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美國伊利諾伊州某大學禮堂內,坐著一位矍鑠的中國女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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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下觀眾的問題鋒利直白又挑釁:“您至今未入黨,究竟如何看待共產黨?”
氣氛一度凝滯,她卻輕笑一聲,說了句貌似打趣、實則千鈞的回答,現場頃刻間陷入鴉雀無聲。
這位不輕易開口談論自己的人,是寫出《人到中年》的現實主義女作家諶容。
是一生三度轉身,從重慶書攤售書員到文壇巨擘的女性。
晚年一個月喪父喪子,她究竟經歷了什么?對于那個問題,她又給出了怎樣的答案?
火光中的逃亡
1936年10月,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女嬰在書香門第中呱呱墜地,她就是諶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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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諶祖陶出身于北平中國大學法律系,是當時國民黨政府法院的法官,母親楊淑芬則是女師范出身的教員,家中籠罩著典型的知識分子氛圍。
但書香掩不住戰(zhàn)火的濃煙,也擋不住風雨中一個孩子命運的顛簸。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她一路逃難,輾轉奔赴后方四川,途中幾度斷糧,只能靠家中僅剩的幾本線裝書裹在竹簍中“保命”。
書與人,是這個家庭最后的倔強,那個叫“巫山”的地方,成了諶容最初的記憶。
重慶,這個戰(zhàn)時大后方,也是她的“煉獄”。
防空警報聲貫穿晝夜,耳膜常年被震得發(fā)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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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每當警報拉響,母親總是一邊慌亂地收拾家當,一邊顫抖地拉著她往防空洞跑。
而年幼的她則是在奔跑中被母親拽得踉蹌不穩(wěn)。
最驚心的一次是在1942年,諶容和家人剛剛躺下,耳邊忽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她還來不及穿鞋,就被家人一把抱起沖出門去。
外頭是轟鳴作響的敵機與此起彼伏的哭喊聲,一枚炸彈貼著他們頭頂呼嘯而下。
他們沒能趕進防空洞,那一刻,慌亂的人群堵住了洞口,家人情急之下撲倒在地,用身子護住了諶容和她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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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的巨響撕裂耳膜,額頭被劃破的那一瞬,她只是死死地抓住父親的衣角,指縫里滿是汗和灰。
多年后,她回憶起這一幕時說,那塊疤成了她“文學課的第一枚注腳”。
正是那場火光沖天的轟炸,讓她第一次意識到:
“原來恐懼與疼痛,也能變成詞句,寫進句子里。”這不是詩意,是事實,是烙印。
抗戰(zhàn)勝利后,家人遷往北平,她得以在北新橋女二中繼續(xù)學業(yè)。
可新生活還未穩(wěn)當,父親又因職務調動舉家返回重慶。
1949年11月,重慶解放的前夜,時任國民黨市長楊森下令縱火,整座城市仿佛陷入末日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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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大火,成了她青春記憶的另一段“劇目終章”,她在火光中明白,不只是城池將更名,連命運也要重寫。
父親后來因“歷史問題”被審查,家中經濟驟降。
不過十四五歲的她,不甘做旁觀者,硬是一個人買好火車票,帶著妹妹從成都回到重慶,自謀生計。
她走進新華書店門市部,從售書員做起,搬書、開發(fā)票、拆信……
那些沉甸甸的書,也是她和現實搏斗的最初武器。
而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眼前的這點苦,不過是人生風暴的第一縷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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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學成才
諶容似乎永遠不會放棄自己,哪怕工作不算輕松,她也總是利用碎片時間,悄悄背俄語單詞,把編輯丟在一旁的文稿悄悄帶回去讀。
她沒有告訴別人自己在自學,更不敢妄想寫作,只是一遍遍告訴自己:
“不能在這一方柜臺后站一輩子。”
1954年,國家出臺了一項新政策,凡是參加工作三年以上的青年干部,可以報考大學,入學后享受調干待遇。
這對很多人而言是天上掉下來的機遇,但對只讀到初二的諶容來說,是一場翻山越嶺的硬仗。
