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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年知青回京,40年后重返北大荒,干部:這的企業家跟您有幾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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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1976年的風刮在北京的站臺上,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割著人的臉。

      那一年,上山下鄉的口號喊得震天響,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像是要把整個北京城的年輕人都送到廣闊天地里去。

      顧一良那年十八歲,人長得瘦,脖子從領口伸出來,像一根細弱的豆芽。

      他是家里獨子,本來按政策可以留在城里。

      但他爸單位為了完成指標,不知怎么就把他的名字報了上去。

      他媽哭了好幾天,眼睛腫得像桃子。

      他爸則一遍遍地跟他說:“這是政治任務,不去不行。但放心,這只是暫時的。”

      站臺上,他媽的手像一把鐵鉗,死死焊在他的胳膊上。

      那力道像是要把他這十八年吃下去的飯,全都摁回自己肚子里去。

      他媽的眼淚從出門前就開始掉,掉到站臺上,已經哭不出聲,只有一聳一聳的肩膀,像臺老舊的風箱,抽一下,漏一陣氣。

      他爸站在旁邊,背著手,眉頭擰成個疙瘩,眼睛盯著冰冷的鐵軌,嘴里又重復起那句話:

      “到了那邊,先忍著,爸一定想辦法。”

      那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風吹跑了,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顧一良聽著,木然地點了點頭。

      風灌進他的耳朵,他聽不清自己點頭時骨頭發出的響聲,也聽不清廣播里高亢激昂的革命歌曲。

      他的身體和腦子,好像都被這離別的場面凍住了。

      汽笛像一聲尖叫,劃破了站臺上的嘈雜。

      他爸猛地回過神,從懷里掏出一枚用紅繩穿著的玉佩,一把塞進他冰冷的領口。

      那玉佩貼著皮膚,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這是家里傳下來的,戴著,保平安。”他爸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然后,他就被戴著紅袖章的人流推上了那趟綠皮火車。車廂里擠滿了和他一樣年輕的臉,有的興奮,有的迷茫,有的在偷偷抹眼淚。

      火車開動時,他扒著窗戶往外看,看見他媽的身體軟了下去,被他爸一把架住。

      他就這么看著,直到站臺變成一個小點,直到站臺上所有的人都變成模糊的黑影,直到什么都看不見。

      火車咣當咣當響了一天一夜,把他從熟悉的北京城,運到了一個地圖上都找不到點的地方——北大荒。

      車門一開,一股混合著土腥和寒氣的風跟瘋了一樣灌進來。顧一良看見了天和地,灰蒙蒙的天,黑漆漆的地,中間什么都沒有,只有風在打轉。

      他覺得自己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沒有蓋的黑棺材里。

      農場的生活是從抬石頭開始的。那些石頭又冷又硬,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骨頭,帶著一股子不服軟的勁兒。

      顧一良兩只手抬一塊,走不了幾步路,胳膊就抖得像篩糠,腳下的爛泥地還總想把他的鞋子吞下去。

      帶隊的隊長是個嗓門像破鑼一樣的男人,姓趙。他叉著腰,吐了口唾沫,對著顧一良喊:“北京來的,你那是繡花呢還是抬石頭呢!沒吃飯啊!”

      周圍的人都笑,那些笑聲在空曠的地里傳得很遠,像一群烏鴉在叫。

      顧一良把頭埋得很低,臉漲得通紅,紅得發紫。他想起了他爸的話,“先忍著”。

      于是他把牙咬得咯咯響,用盡全身的力氣把石頭往前搬。汗水從額頭流下來,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晚上回到知青點,就是一排用土坯搭起來的房子,屋子里幾十個人擠在一個大通鋪上,空氣里混著汗味、腳臭味和嗆人的煤油燈的味道。

      他脫下衣服,肩膀上是兩道紫紅的血印子,像是被烙鐵燙過。

      他躺在硬邦邦的鋪上,聽著周圍高高低低的呼嚕聲,眼睛睜著,看了一夜的黑。

      他想家,想他媽做的炸醬面,想他爸書房里的墨水味,想得心口一陣陣發緊,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他開始寫信,把所有的苦都寫在信里。信紙是知青點發的,又黃又糙,他的鋼筆尖在上面劃著,像是小刀在割樹皮。

      他在信里寫,這里的窩頭像石頭,能把牙硌掉。他寫,這里的人欺負他,把他的白襯衫扔進泥坑里,管他叫“小白臉”。

      每一封信的結尾,他都用盡力氣,一筆一劃地寫下同一句話:爸,媽,快救我回家!

