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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投奔廳長表叔被塞冷饅頭打發(fā),撞見省委秘書才知父親救過老領(lǐng)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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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底的省城依然悶熱,郭俊語背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包,手里拎著鼓囊囊的尼龍袋。

      袋子里是母親連夜煮的二十個茶葉蛋,還有曬干的山蘑。

      火車坐了七個鐘頭,他按地址找到那個有武警站崗的小區(qū)時,后背汗?jié)窳艘黄?/p>

      廳長表叔何偉家的門開了條縫,保姆丁玉璐探出半張臉上下打量他。

      “找誰?”她的聲音像抹布擰出來的。

      “我找何偉表叔,我是郭俊語。”少年把錄取通知書往前遞了遞。

      門這才完全打開。客廳很大,地板光亮得能照見人影。

      表叔坐在真皮沙發(fā)里看文件,抬眼時金絲眼鏡反著光。

      “來了。”就兩個字,聽不出溫度。

      郭俊語把尼龍袋小心放在玄關(guān)角落,那里已經(jīng)擺著好幾盒包裝精美的禮品。

      接下來三天,他住在儲藏室改的客房里,吃飯在廚房小桌。

      直到那個星期六早晨,表叔把他叫到書房。

      沒有寒暄,只是從早餐盤里拿起一個冷掉的饅頭,遞給旁邊的保姆。

      “丁姐,送俊語下樓吧。”

      丁玉璐接過饅頭,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撇。

      郭俊語怔住了,他看見表叔已經(jīng)低頭繼續(xù)看報紙。

      那饅頭被丁玉璐塞進他手里時,硬得像塊石頭。

      “走吧,大學(xué)生。”保姆拉開門,動作近乎推搡。

      少年攥著饅頭走下樓梯,指甲陷進面皮里。

      他想把饅頭扔進垃圾桶,手舉到一半又停住——母親說省城東西貴。

      就在這時,單元門猛地被推開,一個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匆匆進來。

      兩人撞了個滿懷。

      饅頭滾落在地,沾了灰。



      01

      郭俊語離開縣城那天,母親往他口袋里塞了三百塊錢。

      全是十塊二十塊的零票,用橡皮筋扎得緊緊。

      “到了省城,凡事聽你表叔的。”母親反復(fù)交代,“人家是廳長,忙。”

      火車窗外的風(fēng)景從農(nóng)田漸變成廠房,他靠著硬座背,手心一直出汗。

      通知書被他用塑料皮小心包著,放在貼胸的內(nèi)袋里。

      省城大學(xué),中文系。全縣今年就考上三個。

      帆布包里除了兩件換洗衣服,就是高中課本。

      他舍不得扔,想著大學(xué)也許還用得上。

      表叔家的地址寫在紙條上,字是母親請村里老師代筆的。

      “桂花苑七棟二單元301。”他默念了無數(shù)遍。

      公交車搖搖晃晃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停在那個綠樹成蔭的小區(qū)門口。

      武警站得筆直,郭俊語遞上紙條登記時,聲音有些發(fā)顫。

      “找何廳長?”武警多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右轉(zhuǎn)第二棟。”

      樓道里鋪著大理石,腳步聲會有回音。

      他在301門前站了很久,才抬手敲門。

      開門的女人四十多歲,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水。

      “你找誰?”她的目光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上。

      “我找何偉表叔,我叫郭俊語,從臨水縣來的。”

      女人“哦”了一聲,回頭朝屋里喊:“何廳長,您家親戚來了。”

      客廳的吊燈很亮,郭俊語瞇了瞇眼才適應(yīng)。

      表叔何偉從沙發(fā)上起身,走過來時步態(tài)沉穩(wěn)。

      他比照片上胖了些,額頭寬闊,梳著整齊的背頭。

      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打量了郭俊語幾秒,才點點頭。

      “路上辛苦。”表叔說,“吃飯了沒有?”

      “在火車上吃過了。”郭俊語連忙回答。

      他把尼龍袋拎進來,有些局促地站在玄關(guān)。

      丁玉璐——后來知道是保姆——接過袋子時皺了皺眉。

      “這些放哪兒?”她問。

      “先放廚房吧。”表叔說完,轉(zhuǎn)身坐回沙發(fā)。

      郭俊語跟著丁玉璐走進客廳,腳下光滑的地板讓他走得小心翼翼。

      “坐。”表叔指了指對面的單人沙發(fā)。

      郭俊語坐下,沙發(fā)軟得讓他有些不自在。

      “考上省城大學(xué)了?”表叔拿起他遞過去的通知書,看了看。

      “是,中文系。”

      “嗯,學(xué)校不錯。”表叔把通知書還給他,“你爸身體還好?”

