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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年前她分我半個窩頭,如今我身家上億,她卻在路邊炸油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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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停在那個油條攤前時,雨剛停。

      瀝青路面泛著濕漉漉的光,晨曦從舊街區的屋檐縫隙漏下來,將油鍋升騰的白汽照得透亮。

      她正低頭翻動油條,圍裙上沾著面粉和油漬,鬢角幾縷灰白的發絲被汗水粘在臉頰。

      我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

      二十五年來,我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也許在同學會上,也許在某個商場,也許她已成為某個領域的專業人士,穿著得體,笑容溫婉。

      唯獨不是這樣。

      她夾起金黃的油條,抬起頭。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手中的長筷“啪嗒”掉進油鍋,濺起的油花燙到手背都沒察覺。

      瞳孔一點點放大,嘴唇顫抖著張開。

      “丁炎彬?”她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銹鐵,“你…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車窗外的世界忽然靜了。只剩油鍋滋滋的聲響,還有我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臟。

      原來歲月真的能把人雕刻成完全陌生的模樣。

      可那雙眼睛沒變。

      依然清澈,依然明亮,依然藏著二十五年前那個寒冬清晨,悄悄推過半個窩頭時的溫柔與倔強。



      01

      1995年的冬天格外冷。

      教室的窗戶漏風,糊在窗縫的報紙被吹得嘩啦作響。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身上那件棉襖是父親生前留下的,袖口磨得發亮,棉花結成了硬塊。

      胃在抽搐。

      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只喝了半碗玉米糊。

      母親天沒亮就去鄰村幫工,臨出門往我書包里塞了個煮土豆,可早上路過橋洞時,我把它給了蜷在那里的流浪老人。

      數學老師在講臺上講一元二次方程。

      黑板上白色的粉筆字開始晃動、重疊。我用力掐自己大腿,指甲陷進肉里,試圖用疼痛驅散那股從胃部蔓延至全身的虛浮感。

      “丁炎彬?”同桌許若琳輕輕碰了碰我胳膊。

      我勉強轉過頭。她正看著我,眉頭微蹙,眼睛里寫著擔憂。晨光從她身后的窗戶斜射進來,給她的側臉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

      “你臉色好白。”她壓低聲音說。

      我想說沒事,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眼前猛地一黑,整個人朝旁邊栽倒。

      驚呼聲中,我聽見桌椅碰撞的聲響,身體卻輕飄飄的,像墜入一團棉花。

      再睜開眼時,我躺在教室后方的長椅上。

      陳靜芳老師蹲在旁邊,手里端著搪瓷杯:“醒了?喝點熱水。”她三十多歲,戴副黑框眼鏡,平時嚴厲,此刻眼神卻溫和。

      幾個同學圍在周圍。袁博文站在最前面,抱著胳膊,嘴角掛著一絲說不清是關切還是譏誚的笑。

      “窮得連飯都吃不起了?”他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所有人聽見。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一只纖細的手按住肩膀。

      許若琳擠開人群,在我身邊蹲下。她沒看任何人,只是從懷里掏出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手帕展開,是半個黃澄澄的窩頭。

      窩頭還冒著絲絲熱氣。

      “吃吧。”她把窩頭遞到我嘴邊,聲音平靜得像是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教室里靜了一瞬。

      我愣愣地看著她,喉嚨發緊。她眼睛清澈,沒有任何施舍的意味,就像只是分享一塊橡皮、一支鉛筆那樣自然。

      “許若琳,你自己午飯怎么辦?”陳靜芳問。

      “我吃過了。”她說謊時睫毛會微微顫動,這個細節只有我知道。

      我最終還是接過了那半個窩頭。玉米面的粗糙口感混合著淡淡的甜,在口腔里彌漫開來。那是我吃過最溫暖的食物。

      從那天起,許若琳每天都會帶兩個窩頭。

      一個完整的,半個給我。她用同樣的手帕包著,在上午第二節課后,趁沒人注意時推到我桌上。

      我們從不提起這件事。

      就像某種心照不宣的契約,在1995年那個寒冷的冬天,悄無聲息地締結。

      02

      許若琳住在城西的棚戶區。

      我知道這個,是因為一個月后的周末,我在廢品收購站遇到了她。

      那天下著細雪,我拉著輛破板車,車上堆著從建筑工地撿來的廢鋼筋。母親的風濕病又犯了,我想賣點錢給她買貼膏藥。

      收購站的院子里,許若琳正踮著腳,把一捆舊報紙往秤上搬。

      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碎花棉襖,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凍得通紅的小臂。頭發用橡皮筋胡亂扎著,幾縷碎發被汗水粘在額前。

