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我以為那是我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
兒媳生下雙胞胎孫子，我當場獎勵她五十萬現金，收獲了所有人的羨慕和恭維。
我做夢也想不到，這場天降的大喜，竟是一場驚天騙局的序幕。
就在我們歡天喜地準備出院時，婦產科主任卻把我單獨叫進了辦公室，神色凝重地關上了門。
“周先生，有件事我必須告訴您。”他聲音壓得極低，“您兒媳生的其實是三胞胎，還有一個最健康的，出生半小時后就被她妹妹抱走了?！?/strong>
我如遭雷擊，怒火中燒地前去討要孫子，可更讓我崩潰的是，這個秘密背后，還藏著另一個足以摧毀我們整個家庭的、更加不堪的真相。
產房外的走廊，燈光白得像一層冰霜，將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又黑又長，牢牢釘在光潔的地板上。
我叫老周，在這條不過三十米長的走廊上，已經來回踱了將近六個小時。
腳下那雙昂貴的定制皮鞋，鞋底幾乎都要被這焦慮的步伐磨穿了。
可我心里的那團火，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燒越旺，炙烤著我的每一根神經。
我的兒子周浩，就坐在走廊盡頭的塑料長椅上。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佝僂著背，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機屏幕。
屏幕的光慘白地映在他的臉上，讓他看起來比走廊的墻壁還要沒有血色。
他每隔幾分鐘，就會猛地抬起頭，用一種混合著期盼和恐懼的眼神，望向那扇緊閉的產房大門。
在確認大門沒有任何動靜后，他又會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絕望地低下頭去。
空氣里，濃烈的消毒水味道無孔不入，霸道地鉆進鼻腔，混雜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焦灼氣息。
墻壁上懸掛的電子時鐘，紅色的秒針每一次無聲的跳動，都像一根無形的針，不偏不倚地扎在我的心尖上。
等待，是一種漫長而殘酷的凌遲。
突然，“吱呀”一聲輕響，那扇承載了我們所有希望和恐懼的產房大門，終于推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
一個戴著藍色無菌口罩的護士，從門縫里探出了半個身子，臉上帶著一絲職業性的疲憊。
我和周浩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電流同時擊中，在那一瞬間，不約而同地從原地彈了起來。
我們像兩頭發瘋的公牛，朝著那個小小的門縫猛沖過去。
“護士，護士！我愛人怎么樣了？孩子呢？”周浩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劇烈地顫抖，甚至有些變了調。
護士被我們這陣仗嚇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她伸手摘下了臉上的口罩，露出了一個標準而溫暖的微笑。
“恭喜你們！”
她的聲音清脆，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響亮。
“母子平安，是個大胖小子……不對，是兩個大胖小子！雙胞胎！”
一句話，像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在我混沌的腦子里轟然炸開。
雙胞胎。
兩個。
都是孫子。
我感覺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腳底心直沖天靈蓋，整個世界都在我眼前旋轉起來，輕飄飄的，像是瞬間失重，踩在了軟綿綿的云端上。
我一把抓住身邊兒子的肩膀，用盡全身的力氣劇烈地搖晃著他，嘴里翻來覆去，只會含糊不清地重復著兩個字。
“好……好??！”
周浩也徹底愣住了，他像個木偶一樣，呆呆地看著護士，又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看看我，那雙通紅的眼眶里，瞬間蓄滿了淚水。
走廊里其他零星等待的家屬們，紛紛向我們投來羨慕和驚奇的目光，一些相熟的鄰床家屬已經開始小聲地道賀和議論，贊嘆著我們周家的好福氣。
我感覺自己這大半輩子在生意場上的摸爬滾滾，所有受過的苦，所有熬過的夜，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最豐厚、最圓滿的回報。
我們周家，有后了。
而且香火旺盛，一來就是兩個。
在經過一段漫長的清理和觀察后，我們終于被允許進入病房。
我特意為兒媳訂的是這家私立醫院最高級的貴賓套房，這里沒有公立醫院的擁擠和嘈雜，寬敞的房間里，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顯得格外溫暖和寧靜。
我的兒媳錢莉，正虛弱地躺在可以自動調節角度的病床上。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額前的頭發被汗水徹底浸濕，一縷一縷地貼在臉頰上，但那雙疲憊的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種初為人母的、無比溫柔的光芒。
她的妹妹錢靜，正體貼地坐在床邊，手里端著一杯溫度剛好的蜂蜜水，將一根吸管小心翼翼地湊到錢莉的嘴邊。
而在病床不遠處，兩個特制的恒溫嬰兒保溫箱并排放在一起。
那兩個剛剛降臨到這個世界的小生命，就安靜地躺在里面，皮膚紅通通的，上面還帶著一層薄薄的胎脂，像兩只剛出生的小老鼠，閉著眼睛，睡得正香。
我的心，在看到他們的一瞬間，就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徹底填滿了。
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柔軟和溫情，像溫暖的潮水，將我整個人緊緊包裹。
我放輕了腳步，緩緩走到病床前，看著這個為我們周家立下天大功勞的兒媳。