      “還行,就是腰不太好,下雨天會疼。”

      表叔點點頭,沒再接話。客廳里只有掛鐘的滴答聲。

      丁玉璐端來一杯水,放在郭俊語面前的茶幾上。

      玻璃杯底碰著大理石臺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住的地方丁姐會給你安排。”表叔說,“我平時忙,有事跟丁姐說。”

      “謝謝表叔。”郭俊語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

      水是溫的,帶著淡淡的氯氣味。

      后來丁玉璐帶他去看房間。那其實是儲藏室改的,五六平米。

      一張窄床,一個舊衣柜,床頭柜上擺著小臺燈。

      窗戶對著樓道通風(fēng)窗,看不到外面。

      “衛(wèi)生間在走廊那頭。”丁玉璐說,“晚上洗澡別超過九點,熱水器費電。”

      郭俊語點點頭,把帆布包放在床上。

      “晚飯六點半。”丁玉璐說完就帶上了門。

      房間頓時暗下來。郭俊語坐在床沿,聽見外面?zhèn)鱽黼娨暵暋?/strong>

      是新聞聯(lián)播的前奏音樂。

      他拉開帆布包,拿出那沓用橡皮筋扎著的錢,數(shù)了一遍。

      三百二十塊。這是他大學(xué)第一個月的生活費。

      母親說表叔家管住,吃飯應(yīng)該也能一起吃,這些錢買買書本夠了。

      他把錢重新扎好,塞回背包內(nèi)層。

      窗外漸暗,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偶爾亮起。

      郭俊語躺下來,盯著天花板上的一處水漬印子。

      形狀像朵云,邊緣泛著黃。

      他想起離家時母親站在村口揮手的樣子,眼睛忽然有些發(fā)酸。

      走廊傳來腳步聲,接著是表叔打電話的聲音。

      “放心,老領(lǐng)導(dǎo),那件事一定辦好……”

      語氣恭敬,是郭俊語沒聽過的溫和。

      電話打完,腳步聲朝這邊來了。郭俊語趕緊坐起身。

      門沒敲,直接推開。表叔站在門口,背著光。

      “缺什么跟丁姐說。”他頓了頓,“大學(xué)九月十號報到,還有十來天。”

      “知道了,表叔。”

      門又被關(guān)上了。郭俊語重新躺下,這次閉上了眼睛。

      他沒想到,這十來天會那么長。

      02

      第二天早晨六點,郭俊語就醒了。

      多年上學(xué)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輕手輕腳開門,想去洗漱。

      丁玉璐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抽油煙機嗡嗡響。

      “起來了?”她頭也沒回,“衛(wèi)生間牙刷毛巾都有,藍色的那套是你的。”

      郭俊語道了謝,走進衛(wèi)生間。

      洗漱臺上擺著三套牙具,他的那套放在最邊上。

      毛巾也是,比另外兩條薄些,顏色洗得發(fā)舊。

      等他出來時,表叔已經(jīng)坐在餐桌前看報紙。

      桌上擺著小米粥、包子、咸菜,還有一碟煎蛋。

      “表叔早。”郭俊語站在餐廳門口。

      “坐吧。”表叔翻過一頁報紙,“丁姐,添副碗筷。”

      丁玉璐從廚房拿來碗筷,放在桌子離郭俊語最近的一角。

      不是表叔坐的主位那邊,而是側(cè)面的位置。

      郭俊語盛了半碗粥,夾了一個包子。

      包子是肉餡的,油汁浸透了面皮,很香。

      他小口吃著,盡量不發(fā)出聲音。

      表叔很快吃完,擦了擦嘴:“今天要去廳里,中午不回來。”

      “好的表叔。”

      丁玉璐送表叔到門口,幫他拿公文包和皮鞋。

      門關(guān)上后,廚房里的水聲停了。

      “小郭啊,”丁玉璐走出來,“你表叔工作忙,平時家里就我收拾。”

      她環(huán)視客廳:“你看這地板,每天要拖兩遍。窗戶每周擦一次。”

      郭俊語放下碗:“丁姨,有什么我能幫忙的?”