      看到我時,她動作僵了一下。

      “你…”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抿了抿唇,“也來賣廢品?”

      我點點頭,把板車拖到秤旁邊。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舊紙張的氣味,雪花落在我們肩上,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濕痕。

      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叼著煙,慢吞吞地稱重。

      “報紙四毛二,鐵八分一斤。”他在本子上記著,“丫頭,你這星期第三趟了吧?家里這么缺錢?”

      許若琳沒回答,只是安靜地數著老板遞來的毛票。

      一共三塊六毛。她把錢仔細折好,塞進棉襖內層的口袋,那動作謹慎得像在藏什么寶貝。

      走出收購站時,雪下大了些。

      我們并肩走在坑洼的土路上,誰都沒說話。板車的輪子碾過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你媽媽…”我終于開口,“身體還好嗎?”

      問完就后悔了。這是她的禁區,我知道。班里有傳言,她父親在她六歲時礦難去世,母親常年臥病,家里全靠她撐著。

      許若琳沉默了很久。

      “不太好。”她聲音很輕,幾乎被風雪聲淹沒,“上周咳血了,藥也快吃完了。”

      我不知該說什么。口袋里還有賣廢品得來的五塊錢,我想塞給她,又知道她絕不會要。

      “那個…”她忽然轉過頭,“窩頭的事,別跟別人說。”

      “我知道。”我說。

      “袁博文他們要是知道了,會笑話你。”她頓了頓,“也會笑話我。”

      她的側臉在雪光中顯得格外瘦削,下巴尖尖的,眼睛看著前方被雪覆蓋的小路。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沉淀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你為什么幫我?”我終于問出憋了一個月的問題。

      許若琳停下腳步。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眨了眨眼。“因為你餓暈那天,”她說,“我看見了。”

      “看見什么?”

      “你把土豆給了橋洞底下那個老人。”她看著我,眼神認真,“你自己都吃不飽,卻還想著別人。”

      我愣住了。

      那天早上我確實給了老人土豆,以為沒人看見。橋洞離學校很遠,而且才五點多,天還沒亮透。

      “你怎么…”

      “我每天四點起床,去鐵路邊撿煤核。”她平靜地說,“路過橋洞,正好看見。”

      風卷著雪片撲在我們臉上。遠處的棚戶區升起裊裊炊煙,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單薄而脆弱。

      “走吧。”她拉了拉圍巾,“再晚我媽該擔心了。”

      我跟在她身后,看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走。棉襖太大,下擺幾乎拖到膝蓋,背影瘦小得仿佛隨時會被風雪吹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半個窩頭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

      那是從她自己嘴里省下來的,從本就微薄的口糧中硬生生摳出來的份額。而她做這件事的理由,簡單得讓人心痛。

      只是因為我曾把唯一的土豆給了更需要的人。



      03

      三月的風開始變軟。

      教室窗外的楊樹抽出嫩芽,陽光透過新葉灑在課桌上,形成晃動的光斑。期中考試的成績貼在教室后墻,我的名字排在第二。

      第一名是許若琳。

      袁博文站在成績單前,抱著胳膊冷笑。“喲,兩個窮鬼包攬前二,真勵志啊。”

      幾個跟班附和地笑起來。

      我沒理他,低頭整理錯題本。許若琳坐在旁邊,正專注地解一道幾何題,鉛筆在草稿紙上畫出流暢的輔助線。

      “丁炎彬。”她忽然抬頭,“這道題你會嗎?”

