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解室的空調開得太足,吹得江宇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江律師,你也是個明白人。” 債權人馬總把借條復印件推到桌子中央,“你爸江啟明欠我一千萬,白紙黑字?,F在他人走了,你是唯一遺產繼承人。你,還錢。”
江宇深吸一口氣,看向坐在身側的繼母劉婉。
劉婉今天穿得很素凈,她慢悠悠地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本票,同樣推了過去。“馬總,老江走了,我們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這里是五十萬。你拿走,這事就算了了?!?/strong>
馬總愣住了,他看了一眼江宇:“五十萬?打發要飯的?江啟明那套市中心的房子就值一千五百萬,全留給他兒子了!”
劉婉終于抬起頭,那雙一向溫柔的眼睛此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她盯著的不是馬總,而是江宇。
“馬總,錢你拿走?!彼蛔忠活D地說,“但這孩子,他既然繼承了不該他拿的東西,就該承擔后果。我勸你,必須告他,告到他傾家蕩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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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半個月前,江啟明在大學辦公室突發心梗,人送到醫院時,已經涼了。
江宇作為江啟明唯一的兒子,從自己任職的律所請了假,全程操辦了父親的后事。繼母劉婉,這個只比江宇大十歲的女人,在葬禮上哭得幾近昏厥,表現出了一個妻子所能有的全部悲痛。
江宇對這個繼母沒什么惡感。他上大學時,劉婉嫁了過來,八年來對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他這個“拖油瓶”兒子也客客氣D。
直到父親的遺囑公布。
遺囑是江啟明一年前在公證處立下的。內容簡單粗暴:
名下位于市中心(玉華路)的房產,價值約1500萬,由兒子江宇繼承。
名下所有銀行存款、股票、基金(總值約300萬),由妻子劉婉繼承。
無其他。
江宇當場就懵了。
他是個律師,雖然主攻的是勞務糾紛,但基本的法律常識讓他立刻嗅到了不對勁。
這太不“公平”了。
劉婉是父親的合法配偶,勤勤懇懇照顧了八年,結果只分到了零頭。而自己這個常年在外、和父親關系并不算親密的兒子,卻拿到了大頭。
“劉阿姨,”在公證處門口,江宇叫住她,“這遺囑……我覺得不合理。爸可能是老糊涂了。你看這樣行不行,房子我不要,我們按法定繼承來,或者……”
“不用?!眲⑼翊驍嗔怂?。
她的臉色很蒼白,但異常平靜?!斑@是你爸的意思,我尊重他?!?/p>
她甚至扯出了一個微笑:“小宇,你爸最疼的還是你。以后……好好生活。”
她當時的平靜,江宇以為是哀莫大于心死。
現在想來,那根本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近乎解脫的……冷漠。
江宇還沒來得及處理房產過戶,就收到了第一張律師函。來自一個叫馬騰(馬總)的人。
律師函措辭嚴厲,要求江宇——作為江啟明遺產的唯一房產繼承人——立刻清償江啟明生前所欠的1000萬投資款。
江宇拿著那張紙,手都在抖。
一千萬?
他父親是個研究明史的文學教授,一輩子與世無爭,辦公室里的藤椅都用了二十年。他哪來的一千萬債務?還是“投資款”?
江宇立刻給劉婉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
“劉阿姨,你知不知道爸在外面有投資?他欠了馬總一千萬?”
電話那頭的劉婉沉默了足足十秒鐘。
“小宇,你爸的事情……我一個家庭婦女,哪里懂。”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他書房里的東西,我從來不碰。你也知道,他有自己的空間。”
“可這是一千萬!”
“那……那也是他的事啊?!眲⑼竦穆曇糸_始發顫,“小宇,你爸把房子留給了你,這筆錢……是不是也該你來處理?阿姨手里的錢,都是股票,現在套牢了,拿不出來。阿姨還要生活?!?/p>
她匆匆掛了電話。
江宇坐在自己律所的工位上,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第一次感覺到后背發涼。
他意識到,自己繼承的,可能不是一筆價值1500萬的資產。
而是一個價值1500萬,卻綁著1000萬負債的……巨型陷阱。
02.
江宇的合伙人兼好友,李凱,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慌。你爸是教授,怎么會欠一千萬?大概率是詐騙,或者是非法集資。你爸也是受害者。這種債務,我們可以申請無效。”
江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調取了父親的銀行流水。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在過去三年里,江啟明的賬戶上,確實有大量且頻繁的“投資”轉賬記錄。收款方五花八門,有藝術品公司、文化交流基金,甚至還有一家海外的皮包公司。
而最大的一筆,就是一年前,來自馬騰的1000萬。
江宇崩潰了。他印象里那個騎著二八大杠、襯衫口袋里別著鋼筆的父親形象,瞬間碎裂。
“他哪來的本金?”李凱問。
江宇搖頭。
“只有一個可能,”李凱按滅了煙頭,“你爸,拿房產做了抵押貸款,然后把錢投了進去。而劉婉,作為配偶,她不可能不知道?!?/p>
江宇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劉婉知情,那她這八年的“賢惠”……
江宇決定主動聯系馬騰。
馬騰約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見面。那不是什么金融公司,而是一家裝修得古香古色、滿是紅木家具的茶樓。
馬騰四十多歲,中等身材,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更像個國學老師。
“江律師,坐?!瘪R騰親自泡茶,“令尊的事,我很遺憾。江教授是個好人,可惜,太癡迷了?!?/p>
“馬總,我不明白。我父親一個搞歷史的,跟您能有什么投資?”
