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林微,他就是個說大話的騙子,你還沒看出來嗎?明天,讓他走。這個家,有他沒我!”
當著小舅的面,老公陳凱把筷子狠狠拍在桌上,對我說的不是問句,而是判決。
空氣瞬間凍結,我看見小舅那張漲成豬肝色的臉,和他拼命想藏在桌下的、正在發抖的手。
那晚,陳凱摔門而去,留給我一個被戰爭碾過的家。
第二天,小舅消失了。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罕見地將他的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的 似是沒來過。
我以為這是解脫,也保住了我岌岌可危的婚姻。
直到半個月后的黃昏,陳凱提早回了家,一言不發地從公文包里掏出牛皮紙信封,放在我面前:
“有人送到我公司的,指名……給你的。”
我盯著那個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薄薄的信封,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一切。
那不是一個信封,那是一份遲來的、關于我和小舅的審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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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窗外的雨下得正大。
我剛洗完澡,頭發還濕著,陳凱坐在沙發上看他的財經新聞。
電視里的人聲音平板,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數字。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陳凱只是抬了抬眼皮,又垂下去了。
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接了電話,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鐘,只有一陣嘈雜的電流的聲音。
我以為是打錯了,正想掛掉,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
“薇薇啊……是我。”
我愣住了。
過了好幾秒,我才不確定地喊了一聲:“小舅?”
“哎,”他應了一聲,像是松了一大口氣,“你還聽得出我的聲音。”
聽到這,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我記憶里的小舅,聲音是洪亮的,帶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
九十年代,我們那小縣城里,他第一個買了桑塔納,黑色的,锃亮。
他會搖下車窗,戴著一副蛤蟆鏡,沖著在路邊玩泥巴的我喊:
“薇薇,上車!舅帶你去吃冰棍!”
他的聲音能蓋過街上所有的嘈雜,讓我覺得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可現在,電話里的這個聲音,像一塊被水泡爛了的木頭,一捏就碎。
“小舅,你……怎么了?”我問,心里已經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生意……生意黃了。”他的聲音很低,好像說出這幾個字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全都賠進去了,房子也抵了……你舅媽,也跟我離了。”
我握著電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能問出一句:“那你現在在哪兒?”
“在你這兒的火車站。”他說,“我想……想來你這兒待幾天,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會。薇薇,舅就你這么一個親外甥女了。”
最后一句話,像一把錐子,直直地扎進了我的心臟。
我幾乎沒有思考,脫口而出:“你等著,別動,我跟陳凱現在就去接你。”
掛了電話,我看著陳凱。
他已經把電視關了,客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小舅,他生意失敗了,現在在火車站,我們去接他吧。”
聽到我的話,陳凱沒說話,他站起來,從茶幾下面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
他很少在客廳里抽煙,除非是真的心里有事。白色的煙霧從他嘴里吐出來,模糊了他的臉。
“接回來,住哪兒?”他問。
“就住次臥啊,那不是空著嗎?”
“住幾天?”他又問。
“我……我不知道。”我有點煩躁,“他都那樣了,先接回來再說。總不能讓他一個五十歲的人在火車站過夜吧?”
陳凱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把煙蒂在煙灰缸里摁滅。他說:
“林薇,我不是不讓你幫。但是你要想清楚,一個五十歲,失敗了一輩子的人,你讓他怎么找機會?他來這兒,不是來找機會的,是來投奔你的。這不是住幾天的事,可能是幾個月,甚至幾年。”
“陳凱!”我叫了起來,“那是我小舅!我小時候,我爸媽忙,是他天天帶著我!他給我買第一條裙子,給我買第一個洋娃娃!現在他落難了,你讓我把他推出去?”
“我沒說把他推出去。”陳凱的聲音也大了一點,但很快又壓了下去,他好像很累,“我只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我們的日子,也就這樣。每個月房貸車貸,加起來一萬多,你我的工資,剩不下幾個錢。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張嘴,多一份開銷。我不怕這個,我怕的是,這事兒沒個頭。”
“有錢沒錢都得幫!”我固執地說,“大不了我節約一點,我的化妝品不買了,新衣服不買了,行了吧?”