      我湊過去看。是道關于圓切線的證明題,步驟繁瑣,需要構造三條輔助線。數學是我的弱項,尤其幾何。

      “不太會。”我老實承認。

      “我教你。”她拉過我的草稿紙,開始一步步講解。

      她的手指很細,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有些粗大,握筆的姿勢卻很優雅。聲音輕柔而清晰,每個邏輯轉折都講得明明白白。

      “懂了沒?”講完她問。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輔助線為什么要這么畫?”

      她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那我再講一遍。”

      這樣的場景越來越頻繁。

      課間、午休、放學后,只要一有空,我們就湊在一起學習。

      她幫我補數學,我幫她補英語。

      兩個窮孩子用最笨拙的方式互相攙扶,在知識的陡坡上艱難攀爬。

      四月初,班主任陳靜芳宣布了一件事。

      “市里有個助學金項目,每年一千塊,連續資助到高中畢業。”她推了推眼鏡,“我們班有一個推薦名額。”

      教室里騷動起來。

      一千塊,在1995年是個天文數字。足夠支付三年的學費、書本費,甚至還能補貼家用。

      “評選標準是成績和家庭情況。”陳靜芳繼續說,“有意向的同學下周一把申請材料交給我。”

      下課后,袁博文敲了敲我的桌子。

      “丁炎彬,你要申請吧?”他俯下身,聲音不高不低,“你媽在紡織廠一個月掙多少?八十?一百?”

      我握緊了拳頭。

      “要我說,這助學金就該給你。”他笑得很燦爛,“畢竟你連飯都吃不飽,還得靠女同學施舍,對吧?”

      這話像根針,扎進我最敏感的神經。

      周圍幾個同學看過來,眼神復雜。許若琳正在整理書包,動作明顯僵了一下。

      “袁博文,你什么意思?”我站起來。

      “沒什么意思。”他聳聳肩,“就是覺得挺感人的,每天半個窩頭,跟喂小貓小狗似的。”

      熱血沖上頭頂。我掄起拳頭揮過去,卻被一只手緊緊拉住。

      許若琳擋在我身前。

      她仰頭看著袁博文,臉色平靜,眼神卻冷得像冰。“袁博文,你期中數學考了多少分?”

      袁博文愣住。“關你什么事?”

      “68分。”許若琳一字一頓,“全班倒數第五。這樣的成績,就算家里有關系,也拿不到助學金吧?”

      周圍響起壓抑的笑聲。

      袁博文的臉漲成豬肝色。“你!”

      “還有,”許若琳繼續說,“丁炎彬上學期總成績第四,這學期第二。你最好看看自己的排名——第二十七,挺吉利的數字。”

      她說完,轉身拉我胳膊。“走吧,該去圖書館了。”

      我被她拽著往外走,回頭看見袁博文站在原地,拳頭攥得咯咯響,眼神陰鷙得可怕。

      走廊里,我甩開她的手。

      “你不該惹他。”我說,“他爸是教育局的。”

      “那又怎樣?”許若琳停下腳步,“助學金看的是成績和家庭情況,不是看誰爸官大。”

      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把她整個人籠在光暈里。她個子不高,站得卻筆直,像棵在石縫里扎根的小樹。

      “可是…”

      “沒有可是。”她打斷我,“這個助學金你必須拿到。你媽身體不好,你成績又夠,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那你呢?”我問,“你的成績比我好,家庭情況…”

      我說不下去了。她母親臥病在床,家里全靠她撿廢品撐著,情況比我更糟。

      許若琳垂下眼睛。

      “我不申請。”她說得很輕,卻斬釘截鐵。

      “為什么?!”

      她抬起頭,對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種我說不清的東西,像是遺憾,又像是釋然。

      “因為名額只有一個。”她說,“我們倆競爭,可能誰都拿不到。但你比我更需要它。”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我聲音發顫。

      “我知道。”她轉身朝樓梯走去,“那天在廢品站,你想把錢給我,對吧?”