馬騰笑了笑,從一堆文件中抽出了一份合同?!敖淌趯哦之嬘醒芯俊N覀円黄鸷献?,投了一批‘據說是’唐宋的孤本。當然,是高仿。我們做的是局,想賣給海外的冤大頭。”
江宇的血涼了半截:“這是……詐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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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別說那么難聽。文化交流嘛?!瘪R騰擺擺手,“簡單說,局被識破了,錢打了水漂。一千萬,是我出的。江教授是擔保人,簽了無限連帶責任。他拿了他的房產做了擔保公證?!?/p>
馬騰遞過文件。
簽名是江啟明的,手印鮮紅。
“這不可能!”江宇拍案而起,“我爸一輩子最重名節,他會去搞詐騙?”
“這你得問他自己了。或者,”馬騰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問問他身邊的人。江教授為什么忽然這么缺錢,你不好奇嗎?”
馬騰繼續道:“江律師,我也不想逼你。你父親剛走。但我的錢也是錢。你看,這房子你繼承了,你賣了房,還我1000萬,你自己還剩500萬。你一個年輕人,在律所打拼,這500萬足夠你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了。”
馬騰的語氣很誠懇,甚至帶著一絲“共情”。
“你繼母分了300萬現金和股票,對吧?她倒是干凈。你父親這是……把所有的雷,都用房子給你扛了。”
江宇走出茶樓,陽光刺眼。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劉婉在公證處“放棄”得那么干脆。
她早就知道這房子是個“負資產”!
她拿走了所有干凈的、流動的現金。
而把這個價值1500萬、卻捆著1000萬巨債的“雷”,通過一份看似“偏愛”的遺囑,精準地甩給了自己!
03.
馬騰很快提起了訴訟,申請財產保全。江宇的律師執照和職業聲譽,決不允許他成為“被執行人”。
在李凱的建議下,江宇主動申請了訴前調解。
于是,便發生了引言中的那一幕。
調解室里,江宇看著劉婉那張寫滿“正義”的臉,只覺得荒唐。
“劉婉!”江宇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她,“你什么意思?爸的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憑什么我一個人還?”
“小宇,你也是律師,怎么不懂法?”劉婉立刻反駁,聲音不大,但字字誅心。
“第一,這筆債務,我毫不知情。是你爸的個人投資,沒有用于家庭共同生活。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p>
“第二,遺囑寫得很清楚,房子歸你,存款歸我。我繼承的存款,只有300萬。而你繼承的房子,值1500萬。”
她轉向調解員和馬總:“各位評評理。他拿1500萬的資產,去還1000萬的債,天經地義。我這300萬,是老江留給我的養老錢,我一分也不能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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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總皺眉:“劉女士,話不是這么說。你們畢竟夫妻一場……”
“馬總?!眲⑼翊驍嗨褪沁@句話,讓江宇如墜冰窟。
“我今天來,是給你這50萬‘辛苦費’的。我只有一個要求?!?/p>
她指著江宇:“你必須告他,告到底。這孩子被我公公婆婆(江宇的爺爺奶奶)寵壞了,不知道天高地厚,連父親的遺囑都想推翻,還想染指我這份養老錢?!?/p>
“馬總,你放心大膽地去告。法院該怎么判就怎么判,該拍賣房子就拍賣。我,作為江啟明的遺孀,全力支持你追債?!?/p>
江宇終于聽懂了。
這五十萬,不是和解金。
這是劉婉給馬總的“律師費”和“啟動金”。
她不是來解決問題的。
她是來“撕票”的。
她要確保江宇被馬騰的1000萬債務死死咬住,確保那套房子被拍賣,確保江宇不但拿不到一分錢,甚至還要因為拍賣不足額而背上個人債務。
她要江宇,這個“名義上的繼承人”,被徹底毀滅。
調解,不歡而散。
04.
江宇陷入了絕境。
李凱幫他分析:“劉婉太狠了。她這么做,只有一個目的——撇清關系。她怕馬總的1000萬不夠,會追到她繼承的那300萬頭上。所以她寧愿花50萬,也要把你這個‘主要繼承人’推到火坑里,吸引全部火力?!?/p>
“她就不怕我魚死網破?”江宇紅著眼說,“大不了我放棄繼承!房子我不要了!我看馬總去告誰!”
“你傻??!”李凱罵道,“你現在放棄繼承,房子和債務都歸為遺產。劉婉是第二順位繼承人,她也可以放棄!最后房子被收走拍賣,1000萬還了。皆大歡喜。劉婉還是拿著她那300萬過日子?!?/p>
江宇頹然坐下:“橫豎她都不虧。”
“對。但你爸……江叔,”李凱說,“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一個教授,哪來的膽子碰‘做局’這種事?他為什么要在臨死前,給你設下這么一個死局?”