      丁玉璐笑了:“哎喲,叫丁姐就行。你是大學(xué)生,哪能讓你干活。”

      話雖這么說,她還是遞過來一塊抹布。

      “那就幫我擦擦茶幾吧,剛才吃早飯沾了油。”

      郭俊語接過抹布,去衛(wèi)生間洗了洗,擰干。

      茶幾是大理石的,他仔細擦拭每個角落。

      丁玉璐在旁邊拖地,拖把偶爾碰著他的腳。

      “你表叔這人啊,愛干凈。”她說,“所以咱們得勤快點。”

      擦完茶幾,郭俊語問還要做什么。

      丁玉璐想了想:“陽臺那些花該澆水了。”

      陽臺很大,擺著十幾盆植物。有些郭俊語認識,有些不認識。

      他接了一壺水,小心地澆灌每盆花。

      有些葉子枯黃了,他摘掉枯葉,整齊地放在一邊。

      做完這些已經(jīng)九點多。郭俊語回到自己房間,拿出英語書。

      高三的單詞本,他打算入學(xué)前再過一遍。

      剛看了幾頁,丁玉璐敲門:“小郭,去樓下超市買瓶醬油吧。”

      她遞來十塊錢:“要海天的,別買錯了。”

      郭俊語接過錢,穿上鞋下樓。

      小區(qū)里的超市不大,但東西很全。他找到醬油區(qū),挑了海天牌的。

      結(jié)賬時七塊五,找回兩塊五。

      回去路上,他看見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打籃球。

      應(yīng)該是小區(qū)里的孩子,穿的運動服都很新。

      他多看了一會兒,才轉(zhuǎn)身上樓。

      丁玉璐接過醬油,看了看小票,把錢收進口袋。

      “對了,你表叔說,晚飯有客人來。”

      她頓了頓:“你就在自己房間吃吧,我待會兒把飯給你送過去。”

      郭俊語愣了一下:“好。”

      下午果然門鈴響了。來的是個中年男人,提著兩盒茶葉。

      表叔熱情地迎上去:“張?zhí)庨L,快請進。”

      郭俊語從門縫看見,表叔笑得眼角堆起皺紋。

      那是他沒見過的笑容。

      客人在客廳聊到很晚。郭俊語待在房間里,隱約聽見談話聲。

      “何廳,那個項目還得您多關(guān)照……”

      “好說好說,都是為工作嘛。”

      七點左右,丁玉璐端來一碗面條,上面蓋著炒白菜。

      “趁熱吃。”她說,“客廳有客人,你別出來啊。”

      面條有些坨了,郭俊語慢慢吃著。

      客廳傳來笑聲,推杯換盞的聲音。

      他忽然想起離家前那晚,母親煮的面。

      雞蛋煎得金黃,撒了蔥花,香得很。

      吃完面,他把碗送回廚房。丁玉璐正在洗碗池邊忙碌。

      “放那兒吧。”她說,“對了,明天你表叔的老領(lǐng)導(dǎo)要來。”

      “需要我做什么嗎?”

      “不用,”丁玉璐擦著手,“你就待在房間里,別出來添亂就行。”

      郭俊語點點頭,回了房間。

      他躺在床上,聽見客廳客人告辭的聲音。

      表叔送到門口,又是一陣客套。

      等一切安靜下來,已經(jīng)快十點了。

      走廊傳來表叔和丁玉璐的說話聲。

      “那孩子今天沒亂跑吧?”

      “沒有,挺老實的。就是看著有點木。”

      “鄉(xiāng)下孩子嘛,都這樣。住幾天就讓他搬學(xué)校去。”

      聲音漸漸遠去。郭俊語翻了個身,臉貼著枕頭。

      枕頭有淡淡的樟腦丸味道。

      他閉上眼睛,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

      一下,兩下,三下。

      數(shù)到一百二十三時,睡著了。



      03

      第三天開始,郭俊語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

      早晨六點起床,幫丁玉璐做早餐前的準備。

      其實也就是擺擺碗筷,熱熱牛奶。

      表叔七點準時吃早飯,七點半出門上班。

      等表叔一走,丁玉璐的話就多了起來。

      “你表叔這位置不容易啊,”她一邊洗碗一邊說,“多少人盯著。”

      郭俊語擦著桌子,應(yīng)和著點頭。

      “所以家里不能給他添亂。”丁玉璐看他一眼,“你明白吧?”