      饑餓的感覺,是從胃里生出無數只小手,不停地抓你的心。

      到了農場一個月,顧一良瘦了十幾斤,兩邊的顴骨都凸了出來,眼窩深深地陷下去。



      他干活不行,工分掙得最少,分的糧食自然也最少。

      每天兩個黑乎乎的窩頭,一碗看不見油星的菜湯,根本填不飽正在長身體的肚子。

      那天晚上,他又餓得睡不著,胃里像揣著一塊冰,凍得他蜷成一團。

      他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叫得他心慌意亂,仿佛那不是他的肚子,是另一只活物在他身體里哀嚎。

      他從鋪上爬起來,動作輕得像只貓,悄悄地穿上那件滿是補丁的棉襖。

      他想去院子里的水井邊,喝幾口涼水,把肚子灌滿。聽說這樣能騙過饑餓,雖然過后會更難受。

      外面比屋里還黑,伸手不見五指。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他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井邊,剛要拿起那個沉重的木頭水桶,就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沒出聲,顧一良嚇了一跳,心臟猛地一縮,也憋著沒敢喊。

      在知青點,半夜三更出來的人,不是偷東西,就是干別的見不得人的事。

      黑暗里,那人朝他伸過來一只手,手里拿著一個東西,熱乎乎的,帶著一股焦香。

      顧一良愣愣地接過來,是個烤土豆。土豆皮有點焦,但熱氣從上面冒出來,燙得他手心發麻。

      他抬頭想看清那人是誰,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梳著兩條粗粗的辮子。然后那影子就提著水桶走遠了,腳步很輕,消失在黑暗里。

      顧一良捧著那個土豆,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炭。

      他顧不上燙,三兩口就把土豆吞了下去,連帶著焦黑的皮都沒舍得吐。

      一股暖流從喉嚨滑到胃里,那些抓心的小手,好像一下子就被安撫了。

      那是他到北大荒以后,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比他媽做的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從那天起,顧一良開始留意那個梳辮子的姑娘。

      他從別的知青那里打聽到:

      她叫姜禾,是本地農場職工的女兒,不怎么說話,但干活是一把好手。

      他干活的時候,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不是盯著看,而是像陽光一樣,偶爾掃過他一下。

      他抬不動麻袋,累得直喘粗氣的時候,她會一聲不響地走過來,從麻袋的另一頭搭把手,輕輕松松地就幫他扛上了肩膀。

      有人在食堂故意把他的飯盆撞翻在地,然后哄笑著走開。他正準備默默地把地上的菜葉子撿起來,姜禾卻走了過來,把自己飯盆里的窩頭分了一半給他。

      她什么話也不說,就把窩頭放在他干凈的飯盆里,然后端著自己那半盆菜湯,走到角落里去吃。

      顧一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感激還是別的什么。

      他想對她說聲謝謝,可她總是不給他機會。

      他身上什么都沒有,錢和糧票一到手就換了窩頭,根本攢不下來。

      他唯一擁有的,就是從北京帶來的那幾本書,被他用油紙包著,藏在床鋪最里面。

      那天收工,天邊的晚霞燒得像火一樣。

      他看到姜禾一個人坐在田埂上,望著天邊發呆,兩條辮子垂在身后。

      他心里天人交戰了半天,最后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他的腳踩在松軟的田埂上,沒有發出聲音。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本被翻得卷了角的《紅樓夢》,遞到她面前。

      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點結巴:“這個……給你看。”

      姜禾轉過頭,她的眼睛很亮,像夜空里的星星。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本破舊的書,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的聲音很低,像風吹過麥穗的聲音:“我不識字。”

      顧一良像是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脫口而出:“我教你!”

