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夏天的日頭,毒得能烤熟雞蛋。
二十五歲的周炎彬蹬著那輛老式“鳳凰”自行車,在土路上顛簸前行。
車把上掛著的兩斤冰糖和一塊印花布料,隨著顛簸輕輕晃動。
他要去鄰村相親,心里揣著的,是母親臨行前反復的叮囑,和一份沉甸甸的、對未來的模糊期盼。
鄰村張家,此刻卻是一片兵荒馬亂。
天色透著沉甸甸的鉛灰,風里裹著土腥氣,一場暴雨正在天邊醞釀。
成熟的麥子再不搶收,一年的辛苦就得泡在泥水里。
二十二歲的張凌薇和母親李玉瑩在麥田里揮汗如雨,心急如焚。
周炎彬就是在這樣的節骨眼上,走進了張家的院門。
空蕩蕩的院子,遠處傳來的焦急吆喝,幾乎沒有猶豫,這個不善言辭的青年,循著聲音走向了那片翻滾的金色麥浪。
他一言不發,挽起袖子,接過鐮刀,便將自己扎進了灼熱的土地與農活中。
汗水浸透他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麥芒在他手臂上劃出細密的紅痕,他只是沉默地割、捆、運,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耕牛。
他的“老實”與勤懇,在張凌薇心里投下石子,漾開微瀾,卻也在李玉瑩眼中,被解讀為木訥與“沒出息”。
天黑收工,一頓氣氛微妙的晚飯后,年輕的姑娘在院門外,面紅耳赤,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細若蚊蚋:“我娘嫌你太老實,這門親事……算了。”夜色吞沒了周炎彬沉默離去的背影,也似乎吞沒了這段尚未開始便已結束的可能。
然而,生活的田埂從不會筆直到底。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次不計前嫌的深夜奔行,讓“老實”這個詞,在往后的日子里,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重量。
那些被烈日和汗水浸泡過的品格,終將在命運的顛簸中,閃爍出金子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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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九五年農歷六月初七,剛過晌午。
日頭像扣在頭頂燒透了的白鐵皮,晃得人睜不開眼。土路兩旁的玉米葉子耷拉著,蒙著一層灰白的塵。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更添了幾分燥熱。
周炎彬用力蹬著自行車,車輪碾過路面,帶起一溜細細的黃塵。他身上那件半新的藍色滌綸短袖襯衫,后背已經洇濕了一大片,緊緊貼在皮膚上。
車把手上掛著的網兜里,兩斤用黃草紙包著的冰糖,還有一塊紅底印著金黃牡丹花的布料,隨著顛簸輕輕擺動。
這是他母親一大早從箱底翻出來的,反復叮囑他一定要帶上。
“見了人家姑娘,嘴要甜點,勤快點。凌薇那孩子,聽說模樣周正,性子也穩當。”母親的話猶在耳邊。
周炎彬抿了抿嘴唇,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相親這事,他頭一遭。
自己嘴笨,不會說那些漂亮話,也不知道人家姑娘喜歡啥樣的。
他只曉得,自己有力氣,肯干活,要是成了家,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路邊出現一個岔路口,一塊半埋土里的界石碑,字跡模糊。他記得介紹人三嬸說過,往左拐,再騎上一里多地,看到一棵大槐樹,旁邊就是張灣村了。
拐上左邊的土路,更窄了些,路邊水溝里長滿了茂盛的雜草。
風吹過來,帶著莊稼地里蒸騰出的熱烘烘的氣息,也隱約帶來遠處模糊的、急促的吆喝聲。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蹬車的速度。
大槐樹果然就在村口,樹冠如蓋,投下好大一片陰涼。
樹下坐著兩個搖蒲扇的老太太,正瞇著眼打量他。
周炎彬臉一熱,低下頭,按三嬸給的地址,推著車進了村。
張家院子不難找,青磚砌的矮墻,兩扇褪了色的木門敞開著。院子里靜悄悄的,幾只母雞在墻角刨食,見有人來,咯咯叫著跑開了。
“有人嗎?”周炎彬停好車,站在門口,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干巴巴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別扭。
無人應答。只有堂屋門簾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他心里有些打鼓,難道是記錯了日子?還是人家臨時有事出去了?正躊躇間,那陣隱約的吆喝聲又隨風飄了過來,比剛才清晰了些,似乎是從村子后面傳來的,還夾雜著什么東西急促敲打的“梆梆”聲。