“小莉，你辛苦了。”
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哽咽，這個在商場上叱咤風云從不示弱的男人，此刻眼眶也有些發熱。
錢莉看到我，虛弱地扯動嘴角，擠出一個微笑。
“爸，不辛苦?！?/p>
她轉過頭，深情地看了一眼保溫箱的方向。
“看到他們，我覺得之前受的所有罪，都值了?！?/p>
周浩快步走過去，緊緊握住了妻子的手，他的眼神里滿是心疼、愛意和感激。
一直在一旁忙前忙后的錢靜，也連忙站起身來，笑著對我說。
“是啊，周叔叔，我姐這次可真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醫生都說，能順產下兩個這么健康的孩子，簡直是個奇跡，夸我姐了不起呢！”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心中對這個懂事又堅強的兒媳，感激和滿意又加深了一層。
我老周不是個吝嗇的人，尤其是在這種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上，排場和表示，都必須做到位。
我當著病房里所有人的面，包括剛剛趕來的親家母，從口袋里掏出了我的手機。
“小莉，你這次為我們周家添了兩個金孫，是咱們家最大的功臣。”
我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打開了手機銀行的轉賬界面，鄭重其事地將手機屏幕朝向她。
“這五十萬，是爺爺給兩個大孫子的見面禮，也是專門給你的獎勵。”
我頓了頓，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補充道。
“你拿去隨便花，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存起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用最好的東西，好好地把身子補回來。”
整個病房，在我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瞬間安靜了下來。
周浩和錢莉都驚呆了。
親家母張大了嘴巴，半天沒合上。
錢靜手里的水杯都忘了放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手機屏幕。
“爸……這……這實在太多了，我不能要?！卞X莉第一個反應過來，她掙扎著想要坐起身，連忙開口推辭。
“不多?！蔽业膽B度異常堅決，“你為我們周家開枝散葉，這是你應得的?！?/p>
我根本沒有給她繼續拒絕的機會，飛快地在手機上輸入了她的賬號，填上金額，然后是轉賬密碼，最后，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注視下，重重地點下了“確認”鍵。
手機屏幕上立刻跳出了“轉賬成功”的綠色提示。
錢莉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受控制地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下來。
“謝謝爸……謝謝爸……”她哽咽著，除了道謝，再說不出別的話。
周浩也激動地走過來，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爸，謝謝您為我們做的一切。”
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心里感到無比的舒暢和滿足。
錢能買來什么？
在這一刻，錢買來了家庭的和睦，買來了兒媳感動的淚水，也買來了我作為這個家一家之主的絕對尊嚴和體面。
錢靜更是滿臉堆笑地湊了過來，嘴巴像抹了蜜一樣甜。
“周叔叔，您可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方、最疼兒媳的公公了！我姐能嫁到你們家，真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病房里，一家人其樂融融，那種巨大的幸福感，濃得幾乎化不開，讓所有人都覺得有些不真實。
我轉過身，再一次將目光投向保溫箱里的那兩個小生命，仿佛已經看到了許多年后，他們健康長大，圍繞在我的膝邊，用稚嫩的童音，一聲又一聲地喊著“爺爺”。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接下來的幾天，我徹底放下了公司的所有事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迎接孫子的準備工作中，成了醫院里最忙碌也最高調的人。
我婉言謝絕了親家母要從老家過來幫忙照顧月子的提議。
我直接通過助理，預定了本市最負盛名的一家頂級月子中心，一個月的套餐費用，就足以抵得上一個普通白領將近兩年的工資。
緊接著，我又通過生意上的朋友介紹，用市場價雙倍的薪水，從一家專業的母嬰護理機構挖來了兩個口碑最好、經驗最豐富的金牌月嫂。
我明確指示，一個專門負責照顧兒媳錢莉的產后恢復和飲食，另一個則全天候負責兩個孫子的日常起居。
至于嬰兒用品，我更是毫不含糊，只買最貴最好的進口品牌。
從德國的奶粉到日本的紙尿褲，從意大利手工制作的嬰兒床到瑞士產的純棉衣物，各種各樣的高檔用品，幾乎堆滿了半個寬敞的病房。
我的慷慨和無微不至的細致，讓錢莉的娘家人在羨慕之余，更是贊不絕口，也讓兒子周浩在我面前表現得愈發敬重和依賴。
我對此安之若素，覺得這一切都理所應當。
我的孫子，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必須享受到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待遇。
這幾天里，我注意到一個細節。
兒媳的妹妹錢靜，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醫院。
她表現得比所有人都更加殷勤，端茶倒水，削水果，跑腿買東西，什么都搶著干。
尤其是在對待兩個孩子的時候，她的熱情甚至讓我覺得有些過了頭。
她總是喜歡趴在保溫箱前，一看就是半天，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真可愛”“真像我姐”。
