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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訓練營
MaP Training Camp
「山海訓練營」是羊城晚報“向山海走去”青年導演創作扶持計劃中,聚焦創作實踐與項目落地的核心單元。作為“山海計劃”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訓練營著眼于電影項目在真實條件中的生成過程,從創作判斷的建立到制作路徑的明確,為青年導演提供一段高密度、可檢驗的實踐階段。
自2024年起,山海訓練營每屆選址粵港澳大灣區的一處特定地點舉辦,為期7天。訓練營圍繞電影公開課、一對一工作坊、影人論壇、駐地創作與影片放映等內容展開,并設置公開提案大會,經評審與討論,最終決選出“山海計劃年度10強青年導演”并進行表彰。
入選的青年導演在這一周的密集交流與學習中持續打磨項目,也在與導師及同伴的討論中建立起更廣泛的專業鏈接。圍繞山海訓練營的不同側面,我們也將陸續整理并呈現更多回顧內容。
2025山海訓練營
鄭陸心源·導演創作公開課
在當代影像創作不斷被技術、類型與效率重塑的語境中,“如何感受”正在重新成為一個被反復追問的問題。
作為一位游走于電影、文字、街頭藝術、攝影之間的圖像實踐者,鄭陸心源的創作始終拒絕被單一媒介或成熟范式所定義。她的作品以鮮明的實驗氣質與個人感受力為核心,從長片首作《她房間里的云》斬獲鹿特丹國際電影節金虎獎,到紀錄長片《錯落斑駁的》入選柏林電影節論壇單元,其創作路徑本身,便是一條不斷在系統訓練與直覺經驗之間校準、游移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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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她房間里的云》海報
在數字影像高度普及、表達方式日益趨同的今天,鄭陸心源并不急于給出方法論層面的“答案”。相反,她始終將注意力放回創作者的身體、時間經驗與具體處境——那些尚未被語言完全命名,卻真實地塑造著影像氣質的部分。在她看來,電影并非逃離現實的出口,而是現實持續延伸、不斷滲入虛構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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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錯落斑駁的》海報
7月14日下午,廣州阿那亞·九龍湖山海訓練營現場,青年導演鄭陸心源以“可感”為題,展開了一次關于感受力、判斷力與創作倫理的深入分享。從個人創作經歷出發,她回顧了系統訓練的利與弊,討論了自由創作背后的準備與約束,也邀請每一位創作者重新審視:在影像被迅速消費、被不斷標準化的當下,我們是否還保留著對世界的真實感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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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山海訓練營公開課現場
01
感受力從何處開始:
時間、身體與一次不可復制的相遇
在公開課開場,鄭陸心源首先播放了自己首部長片《她房間里的云》的預告片。影片首映距今已經五年,銀幕上的人物依舊年輕,而現實中的時間卻早已向前推進——演員和劇組成員中,有人轉行、有人結婚生子、有人離婚。
鄭陸心源在現場坦言,這種時間錯位本身,正是她理解“創作”的一個起點:
“你會發現,其實人生是一個特別線性的過程。只有在那段時間遇到這群人,你才會做這樣的片子。早一點、晚一點,可能都不一樣。”
她并不回避作品中存在的生澀與瑕疵,反而將其視為一種階段性的真實印記。在她看來,每一個創作者在不同人生階段都會有獨特的表達欲望,而這些尚未被修整、尚未被“成熟經驗”覆蓋的部分,本身就具有不可復制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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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她房間里的云》劇照
這一判斷,與她后來反復提及的“感受力”高度相關——
“它是當下現實穿過創作者身體時,留下的痕跡,這個跟每個人的智性、感性體質,以及各自開發出來的敏感帶有關。”
她也并不回避這種感受力在現實語境中所遭遇的擠壓。回憶起自己剛入行時的經歷,鄭陸心源提到,第一次參加創投時,她是現場最年輕的導演之一,PPT還沒講到核心部分,就被評審打斷,質疑她“用什么機器拍”。
在她看來,這并非針對某一個體的偶發事件,而是一種被廣泛默認的行業運作方式——在有限的上臺時間、既定的評審邏輯與賽制規則中,創作者往往需要快速接受某種“拷問式”的判斷。她并不否認,在這樣的結構中,導演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的,甚至必須在形式上服從規則,才能讓作品被繼續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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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在拍攝現場
