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陳默!你可算來了!你再不來,我都要去你家堵你了!”
我剛在“老地方”茶館坐下,屁股還沒焐熱,張叔就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滿臉的焦急和憤慨。
張叔是我家的老鄰居,一輩子熱心腸,愛管閑事,當然,也愛傳閑事。
“張叔,喝茶。”我拎起銅壺,給他倒了杯熱的,“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還喝茶?!”他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水都濺了出來,“陳默!你……你大舅他……他簡直不是人!!”
我端茶杯的手,穩穩地停在半空,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哦?他又怎么了?”我淡淡地問,仿佛在問今天的天氣。
“怎么了?”張叔被我這平淡的反應噎了一下,聲音拔得更高,“他把你外婆……你那癱瘓的親媽!拉到天橋上乞討去了!!”
他瞪大眼睛,等著看我的反應。他期待的是震驚、是憤怒、是拍案而起。
但他失望了。
我只是“哦”了一聲,慢悠悠地吹了吹杯口的茶葉:“癱瘓?他倒是想得出來。”
“你……你這是什么話!”張叔急了,湊過來壓低聲音,“我親眼看見的!就在中心醫院那個天橋上!你外婆就躺在一輛破木板車上,身上蓋著一床又黑又臭的破棉被!你大舅王富貴,就守在旁邊,抽著煙,看著那個破碗!”
“路過的人都可憐老太太,十塊、二十地給,我看了不到十分鐘,碗里就小一百了!錢一滿,王富貴那孫子立馬就揣自己兜里!那叫一個熟練!”
張叔氣得臉紅脖子粗:“陳默!那可是你親外婆!他就這么糟踐老人,你也不管管?!”
我放下茶杯,抬眼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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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謝謝你告訴我。”
“就這?”張叔愣住了。
“嗯,就這。”
“你……”
“我問你,張叔,”我打斷他,“天冷了,他給我外婆蓋的……是棉被?”
“對啊!一床破棉被!臟得都看不出顏色了!”張叔以為我終于抓住了重點。
“呵。”
我忽然笑了,一聲極輕的、從鼻子里發出的冷笑。
張叔徹底懵了:“陳默,你……你笑什么?你是不是……糊涂了?”
我搖搖頭,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沒什么,張叔。天橋是吧?我去看看。”
02
中心醫院的天橋,是這座城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
我隔著一條馬路,就看到了張叔所描述的那一幕。
下午四點,人流高峰。
天橋的正中央,最顯眼的位置,一輛破舊的木板車停在那里。車上躺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是我那“癱瘓”的外婆。
她雙眼緊閉,面如死灰,嘴唇干裂,整個人縮在一條油膩發黑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張臉。
那棉被……又厚又大,把她從脖子到腳踝,裹得嚴嚴實實。
“可憐啊……這么大年紀了……”
“是啊,兒子就在旁邊,怎么不送醫院啊?”
“你看他兒子那德行,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路人的議論聲,同情心,精準地轉化成了叮叮當當的硬幣和紙鈔。
我大舅,王富貴,正蹲在十米開外,假裝在看手機。
他穿得倒是人模狗樣,油頭锃亮,夾著個小包。每當碗里的錢一多,他就立刻走過去,旁若無人地收進包里,然后換上一個空碗,嘴里還假惺惺地喊兩嗓子:
“謝謝好心人……謝謝大家……救救我媽……癱瘓好幾年了,沒錢治病啊……”
他演得聲淚俱下,路人給錢給得更起勁了。
我靠在橋下的柱子上,冷冷地看著這場“母慈子孝”的大戲。
王富貴,我親愛的“好”大舅。我媽就是被他這份“孝心”給活活氣病的。
一個路過的阿姨,提著剛買的菜,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放下二十塊錢,又把手里一袋還熱乎的包子,塞到了王富貴手里。
“大哥,給老太太吃點熱乎的吧!天這么冷,別餓著她!”
“哎!謝謝!謝謝大姐!”王富貴接包子的速度,比撿錢還快。
他拿著包子,走到木板車旁。
我看著他。
他左右看了一眼,確認沒人注意,然后……他把包子揣進了自己的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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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彎下腰,在我外婆耳邊低語了幾個字。
我外婆那“癱瘓”的身體,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
王富貴直起身,臉上露出了滿意的、陰狠的笑容。
他甚至沒看清路人的臉,就沒看到,人群中,他妹妹的兒子,我,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盯著他,也盯著那床“救命”的棉被。
03
我沒有上橋。
看完這一幕,我轉身回了家。
我媽躺在床上,正費力地喝著我早上熬的米湯。她的身體,在王富貴長年累月的折騰下,早就垮了。
“默兒……回來了。”她見我進來,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
“媽,喝慢點。”我幫她墊高了枕頭。
“你……你見到你張叔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見到了。”
“他……是不是又跟你說什么了?”
