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還有臉在我面前提那五十萬！”我的理智被羞辱和憤怒燒得一干二凈，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變形。
我指著陽臺上那箱破舊的雜物，幾乎是在對妻子林雪梅咆哮：“白露的公司上市了！市值幾十個億！而你呢！我同樣給了你五十萬！你卻把它虧得一分不剩！你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樣，哪怕是爭一口氣！”
我預想過她的反應，或許是痛哭流涕，或許是歇斯底里地與我對罵。
可她沒有。
她只是慢慢地轉過身，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中甚至帶著一絲……憐憫。
她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陳峰，我的五十萬，到底是怎么虧掉的，你真的想知道嗎？”
2008年的夏天，整個國家還沉浸在奧運會的巨大喜悅和激情之中，金融危機的寒風卻已悄然從大洋彼岸吹來，給燥熱的空氣帶來了一絲不確定的涼意。
那一年，我三十五歲，在本地的建材市場里，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我的建材公司不大，但抓住了城市化進程的黃金十年，積累下了旁人艷羨的財富。
出入有車，應酬有局，家里有賢惠的妻子林雪梅和剛上小學的兒子，外面，還有一個年輕漂亮的紅顏知己，白露。
在很多人看來，我陳峰的人生，已經圓滿了。
我自己也一度沉浸在這種虛假的圓滿里，自以為是地扮演著一個能夠掌控一切的成功男人角色。
家庭生活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瑣碎中，變得像一杯涼透了的白開水，平淡，且乏味。
妻子林雪梅自從生了兒子后，就辭去了會計的工作，成了一名全職的家庭主婦。
她的世界，漸漸縮小到廚房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和兒子那本永遠也做不完的練習冊里。
那天晚飯后，她難得沒有立刻去收拾碗筷，而是拿出了一份裝訂得整整齊齊的計劃書，放到了我面前。
“陳峰，我想……我想開一家店?！彼f話的語氣有些遲疑，帶著幾分不自信。
我隨手翻了翻，那是一份關于開辦高端母嬰童裝店的市場調研和詳細規劃，從選址分析到品牌定位，做得有模有樣。
“整天待在家里，我覺得自己都快發霉了?！彼椭^，聲音很輕，“我想做點事，證明一下自己?！?/p>
我看著她，眼前的這個女人，曾經也是大學里驕傲的白天鵝，如今卻被歲月和油煙磨去了所有的光彩。
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幾乎是同一周，白露也向我提出了類似的想法。
我們在酒店的大床上，她依偎在我懷里，吐氣如蘭。
“峰哥，我不想再做銷售了，每天陪那些油膩的客戶喝酒，我都快吐了?！彼氖种冈谖倚乜诋嬛ΓZ氣里滿是嬌嗔。
“那你想做什么？”我享受著這種被依賴的感覺。
“我想開一家美容會所?！彼难劬υ诨璋档臒艄庀麻W閃發亮，充滿了野心和欲望，“就開在我們市最高檔的寫字樓里，專門服務那些有錢的太太們，把她們的錢，都賺到我們口袋里。”
她向我描繪著一幅充滿誘惑力的商業藍圖，每一個字眼都精準地敲打在我作為男人的虛榮心上。
一個，是結發妻子渴望實現自我價值的平淡請求。
另一個，是年輕情人充滿激情和誘惑力的事業規劃。
我陷入了一種荒謬的兩難境地。
作為男人，尤其是自認為成功的男人，我試圖用一種最簡單，也最自以為是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金錢。
為了維持我生活中這種危險而脆弱的平衡，也出于一種“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可笑想法，我做出了一個自認為無比“公平”的決定。
我背著林雪梅，也瞞著白露，不動聲色地從公司的賬戶里調出了一百萬現金。
我給了林雪梅一張存有五十萬的銀行卡，對她說：“這是家里的積蓄，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用擔心錢的問題?！?/p>
然后，我把另外一個裝有五十萬現金的箱子，交給了白露，告訴她：“這是我個人支持你的，大膽去闖，我相信你的能力。”
我還特意對妻子撒了個謊，說另外五十萬是借給了一個生意上周轉不開的哥們兒，利息還挺高。
看著她們兩個人臉上幾乎同樣欣喜的表情，我心中升起一種病態的滿足感和掌控感。
我心想，現在，起跑線是完全一樣的，讓她們各自去闖蕩吧，至于最后的結果如何，那就全看她們各自的本事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這個自以為是的決定，會成為未來十五年里，對我最惡毒、最漫長的凌遲。
林雪梅的童裝店很快就開起來了，選址在一條不算繁華，但很安靜的老街上。
