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組會議室里的空氣稠得能擰出水來。
我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會議記錄本的硬殼封面。主席臺上,市里來的考察組長正低頭翻閱材料,側(cè)臉在日光燈下顯得格外肅穆。
“現(xiàn)在宣讀考察對象名單?!?/p>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傳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的后背微微繃直。
“葉峰?!?/p>
“到。”前排的一把手舉起手示意。
“肖洪亮?!?/p>
“到。”身旁的同事聲音洪亮。
“楊長江?!?/p>
話音在這里突兀地斷開了。
會議室里靜得能聽見空調(diào)送風(fēng)的嗡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幾秒鐘的沉默——長得像被拉抻的橡皮筋,緊繃著,懸在半空。
我抬起頭。
考察組長的目光正落在我臉上,那雙眼睛里有某種復(fù)雜的東西一閃而過。她很快垂下眼瞼,繼續(xù)念下一個名字。
但我認(rèn)出了她。
即使相隔三十年,即使她已從清瘦少女變成干練女干部,我還是在那短暫的對視里,捕捉到了1988年春天某個黃昏的影子。
那個坐在教室第二排,盯著桌上催繳學(xué)費通知單發(fā)呆的女生。
那個我偷偷塞了五元錢進(jìn)去的破舊書包的主人。
吳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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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市局辦公樓的走廊總在周五下午顯得格外空曠。
我夾著文件夾從三樓會議室出來,皮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在廊道里回響。窗外的梧桐葉子已經(jīng)泛黃,再過半個月就該落盡了。
“楊科,下周一考察組就到?!?/p>
肖洪亮不知什么時候跟了上來,他的步伐總是輕快得過分。
“知道?!蔽覜]有放慢腳步。
“葉局今天會上那態(tài)度,有意思啊?!毙ず榱翂旱吐曇?,“說到你分管那塊工作,他特意點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p>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他。
肖洪亮四十出頭,比我小五歲,臉上總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他是三年前從下面縣里調(diào)上來的,做事活絡(luò),人脈廣。
“領(lǐng)導(dǎo)提點意見正常。”我說。
“正常。”肖洪亮重復(fù)這個詞,笑意深了些,“不過老楊,這次提拔可就一個位置。”
電梯門開了,我們先后走進(jìn)去。
金屬門緩緩合攏,鏡面里映出兩張中年男人的臉。我的鬢角已經(jīng)有些斑白,肖洪亮的頭發(fā)卻還烏黑濃密。
“聽說考察組長是省里新調(diào)來的?!毙ず榱涟聪聵菍渔I,“女的,姓吳,以前在鄰市干紀(jì)檢?!?/p>
電梯開始下降。
“叫什么?”我問。
“吳怡然?!毙ず榱琳f,“名字挺文氣,不過作風(fēng)可硬得很。上個月在臨州,一口氣捋了三個處級?!?/p>
電梯抵達(dá)一樓時的輕微震動打斷了對話。
門開了,肖洪亮拍拍我的肩:“先走了,接孩子去?!?/p>
我站在大廳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旋轉(zhuǎn)門外。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不可能這么巧,中國這么大,重名的人太多了。
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起來。
“爸,奶奶又忘了關(guān)煤氣。”女兒可馨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晚上有選修課,回不去……”
“我馬上過去?!蔽铱戳搜凼直恚澳惆残纳险n?!?/p>
走出辦公樓時,夕陽正斜斜地照在臺階上。三十年前,也是這樣的黃昏,我在縣中學(xué)的教室里做了那件事。
五元錢。
那時候母親一個月的工資才八十塊。
02
母親曾玉娥坐在老式藤椅里,手里攥著遙控器,電視上正播著戲曲節(jié)目。
但她眼睛望著窗外,目光渙散。
“媽,說過多少次了,用完煤氣要關(guān)閥?!蔽叶自谒媲?,盡量讓聲音溫和些。
她緩緩轉(zhuǎn)過臉,看了我好一會兒,仿佛在辨認(rèn)陌生人。
“長江?”她終于說,“你放學(xué)了?媽給你烙餅?!?/p>
我心里一緊。這種時空錯亂的情況越來越頻繁了。
“媽,我都四十多了。”我握住她的手,那雙曾經(jīng)靈巧地穿針引線、烙出金黃蔥花餅的手,如今布滿了褐色的老年斑。
“四十多?”她茫然地重復(fù),然后突然問,“怡然呢?她今天沒來上學(xué)?”