周炎彬猶豫了一下,推著自行車,循著聲音朝村后走去。越走,那聲音越響,空氣里的土腥味也越發濃重。繞過幾排房屋,一片開闊的麥田赫然出現在眼前。
金黃色的麥浪在越來越疾的風里不安地起伏,仿佛一片躁動的海洋。天邊的云層壓得很低,帶著不祥的烏色。田地里,幾個人影正在拼命地忙碌著。
一個系著頭巾的婦女,彎腰揮動著鐮刀,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
一個穿著碎花短袖的姑娘,正奮力將割倒的麥子攏到一起,用草繩捆扎。
還有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抱著一捆捆麥子,踉蹌著往田埂邊的板車上搬運。
他們幾乎不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鐮刀割斷麥稈的“嚓嚓”聲,混合著風嘯,交織成一片緊張急促的搶收圖景。
周炎彬愣住了。
他立刻明白了,這是要趕在暴雨前把麥子搶收回去。
他目光落在那穿碎花短袖的姑娘身上,她側對著他,汗水順著緋紅的臉頰流下,浸濕了鬢角的頭發,一縷發絲貼在腮邊。
她咬著下唇,眉頭微蹙,滿是焦急,卻依然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清秀和韌勁。
這就是張凌薇嗎?周炎彬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幾拍。
他不再遲疑,將自行車往田埂邊一靠,取下網兜放在車后座,然后卷起襯衫的袖子,大步走進了麥田。
02
田里的土被曬得發燙,隔著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氣。麥芒尖利,掃過周炎彬裸露的小臂,立刻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有些刺癢。
他徑直走到那堆散放著工具的田埂邊。
那里靠著兩把舊鐮刀,刀口在陽光下泛著黯淡的光。
他挑了一把看起來趁手的,掂了掂,又看了一眼正在不遠處埋頭苦干的母女倆。
李玉瑩,也就是張凌薇的母親,最先察覺到有人靠近。
她直起酸痛的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警惕地望過來。
汗水淌進眼角,她瞇著眼,打量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小伙。
個子挺高,身板結實,就是臉膛曬得黑紅,嘴唇抿得緊緊的,看著有些……木訥。
“你找誰?”李玉瑩的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語氣不算客氣。這時候來閑人,可不是添亂么。
周炎彬被問得一窘,喉結滾動了一下,才憋出一句:“嬸子,我是周莊的,周炎彬。”
李玉瑩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來了。
可不是,今兒個是說好了有周莊的小伙來相親。
她心里那股火氣“噌”地就上來了,這死老頭子,也不跟家里說一聲,非趕著今天去集上買繩子!再看眼前這小伙,空著手就來地里了?這相親相到麥地里,算怎么回事?她臉色不由得沉了沉。
旁邊的張凌薇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頭望過來。
她的目光和周炎彬的碰了一下,又飛快地移開,臉上不知是曬得還是怎么,更紅了些。
她輕輕拽了拽母親的衣角,低聲道:“媽……”
周炎彬感受到了李玉瑩的不悅,他更局促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鐮刀木柄。
他看向那片在風中嘩嘩作響、等待收割的麥子,又抬眼看了看愈發陰沉的天色。
“我……我來幫忙。”
他沒再多說一個字,甚至沒等主家點頭,便轉過身,彎下腰,左手探出,攏住一把沉甸甸的麥稈,右手的鐮刀貼著地皮,“嚓”地一聲,干脆利落地揮了過去。
一把金黃的麥子應聲而倒,整齊地伏在地上。動作談不上多么熟練優美,卻穩當、有力,透著一股子實誠的勁頭。
李玉瑩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她皺緊眉頭,重新審視這個年輕人。
張凌薇也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迅速將割下的麥子歸攏,然后俯身開始割第二把、第三把……
風更急了,吹得麥浪成片地倒伏,云層像潑翻的墨汁,快速暈染開來。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轟隆隆的,碾過天際。
“還愣著干啥!”李玉瑩沖女兒喊了一聲,語氣卻緩和了些,“快,能多收一把是一把!”
