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看著他得意的樣子,
突然笑了。
那是一種看著獵物一步步走進陷阱的笑。
“劉校長?!?/strong>
我抬起手腕。
看了看那塊跟隨我多年的機械表。
“現在是上午10點25分。”
“你什么意思?”
劉文遠皺了皺眉。
一臉不耐煩。
我慢悠悠地說道……
他的臉色開始變了。
事情,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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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一年是2002年。我叫陳建軍。在外面,他們叫我陳總。這個稱呼叫了十幾年,我自己都快忘了本名。但一回到這里,我就是陳建軍。
我開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回到了縣城。這輛車,是我南下二十年給自己掙下的一張臉面。車是新的。锃亮。人,是舊的。像一件穿了很久的衣服,看著光鮮,里子早就磨薄了。
離家二十年,外面的世界翻了天。高樓一天一個樣??h城卻好像被時間忘掉了。它固執地停留在我的記憶里。路還是那條路。我記得它的每一個坑。
二十年前我用腳走過。二十年后我用車輪壓過。車輪壓過去,揚起的塵土嗆得人睜不開眼。和當年一模一樣。我搖上了車窗,隔絕了那股熟悉的土腥味。
也隔絕了二十年的光陰。我沒先回家。那個所謂的家,已經沒什么人了。我把車直接開到了城關鎮中學的門口。這個地方,比家更讓我惦記。學校的鐵門銹跡斑斑。像個沒牙的老人。我記得我上學那會兒,它還是黑色的,漆很亮。
我們總喜歡在放學后,比賽誰能爬得更高?,F在,它老了。我也老了。我把車停在路邊,自己走了進去。那輛黑色的桑塔納,和周圍灰撲撲的環境格格不入。
門衛從傳達室里探出頭。他看了看我的車牌,又看了看我。他大概是認出了我的車牌,一個在縣城里不多見的號碼。他沒有攔我。
權力,或者說錢,有時候就是這樣一張無形的通行證。校園里靜悄悄的。這個時間點,學生們都在上課。
我能聽見教學樓里隱約傳來的讀書聲。那聲音,曾經也屬于我。只有風穿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吹在臉上,有點冷。
我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的西裝。這件衣服很貴。但擋不住從記憶深處鉆出來的寒意。
我看到了那棟教學樓。我們當年上課的地方。它就那么立在那里,像一個不肯倒下的倔強老人。墻皮大塊大塊地脫落,露出里面的紅磚,像一塊塊結了痂的傷疤。我甚至記得其中一塊傷疤的來歷。
是隔壁班的同學打鬧,用石頭砸的。二十年了,它還在。窗戶上的玻璃,有的用紙糊著,有的干脆就是個黑洞。我能想象,冬天的冷風,會怎樣毫不留情地從那些黑洞里灌進去。
就像當年一樣。冷風就那么灌進去。我的心也跟著一緊。那種冷,我太熟悉了。它不是皮膚上的冷,是往骨頭縫里鉆的冷。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冬天。比現在冷得多。雪下得有半尺厚。也是在這樣一棟樓里。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看不出顏色的單薄衣服。我凍得嘴唇發紫。
手腳早就沒了知覺。但我不敢動,也不敢搓手。我怕被人看見我的窘迫。那時候的自尊心,比身上的衣服還要單薄。家里窮。是真的窮。窮到連那幾塊錢的學費,都像一座大山。父親沉默著抽煙。母親偷偷地抹淚。
我站在旁邊,覺得自己像個罪人。我以為我的讀書生涯就要到頭了。我已經做好了南下打工的準備。是班主任王援朝老師。他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我當時很害怕。
我以為他是要當著所有老師的面,宣布我因為欠費要被退學。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他沒有罵我。他從自己辦公桌最下面的那個抽屜里,拿出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那是一件軍綠色的棉襖,很厚實。他塞給我。
他說,穿上,別凍著。他的聲音很溫和,沒有一絲憐憫,只有關心。我抱著那件還有他體溫的棉襖,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他又從自己干癟的錢包里,掏出幾張被捏得皺巴巴的錢。他把錢拍在我手里,幫我墊了書本費。他說,好好讀,有出息。
有出息。這三個字,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我以為我這輩子,就會像我父親一樣,在黃土地里刨食。是王老師,讓我第一次覺得,我也許可以有另一種活法。
那件棉襖的溫度,我記了二十年。每一次在外面遇到過不去的坎,每一次被人瞧不起,每一次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件棉襖的溫度。它像一團火,在我心里燒了二十年。那句話,也記了二十年。
我把“有出息”這三個字,當成一道命令。一道我必須用一生去完成的命令。如今,我算是有了一點出息。我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這輛黑色的桑塔納。