我僵住了。
“你記得吳怡然?”我輕聲問。
“怎么不記得,那孩子可憐?!蹦赣H的眼神清明了一瞬,“她媽跑了,爹是個酒鬼,學(xué)費都交不上。你還偷拿了我五塊錢給她……”
她說到這里停住了,皺起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
“我沒拿錢?!蔽蚁乱庾R地說。
這是三十年來我第一次否認(rèn)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要否認(rèn)。
母親卻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指著電視:“這出戲好,穆桂英掛帥?!?/p>
我站起身,去廚房檢查煤氣閥門。藍(lán)色火苗安靜地燃燒著,鍋里的粥已經(jīng)涼了。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可馨是晚上九點到家的,背著一個沉重的雙肩包,臉上帶著倦容。
“爸,我們專業(yè)有個去美國交流的項目?!彼贿厯Q鞋一邊說,“半年,學(xué)費加生活費要八萬多?!?/p>
我正給母親量血壓,聞言手指頓了一下。
“八萬……”
“我知道家里情況?!笨绍暗拖骂^,“奶奶的病每個月都要花錢。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說一聲。”
水銀柱在血壓計里緩緩下降。母親安靜地坐著,哼著不成調(diào)的戲曲。
我想起下午肖洪亮說的話。如果這次能提副局,工資能漲一截,年終獎也會多些。八萬塊錢,就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數(shù)字。
“我考慮考慮?!蔽艺f。
可馨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爸,如果太難就算了。”
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房間,關(guān)門的動作很輕。
夜里我睡不著,站在陽臺上抽煙。這座城市燈火通明,遠(yuǎn)處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月光。
三十年前,縣城晚上八點就一片漆黑。只有縣委大院和電影院門口有路燈。
吳怡然家住在城西的棚戶區(qū),要穿過一條沒有燈的小巷。她每天放學(xué)都得跑著經(jīng)過那里,因為巷口總有幾個混混蹲著。
有一次她的書包帶子被扯斷了,書散了一地。
是我?guī)退龘炱饋淼摹?/p>
那時候她的手指凍得通紅,撿書的時候一直在發(fā)抖。但她的腰板挺得筆直,一句謝謝說得硬邦邦的。
“你不用可憐我。”她說。
“沒可憐你?!蔽夷菚r候怎么回答的來著?對了,我說:“我要是你,早就不念了?!?/p>
她抬起頭瞪我,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
“我偏要念。”她說,“偏要?!?/p>
后來她真的繼續(xù)念下去了,雖然只多念了一個學(xué)期。
那五塊錢,我是在初春的一個午后塞進(jìn)她書包的。教室里有陽光,灰塵在光柱里飛舞。她趴在桌上睡著了,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xì)密的影子。
她的書包是軍綠色的,洗得發(fā)白,底部有個不起眼的破洞。
我把卷成細(xì)筒的五元錢,從那個破洞塞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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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一的晨光透過百葉窗,在會議桌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
我提前半小時到了單位,在辦公室里整理材料。茶杯里的茶葉慢慢沉底,水汽裊裊上升。
走廊里逐漸響起腳步聲、開門聲、打招呼的聲音。市局這棟樓有三十年歷史了,地板被無數(shù)雙鞋底磨得發(fā)亮。
“楊科早。”
辦公室的小張?zhí)筋^進(jìn)來:“考察組九點到,葉局讓中層以上都到門口迎接?!?/p>
“知道了?!蔽液仙衔募A。
八點五十,我們在大廳列隊。葉峰站在最前面,穿著深色夾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今年五十八,在這個位置上干了六年。
有人說他還能往上走一步,也有人說他該退了。
肖洪亮站在我斜后方,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了幾秒。
門外傳來汽車引擎聲。
兩輛黑色轎車緩緩?fù)T谂_階下。前車的門開了,先下來的是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接著是個穿灰色西裝套裙的女人。
她下車時攏了攏頭發(fā),這個動作讓我心里又是一動。
太像了。
但距離還遠(yuǎn),我看不清她的臉。一行人走上臺階,葉峰迎上去握手。
“歡迎吳組長?!?/p>
女人伸出手,微笑得體:“葉局客氣了。”
她的聲音透過大廳的回音傳來,有種奇特的熟悉感。我排在隊伍中間,當(dāng)她走到我面前時,終于看清了她的臉。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眼角有了細(xì)紋,下巴的線條比少女時期硬朗。但那雙眼睛沒變——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總帶著點審視的意味。
吳怡然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比在其他人臉上多了半秒。
就半秒。
然后她移開視線,和下一個人握手。她的手指修長,握手時很有力。
“這位是楊長江同志,辦公室主任。”葉峰介紹道。
吳怡然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歡迎會簡短而正式。吳怡然坐在主席臺正中,面前攤開筆記本。她說話條理清晰,語速平穩(wěn),不帶任何地方口音。
完全聽不出三十年前那個縣城女孩的影子。
我坐在臺下,忽然想起初中畢業(yè)那天。拍完畢業(yè)照,大家三三兩兩地散去。吳怡然一個人站在操場邊的槐樹下,望著遠(yuǎn)處。
我想過去說點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最后是她先轉(zhuǎn)身走了,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操場盡頭。那個軍綠色書包在她背上一顛一顛的,底部的破洞應(yīng)該還在。
后來聽說她轉(zhuǎn)學(xué)了,去了鄰縣的親戚家。
再后來,就沒了消息。
“考察工作為期三天?!眳氢坏穆曇舭盐依噩F(xiàn)實,“個別談話從今天下午開始,名單已經(jīng)發(fā)到各位手中?!?/p>
會議室里響起翻紙頁的聲音。
我找到自己的名字——第二天上午十點,第三談話室。
散會時,肖洪亮湊過來:“老楊,你有沒有覺得,吳組長看你那眼神有點特別?”
