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這儀表盤上顯示的續航還有280公里,可導航到下一個服務區還有80多公里,咱們……不會真要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高速上過夜吧?”
王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緊緊攥著安全帶。
駕駛位上的李衛東,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死死盯著那個不斷下跌的紅色數字,喉嚨發干,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你別慌!這是高科技,德系品牌!我……我還能讓車把咱們扔半道上?!”
他嘴上雖然硬氣,但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出發時明明顯示續航600公里,全程不過500公里,自己還特意留足了余量,怎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一切,都源于那個他開了二十年油車而養成的、再也正常不過的“習慣性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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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把腳挪開點,后座這箱是給你二舅的特產,別給踩壞了!”
王麗一邊麻利地往后備箱的縫隙里塞著給親戚們帶的各種禮盒,一邊指揮著丈夫李衛東。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點吧,媽早上六點就打電話來問了,說菜都洗好了,就等我們回去下鍋。”
李衛東小心翼翼地關上塞得滿滿當當的后備箱,臉上洋溢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
他繞到駕駛座旁,不是急著上車,而是掏出手機,對著自己這臺嶄新的“星辰藍”純電SUV,從各種角度拍了好幾張照片。
然后心滿意足地選了一張最顯氣派的,配上一行文字:“星辰大海,一路歸途。老家,我回來了!”發了個朋友圈。
這輛車,是李衛東前半輩子最大膽的一次消費。
落地價將近四十萬,幾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背上了五年的車貸。
為此,妻子王麗跟他冷戰了快一個星期。
“李衛東,你是不是瘋了?咱兒子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哪個不得花錢?房貸還剩十幾年呢!你買個十幾萬的代步車不行嗎?非要打腫臉充胖子!”
“你懂什么!這叫投資未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環保,智能,這才是趨勢!
再說了,我開這車回去,你以為光是我有面子?
咱爸媽在村里臉上也有光!
我奮斗了半輩子,就不能享受享受?”
李衛東當時梗著脖子反駁,但話說出口,自己都覺得有點虛。
面子,是的,終究還是為了那點可憐的面子。
他在一家不上不下的公司做著中層管理,每天被年輕的后浪追著跑,頭頂的發量和銀行卡的余額一樣,日漸稀疏。
同學聚會,當年睡在他下鋪的兄弟,如今已經談著幾個億的項目;
親戚往來,表弟開的公司去年又換了新的辦公樓。
四十多歲的李衛東,像被卡在時代的縫隙里,上不去,也下不來,心里憋著一股無名火。
這輛續航標稱600公里的新車,就像是他證明自己“還行”的最后一塊盾牌。
它安靜、提速迅猛、充滿了未來感,坐在駕駛艙里,李衛東才能找到一絲掌控生活的錯覺。
“爸,這車真帥!比王叔叔的奔馳還好看!”后座上,11歲的兒子李曉陽興奮地摸著車窗。
“那是!”李衛東的心里像是被灌了一勺蜜,他啟動車輛,平穩地匯入車流,“坐好了您嘞,咱們回家!”
車子悄無聲息地滑出地庫,液晶儀表盤上清晰地顯示著:電池電量100%,預計續航里程602公里。
李衛東看了一眼這個數字,嘴角微微上揚。
從他所在的城市到老家縣城,全程高速510公里。
他心里盤算著,就算冬天續航打點折扣,跑到家也綽綽有余。
“穩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趟“衣錦還鄉”之旅,他期待了太久。
02
車子在高速上平穩地行駛了兩個多小時,窗外的景色從密集的高樓變成了連綿的田野。
北方的冬天,天總是灰蒙蒙的,透著一股蕭瑟。
“爸,我有點冷。”后座的兒子李曉陽把外套拉得更緊了些。
“是啊,老公,這電車是不是沒暖氣啊?感覺腳底下嗖嗖地冒涼風。”王麗也搓了搓手,把羽絨服的領子立了起來。
李衛東聞言,哈哈一笑,帶著幾分炫耀的口吻說:
“怎么可能沒暖氣?咱們這車高級著呢!跟你們以前坐的那些油車可不一樣。”
說著,他想都沒想,像過去二十年里開那臺老捷達一樣,熟練地伸出手指,在光滑的中控大屏上找到了空調界面,直接將溫度調到了26度,按下了“自動”和“前窗除霧”功能。
一股暖風立刻從各個出風口“呼呼”地吹了出來,車廂里很快便溫暖如春。
“嘿,還真快!”王麗滿意地舒了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
兒子在后座也歡呼起來,不一會兒就靠著車窗睡著了。
李衛東看著妻子和兒子愜意的樣子,心中那點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覺得這四十萬花得值,這才是現代化的生活,這才是他應該帶給家人的品質。
車子又行駛了一百多公里,他們進入了“泰安服務區”。李衛東打算讓大家下去活動活動,上個廁所。
剛停好車,他就聽見旁邊有人喊他:“哎,這不是衛東嗎?”