王老師卻快退休了。我前幾年托人打聽過,他還是住在那間老房子里。還是穿著那身樸素的中山裝。這棟樓,也老得快要塌了。它像一個活著的證據,證明著我曾經的卑微。也證明著王老師當年的善良。我心里有個念頭。
它不是突然出現的。它其實早就藏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
今天,站在這里,被這陣冷風一吹。這顆種子,迅速發了芽。我要為母校蓋一棟新樓。一棟結結實實的,能擋風,能遮雨的樓。
一棟能讓所有孩子,不管家里有錢沒錢,都能暖暖和和讀書的樓。
這不為別的。不為出名,不為炫耀。只為還王老師那件棉襖的情。也為了給我那段貧瘠又倔強的青春,一個交代。
02
我找到了校長辦公室。
現任校長叫劉文遠。
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他聽說我是從南方回來的大老板,熱情得有些過分。
茶水是最好的龍井。
話語里全是奉承。
他說,建軍老板是咱們縣飛出去的金鳳凰啊。
我說,劉校長客氣了,我就是個泥腿子。
他笑得更燦爛了。
“哪里哪里,能力才是根本?!?/p>
寒暄過后,我說明了來意。
我說,我想給學校捐一棟教學樓。
劉文遠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可能以為我是在開玩笑。
我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萬?!?/p>
我說。
他手里的茶杯“咣當”一聲掉在桌上,茶水濺了出來。
他顧不上去擦,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
“陳……陳老板,您說的是……三百萬?”
他的聲音都在發顫。
在2002年的小縣城,三百萬,足以把整個學校翻新一遍了。
我點了點頭。
“錢不是問題,”我說,“但我有一個要求?!?/p>
劉文遠立刻挺直了腰板。
“您說!別說一個,十個都行!”
“樓蓋好了,我想用我的名字命名?!?/p>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就叫,建軍樓?!?/p>
這并非為了炫耀。
只是一個念想。
一個當年那個穿著破棉襖的少年,對未來的一個遙遠的許諾。
劉文遠愣了一下。
隨即用力一拍大腿。
“應該的!太應該了!”
他站起身,繞過桌子,緊緊握住我的手。
“陳老板,您對母校的這份心,我們所有師生都記在心里!這樓,不叫‘建軍樓’,天理不容!”
他的手心全是汗。
眼神里滿是激動和真誠。
那時候,我信了。
我以為,錢能辦到的事,都很簡單。
我以為,讀書人的承諾,都像金子一樣。
我忘了,有些人,讀了再多的書,心里裝的也不是墨水,是算計。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我很快就讓公司的會計,把第一筆款子,一百萬,打進了學校為此事專門開立的賬戶。
劉文遠拿著銀行的回執單,手都在抖。
他當著我的面,給縣教育局的領導打電話報喜。
電話那頭的聲音我聽不見。
但能看到劉文遠臉上那近乎諂媚的笑容。
我沒多想。
人家要向上匯報,也是人之常情。
我把我在建筑行業里最信得過的施工隊,老鄉張大頭的隊伍,從省城叫了過來。
我跟張大頭說,這樓,是蓋給我自己念書的地方,用料、做工,都得用最好的,不計成本。
張大頭拍著胸脯說,哥,你放心,這活兒我當自己家的蓋。
奠基儀式搞得很隆重。
縣里來了領導,電視臺也來了記者。
劉文遠在臺上講得慷慨激昂,把我夸成了一朵花。
我在臺下坐著,心里卻很平靜。
看著那片即將動工的空地,我仿佛看到了孩子們在新教室里讀書的樣子。
那比任何夸獎都讓我舒坦。
工程進度很快。
地基打好了。
鋼筋水泥的骨架開始一層層往上長。
像一個巨人的骨骼,在陽光下慢慢成形。
我隔三差五就去工地看看。
劉文遠比我還勤快。
他幾乎天天泡在工地上,對著圖紙指指點點,儼然一副總指揮的模樣。
縣城里也漸漸傳開了。
說城關鎮中學出了個大老板,捐了棟樓。
風言風語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來的。
一開始,是幾個在街邊閑聊的人說。
“聽說了嗎?那新樓不叫‘建軍樓’?!?/p>
“那叫啥?”
“叫‘啟航樓’,說是寓意好。”
我聽了,沒當回事。
老百姓嘛,就喜歡瞎傳。
我只信劉文遠拍著胸脯的保證。
直到那些閑言碎語,變成了確鑿的消息。
像一把鈍刀子,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捅了過來。
那天,我提著兩瓶酒和一些補品,去看望王援朝老師。
王老師住在學校的老家屬院。
房子很舊了。
他看到我,很高興,非要拉著我下兩盤象棋。
師徒倆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棋盤上殺得正酣。
王老師卻突然停下了。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擔憂和氣憤。
“建軍,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跟你說。”
我的心咯噔一下。
“王老師,您說。”
“學校里,已經內部傳達了,”王老師的聲音壓得很低,“新樓的冠名權,給了別人?!?/p>
我捏著“車”的手,停在了半空。
“給了誰?”
