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紗罩里輕輕搖曳,將書房里兩個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
彭智宸垂手站著,背脊微微發僵。
他望著眼前這位自稱“黃老爺”的客人,心中那股不安越來越濃。
這位客人是傍晚時分來到清河縣的,說是京城來的行商,想尋個清凈處落腳。
縣衙主簿親自將人引薦過來時,那恭敬謹慎的姿態,彭智宸看得分明。
此刻,黃老爺端坐在書案后,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面。
他約莫四十余歲,面容儒雅,可那雙眼睛里藏著某種深不見底的東西。
那不是一個商賈該有的眼神。
“彭縣丞。”黃老爺忽然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聽聞貴府近日新得了一件珍寶?”
彭智宸心頭一跳。
他想起晚膳時,妻子曼婷因產后體虛,只出來略略致意便回了房。
當時這位黃老爺正舉著酒杯,目光落在曼婷離去的側影上,竟半晌未動。
那眼神太過專注,專注得讓彭智宸脊背發涼。
“不過是些俗物,哪敢稱珍寶。”彭智宸謹慎答道。
黃老爺笑了笑,燭光在他眼底跳躍:“光華內蘊之物,便是深藏匣中,也自有人能識得。”
這話說得輕飄飄,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彭智宸心里。
他忽然明白了那“珍寶”指的是什么,冷汗瞬間浸濕了內衫。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陛下明鑒,內子……前幾日剛生產,實在……不便驚擾。”
書房里驟然寂靜下來。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
黃老爺臉上的笑容淡去了,他靜靜看著跪伏在地的縣丞,手指停在桌面上,許久沒有動作。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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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河縣衙的后堂里,彭智宸正埋頭整理著今年的田賦冊子。
已是秋末,窗外梧桐葉子黃了大半,風一吹便撲簌簌往下落。
硯臺里的墨快要干了,他提起筆添了點水,繼續核對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
縣丞這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管的是錢糧刑名這些瑣碎事,最是磨人。
“大人。”主簿趙文謙輕手輕腳地進來,臉上堆著笑。
彭智宸抬頭:“何事?”
“來了幾位客人,說是京城來的行商,想在咱們縣里住幾日。”趙文謙壓低聲音,“領頭的那位氣度不凡,隨從也精干得很。您看……”
彭智宸放下筆。京城來的商人?清河縣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商貿往來并不繁盛。他沉吟片刻:“安置在驛館便是,何必來報?”
趙文謙湊近了些,聲音更低了:“驛館那邊……那位客人嫌嘈雜。點名要尋個清凈的宅院借住。下官想著,大人府上雖不寬敞,倒也整潔幽靜。”
這話說得委婉,彭智宸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能讓主簿這般謹慎的,恐怕不是普通商人。
他想起前些日子聽聞的傳言,說陛下近年來常微服出宮,到各郡縣體察民情。
這念頭一起,心里便是一凜。
“來了幾人?”他問。
“三位。一位老爺,兩位隨從。”
彭智宸起身踱到窗前。
院子里那株老桂樹還留著些殘香,是他妻子曼婷最喜歡的花。
曼婷……他心頭一軟。
她才剛生產完沒幾天,身子還虛著,這時候接待外客,實在不妥。
可若真是那位……
“請到前廳奉茶。”他終于開口,“我稍后便去。”