沒人看好她。她沒上過高中,連基礎課程都薄弱得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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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甘心,她一邊做著門市部的雜活,一邊把高中文化課本全部翻爛,寫筆記,背公式,練翻譯。
終于,她考上了北京俄文專修學校。
她知道,自己賭贏了第一把。
也是在那里,她遇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男人,范榮康。
范榮康,當時是人民日報的青年記者,江蘇人,說話慢條斯理,總是帶著書卷氣。
他們經人介紹認識,從托爾斯泰的節(jié)奏談到契訶夫的幽微,最后聊到重慶山城的小面,兩人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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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上有相似的孤獨氣質,也有共同的時代焦慮。
“我們很快就決定結婚。”
婚后第二年,她生下了長子梁左。
那年她剛剛大學畢業(yè),被分配進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做俄語翻譯和音樂編輯。
她的工作很出色,那段時間,她的人生仿佛走上了正軌。
丈夫和自己工作順利,孩子聰明可愛,事業(yè)家庭兩不誤。
1959年,她又生下了二兒子梁天,四口之家其樂融融,再后來,小女兒梁歡的到來,讓這個家變成了熱氣騰騰的五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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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工作之余依然保持閱讀和寫作的習慣。
她不是科班出身的文學家,卻有一種近乎倔強的文字執(zhí)念。
苦難,文學的溫床
三十歲出頭的諶容,坐在辦公室里,身邊堆滿了稿件和翻譯材料,手中拿著一杯涼透的茶,眼前卻一陣陣發(fā)黑。
那不是過勞后的短暫眩暈,而是一種說不清的失控感,仿佛身體在不斷提醒她:“你已經撐不下去了。”
她第一次暈倒是在工作臺前,眼前的稿紙尚未校完,身體卻先背叛了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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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被同事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半天也查不出病因,只說是“神經衰弱,壓力大”。
她被打上點滴,第二天又照常上班。
可暈倒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到了最后,她連走路都要人攙扶。
她的身體以一種突如其來的方式崩塌,也無法再做回曾經業(yè)務熟練,辦事干練的自己。
1962年,她到北京市教育局工作,成了一名俄語教師。
站上講臺,她還是會暈倒。
學生們驚慌失措地圍上來,而她自己,卻有一種荒誕的清醒,這一切太具象了,仿佛命運故意用這種方式提醒她,是時候轉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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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家養(yǎng)病的那段時間,時間緩慢得幾乎停滯。
她寫不出稿子,也聽不進廣播,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已經被社會淘汰。
就在別人以為她要徹底沉下去的時候,她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寫作。
那并不是一個榮耀的選擇。
在當時,寫作尤其是文學創(chuàng)作被視為不切實際,是“成名成家”的個人主義表現,尤其是對一個身體羸弱、家庭出身復雜的女人而言,這簡直像是在逆水行舟。
她沒有正式的文學教育,也沒有人脈資源,唯一擁有的,是那些從戰(zhàn)火中帶出來的觀察力,以及苦難給她磨出的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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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兩個孩子送到上海親戚家,自己則背起行囊,獨自前往山西農村下鄉(xiāng)體驗生活。
白天,她與農民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點上煤油燈,在破舊的木桌上寫稿。
那些文字粗糙、凌亂,卻有種令人心驚的真實。
她寫的第一個劇本叫《萬年青》,另一部是《今兒選隊長》,兩部劇都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現實觸感,語言直白,情節(jié)不美化,卻打動了劇院的負責人。
他們說:“這稿子有生活氣息,語言很實在。”
這是她得到的第一份“文學通行證”。