而且，我隱約感覺，她的目光，似乎更多地停留在了靠右邊那個稍微強壯一點的嬰兒身上。
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她趁著月嫂去打水的間隙，偷偷伸出手，隔著保溫箱的玻璃，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個位置。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渴望和癡迷。
當時我只覺得她可能是愛屋及烏，太喜歡自己的外甥了，并沒有往深處去想。
轉眼，就到了辦理出院手續的日子。
我一早就興沖沖地來到了醫院，準備親自處理所有繁瑣的交接事宜。
月子中心派來的豪華商務專車，已經安靜地停在了醫院的貴賓通道口。
我拿著賬單，去到一樓的護士站結算住院期間的所有費用。
那張長長的賬單上，每一項費用都價格不菲，但我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直接刷卡付了全款。
就在我簽完最后一個字，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一個身穿白大褂、看起來職位頗高的中年醫生叫住了我。
他胸前的銘牌上清晰地寫著：婦產科主任，劉清源。
“周先生，您好。”他的表情很客氣，但眼神里卻帶著一絲探究。
“劉醫生，您好，這幾天真是多謝你們的專業照顧?！蔽彝Ｏ履_步，微笑著向他回應。
他輕輕點了點頭，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但他抬眼看到我身后正走過來的周浩和錢靜，又立刻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沒什么，就是想最后再叮囑一下，產婦回去之后，一定要注意多休息，情緒不能有太大波動，要多觀察身體狀況。”他最終只是說了一些官方式的客套話。
“好的好的，我們都安排好了，請了最好的月嫂，您盡管放心?！蔽耶敃r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劉醫生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復雜，像是有千言萬語，但最終只是化作一個微不可查的點頭，隨后便轉身走進了旁邊的辦公室。
我以為他只是出于醫生的責任心，例行公事地多叮囑幾句，便迅速把這個小插曲拋在了腦后。
樓上病房里，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妥當。
兩個金牌月嫂一人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
周浩則體貼地攙扶著已經能下地行走的錢莉，一家人浩浩蕩蕩地走向電梯口。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喜悅和憧憬。
我們走進了電呈，我按下了關門鍵。
就在兩扇金屬門即將合上的那一瞬間，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突然從門縫里伸了進來，用力地擋住了即將閉合的電梯門。
電梯門感應到阻礙，又緩緩地向兩側打開。
門口站著的，是劉醫生。
他像是剛剛一路跑過來的，呼吸有些急促，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臉色也因為奔跑而有些漲紅。
“周先生，非常抱歉，能不能……能不能耽誤您五分鐘時間？”
他的語氣異常嚴肅，和他剛才在護士站那種客套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單獨和您談一談?！?/p>
他特意加重了“非常重要”和“單獨”這兩個詞。
電梯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浩和錢莉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爸，出什么事了？”周浩不安地開口問道。
我心里也泛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強作鎮定地對他們說。
“你們先下去，到車上等我，別讓孩子吹著風?！?/p>
“我跟劉醫生說幾句話就來。”
我走出電梯，看著電梯門在面前緩緩合上。
我跟著劉醫生，重新走回那條熟悉的、泛著白光的走廊，最后進入了他那間整潔但堆滿了醫學文獻和病歷檔案的辦公室。
他反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門鎖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那聲音不大，卻仿佛將門內和門外，徹底隔絕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聽得見中央空調出風口傳來的微弱聲響。
劉醫生沒有請我坐下，也沒有任何客套的寒暄。
他徑直走到辦公桌后，從一摞厚厚的文件中，抽出了一張被折疊起來的復印件，然后走過來，遞到我的面前。
他的表情，凝重得像一塊冰冷的鐵。
“周先生，接下來的話，可能會非常冒昧，甚至超出了我作為一名醫生的職責范圍。”
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組織語言。
“但是我反復思考了很久，作為一名醫生，基于最基本的職業道德和對每一個生命的尊重，我認為，您擁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我的心，隨著他的話，猛地向下一沉。
那股不祥的預感，瞬間變得無比強烈。
我伸出手，接過了那張薄薄的紙。
展開一看，那是一份新生兒出生記錄的官方復印件。
劉醫生的手指，隔空指著記錄單上“胎兒數量”那一欄，然后，他用一種幾乎是耳語的、被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說道。