李衛東扭頭一看,又驚又喜:“老趙?你小子怎么也在這兒!”
喊他的是他高中同學趙勇,兩人關系不錯,畢業后各奔東西,聯系就少了。
趙勇挺著個啤酒肚,旁邊站著他的老婆和孩子,正從一輛有些年頭的本田CRV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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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過年啊!你這……可以啊衛東,鳥槍換炮了!什么時候換的這大家伙?看著就氣派!”
趙勇繞著李衛東的新車轉了兩圈,眼神里滿是羨慕。
“嗨,剛提沒多久,這不是響應國家號召,綠色出行嘛!”李衛東嘴上謙虛,心里卻樂開了花。
他特意按了下鑰匙,車燈閃爍,充滿了科技感。
“電車?跑長途行不行啊?我聽人家說,冬天這玩意兒續航掉得厲害,充電還得排大隊,跟春運搶火車票似的。”
趙勇的老婆在一旁插話道,語氣里帶著幾分過來人的審慎。
這話讓李衛東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來。
他大手一揮,故作輕松地說:“嫂子你那是老觀念了!現在技術不一樣了,我這車,標稱600公里續航,你看,我從市里開過來快三百公里了,表上還顯示三百多呢!跑到家完全沒問題,根本用不著中途充電。”
趙勇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你牛!那我們先去放個水,回頭縣城聚聚!”
“好嘞,一定!”
看著趙勇一家遠去的背影,李衛東的自信又回來了。
他看了一眼儀表盤,續航里程確實還顯示著315公里。
他得意地想,什么續航焦慮,都是那些買便宜車的才有的煩惱,我這可是德系豪華品牌!
他招呼著老婆孩子回到溫暖的車里,沒有絲毫猶豫,繼續享受著26度的暖風,信心滿滿地駛向了下一段旅程。
他完全沒注意到,那個315公里的續航數字,在他啟動暖風的這兩個多小時里,是以一種極不正常的速度在衰減的。
03
夜幕開始悄然降臨,高速公路兩側的路燈依次亮起,像兩條橙黃色的巨龍,蜿蜒伸向未知的遠方。
車內的暖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兒子早已在后座睡得香甜,妻子王麗也靠在副駕上打起了瞌睡。
整個車廂里,只有李衛東還精神抖擻。
他聽著手機里連接藍牙音箱播放的許巍的歌——“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感覺自己仿佛就是那個仗劍走天涯的俠客。
新車的平穩和靜謐,更是將這種感覺放大了數倍。
他甚至開始想象,當他開著這輛“星辰藍”的大家伙出現在村口時,鄉親們會是怎樣一副驚訝又羨慕的表情。
他會輕描淡寫地說:“嗨,換了個代步工具而已,現在都流行這個。”
這份虛榮帶來的快感,讓他暫時忘記了每個月一萬多的房貸和車貸,忘記了公司里老板那張永遠不滿意的臉,也忘記了人到中年那份無處安放的焦慮。
然而,美好的幻想總是短暫的。
導航里傳來林志玲甜美的聲音:“前方500米,進入攝像頭抓拍區域,請注意車速。”
李衛東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時速表,緊接著,他的目光被時速表下方的續航里程數字給抓住了。
“98km”。
他的大腦瞬間宕機了半秒。
“怎么可能?!”他脫口而出,聲音不大,但足以驚醒旁邊的王麗。
“怎么了?一驚一乍的。”王麗揉著惺忪的睡眼,迷糊地問道。
“沒……沒什么。”李衛東強裝鎮定,但心跳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記得很清楚,從泰安服務區出來的時候,續航是315公里。
他們到現在,頂多也就開了一百三四十公里,怎么算續航也應該還剩一百七八十公里才對。
怎么會只剩下98公里了?中間那將近80公里的續航,被誰“偷”走了?