“一個叫馬勝利的,在縣里開煙酒店的。他爸是馬國強的弟弟,馬國強在教育局當科長?!?/p>
王老師氣得嘴唇都在哆嗦。
“他……捐了多少?”我問。
“五萬塊錢!外加一些說是給老師們的‘辦公用品’!”王老師一拍石桌,棋子都跳了起來,“劉文遠這是瘋了!他想巴結馬科長,想往上爬!就拿你的錢,去做他的人情!這叫什么事!忘恩負義!無恥至極!”
我手里的棋子,被我捏得粉碎。
那些木屑,扎在我的手心,一點都不疼。
真正疼的,是心。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我以為我捐的是一棟樓。
到頭來,我捐的只是一個笑話。
我成了劉文遠向上爬的梯子,成了馬勝利炫耀的資本。
而我,陳建軍,那個當年連學費都交不起的窮小子,如今拿出三百萬,卻連一個名字都留不住。
我站起身。
“王老師,這棋,我們改天再下?!?/p>
我的聲音很平靜。
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王老師看著我,擔憂地說:“建軍,你別沖動?!?/p>
我沖他笑了笑。
“您放心,老師。學生我,在外面混了二十年,別的沒學會,怎么講道理,還是懂的?!?/p>
我轉過身,大步走出了那個破舊的小院。
桑塔納的引擎發出一聲轟鳴。
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我一腳油門,直接把車開到了校長辦公室樓下。
車門摔得震天響。
我徑直沖上二樓。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
里面傳來談笑聲。
我一腳踹開門。
屋里的笑聲戛然而止。
劉文遠和另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正坐在沙發上喝茶。
茶幾上,擺著兩條還沒拆封的“中華”煙。
那個男人,我猜就是馬勝利。
他看到我闖進來,一臉的不悅。
劉文遠臉上的熱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扶了扶金絲眼鏡,慢條斯理地站起來。
“建軍啊,怎么這么大的火氣?來得正好,跟你商量個事?!?/p>
他指了指馬勝利。
“這位是馬老板,也為咱們學校做了不少貢獻。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新樓的名字,叫‘啟航樓’,寓意更好,格局也更大。你看怎么樣?”
他甚至沒有一絲愧疚。
說得那么理所當然。
仿佛我的三百萬,我的要求,都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屁。
馬勝利翹著二郎腿,斜著眼看我。
“陳老板,做人要大度嘛。一個名字而已,身外之物。劉校長也是為了學校的長遠發展考慮,你應該支持。”
他那副嘴臉,就像在說,你的錢我花了,你的名我占了,你還得謝謝我。
我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血液沖上頭頂。
我沒有理他,只是死死盯著劉文遠。
“劉校長,我只問你一句,當初你是怎么答應我的?”
劉文遠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大概是覺得我在眾人面前讓他下不來臺了。
他擺出了校長的官腔。
“陳建軍同志,請注意你的態度!捐資助學是善舉,不是生意!冠名權的所有權在學校,學校有權根據整體發展規劃來做出最有利的決定!”
“好一個最有利的決定!”
我怒極反笑。
“拿我陳建軍的錢,去給你鋪路,去給別人貼金,這就是你說的最有利的決定?”
“放肆!”劉文遠一拍桌子,“你捐了錢,我們感謝你。但你不能拿這個來要挾學校!我告訴你,這樓,我們照樣蓋!名字,也照樣叫‘啟航樓’!”
他以為我已經被他拿捏住了。
一百萬已經投進去了。
樓也建了一半。
我一個商人,總不能讓這一百萬打水漂吧?
他以為我除了妥協,別無選擇。
我看著他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心徹底涼了。
我冷冷地宣布:“好。既然你們不講信用,撕毀約定在先。那這合作,就此終止?!?/p>
“剩下的兩百萬,你們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劉文遠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嚇唬誰呢?陳建軍,你別忘了,你已經捐了的錢,就是學校的公共財產!你想撤走?門兒都沒有!我告訴你,這樓,我們照樣蓋!”
他臉上滿是輕蔑和篤定。
他吃定了我。
我看著他得意的樣子,突然笑了。
那是一種看著獵物一步步走進陷阱的笑。
“劉校長,”我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塊跟隨我多年的勞力士機械表,“現在是上午10點25分?!?/p>
“你什么意思?”劉文遠皺了皺眉,一臉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