搶收的節奏因為多了一個人手,似乎加快了一點,但氣氛依舊凝重壓抑。
周炎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節奏里。
他割得極認真,每一刀都力求干凈,不留高茬。
割下幾把,就麻利地打成一捆,麥穗朝里,麥稈朝外,捆扎得結實實。
汗水很快濕透了他的襯衫,緊貼在寬闊的脊背上,勾勒出肌肉的輪廓。
麥灰和著汗水,在他臉上、脖子上和成了泥道子。
他偶爾直起身,用胳膊肘蹭一下快要流進眼睛的汗水,望一眼天色,眉頭鎖得更緊,然后彎下腰,速度更快了幾分。
張凌薇負責將他割倒的麥子捆好,再幫著爺爺往板車上搬。
她離他不遠,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混合著汗水和泥土的、屬于勞動男子的濃烈氣息。
她偷偷抬眼看他,看到他緊抿的嘴唇,專注的眼神,還有那沉默卻蘊含著力量的背影。
心里某個地方,像被麥芒輕輕扎了一下,有點異樣。
李玉瑩一邊割麥,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掃著周炎彬。
這小伙子,力氣是真有,干活也扎實,不偷奸耍滑。
可這性子……從來到現在,除了那句“我來幫忙”,再沒聽他說過別的話。
問一句答半句,甚至只是點頭搖頭,這以后怎么過日子?溝通都成問題。
她心里那桿秤,又開始左右搖擺起來。
“快!云過來了!”爺爺肖長庚焦急地喊道,聲音在風里有些破碎。
天邊,烏黑的云團翻滾著,快速逼近,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一場暴雨,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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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鐮刀起落的聲音越來越密集,像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急促鼓點。
空氣悶熱得如同凝固的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感。
汗水不是一滴一滴滲出,而是成股地往下淌,流進眼睛,又咸又澀。
周炎彬索性扯下脖子上早已濕透的毛巾,胡亂抹了一把臉,然后將它墊在握住鐮刀的右手虎口處,這樣可以稍稍緩解連續揮動帶來的摩擦灼痛。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幾乎不給自己留喘息的時間。
腳下的麥茬越來越高,身后躺倒的麥捆越來越多,像一排排等待檢閱的士兵。
張凌薇跟在他側后方捆麥,起初還有些拘謹,刻意保持著距離。
但隨著搶收進入白熱化,她也顧不上了。
她發現這個沉默的男人,割過的麥茬留得整齊低矮,麥子攏得也順溜,讓她捆扎起來省力不少。
偶爾她遞草繩,或是指揮他將割下的麥子往哪個方向放,他只是“嗯”一聲,或點點頭,立刻照做,沒有半句多余的話。
一次,她捆好一捆,正要彎腰去抱,周炎彬卻先一步伸手,單手就將那沉甸甸的麥捆提了起來,穩穩地放到她腳邊更近的地方,方便她搬動。
他的手臂肌肉因為用力而繃緊,青筋微凸。
張凌薇低聲道了句“謝謝”,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聲淹沒。
周炎彬只是搖了搖頭,汗珠從他下巴滴落,砸在干燥的土里,洇出一個小點,瞬間又被蒸發。
李玉瑩看在眼里,心里那點計較又翻騰起來。
肯幫忙,有力氣,是好的。
可這“悶葫蘆”似的性子,也太急人了。
她有心試試他,趁著抱麥捆經過他身邊時,揚聲問道:“炎彬,在家里也常干農活吧?”
周炎彬正割到興頭上,聞言頓了一下,直起身,看向李玉瑩,老老實實地回答:“嗯,常干。”說完,就又彎下腰去,鐮刀揮舞。
李玉瑩等了等,沒等到下文。比如家里幾口人,爹娘身體如何,除了種地還干點啥……這些相親時該問該答的話,他一句沒提。她心里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咔嚓——”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昏暗的天幕,緊接著,一聲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震得人腳下發麻。
豆大的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地砸下來,起初稀疏,很快就變得密集,打在麥葉上、土地上、人的身上,濺起渾濁的水汽和塵土的氣息。
“快!最后一點了!搬上車!”肖長庚老人沙啞著嗓子喊道,聲音里透著焦急。
雨幕迅速變得厚重,視線開始模糊。
田埂變得泥濘濕滑。
板車上已經堆滿了麥捆,像座小山。
周炎彬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田里還剩的一小片麥子,對張凌薇和肖長庚喊道:“你們先拉車回!剩下的我來!”
