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李巖,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你明明……”妻子趙雪的聲音帶著哽咽,在安靜的臥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握著她冰涼的手,那句重復了無數次的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有些事,不能說,這是規定。元旦的戰友聚會,岳父執意要我陪同。
在他那些退役軍官的老戰友面前,我這個“站崗退伍”、月入六千的安監員,無疑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飯桌上,岳父又一次向眾人介紹:“我女婿,以前在部隊站崗的。”
那些禮貌而疏離的目光讓我如坐針氈。
直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兵,講述起十年前那場代號“夜鷹”的絕密行動,描述了那位十九歲、身中兩槍救出全隊的無名英雄……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就在此刻,門被推開,一位現役大校走了進來,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最終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臉上。
他大步走近,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左胸……右腿……槍傷,對不對?”
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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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在桌面上嗡嗡震動的時候,我正蹲在書房里整理舊雜志。
那是些過期的時事期刊,堆在柜子底層好幾年了。我一本本拿出來,拍掉灰塵,按年份排好。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已經是下午四點多,冬天的白晝總是很短。
來電顯示是“爸”。
我盯著那兩個字看了三秒,才按下接聽鍵。
“爸。”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小李啊。”電話那頭傳來岳父趙建國渾厚的聲音,帶著那種老干部特有的腔調,“元旦那天有事嗎?”
“暫時沒有安排。”我說。
“那正好。一號中午,我們幾個老戰友聚一聚,在青山區的軍人俱樂部。你陪我走一趟。”
我沒說話,等他的下文。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詞句:“都是以前團里的老同志,有的現在級別不低。你呢,雖然只在部隊待了幾年,還是個站崗的,但去見見場面總沒壞處。”
我握著手機的手指緊了緊。
“知道了。”我說,“一號中午,我早點過去接您。”
“十一點吧,別遲到。”
電話掛斷了。
我把手機放在桌上,繼續整理那些雜志。手指有些發僵,可能是書房里暖氣不足。
“我爸的電話?”
妻子趙雪端著杯熱水走進來。她剛下班,身上還穿著銀行的工作服,深藍色西裝配白襯衫,頭發在腦后挽了個髻。
“嗯。”我把一本二零一八年的《半月談》放在已經整理好的那摞上,“讓我元旦陪他去戰友聚會。”
趙雪把水杯放在書桌角上,沒放穩,灑出幾滴。她連忙用袖子去擦。
“他又說難聽的話了?”她看著我。
“沒有。”我說,“就是讓我去見見世面。”
“他肯定又說你是站崗的了。”趙雪的聲音低了下去。她走到我身邊,手搭在我肩膀上,“李巖,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你明明……”
“告訴他什么?”我打斷她,語氣可能有點生硬。我緩了緩,說:“我就是當過幾年兵,現在在安監局上班,一個月拿六千多塊錢。你爸說得沒錯。”
“可你身上的傷……”
“訓練時摔的。”我說,“以前跟你說過了。”
趙雪蹲下來,平視著我。她的眼睛很紅,不知道是累的,還是想哭。
“去年夏天,我們去海邊。你換衣服的時候,我看見的。”她的聲音很輕,“背上那道疤,從肩膀一直到腰側。還有腿上那個……那不是摔傷能留下的痕跡。”
我看著她,沒說話。
“你夜里經常做噩夢。”她說,“好幾次我半夜醒來,你都坐著,一身冷汗。有一次你迷迷糊糊說‘快撤’,還有一次你說‘掩護我’。”她抓住我的手,“李巖,你告訴我,你到底……”
“雪兒。”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有些事,不能說。這是規定。”
“對我也不能說嗎?我是你妻子。”
“對誰都不能說。”我說得很堅決,“而且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我,就是安監局的一個普通科員,每天檢查消防設施,排查安全隱患。就這么簡單。”
趙雪的眼淚掉了下來,滴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可我爸他……他每次那樣說你,我心里難受。”她哽咽著,“他知道什么?他只知道你當了五年兵,退伍找了個清閑工作。他不知道你有多好……”
我把她拉進懷里。她的肩膀在發抖。
“沒事。”我說,“我習慣了。”
是真的習慣了。和趙雪結婚三年,每次去岳父家吃飯,都要聽一番“教導”。岳父趙建國退休前是武裝部副部長,正團職。他的老戰友們,子女不是公務員就是軍官,最差的也在國企當個小領導。只有他的女婿,是個“站崗退伍的”,在安監局混日子。
“睡吧。”我拍拍趙雪的背,“明天還得上班。”
她抬起頭看我:“元旦那天,要是有人為難你……”
“我會注意的。”我說。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小區很安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車輛駛過的聲音。二零一四年冬天,在西南邊境的那片林子里,也是這樣安靜。太安靜了反而讓人心慌,因為不知道寂靜里藏著什么。
那是我執行的第七次任務。隊長陳志強拍著我的肩膀說:“夜鷹,這次風險很大。你可以選擇不去。”
我說:“隊長,讓我去。”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我是偵察兵。”
陳志強看了我很久,最后點點頭:“注意安全。一定要活著回來。”
十年了。陳志強現在應該升大校了。其他戰友呢?他們還記得那個代號“夜鷹”的列兵嗎?