      “明白。”

      上午是學(xué)習(xí)時間。郭俊語把高中課本又翻了一遍。

      偶爾丁玉璐會叫他:“小郭,下樓扔個垃圾。”

      “小郭,去物業(yè)交下水電費。”

      他都很快完成,然后繼續(xù)回房間看書。

      中午吃飯就他們兩個人。丁玉璐炒兩個菜,一葷一素。

      她吃飯很快,吃完就去看電視。郭俊語收拾碗筷。

      下午他有時會去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但不敢走遠。

      怕丁玉璐突然有事找他。

      小區(qū)中央有個小花園,老人帶著孩子在那里玩。

      郭俊語坐在長椅上,看那些蹣跚學(xué)步的幼兒。

      有個小女孩跌倒了,哇哇大哭。

      她奶奶趕緊抱起來哄:“乖,不哭不哭。”

      郭俊語想起自己小時候,摔倒了母親也是這樣哄的。

      只是母親還要接著下地干活,不能一直抱著他。

      坐了半小時,他起身往回走。

      在樓道里遇見了鄰居。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提著菜籃子。

      “你是何廳長家的親戚?”阿姨打量他。

      “嗯,表侄。”

      “哦,”阿姨點點頭,“住多久啊?”

      “開學(xué)就搬去學(xué)校。”

      “挺好。”阿姨笑了笑,開門進屋了。

      晚飯時間,表叔難得回來吃。

      丁玉璐做了四菜一湯,擺盤很講究。

      郭俊語還是坐在側(cè)面那個位置。

      表叔吃飯時不說話,餐廳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

      吃到一半,表叔忽然開口:“在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

      郭俊語抬起頭:“會的,表叔。”

      “不要參加亂七八糟的活動。”表叔夾了一筷子菜,“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心思活。”

      “知道了。”

      表叔沒再說什么。吃完飯,他去了書房。

      郭俊語幫著丁玉璐收拾。洗碗時,丁玉璐壓低聲音:“你表叔對你夠好了,管吃管住。”

      “我知道,謝謝表叔,也謝謝丁姐。”

      丁玉璐滿意地點頭:“懂事就好。”

      晚上八點多,表叔接了個電話。

      語氣很恭敬:“許老,您身體還好吧?”

      “是是是,那件事我一直記著呢。”

      “您放心,我肯定辦好。恩人的后代,那就是我的親人。”

      電話打了十幾分鐘。郭俊語在房間聽著,沒太在意。

      他正給家里寫信,報平安。

      “表叔待我很好,丁姐也很照顧。住得習(xí)慣,吃得也好。”

      寫到這里,他停了一下。

      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個小墨點。

      最后他還是這么寫了,把信紙折好,裝進信封。

      明天去郵局寄,他想著。

      敲門聲響起,是丁玉璐。

      “小郭,明天家里要來重要客人。你表叔交代了——”

      她頓了頓:“你明天去圖書館看看吧,晚上再回來。”

      郭俊語愣了一下:“好,去哪兒圖書館?”

      “省圖書館,坐35路公交車直達。”丁玉璐說,“我給你二十塊錢,午飯在外面吃。”

      她從圍裙口袋掏出兩張十塊,放在床頭柜上。

      “記得,晚飯前別回來。客人走得早我再給你打電話。”

      門關(guān)上了。郭俊語看著那二十塊錢,折好放進錢包。

      第二天他早早出門,按照丁玉璐說的路線。

      省圖書館很大,他辦了臨時閱覽證,在中文書庫待了一天。

      中午在附近吃了碗面,六塊錢。

      下午他看了一本關(guān)于省城歷史的書,記了不少筆記。

      四點左右,手機響了。是丁玉璐。

      “可以回來了。”她說,“客人走了。”

      回到家時,表叔正坐在客廳喝茶。

      看見郭俊語,他招招手:“過來。”

      郭俊語走過去,站在沙發(fā)邊。

      “今天見的是我一位老領(lǐng)導(dǎo)。”表叔放下茶杯,“他很關(guān)心我。”

      “所以家里要保持好形象,明白嗎?”