“沒什么。”我不想讓她操心,“就說……天冷了,讓我多穿點。”
我媽嘆了口氣,眼圈紅了:“默兒,媽知道……你大舅他又……他又在折騰你外婆了。”
我沉默著,給她擦了擦嘴角。
“你別管。”我媽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很有力,“你千萬別管!你斗不過他的!你外婆……那是她自己選的路……是她……是她自作自受!”
“媽!”
“你別不愛聽!”我媽激動起來,劇烈地咳嗽,“當年!要不是她縱容王富貴!他怎么敢去賭?!怎么敢把你的學費都偷走?!又怎么敢……怎么敢把家里最后那套老房子都給賠了進去?!”
“現在好了!房子沒了!王富貴那畜生,連住的地方都沒了!他能干出什么好事?!”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陳年舊事,像一把把鈍刀,早就把我媽的心捅爛了。
“媽,你歇著。這事,我有數。”我扶她躺下,替她蓋好被子。
“你有數?”她苦笑,“你有什么數?王富貴就是個無底洞!你外婆……她就是個瞎了眼的幫兇!她……她不癱,誰癱?”
我關上房門,走了出來。
我媽說得沒錯。
外婆是什么時候“癱”的?
就是老房子被王富貴賠掉,他倆被趕出來的那天。
王富貴走投無路,哭著喊著要我媽收留。我媽沒同意,他就帶著外婆,往我家門口一躺。
第二天,外婆就“癱”了。
癱得恰到好處。癱得讓我媽不得不顧及母女親情,在樓下給他們租了個小單間。
可王富貴要的不是這個。他要的是錢。
他很快就發現,一個“癱瘓”的老母,比一個健康的老母,值錢多了。
04
夜里,又降溫了。
窗戶被北風吹得“嗚嗚”作響。
我媽已經睡了,呼吸很輕。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機屏幕亮著。上面是張叔下午偷拍的照片,發在了一個老鄰居的群里。
照片上,外婆裹在臟棉被里,在天橋的寒風中,顯得無比凄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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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里已經炸了。
“王富貴這天打雷劈的!”
“造孽啊!老太太快凍死了吧!”
“陳默呢?他媽病了,他就由著他舅舅這么搞?”
“@陳默,你出來說句話啊!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張叔私聊我:“陳默!你到底管不管!今天比昨天又少了快五度!再這么下去,老太太真要出事了!”
我看著那些義憤填膺的指責,面無表情。
我等了很久,等到凌晨一點,估摸著王富貴已經在他那個出租屋里睡死了。
我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默哥?”電話那頭,是阿飛的聲音。他是我以前打工時認識的兄弟,腦子活,路子野。
“阿飛,睡了嗎?”
“沒呢,剛收攤。”阿飛打了個哈欠,“默哥,有事吩咐?”
“幫我辦件事。”我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默哥你說。”
“中心醫院的天橋,你熟吧?”
“熟啊,那片我罩著的……哎?默哥,我好像白天見著……你大舅和你外婆了?”阿飛反應很快。
“對。”
“我操!默哥!那真是你大舅啊?我還以為我看錯了!那孫子太不是東西了!要不要我帶兄弟們去‘照顧’他一下?保證他明天比你外婆還‘癱’!”
“不用。”我打斷他,語氣冰冷,“打他,沒用。我有個更好的主意。”
“啥主意?”
我看著窗外的寒風,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你現在,帶兩個機靈點的人,去王富貴那個出租屋。他睡得跟死豬一樣,吵不醒。”
“好,然后呢?進去揍他?”
“不。”我一字一頓地說,“你進去,找到那輛木板車……把車上那床又厚又臟的……‘棉被’,給我拿走。”
“啊?!”阿飛懵了,“默哥……拿走棉被?這……這大半夜的,我去偷一床破棉被?”
“拿走。”我重復道,“然后,在車上……給我換幾張……報紙。”
“換……換報紙?!”阿飛的聲音都變調了,“默哥!你沒發燒吧?現在這天,零下了!你把棉被換成報紙……你外婆她……她明天一準就得凍死在天橋上啊!你這是……”
“凍死?”我冷笑一聲。
“阿飛,你照我說的做。我保證,”
“她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