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看數據,日本幾乎是一個已經“失敗”的國家。
GDP被德國反超,跌出世界前三;
通縮纏身二十多年,工資不漲、人口老化;
年輕人低欲望,企業不敢冒險,社會看起來一片暮氣沉沉。
在很多討論里,日本早就被簡化成一個固定結論:
“失去的三十年,一個已經走下坡路的國家。”
但問題恰恰出在這里——
如果日本真的這么不行,那它早就該塌了。
可現實卻是:在全球供應鏈最深、最硬的地方,日本企業依然掌握著強大的控制力;
蘋果、英偉達、特斯拉等眾多站在科技金字塔頂端的公司,根本離開日本供應商。
所以今天,我想換一個角度,聊聊數據背后的一個“真實的日本”。
GDP里的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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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得承認一個事實:絕大多數人已經習慣用GDP去給一個國家下結論了。
世界依然習慣用工業擴張時期的老尺子——“增長率”和“總量”來衡量日本。但這把尺子,在日本身上早就失效了。
日本GDP確實不好看,作為全球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65歲以上人口占比接近30%。勞動力分母每年都在以近1%的速度萎縮。在經濟學里,如果勞動力在減少,想要維持GDP不跌,生產率就必須大幅提升。
換句話說,日本名義GDP的“橫盤”,其實意味著它的人均產出效率是在拼命提升的,否則經濟早就崩盤了。
但其核心在于:日本早就換了一種活法。
過去三十年,日本悄無聲息地完成了一次華麗轉身——從“貿易立國”變成了“投資立國”。
這里必須區分兩個概念::GDP(國內生產總值)和GNI(國民總收入)。
- GDP算的是你在日本本土造了多少東西。
- GNI算的是日本人在全世界賺了多少錢。
日本企業早就把工廠搬到了中國、東南亞和美國。豐田在肯塔基州造的凱美瑞,產值算美國的GDP,但利潤是回流日本的,算進日本的GNI。
這也解釋了一個長期被忽略的現象:貿易順差在縮小,但日本的海外投資收益卻在持續抬升。
僅在2023年,日本來自海外的利息和分紅收入,就高達約34.5萬億日元。
這也解釋了一個看似矛盾的現實:日本的GDP沒有增長,但國家卻并不怎么“缺錢”。
現在的日本,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食利者”。它不一定要在本土汗流浹背地擰螺絲,而是靠著遍布全球的資本觸角,源源不斷地吸取養分。
但必須強調一點:日本之所以有資格做“食利者”,并不是因為它什么都不做了,而恰恰相反,是因為它在更早的時候,把最關鍵的產業位置牢牢占住了。
而這一切,最終都要回到企業層面。
不做終端王者,只做產業命門
日本企業在過去三十年做了一個極度痛苦但明智的決定:戰略撤退。它們主動退出了那些競爭最慘烈、迭代最快的終端消費電子市場(比如手機、電視),然后死死守住了產業鏈的“咽喉”。
它們遵循的是一種“高生態位邏輯”:只占據那些一旦缺失,整個系統就無法運轉的關鍵節點。
首先就是半導體,大家都覺得日本半導體輸了。的確,終端芯片制造上,臺積電和三星是老大,但在更上游,日本是絕對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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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子:光刻膠。 沒有這玩意兒,阿斯麥的光刻機就是一堆廢鐵。在這個領域,JSR、東京應化工業、信越化學這些日本公司,拿捏了全球約90%的市場份額。
到了制造7納米以下芯片必不可少的EUV光刻膠,日本企業的市占率更是達到了驚人的90%。
無論是蘋果的A系列芯片,還是英偉達的AI算力卡,只要日本斷供光刻膠,全球所有先進制程的生產線立刻癱瘓。
這種壟斷是建立在幾十年的化學配方積累上的,那是典型的“隱性知識”,競爭對手就算把產品買回去逆向工程,也分析不出那像玄學一樣的配方比例。
還有Lasertec,在EUV掩膜檢測的關鍵細分設備上,Lasertec處于幾乎不可替代的主導地位。
再看村田制作所(Murata)。 它們生產的多層陶瓷電容器,被稱為“電子工業的大米”。一部電動車可能需要上萬顆。在這個領域,村田占據了全球40%的份額。
最可怕的是,村田把這門生意做成了“黑盒”。從陶瓷粉末的配方到制造設備,全部自研。
這種垂直整合能力,讓哪怕最擅長價格戰的對手,在車規級高端市場上也只能望洋興嘆。
豐田的勝利:把“慢”做成護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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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日本制造,肯定繞不開豐田。