“周先生，您兒媳錢莉女士，她這一次懷孕，B超顯示的雖然一直是雙胎，但實際上……是三胞胎?！?/p>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立刻變成了一片空白。
三胞胎？
這怎么可能？從懷孕開始，大大小小做了十幾次產檢，每一份報告上都清清楚楚地寫著“雙胎”。
劉醫生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他立刻繼續解釋道。
“有一個孩子的位置非常特殊，孕期一直被前置的胎盤和另外兩個胎兒擋住了，所以常規的B超檢查很難發現他的存在。直到生產前最后一次，我們動用了最高精度的心臟彩超進行全面檢查時，才意外地確認了是三胞胎。當時，我們就立刻將這個情況，明確告知了產婦本人。”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劉醫生的手指，又移動到了文件的另一處，那里記錄著三個新生兒的詳細信息。
“生產當天，手術非常順利，三個孩子都平安出生。按照出生的先后順序，體重分別是兩點四公斤，兩點五公斤，以及……兩點八公斤?！?/p>
“三個孩子出生后的阿氏評分，全都是滿分，各項生理指標都非常健康?！?/p>
他的手指，最終停留在了這份出生記錄后面附加的一份協議的標題上。
那標題，像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刺穿了我的瞳孔。
《新生兒自愿贈與協議書》。
“但是在孩子出生后不到半個小時，在您和您的兒子都還在產房外等候的時候，錢莉女士就在她請來的律師的見證下，簽署了這份具備完全法律效力的協議?！?/p>
“她將那個最健康、體重最重，也就是那個兩點八公斤的男嬰，自愿、無償地贈與給了她的親生妹妹，錢靜?！?/p>
“整個過程，除了她們姐妹倆和她們聘請的律師，您的兒子周浩先生，以及您這邊的所有家屬，都不在場，也都不知情?！?/p>
劉醫生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鋒利匕首，一刀一刀，精準而殘忍地捅進我的心臟。
我最健康的那個孫子。
那個最強壯的，周家的長孫。
竟然被自己的親生母親，像一件物品一樣，偷偷地送人了。
送給了那個這幾天一直在我面前忙前忙后，滿臉堆笑，一口一個“周叔叔”叫得無比親熱的錢靜。
我眼前一陣陣發黑，天旋地轉，幾乎要站立不穩，只能伸出手，扶住了旁邊冰冷的檔案柜。
那剛剛轉賬過去的五十萬巨款。
那精心安排的頂級月子中心。
那兩個薪水高昂的金牌月嫂。
那堆積如山的進口嬰兒用品……
所有我引以為傲的慷慨和付出，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荒誕的諷刺。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耍得團團轉的、徹頭徹尾的傻子。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攥著手里那張輕飄飄的紙，指甲因為過度用力，深深地嵌進了掌心的肉里，傳來一陣陣刺痛。
“謝謝你，劉醫生?！?/p>
我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這句話。
“周先生，這是我應該做的。從現在開始，這就是你們的家事了，我們醫院方面，不便再做任何介入。”
劉醫生說完，便不再言語，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
我沒有再看他。
我慢慢地直起身子，轉身，拉開辦公室沉重的門，邁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走廊里，燈光依舊慘白得沒有一絲溫度，但此刻，在我眼中，卻顯得無比陰森，像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
我面無表情地回到了地下停車場，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
我的臉上，此刻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寂。
后座的周浩和錢莉看到我回來，都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爸，劉醫生到底找您說什么了？是不是寶寶們的身體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錢莉依舊用那種溫柔關切的語氣問道。
她的聲音，在幾分鐘前，在我聽來還如同天籟。
但現在，卻像最尖銳的諷刺，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虛偽和算計。
我沒有看她，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沉默地發動了汽車。
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
車子平穩地駛出了醫院的停車場，緩緩匯入了城市傍晚擁擠的車流之中。
車廂里，安靜得可怕，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前排的后視鏡里，我能看到兩個月嫂各自抱著一個孩子，連大氣都不敢出。
周浩和錢莉似乎也終于察覺到了氣氛的極度詭異，他們交換了幾個不安的眼神，幾次想開口說話，但一看到我那張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的臉，又都明智地把話咽了回去。
一路無話。
那段回家的路，我開了二十幾年，從未覺得像今天這樣漫長和煎熬。
終于，車子在暮色中緩緩停進了自家別墅的車庫。
我熄了火，拔下車鑰匙，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月嫂，你們帶孩子先進去?！蔽业穆曇舨粠б唤z一毫的感情，冰冷得像車庫里的水泥地。
“去二樓最里面的那個房間，把孩子先安頓好，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出來?！?/p>
“好的，周先生。”兩個月嫂如蒙大赦，抱著孩子，幾乎是逃也似的匆匆下了車。
