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下個月，我想回大陸看看。”吃晚飯時，余則成忽然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說明天的天氣。
妻子晚秋夾菜的手頓了一下，沉默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去吧。”
四十年了，那片土地與那個叫翠平的女人，成了他胸口一枚銹蝕卻沉重的徽章。
他以老華僑的身份踏上故土，在面目全非的城市里徒勞地尋找著過往的痕跡。
就在希望即將燃盡的一個午后，他在一個老公園里，看見了一個抱著孫子的白發老婦。
當那張刻滿風霜的側臉轉過來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
更讓他如遭雷擊的是，老婦人懷中那稚嫩孩童的眉眼，竟像極了他年輕時的模樣……
臺北的清晨總帶著一股潮潤的腥氣，像海，也像永遠晾不干的記憶。余則成緩緩從藤椅上站起身，膝蓋骨發出輕微的“咯”一聲響。
他習慣性地走到陽臺，望向那片被樓宇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四十年了，這片天空的顏色，他依舊覺得陌生。
屋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是他的妻子晚秋。不，嚴格來說，是第二任妻子。他們的婚姻更像兩個孤獨老人搭伙過日子，客氣，疏離，中間隔著太多無法言說的往事和一個人。
晚秋身體一直不好，年輕時留下的病根，如今更像是某種心病的具象。余則成照料她，盡職盡責，但兩人之間的話越來越少。
有時他看著晚秋垂老依舊秀氣的側臉，會恍惚想起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潑辣生動的面容，心里便像被細針冷不丁扎一下，密密地疼。
“則成，藥……”晚秋在里間低聲喚他。
“來了。”余則成收回目光，轉身去倒水拿藥。動作平穩，眼神平靜。幾十年情報工作的生涯，早已將他的情緒打磨成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任何波瀾都只在最深處涌動，表面紋絲不動。
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深夜，那井底會翻涌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翠平，那個他奉命與之假扮夫妻，最終卻真真切切刻進骨血里的女人，現在怎么樣了？她還活著嗎？
是不是還在那個小山村里，等著一個永遠回不去的“丈夫”？抑或，早已嫁作他人婦，生兒育女，將他余則成連同那段危險的歲月，一并埋進了黃土？
這個問題，他問了自己四十年。最初是灼心的痛和愧疚，后來變成綿長的鈍痛，如今，則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卻隨時可能被某個細節勾起的隱痛。
組織上從未給過他關于翠平的確切消息，解放后，他這條隱線被最大限度地保護起來，直至撤到臺灣，他與過往的一切，更是徹底斷了聯系。翠平成了他胸口一枚不敢觸碰的徽章，銹蝕了，卻依然沉重。
“下個月，我想回大陸看看。”吃晚飯時，余則成忽然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說明天的天氣。
晚秋夾菜的手頓了一下，抬眼看她。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卻蒙著一層暮色。“回去？探親？”
“算是吧。看看……看看以前的地方。”余則成避開她的目光，低頭喝湯。他沒法說，他是想去找一個渺茫到幾乎不存在的影子。
這個念頭在他心里盤桓了多年，近年來隨著身體日漸衰老，越發清晰和緊迫。他怕再不去，就真的沒機會了，也沒時間了。
晚秋沉默了很久，久到余則成都以為她不會回應了。她才輕輕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去吧。你也該回去看看了。我……我就不去了，身體受不住顛簸。你自己，當心些。”
余則成聽出了她話里未盡的意味。她知道他想去看什么，找誰。這么多年，他們默契地不提那個名字，但那個名字始終橫亙在他們中間。
晚秋的寬容里，有何嘗沒有她自己的苦澀與無奈？她嫁給他，何嘗不是一種組織安排和情感慰藉的結合？他們都是一輩子活在“任務”和“身份”陰影下的人。
“謝謝。”余則成低聲道。這句感謝，真誠而復雜。
一個月后，余則成踏上了飛往大陸的航班。手續通過特殊渠道辦理，用的是化名，身份是歸國探親的老華僑。
當飛機穿越海峽，機翼下出現那片闊別四十載的土地輪廓時，余則成一直平靜的心，終于難以抑制地狂跳起來。
他緊緊攥住座椅扶手，指節發白，目光貪婪地投向舷窗外，試圖從那片變得陌生而又依稀熟悉的山水脈絡中，找到一絲當年的痕跡。
第一站，他回到了天津。城市早已面目全非，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昔日的街巷蹤影難覓。他憑著記憶，找到原來潛伏站附近的大致區域，那里現在是一個熱鬧的商業區。
他像個真正的游客，也像個孤獨的幽靈，在喧嘩的人群中慢慢走著。那些曾經生死一線的驚險，那些與翠平在“家”里拌嘴、傳遞情報、相互掩護的點點滴滴，隔著四十年的時光洶涌而來，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他記得翠平學城里女人打扮，別扭地穿旗袍，抹口紅的樣子，記得她燒糊了菜還嘴硬的模樣，記得她在危急關頭爆發的驚人機敏和勇氣，更記得最后分別時，她抱著孩子，站在車站，那雙深深望著他、仿佛要將他刻進靈魂里的眼睛……那是他一生中最痛徹心扉的別離，沒有之一。
“先生，買份報紙嗎？”一個報攤老板的招呼打斷了他的思緒。
余則成搖搖頭，快步走開。他怕再待下去，自己會在這街頭失態。尋找翠平的念頭是如此強烈，可真正踏上這片土地，他又感到茫然和無措。
人海茫茫，時移世易，從哪里找起？他甚至不知道翠平的真名。他只知道她叫翠平，來自太行山區的游擊隊。
他在天津漫無目的地徘徊了幾天，一無所獲。心底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漸漸被現實的冷風吹得搖曳欲熄。也許，真的找不到了。也許，她早已不在人世。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絕望。