      我怔在原地。

      “你板車上那些鋼筋,是在工地撿的。”她的聲音從樓梯下方傳來,帶著回音,“那么重,你拉了三里路。如果不是急用錢,你不會這么拼命。”

      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靠在冰涼的墻壁上,閉上眼睛。眼眶發熱,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又被我死死壓回去。

      那一刻我發誓,如果拿到助學金,將來一定要千百倍地報答她。

      可那時我不知道,命運早已為我們寫好了截然不同的劇本。

      04

      申請材料交上去一周后,陳靜芳把我叫到辦公室。

      那是周四下午,放學鈴剛響過。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都走了,只剩陳靜芳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著幾份檔案。

      “坐。”她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我坐下,手心出汗。窗外的梧桐樹在暮春的風里搖晃,新綠的葉子嘩嘩作響。

      陳靜芳沉默了很久。

      她摘掉眼鏡,揉了揉鼻梁,這個動作讓我莫名緊張。

      “丁炎彬,”她終于開口,“你和許若琳關系很好,對吧?”

      我點頭。

      “她家的情況,你了解多少?”

      “她爸去世早,媽媽生病,她靠撿廢品…”我說不下去。

      陳靜芳從檔案里抽出一張紙,推到我面前。是許若琳的戶口本復印件,家庭成員那欄只有兩個人:許若琳,許玉梅。

      母親的名字后面跟著備注:系統性紅斑狼瘡,喪失勞動能力。

      “這種病需要長期服藥,每個月藥費至少兩百。”陳靜芳聲音很沉,“她家沒有固定收入,全靠低保和她的廢品錢。”

      我盯著那張紙,喉嚨發緊。

      “知道她為什么每天只吃一個半窩頭嗎?”陳靜芳問,“因為玉米面最便宜,因為半個窩頭省下來,一個月就能多出三塊錢買藥。”

      辦公室的光線漸漸暗下來。

      夕陽從西窗斜射進來,把灰塵照成飛舞的金粉。陳靜芳的臉在逆光中顯得模糊,只有聲音清晰地敲打我的耳膜。

      “她的申請材料,比你的更符合條件。”她說,“成績第一,家庭特困,村委會的證明寫得清清楚楚。”

      我的心沉下去。

      “但是,”陳靜芳頓了頓,“昨天她來找我,撤回了申請。”

      我猛地抬頭。“什么?”

      “她說她準備輟學了。”陳靜芳的聲音有些發顫,“母親病情惡化,需要人全天照顧。有個遠房親戚在南方打工,可以帶她一起去,包吃住,一個月三百。”

      三百塊。在1995年,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是救命的數字。

      也是絕望的數字。

      “我勸了她整整一節課。”陳靜芳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拭鏡片,“我說助學金馬上就能批下來,我說學校可以組織捐款,我說再堅持幾個月就中考了…”

      她說不下去了。

      窗外傳來籃球砸地的聲音,男生們的歡呼聲,自行車鈴鐺聲。校園的傍晚熱鬧而鮮活,那些聲音卻像隔著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怎么說?”我問,聲音干澀。

      “她說等不及了。”陳靜芳重新戴上眼鏡,眼眶泛紅,“母親的藥昨晚就斷了,今天早上咳血咳得更厲害。她說她必須馬上掙錢,否則…”

      否則母親會死。

      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但我們都明白。

      “她還讓我保密。”陳靜芳看著我的眼睛,“特別是對你。她說如果你知道了,肯定不會接受助學金。”

      我站起來,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她現在在哪?”

      “下午請假了。”陳靜芳說,“應該是去醫院了。她母親在縣醫院住院部三樓,17床。”

      我轉身就跑。

      沖出辦公室,沖下樓梯,沖出教學樓。暮色四合,校園里的路燈次第亮起,把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跑過操場時,袁博文和幾個男生在打籃球。

      球滾到我腳邊,他吹了聲口哨。“喲,丁大學霸跑這么急,趕著去撿廢品啊?”