他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突兀,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說完,他不再看他們,轉身沖向那片雨幕中搖晃的、最后的麥子,揮鐮的速度又快了幾分,仿佛要趕在雨水徹底泡軟麥稈之前,將它們全部征服。
張凌薇扶著爺爺,看著那個在滂沱大雨中依然奮力揮動鐮刀的模糊身影。
雨水瞬間將他澆得透濕,單薄的襯衫緊貼在身上,他卻渾然不覺。
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來,有點酸,有點脹,還有點……心疼。
她張了張嘴,想喊他一起走,話到嘴邊,卻被風雨聲堵了回去。
李玉瑩也愣了一下,看著雨中那個執著的身影,眼神復雜。
她沒再說什么,和女兒、公公一起,推著沉重的板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趕。
板車在泥濘中吱呀作響,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雨水混著汗水,流進她的嘴角,有點咸,有點苦。
等他們將第一車麥子艱難地運回院子,匆匆忙忙用塑料布和草簾子蓋上垛底,再返回麥田邊時,雨勢稍小了些,但天色已經徹底黑透。
借著手電筒昏黃的光柱,他們看到田里已經空空蕩蕩,只有齊刷刷的麥茬在雨水中閃著微光。
而周炎彬,正彎著腰,將最后幾捆散落的麥子抱起來,堆在田埂邊一個稍高的土坎上,還用幾塊石頭壓住了蓋在上面的破塑料布。
他整個人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頭發貼在額前,臉上身上全是泥水,只有一雙眼睛,在手電光下,顯得異常明亮。
04
一行人沉默地拉著最后一板車麥捆回到張家院子時,雨已經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屋檐水嘩嘩地流著,在青石臺階前匯成小洼。
院子里彌漫著濕麥稈和泥土的氣息。堂屋里亮起了昏黃的燈泡,光線透過門簾,在濕漉漉的院子里投下一片模糊的暖色。
“快,進屋擦擦,別著了涼。”李玉瑩招呼著,語氣比下地時緩和了許多,但臉上依舊沒什么笑容。
她看了一眼渾身泥水、幾乎沒了人樣的周炎彬,皺了皺眉,“廚房灶臺后面有熱水,去舀點洗洗。
凌薇,給你……給炎彬找條你爹的舊褲子,先將就換換。”
張凌薇應了一聲,臉頰微熱,趕緊低頭進了里屋。
周炎彬站在堂屋門口,有些手足無措。
腳下很快積了一小攤泥水。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照李玉瑩說的,轉身去了旁邊的廚房。
廚房里熱氣氤氳,大鍋里溫著水。
他舀了一盆熱水,就著廚房昏暗的光線,脫下濕透的、沾滿泥漿的襯衫,用毛巾胡亂擦拭著上身。
冰涼的井水混合著熱水,刺激著皮膚,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手臂上被麥芒劃出的紅痕,被汗水雨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但他顧不上這些,只想著快點收拾干凈,別給主家添太多麻煩。
換上了一件不知是誰的、略顯寬大的灰色舊汗衫,和一條褲腿短了一截的黑色褲子,周炎彬才覺得身上松快了些,但別扭感更強了。他磨蹭著走回堂屋。
飯菜已經擺上了桌。
很簡單:一大盆冒著熱氣的南瓜湯,一碟腌蘿卜條,一碟炒青菜,還有一小碗金燦燦的炒雞蛋,顯然是特意加的。
主食是暄軟的白面饅頭。
肖長庚已經坐在主位,招呼他:“孩子,快坐,累壞了吧。沒啥好菜,將就吃一口。”
“哎,謝謝爺爺。”周炎彬拘謹地在靠近門口的長凳上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腰背挺得筆直。
張凌薇端著一小碟蒜泥過來,輕輕放在桌子中央。
她換了一件干凈的淺粉色襯衫,頭發也重新梳理過,濕漉漉地披在肩后。
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周炎彬一下。
他臉上洗干凈了,露出原本端正的眉眼,只是皮膚曬得黝黑,此刻在燈光下,透著樸實的紅暈。
他安靜地坐在那里,與下午在雨中瘋狂搶收的那個身影判若兩人,卻又奇異地重疊在一起。
李玉瑩最后一個坐下,拿起筷子,招呼道:“吃吧,別客氣。”語氣平淡。
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只有肖長庚不時問周炎彬幾句家里情況,種了幾畝地,收成如何。
周炎彬的回答總是簡短至極。
“五畝。”“還行。”“爹媽都好。”多余的一個字都沒有。
李玉瑩聽著,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
這哪是相親,簡直是審問,還問不出個所以然。
她夾了一筷子青菜,終于忍不住,直接問道:“炎彬,你這年紀,在村里就沒想著學門手藝,或者出去闖闖?光種地,將來日子可緊巴。”