但她同樣明確指出,這種服從不應成為磨平創作鋒芒的理由。
“在最開始面臨某種不被信任的感覺,這是很正常的。只要作品足夠新、足夠獨特,就一定會冒犯某些審美,也必定在想象之外。”
在她看來,問題并不在于是否經歷質疑,而在于是否因為適應規則,而過早地放棄作品中那些尚未被理解、卻真實存在的感受。正是這種“冒犯”的可能性,使作品有機會打開新的感知通道——觀眾并不是天然知道如何去感受一部作品,創作者能做的,是先把它呈現出來,讓體驗本身得以發生。
也正因為如此,這種態度貫穿了她此后幾乎所有的創作選擇:回國拍攝《她房間里的云》,在并不友好的觀看環境中堅持作者電影的表達。她并未否認行業機制的現實存在,但始終警惕一件事——不要因為適應機制,而丟掉作品中最初的銳氣,或那種尚未被馴化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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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導演《她房間里的云》
在第15屆FIRST青年電影展獲得最佳藝術探索榮譽
02
“現實由此延伸”:
在系統訓練中保持警惕
進入南加利福尼亞大學(USC)電影學院之后,鄭陸心源經歷了一套高度系統化的訓練。她提到,在那里,幾乎所有學生都必須輪流學習制片、導演、編劇、聲音、攝影等不同工種。這種訓練方式讓她至今心存感激:
“這讓我明白每個部門在做什么,也更懂得尊重他人的工作,知道如何溝通,才能真正達到一個共同的目的。”
但與此同時,她也很快意識到,系統訓練并不天然等同于創作自由。開學第一天,學校影院的燈亮起,銀幕就看不清了,等到兩邊的幕布拉開,銀幕上出現一句標語——“Reality ends here.”(現實在此終結)。全場掌聲雷動,而她卻產生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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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山海訓練營公開課現場
在她看來,電影真正有趣的地方,并不在于逃離現實,而在于虛構與現實之間不斷發生的相互滲透與入侵:
“對我而言,電影不是‘現實在此終結’,而是 reality starts from here——現實由此延伸。”
這種判斷,在她臨近畢業時被進一步驗證。最后一節導演課上,老師讓所有人重新觀看入學前的作品。幾乎全班都陷入震驚——那些早期作品極具個性,表達欲望強烈,而經過四年訓練后,大家的作品卻呈現出某種趨同性。
這一時刻讓她意識到,在電影教育與工業訓練中,“對”與“錯”的標準本身就值得持續警惕。創作并非線性進步,而是一條不斷修正、不斷偏移的軌跡。
某一刻你可能篤定要執行一個想法,而下一刻卻必須學會擁抱變化。正是這條搖擺、試探、修正的軌跡,真實地標記著創作者認知邊界的生長。
后來她也在訪談中提到,好萊塢式的訓練存在一種隱性的危險——當你掌握了足以“唬人”的技巧,就可能太輕易地使用它們,反而削弱了感受本身的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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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新作A Stranger at My Door將由
知名導演關錦鵬擔任監制
03
自由并非無準備:
在非文本中建立創作倫理
回國后,鄭陸心源開始籌備自己的第一部長片。在這一階段,她曾參加FIRST青年電影展訓練營,并帶領兩位主創前往西寧進行創作實踐。
她首先確認自己不想拍什么樣的作品:“我不想因為身處陌生的城市,就拍一個‘在哪兒都能成立的短片’。”于是,她拒絕準備完整文本,只基于即將合作的攝影師和女演員,寫下一頁紙的關系框架。這并非對結構的逃避,而是一種更為嚴格的自我約束——材料需要來自有機的體驗和觀察。
她回憶起與當時的訓練營導師——導演蔡明亮,在勘景階段的對話。站在一個破舊天臺上,她向蔡導描述兩件當時令自己著迷的事情:一是攝影書中照片與照片之間并不存在強邏輯,卻依然能生成整體感受;二是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存在的權力關系。
蔡明亮的回應:“去拍吧,關系會自然呈現。”
那次拍攝,也是演員金晶第一次到西寧,鄭陸心源請她每天寫日記,留下一手的新鮮感受。籌備過程中,團隊將探索創作的過程記錄——廣場舞、流浪者、城市邊緣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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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鄭陸心源與演員金晶在鹿特丹國際電影節
但部分素材,最終沒有進入影片。她強調,倫理判斷也是創作的一部分:“有時候即使拍到了很有趣的東西,也不意味著它一定應該被使用。”在這一過程中,她會時不時地問自己:我真正想看到的是什么?