他立刻調出車輛的能耗顯示界面,一條陡峭的、代表著電耗急劇上升的曲線,像一把尖刀,狠狠刺進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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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線的旁邊,一個圖標讓他如墜冰窟——空調制熱系統,顯示為主要耗能單元,占比高達45%。
冷汗,一下子從他的后背冒了出來。
他終于想起了提車時銷售顧問隨口說的一句話:“李哥,咱這車別的都好,就是冬天開暖風,續航會掉得比較厲害,您跑長途悠著點用……”
當時,他滿心都是提新車的喜悅,壓根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一個開了二十年油車的老司機,怎么會在意空調這點“微不足道”的電耗?
在他根深蒂固的認知里,暖風不就是利用發動機的余熱嗎?
是“免費”的!
可他忘了,這是一臺沒有發動機的電車!
它的每一絲熱量,都來自于那塊金貴的電池!
“怎么了?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王麗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她也湊過來看了一眼儀表盤,聲音立刻變了調:“怎么只剩90多公里了?導航到咱家還有多遠?”
李衛東手忙腳亂地切換到導航界面,那個數字讓他眼前一黑——距離目的地,185公里。
車廂里溫暖的空氣,在這一瞬間仿佛變成了滾燙的烙鐵,灼燒著李衛東的每一寸皮膚和神經。
他猛地伸手,像觸電一樣,“啪”地一聲關掉了空調。
暖風驟停,冰冷的空氣迅速從車窗的縫隙里滲透進來。
“你關暖氣干嘛?孩子還睡著呢!”王麗抱怨道。
“別說話!”李衛東的聲音嘶啞而暴躁,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
他死死盯著導航地圖, 瘋狂地尋找著下一個服務區的標志。
找到了!“德州服務區”,距離他們78公里。
而他的車,理論上還能跑98公里。
“應該……應該能到。”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祈禱。
然而,命運似乎偏要跟他開一個殘酷的玩笑。
就在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20公里的“富余”續航上時,車載大屏上,一個黃色的電池圖標突然閃爍起來,并伴隨著一聲刺耳的警報!
屏幕中央跳出一行讓他肝膽俱裂的大字:“動力電池電量嚴重不足,性能受限,請立即尋找充電站!”
緊接著,那個他賴以為生的續航里程數字,在一陣瘋狂的閃爍后,直接從“98km”,斷崖式地跳到了——“25km”。
04
這個數字像一個烙鐵,深深地印在了李衛東的視網膜上。車廂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兒子均勻的呼吸聲和窗外“呼呼”的風聲。
“滴——滴——滴——”
刺耳的警報聲還在不依不饒地響著,黃色的電池圖標在屏幕上瘋狂閃爍,仿佛在嘲笑他剛才那份可笑的自信。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李衛東喃喃自語,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太陽穴突突直跳。
“什么叫性能受限?!”王麗的聲音尖銳起來,帶著哭腔,“李衛東!你買的這是個什么玩意兒!四十萬買了個電動爹回來伺候嗎?!”
“你給我閉嘴!”李衛東猛地一拍方向盤,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沉睡的兒子被驚醒,揉著眼睛問:“爸爸,到家了嗎?我好冷……”
兒子的聲音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李衛東的怒火,只剩下無盡的冰冷和恐懼。
他感覺到車速正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無論他怎么踩“電門”,車子都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再也提不起勁來。
時速從110公里,一路掉到了80,然后是70……
一輛廂式大貨車“嗚——”地一聲從他們旁邊呼嘯而過,帶起的強風讓車身都晃動了一下。
李衛東下意識地抓緊了方向盤。曾幾何時,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這些在高速上慢吞吞的大貨車,可現在,他連大貨車的尾燈都追不上了。
那份由新車帶來的、虛假的掌控感,在這一刻被碾得粉碎。
“老公,我們……我們不會真的要停在高速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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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麗的聲音顫抖著,她扭頭看了一眼后座的兒子,伸手將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蓋在了兒子身上,“要是停在這兒,會凍死人的!后面車開那么快,追尾了怎么辦?”