周炎彬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目光坦率地看著李玉瑩:“嬸子,我覺得種地挺好。
把地種好,一樣有飯吃。
手藝……我沒怎么想過,怕學不好,耽誤工夫。”
這番實誠得近乎傻氣的話,讓李玉瑩一時語塞。
張凌薇卻聽得心頭微動。
她見過村里一些年輕人,心浮氣躁,總想著出去賺大錢,地里的活敷衍了事,最后往往兩手空空。
像周炎彬這樣,一門心思覺得“把地種好”就行的,反而少見。
“那……你平時有啥愛好?喜歡聽戲,還是看書?”李玉瑩換了個方向,試圖找點別的由頭。
周炎彬想了想,搖搖頭:“不太聽戲。
書……上學時看的,現在忙,看得少。”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回答太簡單,又補充道,“有空就拾掇拾掇農具,或者去河溝里看看水。”
張凌薇差點忍不住笑出來,趕緊低下頭扒飯。李玉瑩則是一臉無奈,徹底放棄了交談的念頭。這小伙子,除了干活,腦子里怕是裝不下別的了。
肖長庚呵呵笑了兩聲,打圓場道:“實在,實在人好。莊稼人,本分最重要。吃飯,吃飯。”
一頓飯就在這種尷尬又略帶滑稽的氣氛中結束了。
周炎彬吃得很快,但很干凈,碗里一粒米都沒剩。
吃完,他主動起身幫忙收拾碗筷,被張凌薇輕輕攔下了:“我來吧,你歇著。”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屋檐水滴落的聲音清脆而有節奏。夜色濃重,帶著雨后清新的涼意。堂屋里,燈泡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李玉瑩給肖長庚使了個眼色。
老人會意,放下茶杯,對周炎彬和藹地說:“炎彬啊,今天多虧了你,不然這麥子損失就大了。
天也晚了,路不好走,要不……就先回去?改天有空再來坐坐。”
這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已經明白了。
周炎彬不是傻子,他聽懂了。
一股涼意從腳底板升起,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下午拼盡全力干活時那股熱騰騰的勁兒,一下子冷卻凝固了。
他站起身,雙手又無措地握在了一起,指節有些發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聲音干澀:“嗯,好。謝謝……款待。”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極快地掠過站在桌邊低頭擦手的張凌薇。
她似乎也有所感應,抬起頭,眼神與他觸碰,又像受驚的小鹿般飛快躲開,臉頰迅速染上一層薄紅。
周炎彬心里那點微弱的、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風里的殘燭,倏地熄滅了。他轉身,沉默地走向門口,去推他那輛靠在院墻邊的“鳳凰”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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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院子里濕漉漉的,積水映著堂屋透出的昏黃燈光,破碎而晃動。
自行車座墊上也都是雨水,摸上去一片冰涼。
周炎彬用袖子胡亂擦了幾下,推著車,腳步沉重地走向院門。
“等等。”李玉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周炎彬停下,回過頭。
李玉瑩站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上,沒有下來。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燈光從她背后照來,讓她面容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張凌薇站在母親側后方半步遠的地方,微微低著頭,雙手不安地絞著衣角。
“炎彬,”李玉瑩清了清嗓子,語氣是刻意放平緩的,“今天辛苦你了。你這孩子,實在,肯干,我們都看在眼里。”
周炎彬的心提了起來,握緊了車把。
“不過呢,”李玉瑩話鋒一轉,語氣里帶上了些為難,“這婚姻大事,講究個合適。
我們凌薇呢,性子也軟,話不多。
我是她娘,總得為她多想想……這往后過日子,總得有個能商量、能主事的人。
你……你這孩子,太老實了。”
“太老實了”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針,扎進周炎彬的耳朵里。
他臉上那點因為勞作和緊張泛起的紅暈,迅速褪去,變得蒼白。
