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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調來位處長,八個月沒和人說話,一年后離任突然拉住我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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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在這千禧年后的機關大院里,我的青春就像一杯溫吞水,不好不壞,一眼就能望到退休。

      我叫林海,一個安于現狀的普通科員,習慣了在辦公室里當那個最不起眼的“小透明”,在時代的洪流里安然自處。

      這份沉悶的平靜,被新調來的陳處長徹底打破。他像個謎一樣空降而來,用堆積如山的文件和長達八個月的死寂,為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墻。

      他成了我們口中那個行為古怪的“啞巴處長”,一個活在辦公室里的幽靈。

      一年后,他毫無征兆地離任。就在他抱著紙箱,沉默地經過所有人時,卻突然停在了我的面前,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那雙空洞了一年的眼睛里翻涌著我看不懂的巨浪,用沙啞到破碎的聲音,對我說了兩個字:“珍重。”



      01

      我們單位是個不大不小的市級機關,日子過得就像溫吞水,不好不壞,一眼能望到退休。我叫林海,三年前考進來,不好不壞的大學畢業,不好不壞的崗位,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文件,寫點不痛不癢的材料,是個扔進人堆里三秒鐘就找不著的主兒。

      陳處長來的時候,是去年秋天。

      我們原來的老處長高升了,留下的位置成了辦公室里最熱門的話題。幾個資歷老的副處明里暗里較著勁,連我們這些小兵都跟著站隊,辦公室里彌漫著一股火藥味兒。結果,就在大家猜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市里一紙調令下來,直接空降了一個我們誰都沒聽過的名字——陳懷安。

      他來的那天,天陰沉沉的,跟所有人的心情一樣。人事處的領導把他領到我們辦公室,他四十多歲的樣子,個子挺高,但有點瘦,穿著一件半舊的深藍色夾克,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沒什么表情。他不算英俊,但很儒雅,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面的眼睛卻沒什么神采,像兩口蒙著灰的古井。

      人事處的領導客套地介紹:“這是新來的陳懷安處長,以后就是你們的領導了,大家歡迎。”我們稀稀拉拉地鼓了掌。

      陳處長往前站了一步,目光在我們幾個人的臉上掃過,沒停留,也沒聚焦,仿佛我們只是一排桌子椅子。然后,他開了金口,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唯一一次在公共場合聽到他完整地說話。

      “我叫陳懷安。”他頓了頓。
      “以后請多關照。”又頓了頓。
      “散會。”

      三句話,總共不超過十五個字。說完,他點了點頭,沒再看任何人,徑直走進了那間屬于處長的、帶套間的獨立辦公室。門“咔噠”一聲關上了。

      整個辦公室安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我們面面相覷。副處長老黃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小李——我們辦公室最愛打聽和表現的年輕人——湊到我身邊,用氣聲說:“這什么情況?也太裝了吧?”

      我聳聳肩,沒說話。對于我這種習慣了在單位當“隱形人”的家伙來說,領導是熱情似火還是冷若冰霜,其實區別不大。只要別天天找我茬,我就謝天謝地了。

      可我們都沒想到,陳處長的“冷”,不是冰霜,是冰山,是那種能撞沉泰坦尼克號的萬年冰山。

      從那天起,一連三個月,他就像在辦公室里人間蒸發了一樣。當然,他人是在的。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們處辦公室的燈肯定是整個樓層第一個亮的。晚上,整棟樓都黑透了,最后一盞熄滅的,也必定是他的辦公室。它就像一個精準的鐘擺,規律得讓人害怕。

      他從不和我們交流。任何工作,他都通過內部的辦公系統下發指令,批閱文件永遠是兩個字——“閱”或者“同意”,連個圈閱的符號都懶得畫。他的桌上永遠堆著山一樣高的文件,一份壓著一份,據說我們處成立以來所有的歸檔文件,他都在一本一本地看。

      他有一個巨大的、不銹鋼材質的保溫杯,自己從家里帶來茶葉,自己去開水間打水,從不碰我們辦公室訂的桶裝水。

      他也從不去食堂吃飯,每天中午十二點整,總會有一個固定的外賣小哥,把一個簡單的白色餐盒放在單位大門口的門衛室。然后,他會自己下樓,悄無聲`息地取回來,在辦公室里解決。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就像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一樣。

      辦公室的氛圍,從最初迎接新領導的虛假亢奮,到揣測他背景的竊竊私語,最終,變成了一種詭異的沉寂和壓抑。他就像一顆被扔進池塘的石頭,卻沒有激起任何漣漪,只是筆直地沉到了最深的塘底,然后,整個池塘的水都開始變得冰冷而凝重。

      小李第一個受不了。他年輕,有沖勁,總想在新領導面前留個好印象。他特意托人從杭州搞來了上好的明前龍井,精心泡好,畢恭畢敬地敲門送了進去。

      “陳處,您嘗嘗這道茶。”小李臉上堆著諂媚的笑。

      據小李后來說,陳處長當時正埋頭在一堆發黃的舊文件里,頭都沒抬,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指了指旁邊的茶幾。小李把茶杯放下,尷尬地站了一會兒,見對方完全沒有要理他的意思,只好訕訕地退了出來。