我看著周浩小心翼翼地扶著錢莉下了車。
與此同時，錢靜也從她自己開來的另一輛車上下來，手里還幫著拿了一些嬰兒用品，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習慣性的、討好的笑容。
他們三個人臉上的表情，還帶著一絲搬入新家的喜悅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我一言不發，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用鑰匙打開了客廳厚重的實木大門。
我走進客廳，等他們三個人都跟進來之后，我反手將大門“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
我甚至還把門上的安全栓給拉上了。
巨大的關門聲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像一聲驚雷，讓那三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爸，您……您這是怎么了？”周浩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充滿了困惑和不安。
我沒有理會他的問題。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客廳中央那張光潔如鏡的紅木茶幾前。
然后，我將那張從醫院里帶回來的，已經被我手心的汗浸濕、攥得有些發皺的復印件，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
那張薄薄的紙，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了一段距離，最終精準地停在了錢莉的面前。
“錢莉?！?/p>
我緩緩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一樣。
“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我抬起眼，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的眼神直視著她。
“我的另一個孫子呢？”
錢莉的臉色，在那一瞬間，“唰”的一下，變得比墻壁還要慘白，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
她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像是隨時都要栽倒在地，幸好被身旁的周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周浩則完全是一臉茫然，他下意識地拿起那張紙，低下頭快速地瀏覽著上面的內容。
他的表情，在短短幾秒鐘內，經歷了從困惑，到震驚，再到全然的難以置信。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妻子，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問號。
“小莉……這上面說的是什么？三胞胎？《自愿贈與協議》？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站在一旁的錢靜，也徹底慌了神，她的眼神開始四處躲閃，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根本不敢和我的目光對視。
事已至此，所有的偽裝和謊言，都再也無法維系。
錢莉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被徹底擊潰了。
她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積攢了許久的恐懼和委屈，瞬間化作決堤的洪水。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她臉上瘋狂地滾落下來。
“爸！周浩！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斷斷續續地開始了她的“解釋”。
原來，她的親妹妹錢靜，結婚五年，想盡了各種辦法，肚子卻一直沒有任何動靜。
她丈夫家里是三代單傳，思想極為傳統，她的婆婆早就已經放下了狠話，如果今年再不能讓她抱上孫子，就必須讓她兒子和錢靜離婚。
錢靜的婚姻，已經走到了萬丈懸崖的邊上，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當錢莉在孕晚期，從醫生口中意外得知自己懷的其實是三胞胎時，她既震驚又慌亂。
而錢靜在得知這個消息后，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跪下來，聲淚俱下地哀求自己的姐姐，求她“勻”一個孩子給自己，救救她的婚姻，救救她下半輩子的命。
錢莉說，她看著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的妹妹那么痛苦、那么絕望，一時心軟，就……就答應了。
而且她也覺得，以自己和周浩的經濟能力，同時撫養三個孩子，壓力實在是太大了，送走一個，對大家來說，或許都是一種解脫。
于是，她們姐妹倆一合計，決定瞞著所有人，上演了這出偷天換日的大戲。
她們偷偷找好了律師，擬定并簽署了所有必要的法律文件，計劃在生產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將其中一個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抱走。
為了不讓周浩和我提前起疑，她們甚至還買通了后期做B超的一名醫生，讓他幫忙篡改了檢查報告，一直用“雙胞胎”的說法來麻痹我們。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只是想幫幫我妹妹……她太可憐了……”錢莉跪在地上，反復重復著這些蒼白無力的辯解。