      表叔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郭俊語回到房間,看見床頭柜上多了個蘋果。

      紅彤彤的,很大一個。

      他拿起蘋果聞了聞,很香。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好,夢見自己走在大學(xué)校園里。

      路兩邊是高大的梧桐樹。

      04

      第四天出了個小意外。

      母親托人捎來一袋炒花生,是自家地里種的。

      郭俊語很高興,想著可以給表叔嘗嘗家鄉(xiāng)味道。

      花生用布袋裝著,封口沒系緊。

      他拿著袋子走出房間時,絆到了走廊的地毯邊。

      整個人往前一撲,花生灑了一地。

      嘩啦啦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丁玉璐從廚房沖出來,看見滿地的花生,臉一下子黑了。

      “哎喲我的老天!”她尖聲叫道,“這剛拖的地!”

      郭俊語慌忙爬起來:“對不起丁姐,我馬上收拾。”

      他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花生。

      有些滾到了沙發(fā)底下,有些進了茶幾縫隙。

      丁玉璐站在一旁,雙手叉腰:“你說你這孩子,毛手毛腳的!”

      “這是你表叔最貴的實木地板,劃傷了怎么辦?”

      郭俊語低著頭,一顆顆撿著花生。

      有些已經(jīng)摔碎了,花生仁露出來。

      就在這時,書房門開了。

      表叔走出來,看見這一幕,眉頭立刻皺起。

      “怎么回事?”他的聲音很沉。

      丁玉璐趕緊說:“俊語不小心把花生灑了,我正說他呢。”

      表叔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又移到郭俊語身上。

      少年蹲在那里,手里捧著幾顆花生,臉漲得通紅。

      “收拾干凈。”表叔只說了四個字,轉(zhuǎn)身回了書房。

      門關(guān)上的聲音不重,但郭俊語心里一顫。

      丁玉璐拿來掃帚和簸箕:“起來吧,我來掃。”

      她的語氣緩和了些,但臉色還是不好看。

      郭俊語站起來,退到一邊。

      丁玉璐仔細清掃每個角落,連沙發(fā)都挪開了一點。

      掃完地,她又用濕抹布擦了一遍。

      “以后小心點。”她說,“你表叔最討厭家里亂七八糟。”

      “知道了。”郭俊語聲音很低。

      那袋花生最后被放在了廚房角落。

      丁玉璐沒說怎么處理,郭俊語也沒敢問。

      午飯時表叔沒出來吃,丁玉璐把飯菜送進了書房。

      郭俊語一個人在廚房小桌吃,菜是昨晚的剩菜。

      他吃得很快,吃完主動把碗洗了。

      下午他待在房間里沒出來,連喝水都小心翼翼。

      傍晚時分,表叔出門了。丁玉璐敲門進來。

      “你表叔晚上有飯局。”她說著,打量了一下房間。

      房間很小,但郭俊語收拾得很整齊。

      被子疊成豆腐塊,書在桌上碼得筆直。

      “嗯,還知道愛干凈。”丁玉璐點點頭。

      她忽然壓低聲音:“小郭,有件事得跟你說說。”

      郭俊語抬起頭。

      “你表叔這人吧,面子薄。”丁玉璐斟酌著詞句,“有些話不好直說。”

      “丁姐您說。”

      “你看,你也快開學(xué)了。”丁玉璐搓搓手,“學(xué)校有宿舍吧?”

      “有,報到后就能住。”

      “那就好。”丁玉璐笑了,“省得來回跑,耽誤學(xué)習(xí)。”

      她頓了頓:“你表叔的意思呢,是讓你早點適應(yīng)學(xué)校環(huán)境。”

      郭俊語聽懂了。他點點頭:“我明白。”

      “明白就好。”丁玉璐拍拍他的肩,“大學(xué)生了,要獨立。”

      她走出去,帶上了門。

      郭俊語坐在床沿,看著窗外。

      天漸漸暗下來,樓道感應(yīng)燈自動亮了。

      昏黃的光從通風(fēng)窗透進來,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他想起離家前夜,母親在燈下縫他的背包帶子。

      針腳細密,縫了又拆,拆了又縫。

      “到了省城,別給你表叔添麻煩。”母親反復(fù)叮囑。

      “人家當(dāng)大官的,忙。咱們要知分寸。”

      他當(dāng)時應(yīng)著,心里卻想著表叔會是什么樣子。

      現(xiàn)在他知道了。

      表叔很忙,家里很干凈,地板光亮得照得見人影。

      花生不能灑在地上。

      他拿出手機,想給家里打個電話。

      按了幾個數(shù)字,又刪掉了。

      說什么呢?說一切都好?還是說其實不太好?

