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
我握著筆,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只想當著所有人的面大聲否認。
護士那句“孩子爸爸簽這”,像一道驚雷劈在我頭頂,讓我瞬間成為整個產科候診區的焦點。
身旁,我那單身的女老板秦悅,那個平日里高高在上、氣場兩米八的女人,此刻卻只是個安靜的孕婦。
就在我即將喊出真相的前一秒,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她湊到我耳邊,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了一句話。
我被她牢牢制住,眼睜睜看著她接過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這場陪同產檢的“出差”,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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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十點,部門的周會準時結束。
我合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準備回自己的工位。
秦悅的首席助理林娜快步從會議室門口走了進來。
她的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急促又規律的聲響。
“周總監?!?/p>
她在我身邊停下腳步,聲音壓得很低。
“秦總讓您現在去她辦公室一趟,立刻。”
“立刻”兩個字被她刻意加重了。
我的心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下。
我快速地在腦中復盤最近手頭跟進的所有項目。
“星辰”系列的設計稿上周五已經通過了甲方的終審。
“遠航”計劃的預算方案也卡著截止日期提交了上去。
應該沒有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我點點頭,拿起筆記本,穿過人來人往的開放辦公區。
盡頭那間擁有最佳視野的獨立辦公室,門牌上掛著“CEO 秦悅”的字樣。
我抬起手,在厚重的磨砂玻璃門上敲了兩下。
門內傳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
“進。”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股清冽的雪松混合著白茶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是秦悅辦公室獨有的味道,冷靜,克制,聞不到一絲屬于女性的甜膩。
她沒有在辦公桌后坐著。
她正背對著我,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從這里,可以俯瞰大半個金融區的車水馬龍。
今天的她有些不一樣。
她沒有穿平日里標志性的高級定制西裝套裙。
身上只是一件質地柔軟的米色寬松羊絨衫,下面配了一條剪裁利落的黑色長褲。
這身居家的打扮,讓她平日里鋒利如刀的氣場柔和了不少。
她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罕見的疲憊感。
“秦總,您找我。”
我開口打破了室內的安靜。
她緩緩轉過身,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用下巴指了指待客區的黑色真皮沙發。
“坐?!?/p>
她自己也走了過來,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我們之間隔著一張光可鑒人的黑色巖板茶幾。
茶幾上,只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白水。
“周然。”
她開口了,目光沒有看我,而是落在了那杯水上。
“你手頭那個‘星辰’項目,從今天開始,全部移交給李副總監負責。”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秦總,‘星辰’項目已經到了最后執行階段,所有的細節都是我一直在跟……”
我急切地想要解釋這個項目的重要性。
她抬起一只手,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
“我知道?!?/p>
她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現在有一個更緊急、也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p>
我閉上了嘴,身體微微坐直,等待她的下文。
在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秦悅的決定,從不需要解釋,也從不容許下屬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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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
“明天開始,你放下手頭全部工作,陪我去一趟北京?!?/p>
“去北京?”
我感到十分意外。
“是去對接新的客戶嗎?”
我下意識地問。
“需要我連夜準備什么資料或者方案?”
她搖了搖頭,端起水杯,卻沒有喝。
“不是公事。”
這兩個字讓我更加困惑。
她停頓了一下,視線從水杯移到我的臉上。
“算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私人項目?!?/p>
“這個項目,需要一個絕對可靠的人陪同處理?!?/p>
我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私人項目。
絕對可靠。
公司里比我資歷更老的總監有好幾個。
她的私人助理林娜更是跟了她整整五年,處理過無數機密事務。
為什么這個“私人項目”,偏偏選擇了我?
