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隱別院坐落在西郊山腳,白墻黑瓦,很是雅致。
馬車停在百步外,我已能看見門檐下掛著的正紅色紅綢。
在冬日的枯寂山林間,鮮艷得扎眼。
陳默在車外低聲稟報:
“殿下,賓客已到了十二人。”
“駙馬辰時便到了,現下正在廳中待客。”
我掀開車簾一角。
別院門口,兩個小廝正忙著迎客。
來往的賓客穿著體面,臉上都帶著笑,彼此拱手道賀。
好一派喜慶景象。
“柳氏呢?”
“在內院梳妝。穩婆和丫鬟都在里頭伺候。”
我放下車簾,閉上眼睛。
還有一刻鐘。
一刻鐘后,父皇的儀仗和大理寺卿的轎子會恰好路過。
而那時,這場好戲也該開場了。
袖中的那紙婚書,硬硬的,硌著手腕。
我想起昨日讓陳默去取證據時,他問我:
“殿下,若取不到婚書,您當如何?”
我說:“取不到,就造一份。”
他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偽造證據,非君子所為。
可沈知節寫那紙婚書時,可曾想過君子之道?
他既要欺我,我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只是沒想到,他連偽造都不必,真真切切地寫了,印了,給了承諾。
平妻。
好一個平妻。
本朝律例寫得清清楚楚:
尚公主者,位同郡王,享雙俸,賜府邸。
但有一條鐵律,不得納妾。
違者,以欺君論處。
沈知節是狀元出身,熟讀律法,他比誰都清楚這一條。
可他偏偏要犯。
為什么?
因為柳氏有孕了。
因為他想要兒子。
公主下嫁,所生子女隨皇姓,入皇室玉牒。
他沈知節的名字,永遠只是駙馬,不是父親。
所以他需要另一個女人,為他生一個姓沈的兒子。
所以他用我的錢,養他的外室,許她平妻之位,給她鳳冠霞帔。
真是……好算計。
“殿下,時辰到了。”
陳默的聲音將我從思緒中拉回。
我睜開眼。
遠處,一隊儀仗緩緩行來。
明黃傘蓋,龍旗招展,是天子鑾駕。
另一側,一頂青呢官轎,掛著大理寺的旗子。
父皇和大理寺卿,來了。
“開始吧。”
我提起那籃紙錢,推開車門。
十二個嗩吶手跟在我身后,沉默如鐵。
我們一步步走向那扇貼著大紅喜字的門。
守門的小廝看見我,先是愣住。
待看清我身上的九鳳宮裝,臉色唰地白了。
“公、公主殿下……”
“讓開。”
我的聲音很平靜,卻嚇得他腿一軟,跪倒在地。
門內,歡聲笑語隱約傳來。
我抬手,推開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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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的瞬間,院內的喧嘩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向門口。
我站在那兒,玄衣金鳳,手里提著一籃雪白的紙錢。
沈知節站在廳前,一身大紅喜服,胸前戴著紅花。
看見我的剎那,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后只剩慘白。
“昭……昭陽?”
他的聲音在抖。
我沒理他,目光掃過滿院賓客。
十七個人,我大多認得,都是沈知節這些年在官場上結交的朋友。
他們看著我,又看看沈知節,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震驚,再到惶恐。
有人已經認出我身上的宮裝,開始往后退。
“恭喜恭喜啊。”
我開口,聲音清亮,傳遍整個院子。
“沈知節,成婚這等喜事怎么偷偷摸摸的?”
我笑著,一步步往里走。
“若不是本宮今日得空,路過西郊,豈不是要錯過這場熱鬧?”
沈知節的嘴唇在抖:“昭陽,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么?”
我停在院中,抬頭看他。
“解釋你為何穿著喜服?解釋這滿院紅綢?還是。”
我從袖中抽出那紙婚書,展開。
“解釋這個?”
白紙黑字,紅印如血。
滿院死寂。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立書人沈知節,今聘柳氏為平妻,天地為證,誓不相負。”
我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沈知節,本宮倒是不知道,你何時休了本宮,另娶新婦了?”
“我沒有!”沈知節沖上前想搶婚書,卻被陳默一步擋開。
我將婚書舉高。
“那這是什么?”
“私寫婚書,私置別院,私納外室。沈知節,你當本朝律法是擺設嗎?”
他語無倫次,額上冒出冷汗:
“那是……那是逢場作戲!昭陽,你信我,我只是可憐她孤苦無依,所以……”
我打斷他:“所以許她平妻之位?”
“所以為她披紅掛彩?所以,讓她懷了你的孩子?”
最后一句,石破天驚。
滿院嘩然。
沈知節的臉徹底白了。
就在這時,內院的門開了。
一個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被丫鬟扶著走出來。
鳳冠霞帔,蓋頭未遮,露出一張清秀蒼白的臉。
她看見我,先是一愣,待看清我身上的宮裝,腿一軟,差點摔倒。
“這、這位是……”她聲音發顫。
沈知節急道:“憐兒,快進去!”
晚了。
我轉身,看向那女子。
“你就是柳憐兒?”
她怯生生點頭。
“知道你今日要嫁的是誰嗎?”
“是……是沈郎。”
我笑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沈郎,是本宮的駙馬?”
柳憐兒的眼睛一下子睜大,難以置信地看向沈知節。
沈知節避開她的目光。
“看來不知道。”
我輕聲說。
“那本宮告訴你,沈知節,尚昭陽長公主,享郡王俸,賜公主府。按律,尚公主者不得納妾。違者,以欺君論處。”
“欺君之罪,當斬。”
最后四個字,我說得很輕,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
柳憐兒的身子晃了晃,扶住門框才站穩。
她看著沈知節,眼淚涌出來:
“沈郎,她說的是真的?你……你已有妻室?還是……還是公主?”
沈知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滿院賓客,無人敢言。
只有風過樹梢,枯枝作響。
我轉身,看向院門方向。
天子儀仗已停在了門口。
時機正好。
我提起那籃紙錢,走到院中央。
“沈知節,你既要娶新婦,本宮這個舊人,總該送份賀禮。”
說罷,我抬手,將整籃紙錢往空中一拋。
白色的紙錢紛紛揚揚,像一場大雪,鋪天蓋地地落下。
落在紅綢上,落在喜字上,落在沈知節慘白的臉上。
“奏樂。”
十二個嗩吶手舉起銅管。
《哭皇天》的曲調驟然響起,悲愴凄厲,響徹云霄。
紅白交織,喜樂與喪樂齊鳴。
柳憐兒嚇得跌坐在地,鳳冠歪斜,嫁衣凌亂。
沈知節渾身發抖,指著我:“昭陽,你……你瘋了!”
我笑著看他:“瘋的是你。”
就在這時,院門被推開。
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身后跟著面如寒鐵的大理寺卿方正嚴。
滿院賓客,連同沈知節,全都僵在原地。
父皇負手站在那兒,目光掃過滿院紅綢,落在我身上,又移到沈知節那身刺眼的喜服上。
臉色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沈知節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看見那兩位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明白了。
今日這一切,不是偶遇,不是巧合。
是局。
是我為他精心布置的,通往死路的局。
他啞著嗓子,眼底最后一絲僥幸也熄滅了。
“昭陽……你要我死?”
我走到他面前,紙錢落在我們之間。
“我要你,”我輕聲說,“為你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話音落時,父皇和大理寺卿已走進院中。
滿院賓客,跪了一地。
只有我站著。
在漫天紙錢中,看著我的駙馬,我的夫君,我的枕邊人。
他眼中的世界,一寸寸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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