陳凱看著我,看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氣,像是妥協了:
“行,你去拿傘,我去車庫開車。”
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倆誰也沒說話。
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刮著,我心里更是覺得亂糟糟的。
小時候,小舅把我扛在他肩膀上,帶我去看縣城里唯一一次的煙花。
煙花在天上炸開,五顏六色的,我高興地拍著手,小舅的笑聲比煙花還響亮。
那時候我覺得,我小舅永遠都不會老,永遠都不會倒下。
可我們到火車站出站口的時候,我第一眼甚至沒認出他。
他蹲在一個角落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腳邊放著一個破舊的帆布行李包。
頭發花白,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全是胡茬,眼窩深陷下去,整個人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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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喊他,他才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躲閃。
他站起來的時候,腿好像麻了,晃了一下。我趕緊上去扶住他。
“薇薇。”他咧開嘴,想對我笑一笑,但那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舅。”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陳凱停好車走了過來,他看著小舅點了點頭,說:
“舅,上車吧,外面雨大。”然后他很自然地拎起了小舅腳邊的那個行李包。
回到家,我讓小舅先去洗個熱水澡。我給他找了陳凱的一套干凈睡衣。
他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好像還是蒙的。
我給他下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臥了兩個雞蛋。
他端著碗,埋著頭,呼嚕呼嚕地吃著,吃得很快,很急,好像餓了很多天。
陳凱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
吃完面,小舅好像緩過來一點。他搓著手,局促不安地對我們說:
“薇薇,陳凱,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我就是暫時周轉不開,等我緩過這陣子,聯系上幾個以前的老板,馬上就能翻身。我那幾個項目,都是上千萬的,就是資金鏈斷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不敢看我們,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
我看著他那雙不合腳的、陳凱的拖鞋,心里一陣陣地發酸:
“舅,沒事,你別想那么多,就當這是自己家,先住下,好好休息。錢的事,不急。”
陳凱在旁邊清了清嗓子,說:“舅,先休息吧,房間給你鋪好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陳凱背對著我,我能感覺到他也沒睡。
黑暗中,我輕聲說:“他瘦了好多。”
陳凱沒回頭,聲音悶悶地傳來:“嗯。”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又說。
“人都會變的。”陳凱說。
“我們會不會……為這事吵架?”我小心翼翼地問。
陳凱翻了個身,面對著我。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聽到他的呼吸:
“薇薇,我答應你,只要他不是太過分,我盡量忍。但是,你也要有你的底線。我們是個家,不是收容所。”
我沒再說話。我知道,戰爭還沒有開始,但我們家的地底下,已經埋好了炸藥。
小舅在我們家住下的第一個星期,一切都還算平靜,甚至可以說,有一種虛假的和諧。
我像是打了雞血一樣,一門心思地想讓我小舅重新振作起來。
我請了一天假,帶他去商場,給他從里到外買了兩身新衣服。
他一開始還推辭,說“不用不用,我還有衣服穿”,但當他換上一件嶄新的夾克,站在鏡子前時,我看到他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久違的光。
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板,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那幾天,我每天下班都急匆匆地趕回家,鉆進廚房,變著花樣地做他愛吃的菜。
紅燒肉、糖醋排骨、干煸豆角……都是我們老家的口味。
吃飯的時候,我會不停地給他夾菜,把他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舅,你多吃點,看你瘦的。”
他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薇薇的手藝,比你媽還好。”
陳凱通常默不作聲地吃飯,偶爾會附和一句:“舅,喜歡就多吃點。”
但他夾菜的時候,只會夾自己面前的,眼神也從不和我們交流。
飯桌上的氣氛,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小舅也會在飯桌上,講起他過去“輝煌”的歲月。
他說他當年怎么靠著幾千塊錢起家,怎么在酒桌上談下幾十萬的單子,怎么開著車在縣城里來去自如。他說得唾沫橫飛,好像那些日子就在昨天。
我聽得入神,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無所不能的小舅。
但陳凱會突然插一句:“那都是以前了,現在經濟形勢不一樣了。”
小舅的臉色會瞬間僵住,然后訕訕地笑笑,說:
“是啊,不一樣了,不一樣了。”然后就埋頭吃飯,不再說話。
一個星期后,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我早上七點起床上班,小舅的房門總是緊閉著。
等我晚上下班回家,他通常已經醒了,穿著我給他買的家居服,陷在沙發里看電視。
茶幾上擺著吃剩的泡面桶,或者是我早上留給他的飯菜,動都沒動。
我問他:“舅,吃午飯了嗎?”