“別胡說?!蔽沂掌鸸P記本。
“真的?!毙ず榱翂旱吐曇?,“我剛才特意觀察了,她跟所有人握手都是標(biāo)準(zhǔn)三秒,到你這兒,至少五秒。”
我推開會議室的門,走廊里的穿堂風(fēng)吹過來,有點涼。
“你看錯了?!?/p>
04
談話安排在二樓的小會議室。
我提前五分鐘到,門還關(guān)著。透過磨砂玻璃,能看見里面有人影晃動。是吳怡然和她的助手,正在整理錄音設(shè)備。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是肖洪亮。他今天特意打了條新領(lǐng)帶,深藍(lán)色帶暗紋。
“這么早?”他朝我笑笑,那笑容里有種說不出的意味。
“你也是?!蔽艺f。
肖洪亮看了眼緊閉的門,壓低聲音:“聽說昨天下午談了七個人,最長的談了四十分鐘。”
“正常程序。”
“正常?!彼貜?fù)這個詞,然后突然問,“老楊,你跟吳組長是不是以前認(rèn)識?”
我心里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為什么這么問?”
“直覺?!毙ず榱炼⒅业难劬?,“昨天歡迎會上,你看到她的時候,表情不對?!?/p>
門在這時開了,前一個談話的人走出來,臉色不太好。吳怡然的助手探出頭:“楊長江同志,請進(jìn)?!?/p>
會議室里拉著百葉窗,光線柔和。吳怡然坐在長方形會議桌的一側(cè),面前攤開著我的檔案。
“請坐?!彼痤^,示意我對面的椅子。
助手關(guān)門離開,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諝饫镉械牟柘?,是她杯子里飄出來的。
“楊長江同志。”她翻開檔案第一頁,“根據(jù)程序,我們先核對一下基本信息。1970年出生,籍貫臨江縣,1992年參加工作……”
她念得很慢,每一個字都清晰。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在紙頁邊緣輕輕摩挲,這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
三十年前,每次被老師點到名,她都會這樣做。
“婚姻狀況,離異?!眳氢活D了頓,“2005年離婚,女兒楊可馨由你撫養(yǎng)?!?/p>
“是。”我說。
她抬起眼看我,目光平靜:“為什么離婚?”
“性格不合。”
這個答案我在各種表格上填過無數(shù)次。前妻在女兒三歲時去了南方,最初還回來看看孩子,后來就漸漸斷了聯(lián)系。
吳怡然在筆記本上記錄了什么,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很輕。
“你女兒今年大三?”
“對,在省師大?!?/p>
“學(xué)費生活費都是你承擔(dān)?”
“是。”
她繼續(xù)往下問,問題涉及工作、家庭、社會關(guān)系,都是考察的標(biāo)準(zhǔn)流程。但我能感覺到,有些問題她問得特別細(xì)致。
比如我母親的病情,比如每個月的醫(yī)藥費開銷。
“你經(jīng)濟(jì)壓力不小?!彼仙瞎P記本,靠回椅背。
“還能應(yīng)付?!蔽艺f。
窗外的陽光移動了一點,落在她肩膀上。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領(lǐng)口系著絲巾。三十年前,她永遠(yuǎn)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袖口磨出了毛邊。
“吳組長。”我忽然說,“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不符合程序,也不夠得體。
吳怡然端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
“可能吧。”她說,“我年輕時在臨江待過一段時間?!?/p>
“臨江縣中?”我追問。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會議室里安靜得能聽見日光燈的電流聲。窗外的梧桐樹上,一只鳥撲棱棱飛過。
“楊長江同志?!彼畔虏璞曇艋謴?fù)了公事公辦的平穩(wěn),“今天的談話就到這里。感謝你的配合?!?/p>
她站起身,表示談話結(jié)束。
我只好也站起來,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
她正低頭收拾文件,側(cè)臉在光影里顯得格外柔和。那一刻,我?guī)缀跻_定就是她了。
但我什么也沒說,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無一人。我走了幾步,聽見身后會議室的門輕輕關(guān)上的聲音。
那聲音很輕,卻在我心里重重地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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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下午葉峰把我叫到辦公室。
他站在窗前,背對著我,手里夾著煙。煙霧在陽光里緩緩上升。
“考察組今天找你談過了?”他沒回頭。
“談了。”
“感覺怎么樣?”