      姜禾沒說話,算是默許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天邊的晚霞上,但顧一良覺得,那晚霞好像更紅了。

      從此,田埂上、麥垛后,就多了兩個身影。顧一良指著書上的字,一個一個地教,從最簡單的“一二三”開始。

      他的聲音很好聽,帶著北京城里人特有的腔調,和北大荒的粗獷格格不入,卻又異常地和諧。

      姜禾學得很認真,像一塊干海綿,拼命地吸著水。

      她不像別的姑娘那樣嘰嘰喳喳,總是安安靜靜地聽,安安靜靜地學。



      他教她寫她的名字,“姜禾”。他用一根樹枝在地上劃著,一邊劃一邊說:“姜是生姜的姜,有點辣,但能驅寒。禾是禾苗的禾,是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東西。”

      他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補充了一句:

      “你的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樣。”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像天邊的晚-霞。

      她也學著他的樣子,用手指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著自己的名字,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黑得看不見。

      他給她講書里的故事,講林黛玉的多愁善感,講賈寶玉的叛逆。

      她聽得入了迷,托著下巴問他:

      “那寶玉為什么不帶著林妹妹,從那個大園子里跑出來呢?跑到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去。”

      顧一良愣住了,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嘆了口氣,像個小老頭一樣回答:“因為有太多沒辦法的事。跑,是跑不掉的。”

      他們的關系,就像春天黑土地里偷偷冒出的嫩芽,白天被厚重的泥土壓著,到了晚上,就在月光下使勁地長。

      知青點里人多嘴雜,他們白天在人前還是不怎么說話,最多只是眼神的交匯。

      但那種默契,卻比任何話語都更讓人心動。

      有一次,顧一良在挖溝的時候不小心扭傷了腳,腫得像個饅頭,疼得他齜牙咧嘴。

      隊長只讓他歇一天,第二天就得繼續上工。

      他一個人躺在知青點的通鋪上,又疼又委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到了半夜,他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

      睜開眼,看見姜禾正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悄悄地走到他床邊。

      她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藥膏,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草藥味。

      她蹲下身,不由分說地卷起他的褲腿,用她那雙因為常年干活而有些粗糙的手,把藥膏一點一點地涂在他的腳踝上。

      她的動作很輕,很溫柔。藥膏涼颼颼的,疼痛好像真的減輕了不少。

      顧一良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小聲問:“這是什么?”

      “我阿媽傳下來的方子,治跌打損傷最管用。”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簾,和在月光下微微顫動的睫毛,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不怕別人看見說閑話嗎?”

      她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抬起頭,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

      她看著他,很認真地反問:“我給你治腳,有什么閑話好說?”

      顧一良一下子就沒話了。他覺得,自己腦子里那些彎彎繞繞,在她面前,都顯得那么可笑。

      從那以后,他們的交往就變得大膽了一些。

      他會偷偷把省下來的糧票,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塊,趁人不注意塞給她。糧票上,還帶著他的體溫。

      她一開始不要,他就硬塞進她口袋里,然后像做了賊一樣飛快地跑開。

      她會把他破了洞的衣服拿去,第二天再拿回來時,上面已經打好了整整齊齊的補丁。

      那針腳細密得,比他媽補得還好。

      北大荒的冬天來得早,冷得能把骨頭凍裂。北風刮起來,像狼嚎一樣,能把人的魂都吹跑。

      那天收工,天已經黑透了,還下起了大雪。雪花被風卷著,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知青點的路上,腳下的雪咯吱咯吱響。

      顧一良的手凍得通紅,像兩根胡蘿卜。

      他不停地往手心哈氣,但那點熱氣很快就被寒風吹散了。

      走在他前面的姜禾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

      她解下自己的圍巾,那是一條用粗線織的、灰色的圍巾,看起來很舊,但很厚實。

      她一言不發,踮起腳,把圍巾嚴嚴實實地圍在了顧一良的脖子上。

      圍巾上,有她的味道,還有一絲淡淡的皂角香。一股暖意,從脖子一直蔓延到心里。

      顧一良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紅到了耳根。



      他低著頭,緊張得只敢看自己的腳尖,嘴里結結巴巴地說:

      “你……你不冷嗎?給了我,你怎么辦?”