“整個行程暫定三天。”
她繼續說道,語氣不帶一絲商量的余地。
“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我不想讓公司里的第三個人知道?!?/p>
她的要求越來越奇怪。
“對任何人,包括林娜,統一的口徑就是,我們去北京開拓一個保密級別極高的新業務線?!?/p>
我看著她,她平靜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讓我無法拒絕,也無法看透。
“我知道這很突然,也會打亂你的工作計劃?!?/p>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
“作為補償,這次出差回來之后,你可以享受一周的帶薪年假。”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個更有分量的砝碼。
“另外,你這個季度的項目獎金,翻倍。”
雙倍獎金,外加一周帶薪假。
這個條件優厚得令人無法呼吸。
我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疑慮都壓了下去。
“好的,秦總?!?/p>
我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任務。
“我馬上去和李副總監做工作交接?!?/p>
“很好?!?/p>
她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
“明天早上七點,首都機場T3航站樓,貴賓休息室門口見?!?/p>
她說完,便低頭端起了桌上的水杯,輕輕抿了一口。
這是一個明確的送客信號。
我站起身,朝她微微頷首。
“那我先出去了,秦總?!?/p>
我轉身,拉開了辦公室的門。
在門即將關上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秦悅依舊坐在沙發上,微微低著頭。
她的一只手,無意識地,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那個動作,轉瞬即逝,溫柔得不像她。
第二天一早,六點五十,我準時出現在了約定地點。
七點整,秦悅的身影出現了。
她比昨天看起來更加低調。
一身黑色的休閑運動套裝,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
一副幾乎能遮住她半張臉的巨大墨鏡架在鼻梁上。
她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的平底運動鞋。
我確信,這是我認識她三年來,第一次見她穿平底鞋。
在我的全部印象里,秦悅永遠是踩著七厘米以上的細高跟鞋,像一位高傲的女王,雷厲風行地穿梭在公司的每一個角落。
她看到我,只是隔著墨鏡,朝我微微點了點頭。
然后便徑直走向了休息室。
整個候機過程,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她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低頭看著手機,處理著一些工作郵件。
我則負責處理登機牌和行李托運這些瑣事。
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對出差的普通同事,只是職位有高低之分。
飛機進入平飛階段后,我注意到她摘下了墨鏡。
她靠在舷窗邊,閉著眼睛,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適。
她的臉色比昨天更加蒼白了一些。
我猶豫了一下,按下了呼叫鈴。
我向空乘要了一條干凈的毛毯。
我拿著毯子,俯下身,想要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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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靠近的瞬間,她緊閉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她的眼神里帶著一絲警惕。
我的動作停在了半空中。
“飛機上冷氣足。”我低聲解釋。
她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但最終沒有拒絕。
她重新閉上眼睛,默認了我的行為。
毯子蓋在她身上,隔絕了她身上那股清冷的香氣。
兩個小時后,飛機降落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北京的空氣,比我想象中要清冽干燥。
一輛早就通過軟件預定好的黑色商務專車,安靜地等在了出口處。
我將兩個行李箱放進后備箱,然后為她拉開了后座的車門。
我以為,我們會去國貿,或者金融街的某個寫字樓。
畢竟,那才是秦悅這種人通常會出沒的地方。
司機卻一言不發,啟動車子,一路向西行駛。
車子逐漸駛離了繁華擁堵的市中心。
道路兩旁的摩天大樓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綠化帶和一些低矮的建筑。
最終,車子在一個看起來像是高級私人療養院的院區門口停了下來。
我付了車費,下車取行李。
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棟米白色的主樓。
幾個燙金的大字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北京和睦家婦產醫院?!?/p>
我的腳步,像被釘子釘在了原地,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婦產醫院?
我猛地轉過頭,看向剛剛下車的秦悅。
她已經摘下了墨下鏡,露出了那張素凈卻依舊美得驚人的臉。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卻異常鎮定,甚至可以說,是平靜。
她沒有看我臉上那無法掩飾的震驚。
她只是拉過自己的那個小行李箱,徑直朝著醫院的大門走去。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變成了一片空白。
我只能像一個被抽掉了靈魂的木偶,機械地,跟在她的身后。
醫院的大廳寬敞明亮,人來人往。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皮革沙發和嬰兒奶粉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氣味。
這里的大多數人,都是成雙成對的。
男人們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自己挺著肚子的妻子,臉上帶著既緊張又期待的神情。
秦悅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
她熟練地走到了前臺的預約窗口。
她從自己那個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身份證件。
“您好,我預約了今天上午十一點,產科的陸主任?!?/p>
她的聲音不大,但清晰,穩定。
前臺的護士接過證件,在電腦上查詢了一下。
護士抬起頭,看了看秦悅,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這個提著兩個行李箱,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
“秦悅女士是嗎?好的,預約信息核對無誤。”
護士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區域。
“您先生先去那邊填一下初診的基本信息表?!?/p>
“先生”……
這兩個字,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滾燙的沙子,一個字也無法發出。
秦悅的反應卻快得驚人。
她異常自然地從我手里接過了她自己的那個行李箱拉桿。