我側過身,看著身邊已經睡著的趙雪。她的呼吸很輕,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夢。
是我拖累了她。如果她嫁的是個門當戶對的人,就不用承受這些了。
手機鬧鐘在五點整響起。
我睜開眼睛,三秒內完全清醒。關掉鬧鐘,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這個習慣保持了九年,從退伍那天到現在,一天沒斷過。
趙雪還在睡。我輕輕掀開被子,下床,穿上放在床邊的運動服。冬天凌晨五點,天還是黑的。客廳的鐘滴答作響,顯示著五點零三分。
我在門口做了十分鐘熱身,然后推門出去。
冷空氣撲面而來。小區里的路燈還亮著,昏黃的光照著空無一人的小路。我開始慢跑,呼吸在空氣中凝成白霧。
跑步路線是固定的:出小區南門,沿人民路跑到第二個紅綠燈,右拐進建設路,繞到小區北門回來,剛好三公里。這條路線我跑了三年,閉著眼睛都能走完。
但我的眼睛沒有閉著。它們在觀察。
路邊停的那輛黑色轎車,昨晚不在這個位置。車牌號是外地的,車窗貼了深色膜,看不清里面。我記下車牌,繼續跑。
建設路中段那家便利店,卷簾門拉下了一半。平時這個時間,老板應該已經開始理貨了。我放緩腳步,看到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可能是老板在里面清點貨物,也可能是別的什么。
跑到小區北門時,我停了下來。
消防通道被一輛銀色面包車堵住了。車身很臟,沾滿泥點,像是跑過長途。我走近看了看,車廂的鎖壞了,用一根鐵絲纏著。
透過車窗縫隙,能看到里面堆著幾個紙箱,還有幾輛折疊電動車。
我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發給派出所的民警老劉。
“劉警官,青山小區北門消防通道,有輛銀色面包車,看著可疑。”
不到十分鐘,老劉回了電話:“李巖,你眼睛真毒!這車是我們盯了好久的,偷電瓶車的團伙用的!我們馬上派人過去!”
“注意安全。”我說,“車廂沒鎖,里面可能有工具。”
“明白!回頭請你吃飯!”
掛了電話,我繼續跑完最后五百米。
回到家時,趙雪已經起來了,正在廚房煎雞蛋。
“又發現什么了?”她頭也不回地問。
“一輛可疑的車。”我走進廚房,從背后抱住她。她身上有淡淡的油煙味,還有洗發水的香味。
“李巖。”趙雪關了火,轉過身看著我,“你這觀察力,真是在部隊站崗站出來的?”