他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下午流的汗,雨中受的累,此刻都變成了一種無聲的諷刺。
原來,他最大的優點,或者說他這個人本身,在對方母親眼里,恰恰是最大的缺點。
他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澀。
李玉瑩用手肘,極輕微地碰了碰身后的女兒。
張凌薇渾身一顫,像是被驚醒。
她不得不抬起頭,向前挪了一小步。
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能清晰地看到她臉頰燒得通紅,連耳根和脖頸都染上了緋色。
她的眼睛看著地面,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是風中瑟縮的蝶翼。
她不敢看周炎彬,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又因為周遭的寂靜,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鉆進周炎彬的耳朵里,變成鈍刀子,慢慢切割。
“周……周大哥,”她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今天……謝謝你幫忙。我娘……我娘說……嫌你太老實……這門親事……算了。”
最后一個“了”字,輕飄飄地落下,卻砸在周炎彬心口,悶痛悶痛的。
時間仿佛停滯了幾秒。只有遠處池塘里,傳來雨后的蛙鳴,呱呱呱,一聲接著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
周炎彬看著眼前這個面紅耳赤、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的姑娘。
下午她捆麥子時利落的身影,偷偷看他時好奇的眼神,還有飯桌上那想笑又忍住的模樣……零碎的片段飛快閃過。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茫然和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種認命般的鈍痛。
他能怪誰呢?怪自己嘴笨?怪自己只會埋頭干活?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最終,他只是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動作僵硬。嘴唇嚅動了一下,擠出兩個字:“……沒事。”
說完,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仿佛多待一瞬,那強撐著的平靜就會碎裂。
他猛地轉過頭,用力蹬開自行車的支架,推著車,幾乎是逃也似地沖出了張家的院門,一頭扎進了外面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
車輪碾過濕滑的村道,發出沙沙的聲響。
清涼的夜風撲面而來,吹在他滾燙的臉上,卻帶不走心口那股憋悶的灼熱。
兩旁的房屋黑黢黢的,窗戶里透出的零星燈火,顯得那么遙遠而溫暖,又那么與他無關。
來時懷揣的那點忐忑和希冀,此刻只剩下空落落的鈍痛,和一絲揮之不去的自我懷疑。
難道“老實”、“肯干”,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就一文不值嗎?他不知道答案,只覺得前路也和這夜色一樣,迷茫無光。
他拼命地蹬著自行車,仿佛想用身體的疲憊來掩蓋心里的難受。
泥水濺起,打濕了他的褲腿。
那包冰糖和那塊紅牡丹布料,還掛在車把上,隨著顛簸無助地晃動著,像是在嘲笑著他這一整天的徒勞。
身后,張家院子里。
李玉瑩看著周炎彬消失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說不清是輕松還是遺憾。她轉身,看到女兒還站在原地,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
“行了,回屋吧。”李玉瑩語氣有些硬,“娘是為你好。跟這么個悶葫蘆過日子,有啥意思?以后有的是好人家。”
張凌薇沒有動,也沒有回應。
眼淚終于還是沒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腳下濕潤的泥地上,悄無聲息。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是為那個沉默離去的背影?是為母親不容置疑的安排?還是為自己那份剛剛萌芽就被掐斷的、模糊的好感?她分不清。
只覺得心里空了一塊,涼颼颼的,灌滿了夜風。
肖長庚不知何時走到了門口,看著空蕩蕩的院門,又看看暗自垂淚的孫女和一臉“為子女計深遠”的兒媳,搖了搖頭,背著手,慢慢踱回了堂屋。
昏黃的燈光,將他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