      最后他還是沒打。把手機放回口袋,拿出單詞本。

      abandon,放棄。

      abide,忍受。

      他一個詞一個詞地背,聲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語。

      晚上表叔回來時已經(jīng)十點多。

      郭俊語聽見開門聲,腳步聲,然后是書房的關(guān)門聲。

      沒多久,丁玉璐敲他的門。

      “小郭,明天周六,你表叔在家。”她站在門口,“他找你有點事。”

      “什么事?”郭俊語問。

      “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了。”丁玉璐說完就走了。

      郭俊語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印子。

      那朵云今天看起來像座山,邊緣的黃色更深了。

      他很久才睡著,夢里全是灑落的花生。

      一顆顆,滾得到處都是,撿不完。



      05

      周六早晨,郭俊語六點就醒了。

      他輕手輕腳洗漱完,在房間等。

      七點,表叔起床了。八點,吃完早飯。

      八點半,丁玉璐來敲門:“小郭,去書房。”

      書房門開著,表叔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

      桌上擺著幾份文件,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表叔。”郭俊語站在門口。

      “進來,把門關(guān)上。”

      郭俊語走進來,關(guān)上門。書房很安靜,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表叔沒讓他坐,他就站著。

      “住得還習(xí)慣嗎?”表叔問。

      “習(xí)慣,謝謝表叔照顧。”

      表叔點點頭,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

      “你開學(xué)是九月十號,還有五天。”他說,“學(xué)校宿舍應(yīng)該可以提前入住。”

      郭俊語等著下文。

      “我的建議是,你今天就搬過去。”表叔看著他,“早點熟悉環(huán)境。”

      “好。”郭俊語說。

      表叔似乎沒料到他會答應(yīng)得這么干脆,頓了一下。

      “丁姐會幫你收拾東西。”他繼續(xù)說,“以后在省城,有什么困難——”

      話沒說完,電話響了。

      表叔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立刻接起來。

      “許老!”他的聲音變得熱情,“您這么早打電話?”

      “是是是,那孩子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您放心,我肯定當(dāng)自己孩子照顧。”

      “好,好,過兩天我去看您。”

      掛了電話,表叔的表情又恢復(fù)了嚴肅。

      他看了看郭俊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端起桌上的早餐盤。

      盤子里還有個饅頭,已經(jīng)冷了。

      表叔拿起那個饅頭,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按了桌上的呼叫鈴。

      丁玉璐很快進來:“何廳長,什么事?”

      表叔把饅頭遞給她:“丁姐,送俊語下樓吧。”

      丁玉璐接過饅頭,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

      她的嘴角向上彎了彎,又趕緊壓下去。

      “走吧,小郭。”她說,“我?guī)湍隳眯欣睢!?/p>

      郭俊語看著那個饅頭,看著表叔低頭繼續(xù)看文件。

      金絲眼鏡反著光,看不清眼睛。

      “謝謝表叔這些天的照顧。”他說。

      表叔擺擺手,沒抬頭。

      回到房間,東西很少。一個帆布包就裝完了。

      丁玉璐幫他拎起那個尼龍袋,里面還有沒送出去的茶葉蛋和山蘑。

      “走吧。”她走在前面。

      郭俊語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房間。窄床,舊衣柜,小臺燈。

      天花板上的水漬印子,今天像只鳥。

      他關(guān)上門,跟著丁玉璐走到玄關(guān)。

      丁玉璐把尼龍袋遞給他,另一只手還拿著那個饅頭。

      “這個你拿著。”她把饅頭塞進他手里,“路上吃,省得餓。”