我沒回答,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雞蛋要糊了。”我說。
吃飯時,趙雪又說:“我爸那邊……你要是實在不想去,我就跟他說你單位臨時有事。”
“答應都答應了。”我說,“不去不好。”
“我怕他們又……”
“沒事。”我打斷她,“我能應付。”
其實能不能應付,我自己也沒底。岳父的那些老戰友,個個都是人精。在他們面前,我就像個透明人,一眼就被看穿底細。
上午八點半,我到了單位。
安監局在區政府大院里,一棟八十年代建的四層樓。我在二樓的安全監察科,辦公室六個人,四張桌子拼在一起,文件堆得到處都是。
剛坐下,科長王建軍就叫我:“小李,準備一下,九點去開發區,檢查那幾家新開工的廠子。”
“好。”我打開抽屜,拿出工作證、執法記錄儀和檢查表。
王建軍五十多歲,頭發白了一半,是個老安監了。他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說:“聽說宏達化工廠最近在趕工,可能有些違規操作。咱們重點查他們。”
“明白。”
開車去開發區的路上,王建軍跟我閑聊:“小李,你今年有三十了吧?”
“二十九。”我說。
“成家三年了?”他看我一眼,“要孩子了嗎?”
“還沒。”
“該要了。”王建軍說,“你岳父那邊,沒催?”
我沒說話。
王建軍嘆了口氣:“老趙那個人,我知道。心氣高,以前在部隊是個人物。他女兒嫁給你,他心里肯定有落差。但你也不差,工作認真,能力也強。就是……”
就是掙得少。就是沒背景。就是“沒出息”。
這些話他沒說出口,但我聽懂了。
宏達化工廠在開發區最里面,占地不小。門口的保安看到我們的車,老遠就按遙控開了門。
“王科長,李科員,歡迎歡迎!”廠長張廣富迎出來,滿臉堆笑,“這么冷的天還下來檢查,辛苦了辛苦了!”
“例行檢查。”王建軍公事公辦地說,“帶我們去生產車間看看。”
“好的好的,這邊請。”
我跟在王建軍身后,走進廠區。機器轟鳴聲很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化學品的刺鼻氣味。工人們穿著工作服,戴著口罩,在流水線上忙碌。
一切看起來都正常。
但走到三號車間門口時,我停下了腳步。
這個車間是生產易燃溶劑的,按照生產計劃,今天應該停產檢修。可是排氣扇在轉,通風管道也有輕微的震動。
“張廠長,三號車間今天不是檢修嗎?”我問。
張廣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啊,對,是檢修。但有些收尾工作……”
“我能進去看看嗎?”我說。
“里面臟,而且正在……”張廣富想攔我。
我已經推開門走了進去。
車間里燈火通明,六個工人正在操作臺上分裝溶劑。旁邊堆著幾十個鐵桶,桶身上貼著醒目的易燃標志。通風系統只開了一半,車間里的氣味濃度明顯超標。
更嚴重的是,我看到一個工人在抽煙。
“把煙滅了!”我厲聲道。
那個工人嚇了一跳,趕緊把煙扔在地上踩滅。
王建軍跟了進來,一看這場景,臉就沉了下來:“張廠長,這是怎么回事?檢修期間違規生產?通風不合格?還在易燃品車間抽煙?!”
張廣富額頭冒汗:“王科長,您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了。”王建軍拿出執法記錄儀,“全部拍下來。三號車間立即停產,所有工人撤出。李巖,開整改通知書。”
我在檢查表上快速記錄著:違規生產,通風系統不合格,現場有明火隱患,工人未按規定佩戴防護裝備……
張廣富還在哀求:“王科長,這批貨客戶催得急,我們也是沒辦法……”
“是貨重要,還是人命重要?”王建軍聲音很冷,“今天要不是我們發現,萬一出事故,你擔得起責任嗎?”