“讓他先去那邊把行李寄存了,我來填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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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將我從那個尷尬的境地里解救了出來。
她將我支開,然后低頭,拿起筆,在那張表格上迅速地填寫起來。
我找到了行李寄存處,辦理了手續。
等我兩手空空地回來時,秦悅已經結束了所有流程。
她正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產科候診區的長椅上。
我遲疑地走了過去,在她身邊隔著一個空位的位置,僵硬地坐了下來。
我們的出現,在這個幾乎全是夫妻結伴的環境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周圍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了然,像無數根細小的針,無聲地扎在我的后背上。
坐在我們斜對面,一個挺著巨大肚子的女人,正靠在自己丈夫的肩膀上。
她的目光在我們兩個人之間來回掃了幾個來回。
然后,她湊到她丈夫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她丈夫也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然后笑了起來。
我能感覺到,身旁的秦悅,身體也有一瞬間的緊繃。
但她始終挺直著背脊,目視前方,像一只不肯在人前泄露絲毫脆弱的白天鵝。
“周然。”
她忽然開口,打破了我們之間令人窒息的沉默。
“去幫我倒一杯溫水過來?!?/p>
她的聲音,把我從那種無形的審視中解救了出來。
“好的?!?/p>
我如蒙大赦,立刻站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開始扮演一個盡職盡責的“助理”。
為她倒水。
為她取報告單。
為她去繳費窗口排隊。
我試圖用這種肉體上的忙碌,來掩蓋自己內心的兵荒馬亂。
我看著秦悅的名字出現在叫號屏幕上。
我看著她走進一間又一間的診室。
我隔著門,聽著里面傳來醫生和她交談的聲音。
診室的門沒有關嚴。
我透過門縫,看到她躺在那張冰冷的檢查床上。
一名女醫生,正拿著一個探頭,在她隆起并不明顯的小腹上,緩緩地滑動著。
旁邊的四維彩超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模糊的、正在蜷縮著身體的輪廓。
那是一個生命的雛形。
醫生指著屏幕上那個模糊的影像,語氣輕快地對她講解著。
“寶寶發育得很好,你看,四肢都齊全了,這是他的小手,這是他的小腳丫。”
秦悅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著那個屏幕。
她的眼神里,流淌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近乎融化的溫柔和專注。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在會議室里殺伐決斷、讓所有下屬都敬畏三分的女老板。
她只是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普通的女人。
我的心,被那樣的眼神,莫名地,狠狠地揪了一下。
有一種復雜的情緒在我胸口蔓延。
有為她感到心疼,有被生命的神奇所震撼,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無法理清源頭的,巨大的失落。
檢查一項接著一項地進行。
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理所當然地,把我當成了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的父親。
“準爸爸,待會兒抽血的時候你可得扶著點,有些孕婦會暈針,情緒也容易波動。”
一位年長的護士長在我去取報告的時候,和藹地叮囑我。
“爸爸的基因真好啊,看這B超單上的鼻梁數據,將來肯定是個高鼻梁的帥小伙?!?/p>
做B超的醫生也笑著跟我開玩笑。
每一次,當“準爸爸”或者“孩子爸爸”這樣的稱呼落在我身上時,我都感覺像被電流擊中一樣。
我每一次,都想開口解釋。
“我不是……”
“你們誤會了……”
但所有的話,都在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被秦悅一個平靜的、制止的眼神,給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我只能用一種僵硬的、近乎扭曲的微笑,和含糊不清的點頭,來應對這一切。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推上舞臺的、拙劣的演員。
被迫參演一場自己毫不知情的、荒誕的戲劇。
而導演,就是我身邊的這個女人。
終于,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所有的檢查項目都接近了尾聲。
最后一項,是一份關于無創DNA檢測的風險告知。
一名看起來很年輕,臉上還帶著一點嬰兒肥的小護士,拿著一份文件和一支筆,快步向我們走來。
她臉上帶著職業性的、甜美的微笑。
她的目光掃過坐在椅子上的秦悅,然后,沒有絲毫停留,徑直將手里的單子和筆,遞到了我這個一直忙前忙后的男人面前。
“來,孩子爸爸。”
她的聲音清脆又響亮。
“這是無創的知情同意書,麻煩您在這簽個字?!?/p>
“孩子爸爸”。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
我的大腦,在那一秒鐘,徹底變成了一片空白。
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被一個無形的開關按下了靜音鍵。
我能感覺到那個小護士正微笑著在等我。
我能感覺到身旁的秦悅,呼吸似乎也停滯了一瞬。
我能感覺到遠處其他候診家屬投來的,習以為常的目光。
可我的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了。
我低著頭,看著面前那份白紙黑字的同意書。
上面的宋體字,開始在我眼前扭曲、旋轉、模糊。
我伸出手,想要去接那支筆。
我的手,卻在半空中,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發抖。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握住了那支輕飄飄的簽字筆。
汗水,從我的額角滲出,匯成一滴,順著我的臉頰,冰冷地滑落。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團滾燙的棉花死死地堵住了,又干又澀,灼燒得生疼。
我必須開口。
我必須解釋清楚。
我不是。
我不能簽這個字。
這個字一旦簽下去,性質就完全變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積攢了全身所有的勇氣和力氣,正要沖破喉嚨的桎梏。
“我……”
就在那個微弱的音節即將沖出口腔的前一秒。
一只冰涼的手,突然從旁邊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那只正在劇烈顫抖的手腕。
那只手的主人,秦悅,不知何時已經靠得極近。
她的手心很涼,指尖的溫度像冰塊一樣。
她的力道,卻異常堅定,像一把燒紅的鐵鉗,將我所有的掙扎和反抗,都牢牢地禁錮在了原地。
她湊到我的耳邊,溫熱的、帶著一絲獨特香氣氣息,拂過我的耳廓,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用一種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帶著絕對命令的語氣,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