小說完成后,她滿懷希望將稿子交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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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過多久,一場來自身份的質疑風波悄然襲來,有人在出版社門口貼上大字報:
“為什么要出版法官女兒的小說?”她的家庭背景再次影響了她。
隨即,她的稿件被擱置,出版無望,更糟的是,她被單位扣發(fā)了三年工資,三口之家頓時陷入困境,不得不借債度日。
她一度覺得,是不是不該寫?是不是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
可丈夫范榮康卻始終沒有動搖,他安慰她:“寫下去,你有天賦,不寫太可惜了。”
諶容沒有辜負他,她在重壓下咬牙堅持,《萬年青》出版。
盡管仍未引起轟動,但這是她的第一次破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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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天生的光環(huán),也沒有捷徑可走,她的文學路,從未風平浪靜。
但也正因為如此,她的筆,才寫得出人世百態(tài)。
一笑釋懷
1979年,諶容用一支沉靜、冷峻、鋒利卻不尖銳的筆,寫出了《人到中年》。
那個故事,像一枚釘子,釘進千千萬萬中年人的心里,在全國引發(fā)轟動。
這一部作品,也直接把她推上了文學中心的位置,從此,她成了名副其實的“現實主義代言人”。
隨后,她進入北京市作協(xié),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
她的稿件被刊發(fā)在《人民文學》《收獲》上,一篇接一篇,她寫《如意》《一夜風暴》,又寫《萬水千山》《太子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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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筆下的現實,不是宏大的敘事,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普通人如何在夾縫中求生、沉默中挺立。
1982年,《人到中年》被改編成同名電影,由潘虹主演。
影片上映后,斬獲許多獎項,諶容也拿下編劇大獎。
從那個時候起,諶容的家庭也成了文藝圈的“傳奇陣營”。
丈夫范榮康在《人民日報》任副總編,退休后開始寫言情小說。
長子梁左是相聲界的“新才子”,開創(chuàng)中國情景喜劇,次子梁天則是影視圈的“喜劇標志臉”,一笑一顰間自帶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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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兒梁歡亦在編劇路上小有建樹,后來嫁給導演英達,成為“名門媳婦”。
在圈子里,他們被笑稱為“中國影視三劍客”,而諶容,則是那柄最早出鞘的筆劍。
但命運最擅長的,便是在人最意氣風發(fā)時來一場天翻地覆的翻書。
2001年,北京醫(yī)院的走廊里,諶容剛剛送走患肝癌去世的丈夫范榮康,才剛換下喪服不久,一通電話又把她打回現實,長子梁左,突發(fā)心梗,去世。
那一年,她六十五歲,短短一個月,兩次穿上黑紗,接連為摯愛扶靈。
那時候,她才知道‘天塌了’是什么感覺。
悲痛沉重得不像真實,反倒像文學里虛構的極端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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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親友噤若寒蟬,她卻沒有瘋癲,只是安靜地不說話,日復一日地坐在桌前,一筆一筆在稿紙上寫字。
她把痛苦磨進節(jié)奏里,寫字,是她與死亡對峙的方式。
很多年后,她回憶起1989年在美國的那次演講,那是她一生中屈指可數的“公開拋頭露面”。
伊利諾伊州的某所大學請她參加文學講座,因為他們將《人到中年》改編為舞臺劇,想請作者親臨現場,她破例答應了。
那天禮堂內座無虛席,有個學生站起來提問:
“請問您至今未入黨,對共產黨有什么感情?”
這是個明晃晃的陷阱問題,觀眾都屏住了呼吸,等她發(fā)作,或是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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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只是輕輕一笑,說:
“你情報很準確,我確實還不是黨員,但我丈夫是老黨員,我跟他共同生活了幾十年,還沒離婚,可見,我同中國共產黨的感情有多么深。”
全場啞然,然后爆發(fā)出長時間的掌聲。
這是一個在時代洪流中浮沉半生的寫作者,對國家、對命運,最輕柔、最厚重的表達。
這個曾在戰(zhàn)火中逃命、在黑暗中寫字、在喪痛中沉默的女人,始終坐在字的背后,守著那支筆,一字一句寫完她對這個世界最溫柔、也最有力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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