過去兩年,輿論場上全是嘲諷豐田的聲音:“電動化遲緩”、“雜牌電車”、“諾基亞時刻”。
但2024年的財報,結結實實地給了唱衰者一記耳光。
豐田2024財年的營業利潤創紀錄地達到了5.35萬億日元,成為第一家突破5萬億大關的日本公司。
更殺人誅心的是,豐田的營業利潤率達到了11.9%,一舉反超了曾經的“利潤率神話”特斯拉。
為什么?因為豐田賭對了一件事:世界的能源轉型不會是一蹴而就的。
當純電車因為充電焦慮和成本問題遭遇瓶頸時,豐田靠著深耕多年的混合動力瘋狂收割利潤。
豐田章男一直強調:汽車終究是物理世界的產物。 這就是豐田的護城河——TPS(豐田生產方式)。這不僅僅是效率,更是一種反脆弱的能力。
相比于特斯拉在產能爬坡期的“生產地獄”,豐田那種對庫存的極致管理、對供應鏈的深度綁定,讓它像一個精密運作的生物有機體。
只要車還需要底盤,還需要安全冗余,還需要開十年不壞,豐田的體系就依然是行業標桿。它不賣“期貨”,只賣“現貨”的可靠性。
不起眼,但誰都離不開
除了這些巨頭,日本經濟的底盤其實是由一群“掃地僧”撐起來的。這些企業被稱為GNT。
它們不追求做大,只追求在一個細分領域做絕。
- 禧瑪諾(Shimano): 騎行圈的人都知道,中高端自行車的變速器,禧瑪諾占了全球70%。整車廠什么時候出貨,得看禧瑪諾什么時候給配件。這叫“Intel Inside”級別的統治力。
- 日本電產(Nidec): 哪怕是夕陽產業的硬盤馬達,它也要做到80%壟斷。然后轉身把技術用到電動車驅動馬達和機器人關節上,繼續稱霸。
- 基恩士(Keyence): 做工業傳感器的,常年保持50%以上的營業利潤率。這種利潤率在制造業里簡直是神話,靠的就是極高的技術壁壘和直銷模式。
這些企業的共同點是:抗周期。 無論流行燃油車還是電動車,都需要傳感器、馬達;無論流行山地車還是公路車,都需要變速器。它們避開了C端消費者的喜新厭舊,趴在產業鏈的底層,賺最穩的錢。
不增長的時代,怎么活得體面
寫到這里,大家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日本這三十年,并沒有發生什么神秘的奇跡。
而是一套在泡沫破裂之后,被現實一步步逼出來的生存策略。
這套策略并不宏大,也談不上進取,但目前看來,確實對日本的經濟起到了很重要的支撐作用。
第一,日本努力讓增長與人口“脫鉤”。
當勞動力不可逆地減少,日本沒有沉溺于爭論,而是選擇用機器補人。
發那科(Fanuc)工廠里日夜運轉的黃色機器人,并不是技術炫耀,而是一個老齡社會對現實的直接回應——用資本密度,去對沖人口密度的下滑。
第二,日本企業用了整整二十多年,修復自己的資產負債表。
泡沫破裂的后遺癥,讓它們對風險保持著近乎偏執的警惕。
從高杠桿擴張,轉向大量持有現金,這種做法長期被華爾街批評為“資金效率低下”。
但在一個金融危機、地緣沖突和產業斷鏈頻發的世界里,這種看似保守的策略,反而構成了一種真正的反脆弱性。
日本企業確實慢,但它們很難被一次沖擊擊倒。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日本企業放棄了對風口的執念,轉而死磕產業根基。
它們不再試圖站在變化最快、競爭最慘烈的前臺,而是退到產業鏈深處,成為那些“拔不掉的節點”。
相比硅谷那種燒錢換增長、甚至虧損上市的獨角獸模式,日本企業更像沙漠里的駱駝——不追求速度,而追求穿越周期的耐力。
只要全球產業還在運轉,就沒人能繞開它們。
說到這里,需要特別澄清一點。
我并不是要神話日本。日本的問題依然清晰而尖銳:階層固化、年輕人低欲望、錯過互聯網和AI大模型的關鍵窗口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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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絕不是一個充滿激情和想象力的完美國家。
但日本提供了一種極其稀缺的參照:
在增量枯竭、存量博弈的時代,一個國家如何體面地活下去。
對于同樣面臨人口拐點、房地產調整和增長模式轉型壓力的我們來說,日本走過的這條路,至少證明了一件事:
當狂飆突進的時代結束,當GDP不再持續制造奇跡,一個經濟體依然可以通過精細化分配、對核心技術的長期死磕,以及全球資產的深度布局,維持相當程度的富裕與穩定。
日本用了三十年時間,從一個喧囂的暴發戶,變成了一條沉默的巨鱷。
它或許不再耀眼,但它牢牢掌握著物理世界中那些不可替代的“必需性”。
而這,也許正是日本“失去的三十年”留給我們最有價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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