趙文謙應聲退下。彭智宸站在原地,看著窗外的天色。暮色正從東邊漫上來,將云層染成淡淡的紫灰。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才邁步往前廳去。
廳里已經點起了燈。那位“黃老爺”坐在客位上,端著茶盞,正聽趙文謙說著本地的風物。見彭智宸進來,他放下茶盞,微微頷首。
只這一眼,彭智宸便知道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那人穿著尋常的靛藍綢衫,可坐姿挺拔,目光沉靜,舉手投足間有種久居上位的從容。
旁邊的兩位隨從,雖是尋常打扮,但腰背筆直,眼神銳利,始終不離主人左右。
“在下彭智宸,忝為本縣縣丞。”彭智宸躬身行禮,“不知貴客駕臨,有失遠迎。”
黃老爺笑了笑:“彭縣丞不必多禮。鄙姓黃,京城做些絲綢買賣。路過貴縣,想借住幾日,叨擾了。”
“黃老爺客氣。”彭智宸謹慎應答,“只是寒舍簡陋,恐委屈了貴客。”
“清凈便好。”黃老爺環視廳堂,目光落在墻上那幅山水畫上,“這畫倒是雅致。”
那是曼婷閑暇時畫的。彭智宸心頭微緊,面上仍帶笑:“內子胡亂涂鴉,讓黃老爺見笑了。”
說話間,他暗自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
黃老爺約莫四十出頭,面容清癯,眉眼間有股揮之不去的郁色,像是常年心事重重。
可當他看向人時,那目光卻清明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晚膳備得簡單,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色。
彭智宸本想請黃老爺上座,對方卻執意不肯,只在客位坐下。
席間話不多,只問些本地收成、民情瑣事。
彭智宸一一答了,不敢有絲毫怠慢。
飯至半酣,里間傳來嬰兒啼哭聲。很快,奶娘抱著襁褓匆匆走過廳外廊下。黃老爺抬眼望去,似是隨口問道:“府上有喜?”
彭智宸忙道:“是。前幾日內子剛誕下次子。”
黃老爺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可彭智宸注意到,他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目光追著那襁褓離去的方向,許久沒有收回。
那眼神太過復雜,讓彭智宸心底莫名一沉。
02
宅子確實不大,前后兩進院子,攏共七八間房。
彭智宸將正房東廂收拾出來給黃老爺住,兩位隨從安排在隔壁耳房。
他自己和曼婷住在后院,中間隔著個小天井。
老仆彭安提著熱水壺進來,往銅盆里倒水。熱氣蒸騰起來,模糊了窗上的剪影。
“老爺,這位黃老爺……”彭安壓低聲問,“是什么來頭?”
彭智宸搖搖頭:“莫要多問,好生伺候便是。”
話雖如此,他自己心里也打鼓。
夜漸深了,前院廂房的燈還亮著,窗紙上映出黃老爺坐著讀書的身影。
那身影一動不動,像尊雕塑。
彭安送茶水進去時回來說,老爺看書極認真,可書頁半晌才翻一頁,倒像是在出神。
彭智宸往后院走去。曼婷房里還點著燈,昏黃的光從門縫里漏出來。他輕輕推門進去,見她正靠在床頭,懷里抱著剛喂完奶的孩子。
“怎么還不睡?”他柔聲問。
曼婷抬起頭,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神溫柔:“剛哄睡了小的,這就躺下。”她頓了頓,“前院那位客人……安置妥當了?”
“妥當了。”彭智宸在床邊坐下,接過她懷里的孩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小臉皺巴巴的,偶爾咂咂嘴。他看著,心頭涌起一股暖意。
曼婷看著他,輕聲道:“我今日出來見禮,是不是不妥?可人家遠道而來,我若避而不見,怕失了禮數。”
“無妨的。”彭智宸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涼,產后氣血還未恢復。“只是你身子要緊,這幾日就在房里靜養,不必再出來了。”
曼婷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那位黃老爺,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似的。”
彭智宸心頭一跳:“哦?”