“正常程序?!蔽艺f。
葉峰轉(zhuǎn)過身,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長江,咱們共事也有十年了吧?!?/p>
“十一年。”我糾正。
“十一年?!彼貜?fù),“你這個人,能力強(qiáng),做事穩(wěn),就是有時候太直。”
他走到辦公桌前,按滅煙頭。
“這次提拔,你的呼聲很高。但你知道,有時候不是看誰能力強(qiáng),是看誰更合適。”
我沒說話。
“肖洪亮最近很活躍?!比~峰看著我,“他岳父跟市委王副書記是老戰(zhàn)友。”
窗外傳來汽車?yán)嚷?,尖銳刺耳。
“葉局的意思是?”我問。
“我沒意思?!比~峰擺擺手,“就是提醒你,關(guān)鍵時刻,該走動要走動,該表示要表示?!?/p>
他頓了頓,又說:“吳組長那邊,如果你有什么舊交情,現(xiàn)在是用上的時候了?!?/p>
我心里一驚。
“我不認(rèn)識吳組長?!?/p>
“是嗎?”葉峰笑了,那笑容里有太多內(nèi)容,“可我聽說,你們是初中同學(xué)?!?/p>
血液一下子沖上頭頂。我努力保持面部表情的平靜。
“誰說的?”
“這你別管?!比~峰坐回椅子上,“如果是真的,對你來說是好事。如果不是……”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我在樓梯間點了支煙。手指有些抖,打火機(jī)按了三次才點燃。
初中同學(xué)。
葉峰怎么會知道?是肖洪亮查出來的?還是吳怡然自己說的?
不對,如果是吳怡然說的,葉峰不會用那種試探的語氣。
煙霧在肺里轉(zhuǎn)了一圈,緩緩?fù)鲁鰜?。我想起昨天歡迎會上,吳怡然看我的那半秒。
她認(rèn)出來了。
一定認(rèn)出來了。
可她為什么不說?為什么在談話時裝作不認(rèn)識?
手機(jī)震動起來,是可馨發(fā)來的短信:“爸,交流項目的申請表今天截止?!?/p>
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回復(fù):“先交表,錢的事爸爸想辦法?!?/p>
發(fā)送成功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一陣無力。四十多歲的男人,副處級干部,聽著光鮮,卻連女兒八萬塊的學(xué)費都要咬牙。
如果這次提不上去,可馨的夢想,母親的醫(yī)藥費,都會成為沉重的負(fù)擔(dān)。
煙燒到了手指,燙得我一哆嗦。
扔煙頭時,我看見樓梯拐角處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幢秤跋袷切ず榱?。
他在聽墻角?
我慢慢走下樓梯,心里那根弦越繃越緊。這場提拔,早已不只是能力和資歷的比拼。
回到辦公室,小張送來一份文件。
“楊科,考察組要近五年的工作總結(jié),要得急?!?/p>
“放這兒吧?!?/p>
我翻開文件,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腦海里反復(fù)出現(xiàn)葉峰的話:“該走動要走動,該表示要表示?!?/p>
還有吳怡然在談話結(jié)束時,那刻意回避的眼神。
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五塊錢,她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了嗎?如果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從來沒找過我?
如果沒發(fā)現(xiàn),她又是怎么繼續(xù)上學(xué)的?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下班,手機(jī)又響了。
這次是母親的主治醫(yī)生。
“楊先生,你母親的阿爾茨海默癥有加重趨勢。我們建議換一種新藥,效果更好,但不在醫(yī)保范圍。”
“多少錢?”
“一個月大概兩千?!?/p>
我閉上眼睛:“換吧?!?/p>
掛掉電話,我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暮色透過窗戶漫進(jìn)來,把一切都染成灰藍(lán)色。
三十年前的那個黃昏,也是這樣的光線。
吳怡然趴在課桌上,肩膀輕輕起伏。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們兩個。
我從書包里掏出那五塊錢,紙幣被手心的汗浸得微微發(fā)潮。
走到她座位旁時,我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她的書包掛在椅子背上,破洞在右下角。
我把錢卷成細(xì)筒,輕輕塞進(jìn)去。
做完這一切,我像做賊一樣逃出教室。跑到操場時,夕陽正紅得耀眼,整個世界都是暖金色的。
我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現(xiàn)在想來,那五塊錢可能改變不了什么。她最后還是轉(zhuǎn)學(xué)了,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直到今天。
直到這個可能決定我后半生的考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