      饅頭冷硬,表皮已經(jīng)有些干裂。

      郭俊語接過,手指陷進面皮里。

      門開了,丁玉璐站在門內(nèi):“那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

      門在身后關(guān)上,很輕的一聲。

      郭俊語站在樓道里,看著手里的饅頭。

      他慢慢走下樓梯,一步,兩步,三步。

      走到二樓時,他想把饅頭扔進垃圾桶。

      手舉到一半,停住了。

      母親說省城東西貴,一個饅頭也要一塊錢。

      他把饅頭擦干凈,放進帆布包外側(cè)的口袋。

      繼續(xù)往下走。一樓,單元門。

      他推開門,早晨的陽光有些刺眼。

      就在這個時候,單元門從外面被猛地推開。

      一個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匆匆進來,兩人撞了個滿懷。

      郭俊語被撞得后退一步,帆布包掉在地上。

      那個饅頭滾出來,沾了灰,滾到墻角。

      06

      “對不起!”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郭俊語蹲下身撿包,中年男人也彎腰幫他。

      “沒事吧?”男人問,聲音溫和沉穩(wěn)。

      “沒事。”郭俊語站起來,拍拍包上的灰。

      男人大概五十歲左右,鬢角有些白,但精神很好。

      他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黑色西褲,皮鞋擦得很亮。

      氣質(zhì)很特別,像是機關(guān)里工作的人。

      男人也打量著郭俊語,目光落在他肩上的帆布包上。

      “你是……”男人忽然瞇起眼睛,“你住這棟樓?”

      “不是,”郭俊語搖頭,“我來親戚家,現(xiàn)在要走了。”

      “親戚?”男人追問,“哪一家?”

      “301,何廳長家。”郭俊語說完,側(cè)身讓開路,“您先請。”

      男人卻站著沒動,反而盯著他的臉仔細看。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問,語氣有些急。

      郭俊語愣了一下:“郭俊語。”

      “郭俊語……”男人重復(fù)了一遍,眼睛忽然睜大,“臨水縣來的?”

      “您怎么知道?”郭俊語驚訝。

      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很大:“你父親是不是叫郭建軍?”

      “是……是啊。”

      “你母親叫李秀蘭?你今年十八歲,考上了省城大學(xué)中文系?”

      郭俊語徹底懵了:“您是誰?怎么都知道?”

      男人松開手,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激動又復(fù)雜的表情。

      “我叫林家輝,”他說,“省委辦公廳的。”

      他從內(nèi)袋掏出工作證,遞到郭俊語面前。

      證件照片很嚴肅,下面印著職務(wù):省委辦公廳秘書。

      “我找你找了十年。”林家輝說,聲音有些發(fā)顫。

      郭俊語呆呆地看著他,又看看手里的饅頭。

      饅頭還在墻角躺著,沾了灰,像個被遺棄的東西。

      “找我?為什么找我?”

      林家輝沒立刻回答,而是彎腰撿起那個饅頭。

      他仔細擦掉灰塵,拿在手里看了看。

      “這是……何偉讓你拿的?”他問。

      郭俊語點點頭:“表叔說,路上吃。”

      林家輝的臉色沉下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把饅頭放進自己公文包,拍了拍郭俊語的肩。

      “跟我走。”他說,“我?guī)闳ヒ娨粋€人。”

      “見誰?去哪兒?我還要去學(xué)校報到……”

      “學(xué)校的事不急。”林家輝拉著他往外走,“見的人,等了你十年。”

      郭俊語被拉著走了幾步,又停下:“林秘書,這到底怎么回事?”

      林家輝轉(zhuǎn)身看著他,眼神里有種他看不懂的情緒。

      像是欣慰,又像是憤怒,還有深深的感慨。

      “十年前,你父親救了一個人的命。”林家輝緩緩說,“那個人,現(xiàn)在想見你。”

      郭俊語腦子里嗡的一聲。

      父親救過人?什么時候?從沒聽父母提起過。

      “我父親……救過誰?”

      “許德山。”林家輝說出這個名字,看著郭俊語的反應(yīng)。

      郭俊語搖搖頭,沒聽過。

      林家輝苦笑一下:“是啊,你當(dāng)然沒聽過。何偉肯定沒告訴你。”

      他加重了“何偉”兩個字,帶著明顯的冷意。

      “許老是省里的老領(lǐng)導(dǎo),退下來好幾年了。”林家輝解釋,“但很多人都記得他。”

      “十年前他在臨水縣考察,遇到山洪。你父親當(dāng)時是向?qū)А!?/p>

      郭俊語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回事。

      那年他八歲,連著下了好幾天大雨。

      父親被叫去給省里來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向?qū)ВM山看什么項目。

      去了兩天,回來時滿身泥,腿上還有傷。

      母親問怎么回事,父親只說摔了一跤。

      后來縣里送來一面錦旗,還有五百塊錢獎金。

      父親把錦旗收在箱底,錢用來修了漏雨的屋頂。

      “我父親……只是做了該做的事。”郭俊語說。

      “不只是‘該做的事’。”林家輝盯著他,“他救了許老的命,自己差點搭進去。”

      “山洪沖垮了路,你父親把許老推上高地,自己被沖下去十幾米。”

      “后來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是不是?”