      姜禾退后一步,把他脖子上的圍巾又拉緊了一點,嘴里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散開。

      “我不冷,我穿得多。”她看著他,眼睛里帶著一絲笑意,“你這個‘小白臉’,比姑娘還怕冷。”

      這是她第一次跟他開玩笑。顧一良聽著,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

      他們就這么在風雪里站著,誰也不說話。雪花落在他們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就積了薄薄的一層,像是要給他們倆都染白了頭。

      周圍很靜,只有風聲和雪落下的聲音。

      他忽然抬起頭,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鼓起勇氣說:

      “姜禾,等……等政策變了,我能回北京了,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的聲音不大,幾乎要被風雪聲淹沒,但姜禾聽見了。

      她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雪花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像掛了小小的冰晶。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顧一良覺得,北大荒的風雪,好像也不那么冷了。

      麻煩是自己找上門的,躲也躲不掉。

      知青點里,顧一良和姜禾走得近,早就有人看不順眼了。特別是那個叫二賴子的本地青年,他早就看上姜禾了,幾次三番托人說媒,都被姜禾頂了回去。

      他把這筆賬,全算在了顧一良這個“外來戶”的頭上。

      那天,隊里發下來一批新的勞動工具。二賴子帶著幾個人,故意把最好的一把鐵鍬分給了自己,把一把豁了口的給了顧一良。

      顧一良年輕氣盛,上去理論:“憑什么好鐵鍬都給你們?這是隊里分的,得公平。”

      二賴子把鐵鍬往地上一戳,斜著眼睛看他,一臉的痞笑:

      “就憑老子是本地人,你是北京來的‘小白臉’!怎么著?不服啊?”

      顧一良氣得渾身發抖,攥緊了拳頭。

      二賴子的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露出了半截拴著玉佩的紅繩。

      “喲,還戴著寶貝呢!”二賴子怪笑著伸手就去搶,“拿出來給哥幾個開開眼,看看北京來的少爺戴的是什么好東西!”

      顧一良死死護住領口,那是他爸給他的,是他回家的念想,現在,更是他和姜禾之間說不出的信物。

      “你別碰!這是我家的東西!”他喊道。

      “你家的東西,到了這兒,就是咱們的!”二賴子臉上掛不住了,上來就動粗。

      幾個人立刻扭打在一起。顧一良雖然瘦,但急了眼也有一股狠勁,死活不松手。

      就在這時,姜禾從人群里沖了過來。她手里拿著一把割草用的鐮刀,那鐮刀磨得锃亮,在灰暗的天光下泛著冷光。

      她什么也沒說,就那么舉著鐮刀,眼神冷得像井里的冰,死死地盯著二賴子。

      整個場面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二賴子他們再橫,也怕不要命的。他們愣住了,沒想到姜禾這個平時不聲不響的姑娘,能干出這種事。

      “瘋婆娘!”二賴子罵罵咧咧地松了手,帶著人退開了。

      混亂中,顧一良脖子上的紅繩還是被扯斷了。那枚玉佩掉在地上的一塊石頭上,“啪”的一聲,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那聲音,像敲在顧一良的心上。

      他推開還壓在他身上的人,蹲在地上,看著那枚摔成兩半的玉佩,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

      那是他回家的希望,現在斷了。

      姜禾把鐮刀扔在地上,也蹲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撿起那兩半玉佩,用自己的袖子,把上面的泥土一點一點地擦干凈。

      她把其中一半裂口磨得比較光滑的,塞回顧一良冰冷的手里。

      她的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像是在發誓:“別哭了。”

      她看著他通紅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碎了就碎了。正好一人一半,以后,你見到這半塊玉,就當見到我。”

      顧一良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沒有害怕,只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堅定。