進行調研的過程中,她會逐步整理文本,形成一份類似工作手冊的內容——一方面提醒自己不要遺忘關鍵的觀察點,另一方面也讓劇組成員獲得參與感,從而貢獻各自的感受力。
她并不急于獲得肯定。她更看重,自己是否能在充分完成作品之后,與合作者、觀者建立多層次交流的關系。也正是在一次次創作實踐的過程中,她逐漸意識到:情境的構建、節奏調度、感官層面的整體體驗,往往比情節本身更復雜,也更需要導演保持高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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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公車上的白色蝴蝶》(2018)劇照
04
“靈氣”從何而來:
把感受力交還給每一個人
在公開課接近尾聲時,鄭陸心源總結道:“當我們討論一個片子有沒有靈氣的時候,其實取決于導演和每一個參與者,是否都能貢獻自己的感受力。”
這種感受力,來源于對環境的觀察、對人物命運的關懷,以及在獲得新感受之后持續展開的思辨。
她并未將“感受力”神秘化,而是邀請現場觀眾進行了一次非常具體的練習:“請大家閉上眼睛,感受離自己最近的材質是什么,感受自己的脈搏與心跳,感受自己的速度與周遭環境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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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山海訓練營現場
她特別強調,這種體驗不需要任何人的點評,也不需要被立刻轉化為語言或觀點。正如她在多次訪談中反復提到的那樣——語言只是溝通的媒介之一,身體、情緒與直覺同樣構成創作的重要部分。
在她看來,創作并不是為了迅速被理解,而是為了讓某種尚未被命名的感受,得以存在。
“當有些東西沒有被變成整齊劃一的樣子,它本身就已經是勇敢的。”
——鄭陸心源
05
現場觀眾提問:
關于感官、合作、設備與判斷力的延伸討論
Q1
在電影創作中,如何將聽覺、嗅覺、觸覺等感官體驗通過影像表達?您如何判斷這種轉化是否準確?
鄭陸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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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里,其實已經隱含了一個前提:好像存在一個“準確”的轉化標準。但對我來說,這個事情本身并沒有那么重要。
在創作初期,我也經常說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像點菜的時候,總會下意識說“隨便”。不是真的沒有判斷和喜好,是還沒有學習如何表達具體的選擇和需求。所以我開始逼自己從最小的事情開始練習,比如今天這一頓,更想吃什么東西。
最早的時候,我連請演員再來一個take都覺得不好意思,好像在否定對方。但導演工作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做選擇、不斷承擔選擇后果的過程。
我覺得還是要敢試。比如,剪輯過程中,卡在一個地方,交給大家看,所有人都會發表意見。如果你先不說話,去聽,有些意見當下聽起來非常荒謬,甚至覺得對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有時候,有些“荒謬”的意見,在影像中是可以奏效的。
我自己不太做紙上剪輯。因為很多感官層面的東西,是你在腦子里無法預判的。只有真正看到畫面、聽到聲音,你才知道某個選擇是不是成立。所以與其說我在判斷“準不準確”,不如說我是在判斷:這個選擇,有沒有讓我更靠近我當下真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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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山海訓練營公開課現場
Q2
作為導演,您如何在保持創作統一性的同時,與具有不同創作風格的團隊成員合作?
鄭陸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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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而且我覺得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
首先,每個人選擇合作伙伴的方式就完全不同。我在美國有一位老師,他選攝影師時,最看重的是對方為人如何。他們曾經花了整整一個月申請動物園拍攝許可,只為了拍十分鐘的老虎,結果到了現場,攝影師沒裝好鏡頭,鏡頭直接掉進了虎籠。
但這件事,并沒有影響他繼續和這位攝影師合作。因為在他看來,對方始終是勤懇的、有判斷力的創作者。
我也遇到過另一位非常優秀的創作者,他說自己選合作伙伴,只看一件事:對這個項目有沒有足夠的熱情。技術、所謂的“才華”,反而是其次的。
對我來說,合作往往是一種際遇,我不會刻意追求和前輩合作。共同成長的過程本身就很美好,磨合中出現的錯誤、瑕疵,反而會給我新的靈感。太過順利的合作,有時候是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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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她房間里的云》劇照
具體到工作方法上,比如和素人演員合作,我通常會先保留他們對情境的本能反應。我會設定一個情境,讓他們先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表演,再慢慢做加減法。
這個過程很像劇場排練。等我們在現場通過反復調整,找到一個相對穩定的版本后,有時候我還會再給一條完全自由發揮的機會。這些過程本身,都會被保留在作品里。
在不同階段,我的合作方式也完全不同。學生時期,我在短片里攝影方面的參與度很高,鏡頭、焦段、景別幾乎全部自己定。當時,班里大多數的美國同學無法理解我的劇本,他們會問:“人物為什么這樣走來走去?”“這能產生什么戲劇沖突?”