他指指泡面桶,眼睛還盯著電視,說:“吃了。”
“我給你留的飯菜呢?”
“哦,忘了,晚上吃也一樣。”
我開始試探著問他工作的事。“舅,你有沒有在網上看看招聘信息?現在很多公司都在招人。”
他把電視聲音調大了一點,說:
“看了,看了。沒什么合適的。都要年輕人,要文憑,我這年紀,高不成低不就的。”
“那……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不用不用,”他擺擺手,“我心里有數。我那幾個老朋友,我都聯系著呢,他們在幫我張羅。做生意的,跟你們上班不一樣,急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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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信誓旦旦,但我一次也沒見他打過電話。
他的手機永遠都在播放著短視頻,聲音開得很大,各種吵鬧的音樂和段子充斥著我們家小小的客廳。
陳凱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他開始不再跟小舅說話,下班回家就把自己關進書房。我們家的水電費賬單來了,比平時多了一倍。陳凱把賬單拍在桌子上,什么也沒說,但那聲響,比說什么都重。
真正的第一次沖突,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
我燉了一鍋雞湯,小舅喝了一口,皺著眉頭說:“薇薇,你這雞湯怎么沒味兒啊?鹽放少了。還有這雞,太柴了,現在的雞都用飼料喂,沒以前的雞香了。”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
我忙了一下午,他一句好話沒有,反而挑三揀四。我忍著氣說:“那下次我多放點鹽。”
坐在一旁的陳凱突然把筷子放下了,聲音不大,但很清楚:
“舅,你要是覺得不好吃,可以自己做。廚房在那兒,米和菜都在。”
飯桌上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小舅的臉漲得通紅,他看著陳凱,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最后,他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來,說:“我吃飽了。”然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摔得震天響。
我看著陳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你非要這樣嗎?”
“我哪樣了?”陳凱也站了起來,他的忍耐顯然到了極限,“林薇,你看看他現在什么樣子?白吃白喝,什么都不干,還整天挑三揀四!你燉了一下午的湯,他說一句好話了嗎?這是你家,不是飯店!他不是客人,住一天兩天就走,他是要爛在這里了!”
“他心情不好!他一輩子沒這么落魄過,你就不能體諒他一下嗎?”