“說不上來。”曼婷蹙眉思索,“許是記錯了。只是他看人的眼神……有些特別。”
特別。
彭智宸回味著這個詞。
確實特別,那不是商賈該有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一種深沉的疲憊,還有一種壓抑著的、近乎貪婪的專注。
當那目光落在曼婷身上時,彭智宸幾乎要站起來擋在她面前。
“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莫要多想。”
吹熄了燈,彭智宸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黑暗里,聽著妻子均勻的呼吸聲,心里那點不安像墨滴入水,漸漸暈開。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自己寒窗苦讀十年,好不容易中了舉,卻因朝中無人,只得在這清河縣做個小小縣丞。
想起和曼婷成親八年,她陪著他從窮書生到如今,從未有過半句怨言。
想起前幾日她生產時,他在產房外焦急等待,聽到嬰兒啼哭聲那一刻的狂喜。
這日子雖清貧,卻也安寧。
可今夜,這份安寧被打破了。那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蕩開的漣漪不知會波及多遠。
前院傳來極輕的開門聲。
彭智宸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去。
黃老爺從廂房里出來,站在天井中,仰頭望著夜空。
秋夜的星星很亮,冷冷地閃爍著。
他就那樣站了許久,月光將他身影拉得很長,孤單得有些蕭索。
隨從從暗處閃出,低聲說了句什么。黃老爺擺擺手,那人又退回了陰影里。
彭智宸輕輕合上窗縫。
他忽然很想知道,這位深夜里獨自望天的人,心里究竟藏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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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日清晨,彭智宸起了個大早。
他特意吩咐廚房,早膳做得精細些。小米粥要熬得濃稠,小菜切得細巧,蒸餅要松軟。曼婷那邊也送了月子餐去,都是溫補的食材。
黃老爺起身時,日頭已經升得老高。他換了身月白長衫,洗漱完畢來到飯廳,見彭智宸已候在那里,微微頷首:“彭縣丞早。”
“黃老爺昨夜歇得可好?”彭智宸躬身問。
“甚好。”黃老爺在桌邊坐下,看了看桌上的清粥小菜,“貴府待客周到。”
用過早膳,黃老爺說想出去走走。彭智宸自然作陪。兩人也沒帶隨從,就這么沿著縣城的青石板路慢慢走著。
清河縣不大,東西南北四條主街,半個時辰就能走遍。
早市剛開,街邊擺著些菜攤、雜貨攤,倒也熱鬧。
黃老爺走得很慢,不時停下來看看。
有時是看攤上的貨物,有時是看街邊的鋪面,更多時候,是看那些來來往往的人。
賣菜的老嫗,挑擔的貨郎,牽著孩子趕集的婦人。他看得很仔細,眼神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黃老爺對市井民生很感興趣?”彭智宸試探著問。
黃老爺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做買賣的,總要看看各地的風土人情。”他頓了頓,忽然問:“彭縣丞在清河縣任職多久了?”
“五年有余。”
“可還習慣?”
彭智宸謹慎答道:“此地民風淳樸,倒也能做些實事。”
黃老爺點點頭,沒再說話。兩人走到城西,那里有座小石橋,橋下河水清澈,能看到水底的卵石。幾個婦人在河邊洗衣,棒槌聲此起彼伏。
一個年輕的婦人提著木桶過來,在離他們不遠處的石階上蹲下。她將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俯身浣衣時,側臉的輪廓在晨光里格外柔和。
黃老爺的腳步頓住了。
彭智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頭猛地一沉。那婦人的側影,竟有幾分像曼婷。尤其是低頭時脖頸彎出的弧度,還有額前碎發垂落的樣子。
黃老爺就那么站著,看了許久。直到那婦人洗完衣服,提著桶離去,他的目光還追著那個方向。
“彭縣丞。”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飄忽,“尊夫人……是本地人?”
彭智宸手心出了汗:“是。內子娘家就在城南。”
“哦。”黃老爺應了一聲,轉身繼續往前走,腳步卻慢了許多。走了幾步,他又問:“聽聞尊夫人擅丹青?”