一連串的“怎么辦”像重錘一樣砸在李衛東的心上。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開了雙閃警示燈,將車子挪到了最右側的應急車道上。
“不會的!相信我!”他咬著牙說,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試圖在黑暗中捕捉到服務區的燈光。
導航顯示還有三十多公里,而他的續航,在剛才的驚魂一刻后,又掉到了19公里。
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賽跑。
他關掉了車上所有不必要的用電設施:音樂、氛圍燈、甚至連儀表盤的亮度都調到了最低。
整輛車仿佛變成了一個冰冷的鐵皮棺材,載著他們一家三口,在絕望的深淵邊緣緩慢爬行。
“都怪你!我早就跟你說了,買個十幾萬的國產車開開就行了,安安穩穩的,你非不聽!非要買這個!為了那點破面子,現在好了吧?全家跟著你在這兒受罪!”
王麗的抱怨和指責像刀子一樣,一句句扎進李衛東的心里。
他沒有反駁,因為他無力反駁。
王麗說的每一個字,都對。
他就像一個被戳穿了皇帝新衣的小丑,所有的偽裝和驕傲,都被這個冰冷的續航數字扒得一干二凈。
他想起提車時,銷售顧問那張熱情的笑臉;
想起發朋友圈時,朋友們點的贊和羨慕的評論;想起在同學老趙面前,自己那副志得意滿的嘴臉……
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變成了對他最大的諷刺。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邊的黑暗和寒冷吞噬時,王麗突然指著前方,聲音里帶著一絲驚喜:
“快看!前面是不是有燈光?是不是服務區?”
李衛東猛地抬起頭,瞇著眼睛望向遠方。
在漆黑的夜幕盡頭,果然出現了一片模糊但溫暖的橙色光暈。
“是……是服務區!”他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他看了一眼儀表盤,續航顯示:5km。
再看一眼導航,距離服務區入口:3.8km。
希望,就在眼前!
05
最后的3.8公里,李衛東感覺比他前半生走過的所有路都要漫長。
他把車速降到了幾乎與龜爬無異的30公里/小時,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步步走向心中的圣地。
他甚至能感覺到車子在微微發抖,仿佛隨時都會斷氣。
續航里程的數字,也從“5km”跳到了“3km”,然后是“1km”。
當車頭終于拐進服務區匝道的那一刻,李衛東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癱軟在座椅上。
“到了!終于到了!”王麗也喜極而泣,拍著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慶幸。
李衛東將車子緩緩滑行到一排充電樁前,在距離最近的一個樁位旁停下。
儀表盤上,續航里程最終定格在了一個觸目驚心的“0km”,電量顯示為“1%”,屏幕上跳出最后一條警告:“電量已耗盡,車輛即將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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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趕上了,真是老天保佑。”李衛東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雙腳踩在堅實的地面上時,還有些發軟。
北方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他卻覺得無比親切。
他快步走到充電樁前,研究著上面的說明。
這是一個國網的快充樁,操作很簡單,掃碼,插槍,支付,充電。
一個穿著厚重工作服,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的服務區工作人員走了過來,嘴里哈著白氣,懶洋洋地問:“充電啊?自己掃碼就行。”
“好,好嘞!”李衛東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他現在只想趕緊把電充上,然后去服務區的餐廳里喝上一碗熱騰騰的湯。
他打開手機,屏幕亮起,準備去掃充電樁上的二維碼。
王麗這時也帶著兒子下了車,她裹緊了衣服,走到李衛東身邊,語氣緩和了許多,帶著一絲后怕:“怎么樣?會弄嗎?”
“沒事,簡單得很。”李衛東故作鎮定,指著充電樁說,“你看,跟手機支付一樣,掃一下碼……”
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凝固在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
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比冬夜的霜還要慘白。
“怎么了?你倒是掃啊?”王麗催促道,沒發現他的異樣。
李衛東沒有回應,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拿著手機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抖得幾乎握不住。
服務區的工作人員也看出了不對勁,又走近了兩步:“師傅?咋了這是?手機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