“我體諒他,誰來體諒我?我辛辛苦苦上班,回到家,想安安靜靜吃頓飯,不行!想看會兒電視,不行!整個家都是他的聲音,他的煙味!我連個自己的空間都沒有!我快被逼瘋了!”陳凱低聲吼道。
那天晚上,我們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兩個人都筋疲力盡。陳凱抱著枕頭去了書房。我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大床上,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電視聲和小舅隱約的咳嗽聲,感覺這個家,正在一點一點地裂開。
自從那次爭吵之后,我們家就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的戰場。
陳凱開始了冷暴力,他早出晚歸,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
就算在家,他也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吃飯的時候也是匆匆忙忙地扒拉幾口就走。
我和他之間,只剩下最基本的交流,關于水電費,關于物業通知,再也沒有了睡前的閑聊和擁抱。
小舅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但他選擇了一種更糟糕的方式來應對——他變得更加理直氣壯。
他好像覺得,陳凱的冷漠是對他的不尊重,而他維護自己尊嚴的方式,就是變本加厲地指點江山。
他開始抽煙。我們家本來是嚴禁抽煙的,因為我氣管不好。
起初,他還會躲到陽臺上去抽,開著窗。
后來,他索性就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抽。
我說他兩次,他嘴上答應著“好好好,下次注意”,下次照抽不誤。
整個客廳都彌漫著一股廉價香煙的嗆人味道,熏得我頭疼。
陳凱下班回家,一聞到煙味,臉就黑得像鍋底,扭頭就回書房,“砰”地一聲關上門。
有一次,陳凱公司的一個重要項目需要他做一個報告,他在書房里忙到半夜。
小舅在客廳看一個抗日神劇,把音量開到了最大,槍炮聲、喊殺聲不絕于耳。
陳凱從書房出來,眼睛通紅,對小舅說:
“舅,能不能把聲音關小一點?我明天要匯報。”
小舅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說:
“年輕人,加加班怎么了?想當年我們做生意,三天三夜不睡覺是常事。你這點苦都吃不了,能有什么大出息。”
陳凱的拳頭攥得咯咯響,他死死地盯著小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嚇壞了,趕緊跑過去,把電視關了,推著陳凱回書房。
“算了算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就是嘴上說說。”
陳凱甩開我的手,聲音壓抑得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林薇,我是在跟你過日子,不是在廟里當和尚,普度眾生!”
我試圖和小舅溝通。我找了一個下午,陳凱不在家,我給他泡了一杯茶,坐在他身邊,想好好跟他談談。
“舅,”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你來這兒也快一個月了,對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他喝了口茶,眼睛看著別處,說:“有打算啊,我不是說了嗎,等我那幾個朋友的消息。”
“可是舅,朋友歸朋友,我們也不能總這么干等著啊。要不……我托朋友幫你找個工作?哪怕先干著,比如保安、或者倉庫管理員什么的,雖然掙得不多,但至少是個事兒干,人也不會閑得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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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話說完,小舅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茶水都濺了出來。
“保安?倉庫管理員?”他冷笑了一聲,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鄙夷,“薇薇,你就是這么看你舅的?我李軍,當年在縣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讓我去給人家看大門?我丟不起那個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急忙解釋。
“你就是那個意思!”他打斷我,“是不是陳凱讓你這么說的?他是不是嫌我白吃白喝了?我就知道,他看不起我!”
“不是的,舅,陳凱沒這么說,是我自己的想法。”
“你自己的想法?”他站了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踱步,聲音越來越大,“薇薇啊薇薇,你真是嫁了人就忘了本了!你忘了你小時候是誰帶大的?你忘了你上大學,你爸媽錢不夠,是誰給你塞了五千塊錢?現在我落難了,到你這兒吃口飯,你就嫌我了?你就想把我打發出去當個保安?”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耳光,扇在我的臉上。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那些陳年舊事,那些他曾經對我的好,都成了他現在綁架我的武器。我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覺得一陣陣地發冷。
他看我沒說話,語氣又緩和了下來,帶著一絲委屈和感傷:
“舅知道,舅現在是虎落平陽。但你得相信舅,舅肯定能東山再起。等舅翻身了,絕對虧待不了你和陳凱。到時候,別說這套小房子,舅給你們換個大的,給你買輛好車。”
他又開始描繪那些虛無縹緲的未來,但我已經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只覺得疲憊。
我知道,任何溝通都是徒勞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個由過去的輝煌和未來的幻想構筑的世界,而他拒絕從這個世界里走出來,面對眼前這個一敗涂地的自己。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陽臺上站了很久。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小舅在我們家,已經整整住了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感覺比兩年還要漫長。我們家那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好像被無限壓縮,變得擁擠不堪,連空氣都稀薄得讓人喘不過氣。
陳凱已經徹底放棄了和我交流。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候我睡著了他還沒回,有時候我醒了他已經走了。
我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卻隔著一個太平洋的距離。
他不再對我發火,也不再爭吵,他的冷漠像一層厚厚的冰,把我整個包裹起來,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小舅則完全適應了這種寄生的生活。他每天的生活軌跡固定得像時鐘一樣:上午睡覺,中午起來吃我留的飯,下午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刷短視頻,晚上等我們回來吃晚飯,然后繼續看電視到半夜。
我開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工作的時候也總是走神,好幾次被領導點名批評。我看著鏡子里自己憔悴的臉和黑眼圈,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有時候會想,我到底在堅持什么?