周浩聽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整個人都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
他不是氣那個被送走的孩子，他是氣自己的妻子，竟然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卻將他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從頭到尾都蒙在鼓里。
“這么大的事情！你為什么不跟我商量？為什么不告訴我？”他沖著跪在地上的錢莉怒聲嘶吼。
“我是孩子的爸爸！我難道連最基本的知情權都沒有嗎？”
我心中的怒火，此刻已經燃燒到了頂點，幾乎要將我整個人吞噬。
這根本不是什么一時心亂，這是處心積慮的合謀欺詐！這是明目張膽的偷竊！
她們偷走的，是我周家的血脈！是我期盼了半輩子的孫子！
我不想再聽她們任何一句狡辯和解釋。
我現在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立刻、馬上，把我的孫子要回來。
“別哭了。”我冷冷地開口，打斷了錢莉那令人心煩的哭聲。
“現在，立刻，馬上，帶我去找你妹妹?！?/p>
我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把我的孫子，給我原封不動地抱回來！”
錢莉被我的氣勢嚇得不敢再哭，只是跪在地上，不住地發抖。
錢靜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像一張揉皺了的白紙。
周浩也被我的怒火徹底震懾住了，他不再質問，而是走過去，一把將還跪在地上的妻子從地上粗暴地拉了起來。
“走！現在就去！”
就這樣，一行人，懷著截然不同的心情，在一種詭異到極點的氣氛中，重新上了車。
我開著車，在錢莉斷斷續續、帶著哭腔的指引下，朝著錢靜家的方向，一路疾馳而去。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老舊小區，樓房的外墻已經斑駁，和我家所在的那個綠樹成蔭、守衛森嚴的別墅區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車子在單元樓下停穩，我們幾個人幾乎是沖上了樓。
我一腳踹在錢靜家那扇看起來就不太結實的防盜門上，發出了“砰”的一聲巨大聲響。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從里面被打開。
開門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他個子不高，身材偏瘦，戴著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但眼神里卻透著一股精明。
他應該就是錢靜的丈夫，李凱。
看到我們這副氣勢洶洶、興師問罪的架勢，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意外或者慌張。
他甚至還異常鎮定地將身體側過，對著我們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叔叔，周浩，你們來了?！?/p>
他的這份超乎尋常的冷靜，讓我心里的那股不安感，變得更加強烈。
我們幾個人走進屋子，客廳很小，家具也很陳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奶味。
錢靜正抱著一個裹在襁褓中的嬰兒，臉色蒼白地坐在沙發上。
看到我們進來，她下意識地向丈夫的身后躲了躲，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那個嬰兒，毫無疑問，就是我那個被他們合伙偷走的孫子。
我懶得跟他們講任何道理，也不想聽任何廢話，我開門見山，直接下達了最后通牒。
“把孩子還給我！”我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容抗拒的威嚴。
“不然，我們就法庭上見！”
周浩也指著躲在丈夫身后的錢靜，情緒激動地吼道：“姐！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你瘋了嗎！快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錢莉則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著頭站在角落里，一句話也不敢說。
面對我們排山倒海般的怒火，那個叫李凱的男人，卻出人意料地冷笑了一聲。
他非但沒有表現出半分的害怕或者退縮，反而慢條斯理地走到了客廳的電視柜旁。
他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了另一份用牛皮紙袋裝著的文件。
他將那份文件，輕輕地放在了我們面前那張小小的茶幾上，然后用手指，將它推到了我的面前。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慢悠悠地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精心計算好威力的炸彈，在這一間小小的、壓抑的客廳里，轟然引爆。
“叔叔，您先別激動。孩子，你們隨時都可以要回去，我們絕對不會阻攔。”
“不過，在你們把孩子要回去之前，您最好還是先看一看這個?！?/strong>
整個客廳，在那一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巨大的玻璃。
我低下頭，目光呆滯地看著茶幾上那份被推到我面前的鑒定報告。
我甚至不需要打開它，封面上那一行加粗打印的黑體字結論，已經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狠狠地燙在了我的眼睛里。
這短短的一行字，像一把無情的重錘，將我剛剛燃起的滔天怒火，瞬間砸得粉碎，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燼。
“經鑒定，送檢樣本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