      我沒理他,一腳把球踢開,繼續狂奔。

      校門口的老傳達室亮著燈,看門大爺正在聽收音機。我沖出校門,沿著坑洼的馬路往縣城方向跑。

      三公里,我跑了二十分鐘。

      縣醫院是棟五層的舊樓,墻皮剝落,窗戶上的綠漆起泡卷邊。住院部在三樓,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排泄物混合的氣味。

      17床在走廊盡頭。

      門虛掩著,里面有微弱的咳嗽聲。我喘著粗氣,在門口站了很久,才輕輕推開門。

      六人間的病房,靠窗那張床上躺著個消瘦的女人。許若琳背對著門,正用小勺給母親喂水。

      夕陽從窗戶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影子單薄得像張紙,隨著喂水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母親喝了口水,又開始咳嗽。那咳嗽聲空洞而劇烈,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許若琳放下勺子,輕輕拍她的背,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

      咳嗽平息后,女人虛弱地問:“琳琳,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許若琳說,“媽你餓不餓?我去買粥。”

      “不餓。”女人握住她的手,“琳琳,媽拖累你了。”

      “別說傻話。”許若琳的聲音很輕,“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南方。那邊暖和,對你身體好。”

      女人閉上眼睛,眼角有淚滑下來。

      我在門外看著,腳步像釘在地上。伸出去想推門的手,最終慢慢縮了回來。

      轉身離開時,我在樓梯間遇到了許若琳。

      她端著搪瓷盆,里面是剛洗好的衣物。看到我,她愣在原地,盆里的水晃出來,打濕了她的布鞋。

      “你…”她張了張嘴。

      “我都知道了。”我說。

      沉默在樓梯間蔓延。樓下的病房傳來嬰兒的啼哭,護士推著治療車走過,車輪碾過水泥地發出單調的聲響。

      “助學金給你。”許若琳先開口,聲音平靜,“好好讀書,考上縣一中,將來考大學。”

      “那你呢?”

      “我去打工。”她把盆換到另一只手,“等攢夠錢,把我媽治好,我也許…也許還能回來讀書。”

      她說“也許”時,眼神飄向窗外漸暗的天空。那里面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茫,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歸途。

      “什么時候走?”

      “下周。”她說,“中考前。”

      樓梯間的聲控燈滅了。黑暗中,我聽見她輕輕的呼吸聲,還有我自己劇烈的心跳。

      燈又亮了。她看著我,忽然笑了笑。

      “別這副表情。”她說,“又不是再也不見了。等我回來,說不定你已經是大學生了,到時候要請我吃飯。”

      我用力點頭,喉嚨堵得說不出話。

      “對了。”她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給我,“這個給你。”

      是用手帕包著的半個窩頭。窩頭已經涼了,硬邦邦的。

      “明天我不去學校了。”她說,“這是…最后一個。”

      我接過窩頭,手帕上還有她的體溫。粗布手帕,洗得發白,邊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手帕用完記得還我。”她轉身往病房走,走到門口又停住,卻沒回頭,“丁炎彬,一定要考上大學。”

      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后。

      我站在樓梯間,握著手里的半個窩頭,忽然蹲下去,把臉埋進膝蓋。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有些告別,說了“再見”,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05

      許若琳消失得悄無聲息。

      周一早上,她的座位空著。桌肚里干干凈凈,連張廢紙都沒留下。陳靜芳上課時看了一眼那個空位,什么也沒說,繼續講課文。

      袁博文捅了捅我的后背。

      “喂,你同桌呢?”他壓低聲音,“真退學了?”

      我沒理他。

      下課鈴響后,陳靜芳把我叫到走廊。“她走了。”她說,“昨天下午的火車,和她表姨一起去東莞。”

      走廊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在陽光下綠得發亮。有個班在上體育課,哨聲和笑鬧聲遠遠傳來。

      “這是她留給你的。”陳靜芳遞給我一個信封。

      牛皮紙信封,沒封口。里面是那張繡花手帕,包著一疊毛票——五塊、兩塊、一塊,還有毛票,總共二十三塊六毛。

      還有張字條,鉛筆寫的,字跡工整:“丁炎彬,這些錢你拿著買參考書。手帕是借你的,以后要還。好好考試,我在南方會給你寫信。許若琳。”

      我捏著那張字條,紙張很薄,邊緣起毛,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鉛筆字被手汗暈開些許,但每一筆都寫得認真。

      “她…”我聲音發啞,“還說什么了嗎?”