“只是閑暇時胡亂涂畫,登不得大雅之堂。”
“彭縣丞過謙了。”黃老爺笑了笑,那笑容卻未達眼底,“昨日廳中所見那幅山水,筆意清雅,非尋常閨閣手筆。”
彭智宸不知該如何接話。他隱隱感覺到,這位黃老爺對曼婷的興趣,已經超出了尋常的客套。那是一種探究的、甚至是渴望的眼神,讓他極不舒服。
回到宅子時,已近午時。曼婷正坐在后院廊下曬太陽,懷里抱著孩子,輕輕哼著歌。秋日的陽光暖暖地灑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了層柔光。
彭智宸正要出聲,卻見走在前面的黃老爺停住了腳步。
他就站在月洞門邊,靜靜看著廊下的母子。陽光將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長很長。他看了很久,久到彭智宸幾乎要出聲提醒。
終于,黃老爺轉過身來。那一瞬間,彭智宸看到他眼里有種近乎痛苦的神色,但轉瞬即逝,又恢復了深潭般的平靜。
“令郎可取了名字?”黃老爺問,聲音很輕。
“尚未。想等滿月時再請長輩賜名。”
黃老爺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徑自往前院去了。
彭智宸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角。他忽然想起昨夜曼婷說的話——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似的。
也許不是見過。
也許,是像什么人。
像某個已經不在的人。
這個念頭讓彭智宸渾身發冷。他快步走到后院,曼婷抬起頭,對他溫柔一笑。那笑容干凈純粹,像秋日里最澄澈的天空。
他走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04
午后下起了細雨。
秋雨綿綿,打在瓦片上沙沙作響。院里的桂樹葉子被洗得發亮,殘留的桂花香氣混著泥土的氣息,絲絲縷縷飄進窗來。
彭智宸在書房處理公務。幾份田契需要核對,一樁鄰里糾紛等著調解,還有年底的賦稅要提前籌劃。他提筆寫著文書,心思卻總飄到前院去。
黃老爺用過午膳后就回了廂房,一直沒出來。隨從之一守在門口,像尊門神。另一個不知去了哪里,許是出去探聽什么了。
彭安端了茶進來,輕手輕腳地放在桌上。
“老爺。”老仆欲言又止。
彭智宸放下筆:“說吧。”
“那位黃老爺的隨從……不是普通人。”彭安壓低聲音,“今早老奴去送熱水,見他在院子里練拳。那身法,那力道,怕是宮里侍衛的身手。”
彭智宸心下一沉。果然。他早該想到的。若非宮里的人,怎會有這般氣度,這般做派。
“還有,”彭安湊得更近了些,“老奴收拾廂房時,見黃老爺的行李里……有柄短劍。劍鞘上鑲著玉,那玉的成色,老奴這輩子沒見過更好的。”
彭智宸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已經冷靜下來:“此事莫要聲張,更不可讓夫人知道。”
“老奴明白。”
彭安退下后,彭智宸再也無心公務。
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
雨絲細密,將天地織成一張灰蒙蒙的網。
他的心思也像這雨,紛紛亂亂理不清。
如果真是那位……他為何要來清河縣?真是體察民情?還是另有所圖?
曼婷的臉在腦海中浮現。她產后虛弱的模樣,她抱著孩子溫柔的笑,她畫畫時專注的神情。還有昨日黃老爺看她時,那種復雜難言的眼神。
不。彭智宸搖搖頭,試圖驅散那些不祥的念頭。許是自己多心了。天下側臉相似的人何其多,怎會偏偏……
可那眼神。那眼神里的東西,讓他無法不多想。
雨漸漸小了。彭智宸打起精神,重新坐回書案前。無論如何,該做的事還得做。他翻開田賦冊子,正要落筆,前院忽然傳來腳步聲。
是黃老爺的另一個隨從回來了。那人渾身濕透,卻步履沉穩,徑直進了廂房。門開了又關,低聲交談的聲音隱約傳來,聽不真切。
彭智宸放下筆,豎起耳朵。可雨聲淅瀝,終究聽不清說什么。只隱約聽見幾個詞——“查過了”、“屬實”、“剛生產”……
他的心臟猛地一跳。
晚膳時,黃老爺的氣色似乎好了些。他換了一身深青色長衫,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喝著湯。席間話依然不多,卻主動問起清河縣的文教。
“縣里可有書院?”