從化工廠出來,王建軍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李,今天多虧了你。那個車間真要出問題,就是大事。”
“應該的。”我說。
“你怎么知道里面有問題的?”他看著我,“門口看起來一切正常。”
我頓了頓,說:“排氣扇的聲音不對。正常檢修,不應該開那么大的通風量。”
王建軍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行,觀察夠細。”
回單位的路上,我沒說話。其實不只是排氣扇的聲音。車間的窗戶,有一扇的玻璃比其他的干凈,像是最近剛擦過。門把手上的油漆有新鮮的劃痕。這些細節加在一起,讓我判斷里面肯定有問題。
但這些不能說。說了,就要解釋為什么我能注意到這些。
為什么一個“站崗退伍的”安監員,會有這種偵察兵才有的觀察力。
十二月三十號晚上,我和趙雪去岳父家。
岳父家在老城區的一個機關家屬院里,房子是九十年代分的,三室兩廳。客廳的墻上掛滿了照片,有岳父年輕時穿軍裝的,有他參加各種會議的,還有全家福。
趙雪的哥哥趙磊也在。他在檢察院工作,剛出差回來,看起來有些疲憊。看到我們,他點點頭:“來了。”
“哥。”我打招呼。
“嗯。”趙磊繼續看手機。
岳母在廚房忙活,聽到聲音探出頭:“小巖和雪兒來了?快坐,馬上就好。”
我在沙發上坐下。岳父趙建國正在看新聞聯播,瞥了我一眼,沒說話。
這種沉默讓人難受。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里有審視,有評判,還有失望。
“爸,我幫您倒茶。”我站起來。
“放著吧。”趙建國說,“你坐著。”
我又坐下了。趙雪挨著我坐,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有點汗。
新聞播完了,趙建國拿起遙控器換臺,換到了一個軍事頻道。
“小巖。”他突然開口,“最近工作怎么樣?”
“還行。”我說,“就是日常檢查。”
“聽說你前幾天發現了一個化工廠的問題?”趙磊抬起頭,“我們院里有人說起,說安監局有個年輕人眼力好,避免了一場事故。”
“運氣好。”我說。
“不是運氣吧。”趙磊看著我,“你好像總能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問題。上次那個商場消防通道被堵,也是你舉報的。”
“碰巧看到了。”我說。
趙建國哼了一聲:“碰巧一次是運氣,碰巧這么多次,就是本事了。”他頓了頓,“你有這本事,怎么在安監局混日子?一個月拿六千多塊錢?”
我沒說話。
“爸。”趙雪忍不住了,“李巖工作很認真……”
“我沒說他不認真。”趙建國打斷她,“我是說,他這能力,應該用在更好的地方。你看看你哥,在檢察院,雖然也是科員,但那是政法系統,前途光明。李巖呢?在安監局,一眼看到頭了。”
趙雪的眼眶紅了。
“爸,話不能這么說。”趙磊說話了,“安監局也很重要。而且妹夫確實有能力……”
“有能力有什么用?”趙建國聲音大了起來,“有能力,當年在部隊怎么就混了個站崗的?當了五年兵,就學會看大門了?現在退伍了,還是老樣子!”
“趙建國!”岳母從廚房出來,手里還拿著鍋鏟,“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我少說兩句?”趙建國站起來,“我說錯了嗎?我女兒,嫁給他,圖什么?圖他一個月六千塊錢?圖他是個站崗退伍的?”
趙雪哭了。
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手里的茶杯很燙,但我感覺不到。
“明天戰友聚會,我本來不想帶他去。”趙建國指著我說,“但老戰友們都要帶家屬,我不帶,面子上過不去。帶去了,人家問,你女婿干什么的?我說,在安監局。人家再問,以前呢?我說,當兵的。人家說,好啊,什么兵種?我說,站崗的。”
他苦笑:“你們知道人家會怎么想?會想,老趙的女婿,也就這樣了。”
“爸!”趙雪站起來,“您太過分了!”
“我過分?”趙建國也站起來,“我說的都是事實!他要是真有本事,就拿出點樣子來!別讓我在老戰友面前抬不起頭!”
餐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廚房里傳來湯鍋沸騰的聲音。
岳母把趙建國拉走了。趙磊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妹夫,爸就這脾氣,你別往心里去。”
我沒說話。
趙雪拉著我進了她的房間。關上門,她抱著我哭:“對不起……對不起李巖……我爸他……”
“沒事。”我說,“他說得對。”
“不對!”趙雪抬頭看著我,眼淚不停地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有多好!不知道你……”
“雪兒。”我打斷她,“有些事,不能說。永遠不能說。”
她看著我,眼里有心疼,有委屈,還有不甘。
“可你就這么讓他說你?讓所有人都這么看你?”