      他把那半塊玉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被他的手汗焐得溫熱。

      那一刻,他覺得這半塊玉,比原來完整的那一塊,還要重。



      從那天起,顧一良寫回家的信,內容徹底變了。

      他不再說苦,不再喊著要回家。他開始寫這里的黑土地,寫地里長出來的麥子有多飽滿,寫天上的云有多好看。

      信的最后,他總是會提一句:我在這里有了牽掛,我想,我也許可以不回去了。爸,媽,你們不用再為我擔心,也不用再想辦法了。

      他以為,這是一種報平安,一種讓他們放心的懂事。

      他不知道,這幾句話,在北京那個小小的四合院里,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

      北京家里的氣氛,隨著顧一良的信,一點點變了味。

      他媽拿著那封薄薄的信紙,翻來覆去地看,臉上的愁容比顧一良剛走時還要深。

      她把信拍在桌子上,對他爸說:

      “你看看!你看看!這孩子是不是魂被勾走了?信里都不想家了,還讓我們別想辦法!他這是什么意思?他這是要在那兒扎根啊!”

      他爸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屋子里煙霧繚繞,像起了大霧。

      他拿下煙,在煙灰缸里狠狠地摁滅,沉聲說道:

      “一個鄉下丫頭,能有多大本事。他就是年輕,一時糊涂。”

      嘴上這么說,他心里的石頭卻越來越重。他花了不少功夫,托了不少關系,眼看著調動的事就要有眉目了,兒子這邊卻出了岔子。

      他不能讓顧家唯一的根,斷送在北大荒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他們夫妻倆關起門來,商量了一整個晚上。第二天,一封措辭嚴厲的“母病危,速歸”的加急電報,就發往了北大荒。

      電報送到顧一良手里時,他正在和姜禾一起修補農場倉庫漏雨的屋頂。

      他從郵遞員手里接過那張薄薄的電報紙,看到上面那幾個黑色的鉛字,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什么東西炸開了。

      手里的錘子從屋頂上滑了下去,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手腳發軟,差點也跟著摔下去。

      他要回家,立刻,馬上。

      他從梯子上滑下來,找到還在屋頂上的姜禾,把那張電報紙遞給她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媽……我媽病了,病得很重,我得回去。”

      姜禾看著他慘白的臉,又看了看手里的電報。她的手也開始發抖。

      她從屋頂上下來,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看了很久。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嗯,你快回去吧。家里要緊。”

      火車站很小,月臺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風很大,吹得人的衣服獵獵作響。

      顧一良緊緊抓著姜禾的手,她的手很涼,像冰塊一樣。

      他一遍遍地重復著同樣的話,像是要說服她,也像是要說服自己:“姜禾,你等我,我安頓好我媽,就立刻回來!我給你寫信,我一定回來娶你!你信我!”

      姜禾還是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站臺的塵土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火車進站了,汽笛聲尖銳刺耳。

      顧一良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等我!”他在她耳邊最后說了一句,然后松開手,跳上了火車。

      火車開動了,他扒著窗戶,看著她的身影在風中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再也看不見了。

      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等他回去安頓好一切,他要立刻回到她身邊。

      他不知道,這趟火車,把他和她拉進了一輩子都無法回頭的兩個方向。

      回到北京的家,他推開門,一股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他心里一緊,沖進里屋。

      他看見他媽正躺在床上,臉上蓋著一塊濕毛巾,氣色憔悴。他爸坐在一旁,一臉的疲憊。

      他撲到床前,喊了一聲“媽”。他媽睜開眼,看到他,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兒啊,你可回來了……”

      他爸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你媽前陣子得了重感冒,一直沒好利索,前天聽到你來信說不想回來了,一著急,就病倒了。”

      顧一良看著病床上的母親,心里又愧疚又后怕。他信了。

      他在家盡心盡力地照顧了母親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后,他媽能下床了。

      他對他爸說:“爸,媽身體好些了,我想……回農場了。”

      他爸正在看報紙的動作停住了。他抬起頭,鏡片后面的眼睛看著他,眼神很平靜。

      “回不去了。”他爸說。

      “什么?”顧一良沒聽懂。

      “我已經托人,把你的戶口從農場遷回來了。過幾天,你就去街道報道。”

      他爸說完,又低下頭去看報紙,好像在說一件今天天氣不錯的事。

      顧一良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頂。他沖上去,一把搶過他爸手里的報紙,撕得粉碎。

      “誰讓你們這么做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北大荒!”他聲嘶力竭地吼道。

      他媽聞聲從里屋出來,拉住他,哭著說:“兒啊,你不能再回那個鬼地方了!媽不能沒有你啊!”