“有一家清風書院,是前任縣令所建。”彭智宸答道,“如今有三十余名學子。”
“教席如何?”
“都是本地飽學之士。”
黃老爺點點頭,忽然問:“彭縣丞是舉人出身?”
“是。永始三年中的舉。”
“永始三年……”黃老爺沉吟片刻,“那是七年前了。”他抬眼看向彭智宸,“以彭縣丞的才學,怎未再赴會試?”
這話問得突然。彭智宸謹慎答道:“才疏學淺,不敢奢望。”
黃老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彭縣丞過謙了。我看你辦事穩妥,心思縝密,倒是個可用之材。”
彭智宸心頭一震,忙起身道:“黃老爺謬贊。”
“坐。”黃老爺擺擺手,目光落在他臉上,“我是商人,最愛惜人才。彭縣丞若有心,我或可為你引薦一二。”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可彭智宸聽著,卻半點高興不起來。他看著黃老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
這不是賞識。
這是交換。
而籌碼……
他不敢往下想,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連手都開始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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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夜深了。
雨已經完全停了,月光從云縫里漏出來,清清冷冷的。院子里積了些水洼,倒映著天上的星子,一閃一閃的。
彭智宸躺在曼婷身邊,卻毫無睡意。
他睜著眼看帳頂,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晚膳時那些話。
黃老爺那意味深長的眼神,那句“或可為你引薦”,像釘子一樣扎在他心里。
曼婷翻了個身,輕聲問:“還沒睡?”
“就睡了。”他柔聲道。
黑暗中,曼婷伸手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有心事?這兩日總是心神不寧的。”
彭智宸沉默片刻,終究沒有說實話:“衙門里有些瑣事,不打緊。”
曼婷沒再追問,只是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她的手很小,卻很溫暖,那溫度一點點傳過來,讓他冰冷的心稍稍回暖。
“智宸。”她忽然輕聲說,“今日我做了個夢。”
“夢見什么?”
“夢見我站在一座很高的樓臺上,下面好多人跪著。風很大,吹得我衣裳亂飄。我想找你,可怎么也找不著。”她的聲音有些恍惚,“然后就驚醒了。”
彭智宸側過身,將她攬進懷里:“夢都是反的。”
曼婷在他懷里點點頭,很快又睡著了。彭智宸卻再也睡不著。他輕輕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間。
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鋪了層薄霜。他給自己倒了杯冷茶,慢慢喝著。茶已經涼透了,苦澀的味道在舌尖化開。
前院廂房的燈還亮著。
彭智宸放下茶杯,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推門走了出去。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秋蟲偶爾的鳴叫。
他走到前院,見黃老爺廂房的窗紙上映著燭光,還有個人影在踱步。
那影子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在窗前來回移動。偶爾停下來,像是沉思,然后又繼續走。
彭智宸站在月洞門的陰影里,靜靜看著。他不知道這位黃老爺在為什么事煩心,但那種深沉的、壓抑的焦慮,即使隔著一扇窗,也能感受到。
忽然,廂房的門開了。
黃老爺站在門口,月光照在他臉上,那張儒雅的面容此刻顯得有些憔悴。他看見彭智宸,并不驚訝,只微微頷首:“彭縣丞也還未睡?”
彭智宸忙上前行禮:“夜里口渴,出來找水喝。驚擾黃老爺了。”
“無妨。”黃老爺走出房門,站在檐下,“我也睡不著,出來走走。”他頓了頓,“彭縣丞若無事,可否陪我聊聊?”
