電話那頭匆匆說了句“等下打給你”,掛斷了電話。他臉上迅速堆起職業化的、帶著幾分恰到好處悲痛的笑容,站起身:“靜茹?你怎么來了?快請坐。節哀順變啊,陳遠的事,真是太突然了,我這兩天也……”
“趙明,”我走到他辦公桌前,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盯著他的眼睛,不讓他有絲毫閃躲,“陳遠出事那天晚上,九點四十,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電話接通了三秒,被掛斷了。掛電話的人,是我的秘書王哲。而王哲,中午剛剛跟你見過面。現在,王哲人不見了,手機關機。”
我一口氣說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趙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絲慌亂和驚愕從他眼底飛快掠過,雖然很快被他用更深的悲痛和疑惑掩蓋,但我捕捉到了。
“靜茹,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皺著眉,顯得很困惑,“王哲?你的秘書?他跟我見面?沒有啊,我今天一天都在公司開會,沒見過他。陳遠的電話……這我更不清楚了。你是不是太傷心了,聽信了什么謠言?陳遠是我的好兄弟,他出事我比誰都難過,我怎么可能……”
“是嗎?”我冷笑一聲,從包里掏出手機,點開IT主管剛剛發來的幾張照片,屏幕轉向他,“那這些呢?趙總,解釋一下?”
手機屏幕上,是U盤里破解出來的照片。一張是陳遠和趙明在一家高檔餐廳包廂里,兩人面前擺著文件,趙明正把一張銀行卡推給陳遠。另一張,是陳遠和一個年輕女人姿態親密的背影,雖然看不清正臉,但女人的身形和穿著,與U盤里其他幾張和“薇”的聊天記錄截圖背景里的女人輪廓高度相似。還有一張,是陳遠私人賬戶的轉賬記錄截圖,上面有幾筆大額款項,匯入賬戶的名字被模糊處理,但備注里寫著“項目返點”、“信息費”等字樣。
趙明的臉色,在看到照片的瞬間,“唰”一下變得慘白。他瞳孔放大,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想伸手來搶我的手機,被我迅速收回。
“靜茹,你……你從哪里弄來的這些?”他的聲音開始不穩,強裝的鎮定裂開了縫隙,“這都是假的!是有人想陷害我和陳遠!是P的圖!”
“假的?”我逼近一步,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千鈞的重量,“趙明,陳遠已經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現在躺在冰冷的墓地里。而這些‘假的’東西,是他死前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的!你想告訴我,他也是陷害你的一部分嗎?!”
趙明被我逼得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老板椅上,發出哐當一聲響。他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神躲閃,不敢再看我,也不敢再看我手機屏幕上的照片。
“我……我不知道陳遠為什么會有這些……這肯定是誤會……”他語無倫次,抬手擦了擦汗,“靜茹,你聽我說,我和陳遠是多年兄弟,我們的合作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這些照片,這些記錄……一定是有人……”
“趙明!”我猛地提高聲音,辦公室外似乎有人影晃動,但此刻我顧不上了,“我沒時間聽你編故事!王哲在哪里?陳遠那天晚上到底要去見誰?拿什么東西?‘薇’是誰?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見不得光的勾當?那通電話,是不是你們讓王哲掛斷的?!陳遠的死,是不是跟你們有關?!”
我每問一句,趙明的臉色就白一分。當聽到“陳遠的死”幾個字時,他渾身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電擊了一樣。
“不!不是!跟我沒關系!陳遠的死是意外!是意外!”他失聲叫道,聲音里充滿了恐懼,“我不知道什么電話!我不知道王哲為什么掛電話!我更不知道陳遠那天晚上要去哪!他只是……他只是前幾天跟我抱怨,說感覺有人盯著他,說有些事可能要捂不住了,他想跟你坦白……我勸他別沖動……我真的不知道他會出事!”
“有人盯著他?什么事捂不住了?”我抓住他話里的關鍵詞,厲聲追問,“是不是你們合伙挪用公司款項?做假賬?還是別的什么?那個‘薇’是不是你們用來洗錢或者傳遞消息的中間人?”
趙明雙手抱頭,痛苦地蹲了下去,聲音帶上了哭腔:“靜茹,你別問了……求求你,別問了……有些事,知道了對你沒好處……陳遠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才……”
他的話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驚恐地抬起頭看著我。
辦公室里死一般寂靜。只有趙明粗重的喘息聲,和我自己狂亂的心跳聲。
知道得太多,才……
才怎么了?才遭遇了“意外”?
我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了。原來,我的猜測,可能遠比想象的更接近真相。陳遠的死,不是簡單的交通意外,甚至可能不只是因為財務問題引發的滅口……這里面,水到底有多深?
“趙明,”我蹲下身,平視著他驚恐渙散的眼睛,聲音冷得像冰,“你把你知道的,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我。否則,我立刻拿著這些證據去報警,去經偵,去檢察院。挪用資金,商業賄賂,甚至……謀殺。你覺得,你能跑得掉嗎?你背后的人,保得住你嗎?”
趙明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血紅,恐懼幾乎要溢出來。他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像是瀕死的魚。過了足足有一分鐘,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上,喃喃道:“我說……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