      陳靜芳搖搖頭,眼眶發紅。“她讓我告訴你,別去找她。好好準備中考,這是她最大的心愿。”

      上課鈴響了。

      我回到教室,坐在空蕩蕩的座位旁。許若琳的椅子被推到了桌子底下,桌面上有一道她用鉛筆畫的“三八線”,現在已經擦得模糊。

      右邊的桌角有個刻痕,是個歪歪扭扭的“許”字。那是有次數學課,她解不出題,心煩意亂時刻下的。

      我用手指摩挲那個刻痕,木刺扎進指尖,細微的疼痛。

      下午放學后,我去了她家。

      棚戶區還是老樣子,低矮的磚房擠擠挨挨,屋檐下掛著晾曬的衣服。她家在最里面,一間不到二十平的小屋,門上掛了把生銹的鎖。

      鄰居是個老太太,正坐在門口摘菜。

      “找琳琳?”老太太抬頭看我,“走啦,昨天走的。她媽也接走了,說是去南方治病。”

      “還回來嗎?”

      “誰知道呢。”老太太嘆氣,“這破地方,回來干啥?她媽那病,在南方暖和點,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夕陽把棚戶區的影子拉得很長。炊煙從各家的煙囪升起,空氣里飄著炒菜的油香。

      我在那扇鎖著的門前站了很久。

      門縫里塞著張水電費催繳單,日期是上周。門檻上有道裂縫,里面卡著顆褪色的玻璃珠,可能是許若琳小時候玩丟的。

      我蹲下身,把玻璃珠摳出來,擦干凈,放進校服口袋。

      起身離開時,聽見老太太在后面說:“你是她同學吧?琳琳走之前說,要是有人來找她,就告訴那人,她會好好的,讓那人也好好過。”

      我沒回頭,揮了揮手。

      走到路口,袁博文和幾個男生騎著自行車沖過來,在我面前剎住。

      “喲,這不是丁大學霸嗎?”袁博文單腳撐地,笑得不懷好意,“來悼念你那小同桌?”

      我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他騎車跟上來,和我并行。“說真的,許若琳退學是不是因為助學金的事?我爸說,本來內定給她的,后來不知道為啥換成了你。”

      我停下腳步。

      “你說什么?”

      “裝什么傻。”袁博文嗤笑,“就一個名額,你倆都申請了,總得有人讓路。

      她家比你還窮,成績比你好,按理說該給她。

      可現在批下來的是你,她就退學了,這不明擺著嗎?”

      幾個跟班附和地笑。

      我盯著袁博文,忽然問:“你爸插手了?”

      他臉色變了變。“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說,“你爸在教育局,想讓誰拿到助學金,應該不難吧?”

      袁博文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雖然只有一瞬,但我抓住了。

      “胡說八道!”他提高音量,“你自己走了狗屎運,別往別人身上潑臟水!”

      他猛蹬腳踏,自行車竄出去老遠。幾個跟班急忙跟上,揚起一路灰塵。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子盡頭。

      暮色完全降下來,路燈一盞盞亮起。飛蛾圍著燈泡打轉,投下紛亂的影子。

      口袋里,那顆玻璃珠冰涼。

      我握緊它,粗糙的表面硌著掌心。忽然想起許若琳說過的話:“等我回來,說不定你已經是大學生了,到時候要請我吃飯。”

      她說了等我回來。

      她說會給我寫信。

      她說手帕是借的,要還。

      所以她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中考前最后一周,我每天學到凌晨。困了就掐自己大腿,餓了就啃干饅頭,累了就看看桌上那顆玻璃珠。

      許若琳留下的二十三塊六毛,我買了三本參考書,剩下的攢著。手帕洗干凈,疊得整整齊齊,和她的字條一起夾在日記本里。

      我等著她的信。

      等了一周,一個月,一個暑假。

      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來了,助學金也批下來了。九月開學,我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走進新校園,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還是沒有她的信。