“我能怎么辦?”我說,“告訴他們,我十九歲的時候,在邊境執行任務,一個人在山里趴了兩天兩夜,身中兩槍,救了十一個戰友?告訴他們,我有個二等功,但檔案被封存了?”
趙雪愣住了。
我從來沒跟她說過這些細節。她只知道我執行過任務,受過傷,但不知道具體是什么。
“你……”她聲音發抖,“你從來沒說過……”
“因為不能說。”我說,“那是絕密任務。所有參與者都要保密。就算退伍了,也不能說。”
趙雪抱著我,哭得更兇了。
那天晚上,我們沒在岳父家吃飯。趙雪拉著我走了,臨走時跟岳母說身體不舒服。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沒說話。車窗外,城市的燈火飛快地后退。
“明天……你還去嗎?”趙雪問。
“去。”我說,“答應了就要去。”
“如果他們再……”
“我能應付。”我說。
其實我不知道能不能應付。但我知道,如果不去,岳父會更看不起我。
元旦那天,我五點就醒了。
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慢慢從漆黑變成深灰。趙雪還在睡,呼吸均勻。我輕輕起床,換上運動服,出門晨跑。
路線還是一樣。但今天跑得很慢,腦子里亂糟糟的。
九點半,我開車去接岳父。
趙建國已經準備好了。他穿著一身深灰色中山裝,熨得筆挺,胸前別著三枚獎章。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腰桿挺直,一看就是軍人出身。
“準時。”他看了眼手表,坐進副駕駛。
路上,他跟我說著今天要見的人。
“老孫,以前是我的副團長,現在退休了,兒子在省軍區,是個上校。”
“老王,轉業后在公安局,副局長退休的。女婿在法院。”
“老陳,最出息,兒子現在是某部的副司長。”
“還有幾個,子女都在體制內,混得都不錯。”
我靜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
“小巖。”趙建國突然說,“今天去了,要是有人問你在部隊的事,你就說站崗。別的,別提。”
“知道了。”
“如果人家問你現在的工作,你就說在安監局,檢查安全。別說太多。”
“嗯。”
“他們可能會說些話,你別往心里去。都是老同志,說話直。”
“明白。”
青山軍人俱樂部在青山區中心,是一棟五層的蘇式建筑,紅磚墻,綠瓦頂,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停車場已經停了不少車。大多是國產SUV,也有幾輛轎車。車牌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
趙建國下車,整理了一下衣領。我也下車,跟在他身后。
三樓宴會廳門口,已經有人在等著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看到趙建國,立刻迎上來。
“老趙!你可算來了!”
“老孫!好久不見!”
兩人擁抱了一下,互相拍著背。其他幾個老人也圍過來,都是六七十歲的年紀,但個個精神矍鑠,腰桿筆直。
“這是你女婿?”老孫看向我。
“對,李巖。”趙建國說,“小巖,這是孫伯伯,以前是我的老領導。”
“孫伯伯好。”我說。
老孫上下打量我:“也當過兵?”
“當過。”
“什么兵種啊?”
“站崗的。”趙建國搶在我前面說,“在部隊待了五年。”
“哦,站崗啊。”老孫點點頭,“站崗也是重要崗位,保衛首長安全嘛。”
話是這么說,但他的語氣里明顯有輕描淡寫的意味。
其他幾個老人也問了類似的問題。聽說我是“站崗退伍的”,現在在安監局工作,都只是點點頭,沒再深問。
我被安排在一張靠邊的桌子,和幾個老人家的晚輩坐在一起。都是兒子、女婿,年齡和我差不多。大家互相點點頭,交換了名字,就沒再說話。
主桌那邊熱鬧得很。老人們推杯換盞,說著當年的故事。
“還記得七九年那場演習嗎?咱們團擔任主攻……”
“記得!老趙你當時帶一個連,摸到藍軍指揮部去了!”
“哈哈,那是!要不是裁判組攔著,我就把他們指揮所端了!”