店名是她自己取的，叫“暖陽小屋”，就像她的人一樣，透著一股溫和而平淡的氣息。
她真的把這家小店，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樣去呵護。
從店面的裝修設計，到貨架的擺放，再到每一件衣服的挑選和陳列，她都親力親。
我偶爾去看她，總能看到她踩著梯子，踮著腳，認真地熨燙著掛在高處的童裝，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里卻閃爍著久違的光彩。
她不懂得什么花哨的營銷手段，只是固執地信奉著“好貨不怕巷子深”這句老話。
她花大價錢從最好的棉產地進貨，親自把關每一件衣服的面料和做工，確保它們足夠柔軟、足夠安全。
來的顧客，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或者是一些老顧客介紹來的朋友。
她們喜歡“暖陽小屋”里那種不緊不慢的氛圍，也信任林雪梅推薦的每一件產品。
小店的生意一直不溫不火，談不上賺大錢，但每個月算下來，刨去成本和開銷，總能有一些盈余。
林雪梅很滿足，她覺得這份事業雖然微小，卻讓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和與社會的連接。
而白露的美容會所，從一開始就呈現出一種與“暖陽小屋”截然相反的、烈火烹油般的景象。
她的會所名字很特別，只有一個字，“嵐”。
她把陳峰給她的五十萬里的大部分，都砸在了看得見的地方。
會所開在市中心最頂級的寫字樓里，光是裝修就耗費了三十多萬，請的是香港的設計師，每一個細節都透著奢華和品味。
開業典禮那天，場面極其隆重。
她利用我的人脈關系，邀請了本地商界、政界的許多頭面人物，以及他們那些終日無所事事的夫人們。
香檳，名車，衣香鬢影，一時間，“嵐”成了我們這個二線城市里最熱門的話題。
白露無疑是天生的社交高手。
她自己就是會所最亮眼的活招牌，年輕、漂亮，而且情商極高，懂得如何討好那些富太太們。
她知道哪個局長的夫人喜歡聽奉承話，也知道哪個地產商的老婆最近在為女兒的婚事發愁。
她能陪她們一起做美容，也能陪她們一起聊八卦，很快就和那群掌握著城里大部分家庭財權的女人打成了一片。
白露展現出了驚人的商業天賦和手腕。
她不斷地從國外引進最新的美容儀器和護膚理念，然后包裝成各種聽起來高深莫測的項目，以極高的價格出售。
她還推出了各種級別的會員儲值卡，從幾萬到幾十萬不等，用巨大的折扣和誘人的贈品，迅速地回籠了大量資金。
不過短短兩年時間，“嵐”就成了我們這座城市里頂級身份的象征。
能擁有一張“嵐”的鉆石會員卡，足以在任何一個下午茶的牌局上，成為炫耀的資本。
白露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時間悄然滑入2013年，一股名為“電商”的浪潮，開始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擊著各行各業的實體經濟。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就是像林雪梅“暖陽小屋”那樣的傳統零售店鋪。
人們開始習慣于在電腦和手機上購物，那些曾經門庭若市的商業街，漸漸變得門可羅雀。
“暖陽小屋”的生意，一落千丈。
有時候，林雪梅在店里守上一整天，也未必能做成一單生意。
我勸她：“雪梅，現在都流行在網上賣東西了，你也開個網店吧，把店里的衣服掛上去賣?！?/p>
她卻固執地搖了搖頭，眉頭緊鎖。
“網上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質量怎么保證？”她一邊整理著貨架上那些精致的童裝，一邊說，“我賣的不是衣服，是放心。那些媽媽們之所以信任我，就是因為她們能親手摸到這里的每一寸面料?！?/p>
她的堅持，在時代的洪流面前，顯得那么蒼白而無力。
為了支付日漸高昂的店鋪租金和唯一一個店員的工資，她開始動用我們家里的日常積蓄來填補虧空。
我看著她日漸憔悴的臉龐，和賬本上越來越難看的赤字，心里有愧疚，也有無奈。
我偶爾會背著她，偷偷塞給她幾萬塊錢，謊稱是公司的年終獎金，讓她拿去補貼店里。
可在我內心深處，我不得不承認，比起妻子這邊看不到希望的苦苦支撐，我更欣賞白露那邊的高歌猛進。
此時的白露，早已不滿足于僅僅經營一家美容會所。
她敏銳地抓住了消費升級的風口，開始利用之前積累的資金和人脈，進行更大膽的擴張。
她注冊了公司，將“嵐”升級為一個高端連鎖品牌，并且成功吸引到了第一輪風險投資。
分店，一家接一家地在鄰近的幾個城市里開了起來。
她變得越來越忙，忙到幾乎沒有時間再和我約在酒店見面。
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次會面，地點也從私密的酒店房間，變成了燈火輝煌的高端商務會所。
她穿著剪裁得體的職業套裝，和我談論的是資本運作、品牌戰略和下一輪的融資計劃。
我發現，在她面前，我那點建材生意上的成功，已經變得不值一提。