話說到這份上,彭智宸自然不能拒絕。兩人就在檐下的石凳上坐了。彭安很快端了熱茶過來,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月光很亮,照得院子里一切都清晰可見。黃老爺端著茶盞,卻不喝,只看著盞中浮沉的茶葉。
“彭縣丞成親幾年了?”他忽然問。
“八年。”
“伉儷情深,令人羨慕。”黃老爺的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這世間,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是莫大的福分。”
彭智宸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應道:“是。”
黃老爺抬起頭,望向夜空。秋夜的星空格外高遠,銀河橫貫天際,璀璨奪目。他看了很久,久到彭智宸以為他不會再說話。
“我年少時,也曾有過這樣的福分。”黃老爺忽然開口,聲音飄忽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喜歡看星星,說每一顆星星都是故人的眼睛,在天上看著我們。”
彭智宸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后來她病了。”黃老爺繼續說,語氣平靜得可怕,“御醫用了最好的藥,可還是沒留住。
她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秋夜,星星很亮。
她說讓我別難過,她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我。”
他頓了頓,低頭看著手中的茶盞:“可我每次看星星,只覺得冷。”
夜風拂過,帶來陣陣涼意。彭智宸忽然明白了那眼神里的郁色從何而來。那不是普通的憂郁,是失去至愛后,深深刻入骨子里的寂寥。
“黃老爺節哀。”他低聲道。
黃老爺笑了笑,那笑容苦澀極了:“哀?十年了,早該哀完了。可有些東西,就像刻在骨頭上,刮不掉,也忘不了。”
他站起身,將茶盞放在石桌上:“夜深了,彭縣丞早些歇息吧。”
說完,他轉身回了廂房,門輕輕合上。
彭智宸獨自坐在月光里,許久沒有動。他想起黃老爺說那些話時的神情,想起他看著曼婷時的眼神,心里那片不安越來越大,幾乎要將他淹沒。
那不是偶然的注目。
那是溺水之人看見浮木的眼神。
06
第三日,彭智宸照常去了縣衙。
他故意在衙門里多待了些時辰,將積壓的公文一一處理完。主簿趙文謙見他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可是貴府那位客人……”
“莫要多問。”彭智宸打斷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趙文謙噤聲,不敢再言。
彭智宸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反應過激了。
可他控制不住。
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像有把刀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來。
晌午時分,他回到宅子。一進院門,就聽見嬰兒的啼哭聲。聲音是從后院傳來的,哭得厲害。彭智宸心頭一緊,快步往后院去。
奶娘正抱著孩子在哄,曼婷也在一旁,臉色焦急。見彭智宸回來,她像看到救星:“智宸,你快來看看,孩子從早上起就一直哭,奶也不肯吃。”
彭智宸接過孩子。小家伙哭得小臉通紅,手腳亂蹬,怎么哄都不停。他摸了摸孩子的額頭,不燙,可那哭聲撕心裂肺,聽得人心慌。
“請大夫了嗎?”
“已經讓彭安去請了。”曼婷眼圈都紅了,“這可怎么是好……”
正說著,前院傳來腳步聲。黃老爺聞聲而來,站在月洞門邊:“孩子怎么了?”
彭智宸忙道:“許是受了驚,已經去請大夫了。”
黃老爺走過來,看了看哭鬧的孩子,眉頭微蹙。他伸出手,似是想碰碰孩子,可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這么小的孩子,哭成這樣,怕是身上不適。”
說話間,彭安帶著大夫匆匆進來。
大夫姓孫,是縣里有名的兒科圣手。
他仔細檢查了孩子,又問了飲食起居,沉吟片刻道:“無大礙,許是胎里帶來的些許不適。
我開一副安神的方子,乳母服下,通過乳汁喂給孩子便可。”
曼婷這才松了口氣,連聲道謝。孫大夫開了方子,又囑咐了幾句,便告辭了。
黃老爺一直站在旁邊,靜靜看著。等大夫走了,他才開口:“孫大夫的醫術,在縣里可還過得去?”