就在他準備離開天津，去翠平老家那邊碰碰運氣時，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他在入住的老牌國營賓館的大堂，聽到兩個同樣年紀的老人聊天，提到了“南下干部安置”、“退休老干部活動”之類的字眼。
其中一個老人感慨地說：“當年跟我們一批南下的，好多后來都回了原籍，或者在安置地扎根了。像我，就在這天津待了一輩子。也有像老李那樣，退休后非要回老家縣城的，說落葉歸根，其實啊，是心里惦記著早些年沒成的事、沒見的人。”
這話像一道細微的光，突然照進了余則成混亂的思緒。翠平如果活下來，以她的功勞和經歷，很可能也被妥善安置了。她會不會也沒有留在原籍，而是被安置在了某個地方？甚至，就在天津？這個想法讓他精神一振。
他開始有意識地去一些老城區，尤其是那些可能保留著五六十年代建筑風格的居民區、公園附近轉悠。他沒有任何線索，只能憑感覺，像一個固執的垂釣者，在歲月的深海里，等待著那幾乎不可能的上鉤。
**第三章**
時間一天天過去，希望如同指間沙，流逝得越來越快。余則成帶的盤纏有限，也不能離開太久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盡管他用的是偽裝身份，但謹慎已成本能）。他開始懷疑自己這趟旅程是否只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自我折磨。
離開天津的前一天下午，天氣晴好。余則成鬼使神差地走進市中心一個頗有些年頭的公園。公園里老人很多，下棋的，唱戲的，遛鳥的，帶孩子的，熙熙攘攘，充滿了遲暮之年的生機與安寧。他在一張臨湖的長椅上坐下，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一片空茫。他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與這熱鬧的人間煙火格格不入。他的根，他的魂，早已遺失在四十年前的驚濤駭浪里，遺失在那個叫翠平的女人身上。
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時，視線不經意地掃過不遠處的一片小空地。那里有幾個老人正在打太極拳，動作舒緩。他的目光沒有停留，繼續移動，然后，猛地定格在空地邊緣一棵老槐樹下。
樹下有個石凳，凳子上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背微微佝僂，穿著樸素干凈的深藍色外套。她懷里抱著一個大概兩三歲的小男孩，正低頭輕聲哄著，手里拿著個褪色的布老虎逗弄。孩子似乎有些不耐，扭動著身子，老婦人便笑著抬頭，準備把孩子換個姿勢抱。
就在她抬頭的那一瞬間，側臉完全落入了余則成的視線。
轟隆一聲！
余則成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耳邊瞬間嗡鳴一片，周圍的嘈雜人聲、鳥鳴聲、戲曲聲全部退去，世界寂靜得可怕。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張臉。歲月在那張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皮膚松弛，布滿了老年斑，曾經烏黑油亮的大辮子變成了稀疏的銀絲，隨意在腦后挽了個髻。可是，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抿嘴時下巴微微收緊的線條……尤其是那雙眼睛，雖然已渾濁，眼尾耷拉，但偶爾流轉間，那股子潑辣、倔強、又帶著點淳樸的勁兒，依稀還在！
翠平？！
余則成的心臟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他的胸膛。他僵在長椅上，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忘了。他怕這是幻覺，是自己日思夜想出現的錯覺。他使勁眨了眨眼，再看過去。老婦人已經轉過身，背對著他，輕輕拍著孩子的背，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兒歌。那背影，那側過頭時耳朵的輪廓……
是她！一定是她！縱然過去了四十年，縱然青絲成雪，容顏老去，但骨子里的神態，某些細微的習慣動作，是時間也無法徹底磨滅的！余則成的眼眶瞬間就熱了，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來，模糊了視線。他顫抖著手，想去摸口袋里的手帕，卻摸了個空。
他看到她懷里抱著的孩子。那孩子扭過臉來，看向他這個方向，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孩子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就在孩子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時，余則成清晰地看到了孩子的眉眼。
那眉眼……那眉眼……
像！太像了！像極了年輕時的他自己！尤其是那眉毛的形狀和眼神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這個發現像一道驚雷，再次劈中了余則成。老淚終于沖破堤防，洶涌而出，順著他布滿皺紋的臉頰滾落。他張了張嘴，想喊出那個在心底呼喚了千萬次的名字，喉嚨卻像被滾燙的沙石堵住，發不出絲毫聲音。
他只能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淚水模糊中，老婦人的背影和孩子那酷似自己的小臉，交織成一片令他心碎又狂喜的幻影。
孩子似乎被這個一直盯著自己看的奇怪老爺爺吸引了，伸出小手指了指余則成的方向，嘴里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抱著他的老婦人，順著孩子手指的方向，下意識地轉過頭來。
她的目光，穿越稀稀疏疏的人群，毫無防備地，直直地撞上了余則成淚流滿面、死死凝望的雙眼。
時間在那一剎那仿佛凝固了。
老婦人臉上溫和的笑意瞬間僵住，像是被急速冷凍。她的瞳孔在午后的陽光下驟然收縮，抱著孩子的手臂猛地收緊，勒得孩子不舒服地哼唧了一聲。
她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只有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吸一口氣，卻沒能成功，只是顫抖著。
是翠平！
他終于看見了他日思夜想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