是為了那點可憐的親情,還是為了維護自己“不忘本”的道德形象?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來得毫無征兆。
那天是周五,我發了工資,心情好了一點。下班路上,我特意去超市買了很多菜,還買了一瓶紅酒。
我想著,周末了,跟陳凱好好聊聊,緩和一下關系。
我從錢包里拿錢付款的時候,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我的錢包里,平時都會放一千塊左右的現金備用,但那天我數了一下,只有零零散散的三百多塊。
我愣住了。我仔細回想,這幾天我根本沒用過大額的現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記得很清楚,兩天前,我剛取了一千塊錢放在錢包里。怎么會少了五百塊?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了我的腦子。
我們家,除了我、陳凱,就只有小舅。陳凱是絕對不可能拿我的錢的。那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拿著購物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小舅還是老樣子,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看到我回來,他坐了起來,笑著說:“薇薇回來啦?今天買什么好吃的了?”
我看著他的笑臉,突然覺得一陣惡心。
我把菜放在廚房,一句話也沒說,走回臥室,把門反鎖上。
我坐在床上,渾身發抖。是小舅,一定是他。
雖然我沒有證據,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他。
那個曾經給我塞壓歲"錢"的小舅,那個我心中的英雄,現在,竟然會偷我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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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陳凱回來了。他看到我紅腫的眼睛,皺了皺眉,但什么也沒問。
飯桌上,我做了四菜一湯,但誰都沒什么胃口。
小舅還在那兒高談闊論,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懂人情世故,說他當年是怎么靠著義氣交朋友的。
我聽著他的聲音,只覺得刺耳。我放下筷子,看著陳凱,一字一句地說:
“我錢包里少了五百塊錢。”
小舅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愣住了,看著我,又看了看陳凱。
陳凱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轉向小舅。他的眼神很冷,像冬天的冰。他沒有質問,也沒有憤怒,只是那么冷冷地看著。
小舅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紅變白,說出一句:
“我……我沒拿。”
我沒有說話,陳凱也沒有說話。我們三個人,就在這詭異的沉默里坐著。
終于,小舅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站了起來。他指著我,又指著陳凱,嘴唇哆嗦著:
“好……好!你們……你們合起伙來冤枉我!我李軍再落魄,也不至于偷自己外甥女的錢!這飯,我吃不下了!這個家,我待不下去了!”
他說完,轉身就往他房間走。
他走后,陳凱看著我,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林薇,現在你滿意了?這就是你拼了命要維護的親情。”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我沖著他吼道: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不知道?”陳凱冷笑起來,“從你把他接回來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訴過你,事情會變成這樣!是你,是你自己,把一頭狼引進了家里!你以為你是圣母,可以感化他?你錯了!你只是一個愚蠢的、被過去綁架的傻子!”
“我讓你把他逼走!明天,就讓他走!這個家,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自己選!”
他扔下這句話,摔門而去。我癱坐在椅子上,聽著客廳里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
那一夜,是我結婚以來最漫長的一夜。
陳凱沒有回來,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靠著沙發,從天黑坐到天亮。
最后,我拖著麻木的身體站起來,走到小舅的房門前。
我抬起手,想敲門,但手懸在半空中,卻怎么也落不下去。
我要怎么開口?說“舅,你走吧,陳凱容不下你”?
還是說“舅,為了我的家,我只能請你離開”?
