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傍晚六點，巖城市委大樓的燈漸次熄滅。
魏志勇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發酸的眼角。
窗外華燈初上，這座他治理了三年的城市正沉入溫柔的夜色。
秘書長丁石頭輕手輕腳走進來，低聲提醒今晚開發區有接待宴請。
“替我推了吧。”魏志勇站起身，從衣帽架上取下那件穿了五年的藏青色夾克，“就說我家里有事。”
丁石頭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頭。他知道書記的脾氣——退伍多年，依舊保持著在部隊時的作息與作風，厭惡不必要的應酬。
魏志勇獨自走出大樓。司機小陳已經將車開到門口，他卻擺擺手：“我走回去，你先下班。”
穿過兩條街，喧鬧的新城區便被拋在身后。
老城區的青石板路在路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沿街的店鋪傳出鍋鏟碰撞聲、電視新聞聲、孩童嬉笑聲。
魏志勇放慢腳步，深深吸了口氣。
這氣息里有生活的味道。
他想起二十年前剛退伍轉業時，老班長許仁德拍著他的肩膀說：“志勇啊，脫下軍裝，戰場可沒結束。老百姓的柴米油鹽，就是咱們的新陣地。”
那時他不完全懂。如今走在這條老街上，看著臨街窗戶里一家家圍坐吃飯的場景，忽然就明白了老班長話里的重量。
手機震動起來。是妻子葉秀君發來的信息：“到哪兒了？大哥他們已經到福滿樓了。”
福滿樓。魏志勇微微皺眉。
01
周五的巖城總比平日熱鬧些。
魏志勇穿過老城區時，特意繞到勝利巷口。
那里有個修鞋攤，攤主是老許——許仁德，他的老班長。
六十多歲的老兵，退伍后在街角支攤三十年，成了這一片的“活地圖”。
“喲，魏書記！”老許眼尖，放下手里的鞋墊就要站起來。
魏志勇連忙按住他：“老班長，說了多少次，叫我志勇就行。”
“那不成，規矩不能亂。”老許咧開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今兒怎么有空過來？”
“家庭聚餐，路過看看您。”魏志勇在小馬扎上坐下，很自然地接過老許手里的鞋，“這活傷眼睛，我幫您一會兒。”
老許也不推辭，點起一支廉價的香煙：“聚餐好啊，一家人就該常聚聚。在哪兒吃？”
“福滿樓。”
煙霧在空中頓了一頓。老許彈了彈煙灰，語氣隨意地問：“怎么選那兒？貴不說，聽說老板路子野得很。”
魏志勇縫線的動作沒有停：“大哥定的，說新開張，氣派。”
“氣派是氣派。”老許壓低聲音，“上個月，隔壁糧油店老王想轉讓鋪面，福滿樓老板鄭瑞祥派人來談，價錢壓得離譜。
老王不樂意，第二天店門就被潑了紅油漆。”
針尖刺進了魏志勇的指尖。他面不改色地繼續縫：“報警了么？”
“報了，派出所來了人，拍了照，做了筆錄，然后就沒下文了。”老許嘆了口氣，“老王后來還是把店轉了，搬去兒子那兒住了。這世道啊……”
魏志勇將縫好的鞋遞回去：“老班長，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忙，不給你添亂。”老許擺擺手，又像想起什么，“對了，你女兒薇薇是不是要畢業了？工作定了嗎？”
“還在考，想進司法系統。”提到女兒，魏志勇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跟她媽一樣，認準了的路，十頭牛都拉不回。”
又聊了幾句家常，天色徹底暗了。魏志勇起身告辭，走出十幾步回頭，看見老許在昏暗的燈光下佝僂著背繼續補鞋。
那身影讓他心里發緊。
02
福滿樓坐落在新老城區交界處，三層仿古建筑，飛檐翹角，門口掛著大紅燈籠。停車場已經滿了，寶馬、奔馳、奧迪閃著冷冽的光。
魏志勇到的時候，葉秀君正站在門口張望。她穿著素雅的米色針織衫，頭發在腦后挽成簡單的髻，看見丈夫走過來，眼里流露出安心的神色。
“大哥他們到了？”魏志勇自然地接過妻子手里的布袋——里面裝著自家腌的咸菜，說是要給堂哥嘗嘗。
“到了，在二樓包廂‘花開富貴’。”葉秀君輕聲說，“路上薇薇打電話，說學校有事，晚點到。”
兩人并肩走進酒樓。大堂金碧輝煌，水晶吊燈折射出刺眼的光，墻壁貼著仿鎏金的壁紙，服務員穿著旗袍，笑容標準得像量過角度。
領班迎上來，目光在魏志勇洗得發白的夾克上掃過，笑容淡了些：“請問有預定嗎？”
“花開富貴包廂，魏先生。”葉秀君溫聲回答。
領班的腰稍微彎了彎：“請跟我來。”
上樓時，迎面下來幾個醉醺醺的客人，大聲談論著某筆生意。魏志勇側身讓路，聽見其中一人說：“……鄭老板路子硬，以后咱們多來捧場……”
推開包廂門，喧鬧聲涌出來。