笑聲陣陣。趙建國也笑得很開心,臉頰泛紅。
我默默地坐著,聽他們說話。這些老人,都是經歷過風雨的。他們的故事里,有血有肉,有真實的犧牲和奉獻。和他們比起來,我這個“站崗的”,確實沒什么可說的。
菜陸續上來了。大家開始吃飯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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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人站起來,舉著酒杯:“今天咱們老戰友聚會,我提議,每個人都講一個自己最難忘的軍旅故事!老趙,你開個頭!”
趙建國站起來,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講一個。八四年,邊境輪戰……”
他講得很生動。講到緊張處,全場鴉雀無聲;講到激動處,幾個老人眼眶都紅了。
“好!講得好!”掌聲雷動。
趙建國坐下,臉上有光。
接著,一個接一個,老人們都講了故事。有的參加過重大演習,有的參與過抗洪搶險,有的在邊防哨所堅守多年。
每個故事都贏得了掌聲。
“咱們的晚輩也講講!”主持人突然看向我們這桌,“你們年輕人,有沒有軍旅故事?或者,講講你們現在的工作?”
我這桌的幾個人都搖頭:“我們沒當過兵。”
主持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這位小兄弟當過兵吧?講講?”
所有人都看過來。
趙建國也看著我,眼神復雜。
我站起來,說:“我是站崗的,沒什么故事。”
短暫的安靜。
然后有人笑了:“站崗確實沒什么好講的。一天站八小時,風吹日曬的,不容易。”
“是啊,站崗是個苦差事。”
笑聲不大,但很刺耳。
趙建國的臉沉了下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坐下來,手心出汗。
就在這時,一個叫老陳的老人突然說:“說起站崗,我想起一件事。”
大家看向他。
“大概是二零一四年吧,我在軍區司令部幫忙整理檔案,看到一份絕密任務報告。”老陳的聲音低沉下來,“那是一次邊境偵察任務,代號‘夜鷹行動’。”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一個十二人的偵察小隊,深入敵后,被發現了,圍困在一片山谷里。”老陳繼續說,“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這十二個人回不來了。”
宴會廳里安靜下來。
“但是,”老陳頓了頓,“小隊里有個兵,代號‘夜鷹’,才十九歲。他主動請求,一個人去引開敵人。”
我握緊了拳頭。
“那個兵,在山林里獨自行動了兩天兩夜。他繪制了敵人的火力分布圖,端掉了一個哨所,還搶回了通訊設備。”老陳的聲音有些激動,“最后他帶著傷回來,左胸和右腿各中一槍。醫生說,再晚一點,血就流干了。”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他回來見到接應的人,第一句話是:‘隊長,可以突圍了。’”老陳說,“后來,這個小隊全員安全撤回。那個兵被授予二等功,但所有資料都被封存了。我只知道他代號‘夜鷹’,后來聽說他退伍了,但去了哪里,沒人知道。”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啊。”有人感慨。
“可惜,這樣的英雄,連名字都不知道。”
“要是能見到他就好了,一定要敬他一杯酒。”
老陳嘆了口氣:“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這個人。但保密級別太高,打聽不到。”
宴會廳里響起議論聲。
趙建國突然轉頭看我,眼睛瞪得很大。他的嘴唇在顫抖,像是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
因為他見過我身上的傷疤。
去年夏天,全家去游泳。換衣服時,他看到了我左胸和右腿上的傷疤。當時他問,我說是訓練時摔的。
現在,他明白了。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宴會廳的門開了。
一個穿著軍裝的大校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少校。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大校五十歲左右,身材高大,肩章上的星星在燈光下閃著光。他掃視了一圈,目光突然停在我身上。
他愣住了。
然后,他大步走過來,越走越快。走到我面前時,他停下,死死盯著我的臉。
“你……”他的聲音在發抖,“你是李巖?”
我站起來:“是。”
他的眼眶瞬間紅了。他抓住我的肩膀,手指用力:“左胸……右腿……槍傷,對不對?”
我點頭:“對。”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
“是你……”他哽咽著,“‘夜鷹’……李巖……真的是你……”
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看著我們。
趙建國猛地站起來:“陳……陳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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