      他爸站起來,一拍桌子,吼得比他還響:“你昏了頭了?為了一個鄉下丫頭,連你爸媽,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我們都是為你好!”

      那天晚上,他們父子倆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最后,他爸指著他的鼻子說:“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別想再回那個地方!”

      顧一良開始了漫長而絕望的反抗。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不吃飯,不說話。他以為這樣能讓他們心軟。

      但這次,他爸的態度異常堅決。他媽在門外哭,求他開門,他也不理。

      到了第三天,他餓得頭暈眼花,他爸直接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門。

      他看著床上有氣無力的兒子,眼神里沒有一絲妥協。“你要是想死,就死在這兒。死了,我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顧一良知道,絕食沒用。

      他開始想別的辦法。他想跑。半夜里,他偷偷從窗戶翻出去,還沒跑出胡同,就被他爸帶著幾個街道委員會的大媽給堵了回來。

      原來他爸早就在家門口安排了“眼線”。

      他又開始寫信。他找不到那個記著地址的本子了,他懷疑被他爸媽藏了起來。

      他憑著記憶,一遍遍地默寫著那個地址:黑龍江省XX農場X分場X隊。

      他把信寫好,偷偷塞進口袋里,想找機會寄出去。

      但他很快發現,他連家門都出不去了。他爸媽輪流看著他,他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

      他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這間他從小長大的屋子,現在變成了最堅固的牢籠。

      一天晚上,他爸走進他房間,把幾本中學的課本扔在他面前。

      “國家恢復高考了。”他爸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你唯一的機會。是去考大學,有個好前途,還是想一輩子跟我們這么耗著,你自己選。”

      顧一良看著那些熟悉的課本,又看看窗外被路燈照得發黃的夜空。

      他知道,他輸了。在那個年代,個人的意志,在家庭和所謂的“前途”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本數學課本,一言不發。

      他爸看著他,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他知道,他兒子屈服了。

      從那天起,顧一良再也沒提過“姜禾”這兩個字,也沒再提北大荒。他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拼命地讀書,沒日沒夜地做題。他把所有的痛苦、思念和不甘,都發泄在了那些公式和定理上。

      第二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學的歷史系。

      在大學里,他像個活在套子里的人。他不參加任何社團活動,不和同學深交,永遠獨來獨往。

      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圖書館里。他把自己埋在那些泛黃的故紙堆里,研究那些千百年前的興衰榮辱、悲歡離合,仿佛只有在別人的故事里,他才能找到一絲喘息的空間。

      畢業后,他留校當了老師。

      他爸媽很高興,覺得兒子終于走上了他們期望的正途,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沒過兩年,他媽就開始張羅他的婚事。

      對象是她同事的女兒,叫趙敏,也是個大學老師,教外語。



      顧一良第一次見趙敏,是在他媽安排的飯局上。趙敏穿著一條白裙子,文靜秀氣,說話細聲細氣,看人時會害羞地低下頭。

      他媽一個勁地夸趙敏有文化、懂事、家庭背景好。他爸也滿意地點頭,覺得這才是門當戶對。

      顧一良全程沒說幾句話,只是低頭喝茶。他媽讓他說句話,他就說一句,像個提線木偶。

      他覺得,娶誰都一樣。他的心,已經死在了北大荒那個下雪的冬天。

      他們就這么結了婚。沒有像樣的婚禮,就是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領了張證。

      婚后的生活,相敬如賓。他們住在學校分的筒子樓里,白天各自去上課,晚上一張桌子吃飯,他說他的學術,她說她的學生。

      趙敏是好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對他爸媽也孝順得沒話說。

      但她知道,她走不進丈夫的心。她丈夫的心,像一間上了鎖的屋子,鑰匙早在她出現之前就丟了。

      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中間卻像隔著一條看不見的河。他從不主動碰她,也從不和她聊自己的過去。