堂哥魏金正舉著酒杯說話，臉已經紅了三分。
堂嫂賈惠萍穿著一身嶄新的棗紅旗袍，金耳環金項鏈金手鐲，在燈光下晃人眼。
他們的兒子魏曉峰低頭玩手機，手指劃得飛快。
“志勇來了！”魏金放下酒杯，聲音洪亮，“就等你們了！秀君也來了，快坐快坐！”
賈惠萍起身招呼，目光卻落在葉秀君手里的布袋上：“哎喲，來吃飯還帶什么東西，這兒什么都有。”
“自家腌的咸菜，給你們嘗嘗。”葉秀君笑著遞過去。
賈惠萍接過，隨手放在角落的柜子上，那動作輕得幾乎算是放下就立刻縮回了手。
魏志勇不動聲色地落座。包廂很大，擺著能坐十五人的圓桌，他們五個人坐著顯得空落。墻上掛著大幅牡丹圖，題著“花開富貴”四個金字。
“薇薇呢？”魏金問。
“學校有事，晚點到。”魏志勇說，“咱們先點菜吧。”
服務員遞上菜單，燙金的封面上印著“福滿樓”三個大字。魏金接過來就要點，魏志勇卻伸手接過：“今天我來吧。”
03
菜單沉甸甸的，內頁是綢緞質地。
清蒸東星斑，888元。佛跳墻，1288元。澳洲龍蝦兩吃，1588元。數字一個比一個醒目，圖片一個比一個精致。
魏志勇的目光掠過那些山珍海味，翻到素菜頁。
“來個清炒時蔬。”他抬頭看服務員，“今天有什么時令菜？”
服務員愣了愣，顯然很少被客人直接問時令菜：“有……有菠菜、小白菜、菜心……”
“菜心吧，清炒，少油少鹽。”魏志勇繼續翻，“麻婆豆腐，微辣。地三鮮。涼拌黃瓜。再來個番茄蛋花湯。”
他一口氣點了六個菜，全是素菜。
包廂里安靜了幾秒。
賈惠萍的笑容僵在臉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旗袍的邊角。
魏曉峰從手機里抬起頭，撇了撇嘴，又低下頭去。
魏金的臉色變了變，干笑兩聲：“志勇，這……太簡單了吧？再加幾個硬菜？”
“咱們五個人，六個菜夠了。”魏志勇合上菜單，語氣平靜，“吃不完浪費。”
“可是……”賈惠萍忍不住開口，“這畢竟是福滿樓，第一次來，總得嘗嘗特色……”
葉秀君在桌下輕輕碰了碰丈夫的手。魏志勇轉頭看她，妻子微微搖頭，眼神里寫著“別讓大家難堪”。
魏志勇重新打開菜單，翻到中間一頁：“那就再加個……”
“加什么加！”魏金突然提高聲音，帶著酒意的豪爽，“今天我請客！服務員，來條東星斑，要一斤半左右的！再來個佛跳墻，小份的就行！烤鴨也來半只！”
“大哥……”魏志勇想制止。
“別跟我爭！”魏金擺擺手，“我知道你清廉，但家庭聚餐，偶爾一次怎么了？曉峰，你說是不是？”
魏曉峰頭也不抬：“爸說得對。”
菜單被魏金奪了過去。他又點了四五個大菜，這才心滿意足地交給服務員。賈惠萍的臉色緩和了些，重新掛上笑容。
魏志勇沒再說話，只是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卻有不該有的陳味。
04
菜陸續上桌。
東星斑蒸得恰到好處，淋著熱油和蒸魚豉油。佛跳墻的罐子一打開，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烤鴨片得薄如紙，配著蔥絲黃瓜和甜面醬。
魏金熱情地招呼：“吃啊，都吃！志勇，嘗嘗這個魚，聽說他們家的海鮮都是當天從海邊空運來的！”
魏志勇夾了一筷子清炒菜心，放進妻子碗里，自己才夾了一小塊魚。魚肉嫩滑，調味卻太重，蓋過了本身的鮮味。
“怎么樣？”魏金期待地問。
“不錯。”魏志勇簡短地說。
賈惠萍已經開始品嘗佛跳墻，邊吃邊贊嘆：“真鮮！這鮑魚、海參、花膠……料真足！怪不得貴有貴的道理！”
魏曉峰終于放下手機，夾了滿滿一碟烤鴨，吃得滿嘴油光。
葉秀君吃得很少，偶爾給丈夫夾點菜，多數時候只是安靜地坐著。魏志勇知道，妻子和他一樣，不習慣這種場合。
酒過三巡，魏金的話更多了。
“志勇啊，不是大哥說你。”他端著酒杯，臉更紅了，“你現在好歹是……那個什么，該有的排場還得有。
你看你這衣服，穿多少年了？還有秀君，也該買幾件像樣的首飾。”
賈惠萍附和：“就是，女人嘛，得對自己好點。我這條項鏈，上周剛買的，三萬八。”
葉秀君微笑：“我戴不慣這些，做家務不方便。”
“請保姆啊！”魏金大手一揮，“志勇的工資，請個保姆綽綽有余！”
魏志勇放下筷子：“我和秀君都習慣自己動手。”
氣氛有些尷尬。
這時，包廂門被推開了。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走進來，穿著絲綢唐裝，手里轉著兩個文玩核桃，滿面紅光。
“各位貴客，我是本店老板鄭瑞祥。”他聲音洪亮，目光在桌上掃了一圈，尤其在那些大菜上停留片刻，“菜品還滿意嗎？”
魏金連忙起身：“滿意滿意！鄭老板的店，名不虛傳！”
鄭瑞祥笑容更深，目光落到魏志勇面前——那里只有半碗米飯，幾根菜心，一塊豆腐。
“這位先生……”鄭瑞祥走近兩步，“菜不合胃口？”