      郭俊語點頭。那年父親住院,母親每天往返縣城。

      他在家看門,晚上害怕,就抱著父親的舊衣服睡。

      衣服上有父親的味道,煙味和汗味。

      “許老一直記得這份恩情。”林家輝繼續(xù)說,“他找了你父親很多年。”

      “但你們搬過家?電話也換了?”

      “嗯,老房子塌了,搬到現(xiàn)在的村子。電話……裝不起。”

      林家輝嘆了口氣:“許老托了很多人找,最后是何偉說找到了。”

      “何偉?”郭俊語想起表叔接電話時的恭敬語氣。

      “對,何偉當(dāng)時是許老的下屬。”林家輝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說,救命恩人的后代,他來照顧。”

      “所以……”郭俊語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許老很欣慰,覺得何偉重情義。”林家輝冷笑,“提拔了他,幫他到了今天的位置。”

      “但何偉從沒告訴許老,他已經(jīng)找到你了。更沒告訴他,你今天會來省城。”

      郭俊語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鞋是母親納的千層底,邊緣已經(jīng)磨白了。

      “許老今天早上還給何偉打電話,”林家輝說,“問他恩人的孩子找到?jīng)]有。”

      “何偉說,一直在找,會當(dāng)自己孩子照顧。”

      郭俊語想起書房里那個電話。表叔熱情的聲音,恭敬的態(tài)度。

      還有掛電話后,遞過來的那個冷饅頭。

      “走吧。”林家輝再次拍拍他,“許老在等你。”

      “可是……”郭俊語猶豫,“我這個樣子……”

      他指指自己的衣服,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舊T恤。

      “這個樣子怎么了?”林家輝看著他,“你父親救人時,穿的是什么?”

      郭俊語不說話了。父親那天穿的,是補了又補的舊軍裝。

      “許老想見的,是恩人的孩子。”林家輝說,“不是穿什么衣服的孩子。”

      他拉著郭俊語走出小區(qū),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車子很普通,但里面很干凈。

      林家輝發(fā)動車子,駛?cè)肭宄康能嚵鳌?/p>

      郭俊語坐在副駕駛,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

      高樓,商場,匆匆的行人。

      這一切都像夢,不真實。

      他偷偷掐了自己一下,會疼。

      不是夢。



      07

      車子開了二十多分鐘,駛?cè)胍粋€更安靜的小區(qū)。

      這里樹更多,房子大多是三層小樓,帶著院子。

      林家輝在一棟灰色小樓前停下,院墻爬滿了爬山虎。

      “到了。”他熄了火,轉(zhuǎn)頭看郭俊語,“緊張嗎?”

      郭俊語老實點頭。

      林家輝笑了:“別緊張,許老人很好。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兩人下車,走到院門前。門是木質(zhì)的,漆成深綠色。

      林家輝按了門鈴。

      很快有人來開門,是個六十多歲的阿姨,系著圍裙。

      “林秘書來了。”阿姨笑著說,目光落在郭俊語身上。

      她愣了一下,仔細打量郭俊語的臉。

      “這是……”阿姨的聲音有些顫。

      “劉姨,這就是許老要找的孩子。”林家輝說。

      劉姨的眼睛立刻紅了,連連點頭:“像,真像……眼睛跟他爸一模一樣。”

      她拉開門:“快進來,老爺子在書房。”

      院子里種著花,月季開得正盛,還有個小魚池。

      郭俊語跟著林家輝走進屋,客廳布置得很簡樸。

      實木家具,布藝沙發(fā),墻上掛著字畫。

      “德善修身”四個大字,筆力遒勁。

      “老爺子!”林家輝朝里面喊了一聲。

      書房門開了。

      一個白發(fā)老人走出來,拄著拐杖,但腰板挺直。

      他穿著白色短袖襯衫,灰色褲子,戴著一副老花鏡。

      看見林家輝,他笑了:“家輝啊,這么早……”

      話沒說完,他看見了郭俊語。

      笑容僵在臉上,老花鏡后的眼睛睜大了。

      拐杖“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許老!”林家輝趕緊上前扶住他。

      許德山卻推開林家輝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郭俊語。

      他的步子很慢,但很穩(wěn)。走到郭俊語面前時,嘴唇在顫抖。

      “孩子……”他伸出手,想碰碰郭俊語的臉,又不敢。

      手停在半空,微微發(fā)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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