江宇想不通。
他恨劉婉的歹毒,更恨父親的“偏愛”。
如果不是這份遺囑,他和劉婉平分遺產,也該平分債務。現在,他成了唯一的靶子。
“除非……”李凱忽然說,“你爸不是在給你設局。他是在……求救。”
江宇一愣。
“他知道自己欠了1000萬,他也知道劉婉靠不住。他如果把房子留給劉婉,劉婉會立刻轉移資產,馬總一分錢都要不回來。他把房子留給你,因為你是律師,他相信……你有一線生機能查明真相?!?/p>
真相?
江宇決定從父親的遺物查起。劉婉已經搬離了玉華路的房子,住進了自己的娘家,那套房子現在被法院貼了封條,但江宇還有鑰匙。
他回到了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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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書房保持著原樣。滿墻的史書。
江宇像瘋了一樣翻找。合同、收據、信件……
最后,他在《明史紀事本末》的夾層里,找到了一張泛黃的收據。
不是投資合同,而是一張私立醫院的……長期繳費單。
“金慈康復醫院”。
繳費人,江啟明。
住院人……一個陌生的名字:劉芳。
繳費周期:八年。
總金額:觸目驚心。
江宇立刻查了這家醫院。這是一家頂級的私立康復中心,專門收治植物人、重度阿爾茲海默癥和精神病人。
住院費,每月最低三萬。
八年。
江宇粗略一算,這八年,父親在這位“劉芳”身上,至少花掉了三百萬。
這完美對應上了劉婉繼承的那筆“存款”。
江啟明把所有流動資金,都花在了這個叫“劉芳”的病人身上!
而劉婉的娘家姓什么?
江宇記得很清楚,劉婉的母親姓王,父親姓劉。她的戶口本上,沒有叫劉芳的姐妹。
這個劉芳,到底是誰?
05.
江宇驅車趕到了金慈康復醫院。
他用江啟明“遺產執行人”的身份,要求調閱劉芳的檔案。
護士長一臉遺憾:“江先生,劉芳女士在一個月前,剛剛停止繳費出院了。”
江宇心里一咯噔:“出院了?誰接走的?”
“她的法定監護人,她的妹妹,劉婉女士。”
江宇的大腦“嗡”的一聲。
劉婉!
她撒謊!她根本不是什么“家庭婦女”,她對父親的財務狀況了如指掌!
“護士長,這個劉芳,她到底是誰?她和劉婉是……”
“親姐妹啊?!弊o士長說,“姐姐劉芳,妹妹劉婉。劉芳女士八年前出了嚴重車禍,成了植物人。江教授真是個好人啊,這八年,風雨無阻地交錢,比她親妹妹劉婉來得都勤快?!?/p>
江宇如遭雷擊。
他全明白了。
八年前,劉婉嫁給父親,一定有個條件——父親必須全權負責她姐姐的醫療費。
父親答應了。
但八年的開銷,耗盡了父親的積蓄。
父親沒錢了,但劉芳的治療不能停。
所以,父親開始“投資”,開始“做局”,開始借高利貸。他拆東墻補西墻,最后欠下了馬騰的1000萬。
而劉婉呢?她明知丈夫是為了姐姐才欠下巨債,卻在丈夫死后,第一時間撇清關系,拿走僅剩的300萬,把1000萬的黑鍋,甩給了繼子!
何等歹毒!
江宇攥緊了拳頭,他必須反擊。他要證明這筆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劉婉必須一起還!
他沖出醫院,鉆進車里,立刻給李凱打電話。
“凱子!我全知道了!劉婉有個植物人姐姐,我爸這八年一直在給她付醫藥費!這就是債務的來源!這絕對是夫妻共同生活支出,劉婉她別想跑!”
電話那頭的李凱,聲音卻比江宇還要冰冷。
“江宇,你先冷靜點。出大事了?!?/p>
“能有什么事?我馬上去法院申請調取劉婉的銀行流水和醫院記錄……”
“來不及了?!崩顒P打斷他,“劉婉剛剛向法院提起了第二筆訴訟。她起訴你,和馬騰一起,作為共同被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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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宇愣住了:“她告我什么?”
“她也提交了一份借條。”
李凱的聲音艱澀無比:“江宇……劉婉提交了一份你父親親筆簽名的借條,總金額,一千二百萬。借款人,江啟明。債權人……是她劉婉。”
江宇手里的電話“啪”一聲掉在了方向盤上。
李凱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仿佛來自地獄:
“這份借條的日期,比馬騰那張晚一天。如果屬實,她也是債權人。而且,她是‘夫妻內部債務’。江宇……她要的不是那300萬,她要的是全部。1000萬加1200萬,總共2200萬的債?!?/strong>
“那套1500萬的房子,就算拍賣了,也不夠還?!?/strong>
“江宇,你……你不但一分錢拿不到,你還個人倒欠700萬。她不是要你傾家蕩產?!?/strong>
“她是要你死?!?/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