      陳靜芳幫我打聽過,許若琳的表姨確實在東莞一家制衣廠,但半年前就離職了,去了哪里沒人知道。

      許若琳和她母親就像兩滴水,落入南方龐大的人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高中三年,我每周寫一封信,寄到許若琳表姨原來的地址。信里寫學校的事,寫我又考了第幾名,寫食堂的菜價漲了,寫梧桐樹葉子黃了又綠。

      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有時我會懷疑,許若琳是否真的存在過。或許她只是我貧瘠青春里的一場幻覺,一個因為饑餓而虛構出來的溫暖影子。

      但抽屜里那塊手帕是真的。

      褪色的繡花,洗得發白的粗布,還有角落里用紅線縫的一個“琳”字——那是她母親生病前繡的,她說。

      高考結束那天,我把手帕拿出來,對著夕陽看。

      布料已經很薄了,透光。那些細密的針腳在光線下清晰可見,每一針都認真而笨拙,像一個母親能給女兒的最樸素的禮物。

      我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

      臨行前,我去棚戶區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房子正在拆遷,推土機轟隆隆地作業,塵土飛揚。

      許若琳家的那間小屋已經成了廢墟,碎磚爛瓦堆成小山。我在瓦礫堆里翻找,找到半塊鏡子,銹蝕的鐵皮餅干盒,還有一本泡爛了的舊課本。

      課本封皮上,用鉛筆寫著“初一(3)班 許若琳”。

      字跡被雨水泡得模糊,但還能辨認。我撕下那頁封皮,小心撫平,夾進日記本。

      轉身離開時,推土機正在推倒下一排房子。

      轟隆聲里,我仿佛聽見許若琳的聲音,輕輕地說:“丁炎彬,一定要考上大學。”

      我考上了。

      可是你在哪里?

      06

      二十五年像一頁紙,輕輕一翻就過去了。

      2020年深秋,我坐在奔馳S600的后座,翻閱著平板電腦上的項目報告。車窗外的城市飛速后退,高樓玻璃幕墻反射著慘白的陽光。

      “韓總,舊城改造項目下周招標。”助理小陳從前座轉過頭,“王局長那邊想今晚和您吃個飯。”

      “推了。”我說,“今晚要去醫院看老爺子。”

      “那明天…”

      “明天再說。”

      車子拐進老城區。這里和二十年前變化不大,低矮的樓房,狹窄的街道,沿街的店鋪掛著褪色的招牌。市政府規劃了三年的舊城改造,終于要動工了。

      我的公司是中標熱門。

      事實上,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是為我量身定制的。二十五年前從這片棚戶區走出去的窮小子,如今成了地產大亨,回來改造故鄉——多好的宣傳素材。

      “停一下。”我忽然說。

      司機靠邊停車。我降下車窗,目光落在街角的一個早餐攤上。

      很普通的攤子,三輪車改裝的餐車,撐了把褪色的遮陽傘。鍋里油正滾著,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在炸油條。

      她的側影讓我心臟驟停。

      花白的頭發在腦后隨意挽了個髻,圍裙上沾著油漬,動作麻利而熟練。

      夾起面團拉長,放入油鍋,翻面,撈出瀝油——整套動作行云流水,重復過成千上萬遍。

      “韓總?”小陳試探地問。

      我沒說話,推門下車。

      深秋的風帶著涼意,卷起地上的落葉。我站在街對面,隔著車流看她。她正低頭收錢,接過一張五塊紙幣,從腰包里找零。

      抬頭時,我看見了她的正臉。

      歲月在那張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眼角皺紋密布,皮膚粗糙暗黃,嘴角因為常年緊繃而有些下垂。

      但那雙眼睛…

      清澈,明亮,即便蒙上了生活的風霜,依然能一眼望到底。

      是許若琳。

      二十五年來設想過無數次的相遇,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降臨在這個平凡的深秋早晨。她穿著廉價的化纖外套,圍著臟兮兮的圍裙,在油煙繚繞的街角炸油條。

      而我西裝革履,皮鞋锃亮,身后停著百萬豪車。

      這畫面荒誕得像場蹩腳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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