無論怎么說,都殘忍得像是在凌遲。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直到太陽升得老高。我看了看表,已經快十點了。小舅的房間里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他平時最多睡到九點,但今天,異常的安靜。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我走到他房門前,再次敲了敲門,里面沒有任何回應。我又加重了力氣,喊道:
“舅?舅,你醒了嗎?”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我心慌了,開始用力地拍門,喊他的名字。還是沒有回應。
我急得團團轉,想起了備用鑰匙。
我的手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把鑰匙插進鎖孔。
“咔噠”一聲,門開了。
我推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
床上,他睡過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
那個破舊的帆布行李包,那兩身我給他買的新衣服,所有他來過的痕跡,都被抹得干干凈凈。
桌子上,沒有告別的字條,什么都沒有。
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心里五味雜陳。
有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一種解脫,因為我和陳凱的婚姻,保住了。
但緊接著,一股更強烈的、鋪天蓋地的失落和愧疚席卷而來。
是我,是我們,把他逼走的。
我想到他一個人,五十歲的年紀,身無分文,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能去哪里?他會睡在公園的長椅上,還是在二十四小時的快餐店里過夜?他會餓肚子嗎?會生病嗎?
我沖出房間,拿起手機,瘋狂地撥打他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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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系統提示音,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像是在嘲笑我的自作自受。
我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陳凱是中午回來的。他看到空了的次臥,和我紅腫的眼睛,什么都猜到了。
他沒有說“走了就好”之類的話,只是走過來,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抱在懷里。
他的懷抱很溫暖,我把頭埋在他胸口,哭得更兇了。
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嘆了口氣,說:
“好了,別哭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小舅走后,我們的生活好像真的恢復了平靜。
陳凱不再晚歸,我們又開始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睡前也會聊聊天。
好像那兩個月的壓抑和爭吵,都隨著小舅的離開而煙消云散了。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的心里,始終懸著一塊石頭。我每天都會下意識地看手機,希望屏幕上能跳出小舅的消息或者電話,但什么都沒有。
他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大海,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這種平靜,讓我感到心慌。
半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就在我以為這件事會慢慢被時間沖淡,成為我心里一個永遠的秘密和傷疤時,轉折毫無預兆地來了。
那天是周三,一個很普通的工作日。
我下班回家,陳凱已經回來了,比我早。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廚房里忙活,或者在沙發上看新聞,而是直挺挺地坐在餐桌前。
“回來了?”他聽見我的開門聲,沒有回頭,聲音有些發沉。
“嗯。”我應了一聲,換了鞋走過去,“怎么不開燈?”
他還是沒有回頭,也沒有動。
我走到他身邊,才發現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很普通,黃色的,上面沒有郵票,也沒有郵戳,看起來不像是郵局寄來的。
“這是什么?”我問。
陳凱終于動了。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我,臉色異常嚴肅。
他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把那個信封往我這邊推了推。
“今天下午,有人送到我公司前臺的。指名,給你的。”
我的心,毫無來由地“咯噔”一下。
一個念頭閃電般地劃過我的腦海:是小舅。
除了他,我想不到還有誰會用這種方式給我送信。
他為什么不直接聯系我?他想說什么?是求救?還是……
我拿起那個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兩張紙。
信封的封口用膠水粘得很死。上面用黑色的水筆,寫著三個字:林薇收。
我認得出來,那是小舅的字。
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像擂鼓一樣,咚咚咚地敲打著我的胸膛。
我看著陳凱,他對我點了點頭,示意我打開。
此時,我的手指有些不聽使喚,哆哆嗦嗦地去撕那個封口。
牛皮紙很結實,我撕了兩次才撕開一個小口子。
我把手伸進去,從里面夾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A4紙。
紙很薄,也很輕,但我拿在手里,卻覺得有千斤重。
屋子里的光線越來越暗,我幾乎看不清紙上的字。
陳凱站起來,“啪”地一聲打開了客廳的燈。
驟然亮起的光線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把那張紙展開。
不是求救信,不是借條,更不是一封充滿悔恨的道歉信。
那是一張紙,一張打印得清清楚楚的紙。
最上面,是幾個加粗的黑體字。
在反復確認那9個字后,我瞬間如遭雷擊,崩潰大喊:
“我錯了,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