06
周炎彬回到自己家時,已是深夜。父母都沒睡,堂屋里點著燈,顯然在等他。
見他推著車,渾身濕透半干,褲腳濺滿泥點,臉色灰敗地進門,母親立刻迎上來:“咋這么晚?淋雨了吧?快擦擦!事兒……談得咋樣?”她眼神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
父親蹲在門檻邊抽著旱煙,沒說話,但目光也投了過來。
周炎彬放下自行車,那包冰糖和布料原封不動。他避開母親的目光,聲音沙啞:“沒成。”頓了頓,又補充道,“人家嫌我太老實。”
說完,他不再看父母瞬間黯淡下去的臉色和眼中復雜的神色,徑直走向自己那間小屋。“我累了,先睡了。”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燈光和父母的嘆息。
周炎彬沒有點燈,在黑暗中脫掉潮濕的衣服,胡亂擦了把身子,躺倒在硬板床上。
身體很累,骨頭像散了架,但腦子卻異常清醒。
白天的一幕幕,尤其是張凌薇紅著臉說出那句話的畫面,反復在眼前閃現。
他心里堵得慌,翻來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
夢里,都是無邊無際的金色麥浪,他在里面拼命地割,怎么也割不完,身后總有人嘆息:“太老實了……太老實了……”
接下來的幾天,周炎彬像是憋著一股勁,把所有的力氣都發泄在了自家的農活上。
他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把田地拾掇得干干凈凈,又把家里的柴劈得堆成了小山。
話變得更少,幾乎到了沉默寡言的地步。
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卻也不知道該怎么勸。
村里消息傳得快。
沒過幾天,周炎彬去相親,幫人家干了一天苦力,最后因為“太老實”被拒的事情,就在附近幾個村子傳開了。
有人替他惋惜,說他實誠過了頭;也有人暗中笑話,說他傻,白給人當了一天長工。
周炎彬聽到些風言風語,只是悶頭干活,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與此同時,張灣村那邊,李玉瑩的行動更快。
她幾乎是立刻就托了村里另一個能說會道的媒人,開始為張凌薇張羅新的相親對象。
用她的話說:“得趕緊找,免得夜長夢多,再碰上這樣的‘老實疙瘩’。”
張凌薇變得有些沉默。
她照常下地、做飯、喂雞,但經常干著干著活就發起呆來。
有時望著自家那片已經收獲完畢、只剩麥茬的田地,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在雨中揮汗如雨的身影。
母親新介紹的那些對象,她總提不起精神,見面時也是淡淡的。
“凌薇,你別死心眼!”李玉瑩看出女兒的抵觸,苦口婆心,“上次那個周炎彬,除了有把子力氣,還有啥?話都不會說兩句,將來咋頂門立戶?這回這個可不一樣,鎮上的,有正式工作,嘴皮子利索,見多識廣。”
李玉瑩口中“這個”,叫袁鵬飛,在鎮上的供銷社上班,算是吃商品糧的。
二十六歲,個頭中等,長相白凈,穿著當時時髦的的確良襯衫和皮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
第一次來張家,就提了滿滿兩盒點心,說話滴水不漏,哄得李玉瑩眉開眼笑。
他當著張凌薇的面,大談鎮上的新鮮事,什么新開了錄像廳,什么衣服的流行款式,言語間透著見過世面的優越感。
張凌薇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
袁鵬飛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某種估量,這讓她有些不自在。
比起周炎彬那種沉默的、近乎笨拙的注視,袁鵬飛的目光讓她感覺輕浮,像油滑的水,流過去,不留痕跡,卻膩得慌。
“你看人家小袁,多會說話,多懂禮數。”袁鵬飛走后,李玉瑩對女兒說,“這才是過日子的樣。
你跟他去鎮上,以后就是城里人了,不用再面朝黃土背朝天。”
張凌薇低著頭,擺弄著衣角,輕聲說:“媽,我再想想。”
“還想啥?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李玉瑩有些急了。
就在這時,爺爺肖長庚從外面回來,臉色有些不好看,對李玉瑩說:“我剛在村口,聽人說,看見那個袁鵬飛,跟鎮上幾個二流子模樣的人,在飯館里喝酒劃拳,稱兄道弟的。”
李玉瑩一愣,隨即不以為然:“男人嘛,在外面哪能沒幾個朋友?在鎮上工作,交際廣點也正常。只要人正派,有本事就行。”
肖長庚搖搖頭,沒再說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孫女。張凌薇心里那點不安,卻又加深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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