“很好。”魏志勇平靜地說。
鄭瑞祥又看了看桌上其他素菜，笑容淡了些：“咱們福滿樓以海鮮和特色菜聞名，幾位下次可以多嘗嘗。比如我們的招牌澳洲龍蝦……”
“我們點的已經夠了。”魏志勇打斷他。
鄭瑞祥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上下打量魏志勇，從那件舊夾克，到手腕上沒有手表，再到腳上那雙普通的皮鞋。
“先生是做哪一行的？”鄭瑞祥忽然問。
“公務員。”
“哦——”鄭瑞祥拖長了聲音，眼里閃過一絲了然，“公務員好啊，穩定。不過……”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明顯的輕蔑：“公務員的工資，來這兒吃一次，得攢幾個月吧？點這么一桌素菜，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福滿樓只能做青菜豆腐呢。”
包廂里空氣凝固了。
魏金猛地站起來：“鄭老板，你這話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鄭瑞祥轉著核桃，嗤笑一聲，“沒錢就別充面子，點幾個素菜占著大包廂，真是一桌窮鬼，跑來我這裝什么清高！”
05
“你再說一遍！”魏金漲紅了臉，拳頭握緊。
賈惠萍嚇得拉住丈夫的胳膊。魏曉峰也站了起來，年輕氣盛地瞪著鄭瑞祥。葉秀君臉色發白，擔憂地看著丈夫。
只有魏志勇還坐著。
他慢慢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每一個動作都平穩得可怕。然后他抬起頭，看向鄭瑞祥。
那雙眼睛平靜無波，卻讓鄭瑞祥心里莫名一顫。
“鄭老板。”魏志勇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包廂里回蕩，“開門做生意，來者都是客。這話，你師父沒教過你？”
鄭瑞祥愣住，隨即惱羞成怒：“你算哪門子客？點幾個破素菜，還好意思教訓我？我告訴你們，這包廂最低消費三千八，你們點的這些，連零頭都不夠！”
魏金氣得渾身發抖：“我們點了東星斑！佛跳墻！”
“那是后來加的！”鄭瑞祥冷笑，“一開始不就想吃青菜豆腐嗎？沒錢就別學人來高檔酒樓！”
魏志勇站起身。
他一米八三的個子，雖然年過五十，但常年保持鍛煉，肩背挺直，站起來時自帶一股迫人的氣勢。鄭瑞祥下意識后退半步。
但魏志勇沒有動手，甚至沒有提高聲音。他只是看著鄭瑞祥，看了足足十秒鐘。
那十秒鐘里，鄭瑞祥忽然覺得后背發涼。
眼前這個穿著舊夾克的男人，眼神里有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不是憤怒，不是羞辱，而是一種……審視。
就像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牲口。
“大哥，坐下。”魏志勇終于開口，是對魏金說的。
魏金還想說什么，但看著堂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魏志勇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數出四十張百元鈔票，放在轉盤上，輕輕轉到鄭瑞祥面前。
“四千，不用找了。”
鄭瑞祥看著那沓錢，臉色變幻不定。他想要硬氣地甩回去，但四千塊實實在在，而且眼前這個男人平靜得反常。
最終，他抓起錢，哼了一聲：“算你們識相！”
轉身要走時，他又回頭補了一句：“吃完趕緊走，后面還有客人等著用包廂！”
門被重重關上。
包廂里死一般的寂靜。桌上的佳肴還在冒著熱氣，卻沒人再動筷子。
賈惠萍小聲啜泣起來：“這叫什么事啊……丟死人了……”
魏曉峰狠狠捶了下桌子：“爸，咱們報警！”
“報什么警！”魏金吼道，眼睛通紅，“還嫌不夠丟人嗎？”
葉秀君輕輕握住丈夫的手。那只手很穩，很暖。
魏志勇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然后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氣。”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夜風涌進來，吹散了包廂里沉悶的空氣。樓下停車場依舊車來車往，福滿樓的燈籠在風里搖晃。
魏志勇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翻到一個號碼，撥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