我漸漸聽不懂她口中那些時髦的商業術語，也跟不上她那快得驚人的思維節奏。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從一個高高在上的“掌控者”和“施予者”，變成了一個需要仰望她的追隨者。
這種角色的轉變，讓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種微妙而復雜的失落感。
2018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在又一次交不起下一個季度的房租之后，林雪梅的“暖陽小屋”，終于走到了盡頭。
十五年的心血，就這樣付諸東流。
我以為她會大哭大鬧一場，或者至少會向我抱怨幾句。
但她沒有。
她只是異常平靜地辦理了退租手續，然后一個人，默默地將店里剩下的所有庫存，打包成一個個紙箱，運回了家，堆在了陽臺上。
從那以后，她整個人變得更加沉默了。
她不再提開店的事情，也不再向我描繪任何關于未來的夢想。
她又變回了那個每天圍著廚房和兒子打轉的家庭主婦，只是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好像永遠地熄滅了。
看著她將自己一手創立的事業虧得血本無歸，我的心里除了愧疚，更多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嘆息。
我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想，或許，女人終究還是應該回歸家庭的。
與此同時，白露的商業帝國，已經初具雛形。
她的公司規模越來越大，業務范圍也從單一的美容會所，擴展到了醫美、健康管理等多個領域。
她成了財經雜志封面上的常客，被媒體吹捧為新時代獨立女性的典范、白手起家的商業女王。
她開始頻繁地飛往世界各地，參加各種高端的商業論壇和時尚晚宴。
在那些流傳于網絡的照片里，她笑得自信而迷人，身邊圍繞著的，是比我更年輕、更英俊、更有背景的男人。
她對我的態度，也變得越來越冷淡，越來越敷衍。
一開始，只是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
后來，是打電話經常不接，發微信也隔很久才回一個簡單的“嗯”字。
再后來，電話直接變成了無人接聽，微信也再也沒有了任何回復。
我像一個被遺棄在月臺上的旅客，眼睜睜地看著那列曾經屬于我的華麗列車，轟鳴著，絕塵而去，連一聲告別的汽笛都吝于響起。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落，如同巨大的黑洞，開始將我吞噬。
2023年秋天，白露的公司，成功在香港上市了。
敲鐘儀式的那一天，新聞鋪天蓋地。
我坐在家里那張柔軟的沙發上，眼神空洞地看著客廳里那臺巨大的液晶電視。
電視里，白露穿著一身剪裁精致的紅色西裝，站在聚光燈下，光芒萬丈，她臉上那自信而燦爛的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
財經主持人用激動的聲音播報著，她的公司開盤后股價一路飆升，個人身家估值已經超過了十個億。
十個億。
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昏暗的酒店房間里，她依偎在我懷里，向我描繪著未來的藍圖。
我想起了我遞給她的那個裝有五十萬現金的箱子。
那五十萬，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并不是一筆小錢。
那是她商業帝國的起點，是她所有輝煌的開端。
十五年來，我自以為是地維系著這段地下情，自以為是地覺得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我覺得，無論如何，在今天這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日子里，我都應該得到一句最起碼的感謝。
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謝謝你”。
這個念頭像一根無法拔除的刺，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里。
我像一個即將奔赴賭桌的賭徒，懷著最后一絲希望，鼓起了我所有的勇氣，撥通了那個早已刻在我腦子里的、白露的私人電話號碼。
聽筒里，傳來的卻是那個冰冷而熟悉的、機械的女聲：“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我不死心，又接連撥打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結果。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我打開微信，點開那個許久沒有動靜的頭像，顫抖著手指，打下了兩個字：“恭喜?！?/p>
然后，我按下了發送鍵。
下一秒，一個紅色的、刺眼的感嘆號，赫然出現在了我的消息旁邊。
我被拉黑了。
就這么簡單，就這么干脆。