      后來,他們有了女兒。女兒出生那天,顧一良看著那個皺巴巴的小嬰兒,臉上也看不出太多的喜悅。

      趙敏抱著孩子,虛弱地對他說:“一良,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他看著窗外,想了很久,才說:“叫顧盼吧。”

      盼,盼望的盼。盼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盼著一種永遠不會到來的解脫。

      時間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流淌。顧一良的學問越做越好,從講師到副教授,再到教授,博導。他的名字前面,有了越來越多的頭銜。

      他搬進了更大的房子,女兒也考上了大學,出了國。他的人生,在所有人看來,都是成功而圓滿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圓滿,是個一戳就破的假象。

      那半塊玉佩,被他用一塊干凈的手帕包著,放在貼身襯衣的口袋里,一放就是四十年。它像一塊冰,也像一團火,日日夜夜地硌著他的胸口。

      無數個夜里,他會從夢中驚醒,夢里全是北大荒的風,和姜禾那雙在風雪里看著他的、含著淚的眼睛。

      他會悄悄起床,走到書房,把那半塊玉佩拿出來,放在手心,在黑暗里一坐就是一夜。

      他想過回去找她,特別是在他父親去世后。但他不敢。他怕他回去,看到的,是她已經嫁作他人婦,兒女成群。

      他更怕,他回去,連她的影子都找不到。

      與其面對一個確定的、殘忍的結果,他寧愿守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念想,直到老死。

      2018年的春天,他收到了那封來自黑龍江的邀請函。

      “北大荒精神與現代化發展”學術研討會。他的名字,顧一良教授,被印在特邀嘉賓的第一位。

      拿著那封印著燙金大字的信,他的手抖得厲害,像四十年前第一次抬起北大荒那冰冷的石頭時一樣。

      妻子趙敏看他臉色不對,走過來,從他手里拿過邀請函看了看。

      她看著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和平靜。她說:“是該回去看看了,那么多年了。”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說服他,也像是在給自己一個交代:“回去看看,就當是……做個了結。”

      了結。顧一良在心里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有些事,真的能了結嗎?他欠下的債,真的能還清嗎?

      飛機落地,接待他的是一個姓王的干部。在車上,顧一良終究沒忍住,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王主任,跟您打聽個人,叫……姜禾。”

      王干部和車里的其他人都搖頭,說沒印象。

      顧一良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擺了擺手。

      “算了,沒事。這么多年過去,可能是我記錯了名字。”他打著圓場。



      晚上,王干部設宴接風。酒過三巡,王干部喝得滿臉通紅,指著窗外一片燈火。

      “顧教授,您看那邊,那是我們這兒的龍頭企業,衛東集團!他們的老總,那可是個傳奇!”

      王干部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頭仔細打量著顧一良。

      “哎呀!說起來也怪!”他大聲說,“我剛才就覺得,顧教授您這側臉,在燈光下,怎么跟那位姜總有幾分神似!我還一陣恍惚呢!”

      桌上的人立刻湊趣:“是嗎?王主任這么一說,好像還真是!”

      “優秀的人都有共性嘛!哈哈!”

      顧一良端著酒杯,手僵在半空,心跳漏了一拍。他聽著眾人的玩笑,只當是巧合。

      就在這時,王干部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嗓門更大了。

      “哎呀!姜總!您忙完了?……什么?就在附近?那可太巧了!我們正跟北京來的貴客顧一良教授吃飯呢!您快過來,我給您引薦一下!”

      王干部掛了電話,興奮地宣布:“大家運氣好!衛東集團的姜總,馬上就到!”

      幾分鐘后,包廂的門被推開。

      一個身穿深色西裝,身姿挺拔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臉上帶著客套的微笑,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了主座的顧一良身上。

      那一瞬間,整個包廂喧鬧的聲音,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

      看著門口的男人,顧一良手里的酒杯“哐當”一聲掉在桌上

      王干部還想打圓場,卻發現氣氛已經僵得像冰。

      那個男人沒有理會任何人,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顧一良。

      他站在桌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如死灰的顧一良:“你,就是顧一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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