只有少數人愿意參與,有時候也很難全程跟進,所以我必須在前期把細節規劃得非常清楚。其實,每個階段遇到的合作者,都是和那個階段的你相匹配的。所謂統一性,不是靠控制別人,而是靠不斷磨合,更新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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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山海訓練營公開課現場
Q3
從2018、2019年到現在,你在觀看短片方面的喜好或者關注點是否發生了變化?
鄭陸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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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有點避免用“喜好”這個詞來討論,因為一旦你有非常明確的喜歡和不喜歡,它本身就是一種不自由。
我覺得我們需要不斷反思所謂的“標準”。很多看起來堅固的標準背后,其實都有一群既得利益者在維護。我們要警惕自己是不是在無意識地重復這些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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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在拍攝現場
對我來說,變化更多體現在創作嘗試上。比如最近,我用大疆的一款機器,完全用廣角鏡頭拍了一部短片。我嘗試了新的合作對象,也想用小規模的創作單位,去實踐健康的制作方式。比如,保持心情愉快,保證相對公平的收入分配,每天12小時的工作時長——這是我在美國習得的行業標準——看看在這樣的狀態下,是否還能拍出我認可的作品。
在拍長片的時候,我對演員和劇組的要求是相對嚴格的。這次拍短片,我想試試更輕松的工作關系。
我也在短片中加入了一些新的元素,比如人物的變形,小小的實驗。所以與其說是審美喜好的變化,不如說是:每一個階段、每一個項目,我都會給自己設定不同的創作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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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新作 A Stranger at My Door
概念劇照
Q3
使用非專業設備拍攝,與專業電影機相比,會給創作帶來哪些不同的限制或啟發?
鄭陸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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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落斑駁的》(?Jet Lag)我的第二部長片,是紀錄片。整部片子使用的都是手機、DV和大疆 Osmo。
因為它講的是親密關系、家庭和旅行,這樣的題材,用最樸素的設備完全沒有問題,甚至正是這些設備,讓你可以在最親密的時刻進行記錄。
比如,早上醒來第一刻,就可以用手機拍下伴侶講述夢境的畫面,而不需要說“等一下”,叫來劇組、搬機器、架設備——那樣就太離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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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在拍攝現場
當然,專業設備也有它的優勢。比如膠片或大機器,會自然營造出一種更莊重的創作場域。在需要體力付出的拍攝中,大家也會更珍惜演員的勞動,注意力更集中。監視器確實能幫助更好地判斷觀看效果,但這完全取決于項目需求。
就我拍紀錄片的經驗來說,我更多是站在攝影師的角度。我不會太去想畫面最終在銀幕上會是什么效果,而是更關注當下的目光投射——如何建立信任、如何調動關系、如何構圖。設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是否根據當下的需求,做出了一個清醒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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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錯落斑駁的》 (2022)劇照
Q5
你如何看待北美地區創作者與國內獨立導演在創作上的差異?
鄭陸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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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外的訓練,尤其是好萊塢體系,有一個潛在的危險——趨同性。當你多會了幾把“刷子”,你一拿出來,對普通觀眾來說就非常“像電影”、“像美劇”。就像擅長攝影的導演,很容易視覺先行。當你知道某種手法對觀眾有效時,有時候會太輕易地使用它。這是我對訓練體系始終保持警惕的一點。
在國內,我遇過一些演員,他們閱片、生活經驗的范圍和我比較少交集,就容易對我寫的劇情有強烈的邏輯訴求,問:“所以她為什么要這樣?”我能理解這背后的不安全感。因為,如果你沒有見過這樣的電影、表達,你就不太愿意把自己投入進去。但無論在片場,還是在生活里,也許都可以活一下這個情節試試。
對我來說,創作更重要的是先去體驗吧。先感受,再討論。當你足夠信任,你才會愿意在感受之后,去回看那個動作、那個選擇,對你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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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陸心源在拍攝現場
文字整理 | 林鈺潔 侯圣元
校對整合|蔡淳淳
文字/編輯/排版| 陳瀟然
山海訓練營往期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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