十五年的地下情，十五年的自我感動和自以為是，就這樣，被一個冰冷無情的紅色符號，徹底地、干凈地終結了。
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整個人癱軟在了沙發上，手里那部昂貴的手機，也無力地滑落，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恥辱、憤怒、懊悔、不甘……
無數種復雜的情緒，如同翻滾的巖漿，在我的胸腔里劇烈地沖撞著，幾乎要將我整個人都撕裂。
我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在空曠的客廳里來回踱步，腦子里一片混亂。
憑什么？
她憑什么就這樣對我？
沒有我最初的那五十萬，哪有她的今天？
我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不公，一股無名之火無處發泄，急需一個出口。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正在陽臺上收拾東西的妻子，林雪梅。
她正蹲在地上，安靜地整理著一個積滿灰塵的紙箱。
那個紙箱里裝的，全是她當年那個倒閉的“暖陽小屋”里剩下的、賣不出去的布料和幾本早已發黃的賬本。
看到那幾本賬本，我心中那股壓抑了許久的邪火，瞬間找到了突破口，猛烈地爆發了出來。
是啊，白露成功了，她有資格看不起我，有資格拉黑我。
可你呢？
你林雪梅呢？
我同樣給了你五十萬！你卻把它虧得一干二凈，一事無成！
十五年來我對這個家庭的付出，我對她開店的支持，我對她失敗的寬容，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都變成了巨大的怨氣和不公。
我猛地沖到陽臺上，指著她，也指著那個代表著失敗的紙箱，用我這輩子最惡毒、最刻薄的語氣，嘶吼了起來。
我將自己投資白露五十萬，如何幫助她起家，如今又如何被她無情拋棄的所有事情，都像倒垃圾一樣，歇斯底里地抖了出來。
我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怨婦，沖著我那個沉默了十五年的妻子，發泄著我所有的失敗和不堪。
“你呢！我問你呢！”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唾沫星子橫飛，“我同樣給了你五十萬！你把它虧得一分不剩！你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樣有點出息！哪怕是為我爭一口氣啊！”
我吼完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死死地盯著她，等著她的反擊。
我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場暴風驟雨般的爭吵，或者她痛哭流涕地質問我背叛了她。
我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跟她大吵一架，然后摔門而出。
可她接下來的反應，卻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林雪梅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地，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的臉上沒有我預想中的憤怒，也沒有悲傷，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中，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憐憫。
她沒有理會我的咆哮，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彎下腰，從那個破舊的紙箱里，拿起了一本最厚的、封皮已經磨損的牛皮紙袋。
那紙袋因為年深日久，邊緣已經起毛，用一根發黑的棉繩緊緊地捆著，像是在封印著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
我的怒吼聲戛然而止，心臟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慢條斯理地解開那根棉繩，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拂去一件珍貴瓷器上的塵埃。
隨著“嘶啦”一聲輕響，紙袋被打開了。
她沒有把整個紙袋遞給我，而是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沓東西，不發一言地，平鋪在了我面前那個裝著舊布料的紙箱蓋上。
我的目光，不屑地掃了過去。
下一秒，我整個人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