彭智宸道:“孫大夫行醫三十年,頗負盛名。”
黃老爺點點頭,目光又落回孩子身上。小家伙哭累了,此刻正抽抽噎噎地睡著,眼角還掛著淚珠。那小小的、脆弱的樣子,任誰看了都會心疼。
“孩子取名了嗎?”黃老爺忽然問。
彭智宸心頭一跳:“尚未。”
“我倒是想起一個字。”黃老爺緩緩道,“‘寧’。安寧的寧。愿他此生安寧康泰,無病無災。”
這話說得溫和,可彭智宸聽著,卻覺得字字都像針。他躬身道:“多謝黃老爺賜名。只是取名大事,還需與家中長輩商議。”
黃老爺笑了笑,那笑意未達眼底:“也是。是我唐突了。”
他轉身往前院去,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了曼婷一眼。那一眼很深,深得像要把她的模樣刻進心里。然后他什么也沒說,走了。
曼婷抱著孩子,有些不安地看向彭智宸:“這位黃老爺……怎會對孩子這般上心?”
彭智宸握住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他是好意。”他說,聲音干澀得自己都陌生。
這一整天,彭智宸都心神不寧。
他想起黃老爺賜名時的神情,想起他看著曼婷和孩子時的眼神,想起昨夜那些關于亡妻的話。
所有線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起來,指向一個他不敢深想的答案。
傍晚,彭安從外面回來,臉色有些古怪。他將彭智宸拉到一旁,低聲道:“老爺,老奴今日去藥鋪抓藥,聽說了一件事。”
“什么事?”
“孫大夫從咱們府上回去后,被黃老爺的隨從請去了客棧。”彭安的聲音壓得更低,“問了足足一個時辰的話。問的都是……夫人的事。”
彭智宸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問什么?”
“問夫人家世,問生產時的情形,問接生的穩婆是誰……”彭安頓了頓,“還問了小少爺出生時,可有什么異狀。”
異狀。
這兩個字像重錘砸在彭智宸心上。
他想起孩子出生那日,穩婆郭玉香確實說過些話。
當時他沉浸在得子的喜悅里,并未在意。
此刻回想起來,那些話里似乎藏著什么。
“還有,”彭安的聲音抖了抖,“隨從還問了……夫人的相貌。問得極細,眉眼如何,鼻梁如何,笑起來是什么樣子……”
彭智宸閉上眼睛。最后一絲僥幸也破滅了。
這不是偶然。不是巧合。
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探尋。
而他,他珍視的一切,都成了別人眼中的獵物。
夜色再次降臨。
彭智宸站在書房里,看著跳動的燭火。
那火焰溫暖明亮,可他卻覺得渾身冰冷。
他知道,今夜必須有個了斷。
黃老爺不會無限期地等下去。
那些含蓄的暗示,那些意味深長的眼神,都在催促一個答案。
而他,必須給出答案。
一個可能會毀掉他一切的答案。
門被輕輕敲響。彭安在門外低聲道:“老爺,黃老爺請您去書房。”
來了。
彭智宸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神里有著掩飾不住的恐懼。他用力揉了揉臉,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
推開房門,走廊里燭光昏暗。前院書房的門虛掩著,透出溫暖的光。可那光在彭智宸眼里,卻像野獸張開的嘴,等著將他吞噬。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推開門,黃老爺坐在書案后,燭光將他的臉照得半明半暗。他抬起頭,看向彭智宸,嘴角勾起一個溫和的笑。
“彭縣丞,請坐。”
彭智宸依言坐下,手心全是汗。
黃老爺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這是今年新貢的龍井,彭縣丞嘗嘗。”
“謝黃老爺。”彭智宸端起茶杯,手微微發顫。
書房里安靜極了,只有燭火偶爾的噼啪聲。黃老爺也端起茶盞,慢慢喝著。他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彭智宸,那目光像有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良久,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聞彭縣丞家中新得珍寶,光華內蘊,不知可否讓某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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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燭火猛地一跳。
彭智宸手里的茶杯晃了晃,幾滴熱茶濺在手背上,燙得他一個激靈。可他感覺不到疼,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在那一瞬間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