      那杯茶,就那么一直放在茶幾上。第二天早上,保潔阿姨進去打掃的時候,端出來的還是一杯滿滿的、已經涼透了的茶。小李的臉,一整天都是鐵青色的。

      業務骨干王姐也碰了壁。王姐是我們處的“大拿”,業務能力超強,性格也直爽火爆。她負責的一個項目需要處長簽字才能推進,她抱著一沓材料,準備了半個小時的說辭,雄赳赳氣昂昂地敲開了陳處長的門。

      結果,她在外面站著,對著緊閉的內室門,慷慨激昂地匯報了十分鐘,里面連個回聲都沒有。就在王姐的耐心快要耗盡,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內室的門開了一道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里面伸出來,遞給她一張便簽紙。

      王姐下意識地接過來,門又“咔噠”一聲關上了。紙上是幾行瘦硬的鋼筆字,寫著:“已閱。此項目相關規定見二零一七年三號文件,第四章,第二條款。按規定辦。”

      王姐當場就炸了,拿著那張紙在走廊里氣得直跺腳,嘴里罵罵咧咧:“什么玩意兒!這是處長還是檔案管理員啊!我還不知道按規定辦?我要的是你一句話!”

      從那以后,再也沒人敢輕易去敲那扇門了。大家匯報工作,都學乖了,寫成書面材料,從外間辦公室的門縫里塞進去。如果是急事,就在門上多敲兩下。陳處長批復完,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從門縫里遞出來。我們處室,仿佛集體得了失語癥。

      起初,我和大家一樣,覺得這個新處長架子大得離譜,不好相處,甚至有點傲慢無禮。可時間長了,我心里卻慢慢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他的沉默,不像裝出來的高傲,那是一種……怎么說呢,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空洞。就好像他的靈魂被什么東西抽走了,只留下一具嚴謹而規律的軀殼在這里執行著固定的程序。他看文件時的專注,不像在汲取信息,更像是在用那些密密麻麻的鉛字,把自己牢牢地包裹起來,隔絕于整個世界之外。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徹底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那天,我負責的一個稿子催得急,加了會兒班。寫完已經快九點了,整棟辦公樓都空了。我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路過他的辦公室。他的門沒有像往常一樣關嚴,虛掩著一道縫,里面的燈光漏了出來,在幽暗的走廊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光帶。

      我放輕了腳步,鬼使神差地,朝著那道門縫瞥了一眼。

      只一眼,我的心就猛地一沉。

      他沒有再看文件。桌上的臺燈開著,文件堆得像小山,可他卻靠在寬大的辦公椅上,一動不動,側著頭,正對著窗戶。窗外是無邊的黑夜,只有遠處街道的路燈,在夜色里暈染開一團團模糊的黃光。

      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仿佛在看什么絕美的風景。路燈的光線斜斜地照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清瘦的側臉輪廓。我第一次,在他那張如同面具般的臉上,看到了清晰的表情。

      那不是嚴肅,不是思考,甚至不是放空。

      那是一種我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深不見底的悲傷。

      那悲傷濃得化不開,像是從骨頭縫里滲透出來的,將他整個人都浸泡在里面。他的眼神是空洞的,但又好像穿透了窗外的黑夜,看到了一個我們誰也看不到的世界。那一刻,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處長,他只是一個被巨大悲傷包裹著的、孤獨的男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趕緊收回目光,像做賊一樣溜進了洗手間。冰涼的水拍在臉上,我卻怎么也忘不掉他那個側影。

      他到底在看什么?或者說,他是在透過那片黑夜,看別的什么東西?

      這個問題,像一顆種子,悄悄地在我心里扎了根。

      02

      日子在一種壓抑而規律的節奏中向前滾動,轉眼,陳處長到任已經八個月了。

      春天過去,夏天來臨,窗外的梧桐樹葉子從嫩綠長到深綠,我們辦公室的空調也開始嗡嗡作響。唯一不變的,就是陳處長辦公室那扇緊閉的門,和他那死水一般的沉默。

      他的沉默已經成了我們單位的“新常態”,甚至成了一種奇特的景觀。別的部門同事路過我們處,都會下意識地放輕腳步,然后帶著一絲好奇和敬畏,朝那扇門看上一眼。大家私底下給他起了各種外號,最流行的兩個,一個是“啞巴處長”,另一個是“文件人”。

      辦公室里的氣氛,也從一開始的壓抑和無所適從,演變成了一種畸形的習慣。大家似乎都默認了這種工作模式,匯報工作用紙條,領取任務看系統,整個處室仿佛都進化出了一套全新的、無聲的溝通體系。

      有時候,一整個上午,我們辦公室里除了鍵盤敲擊聲和打印機工作的聲音,聽不到半句人話,安靜得像個圖書館。

      我對他的觀察,也從最初的好奇,變成了一種近乎著魔的習慣。我發現他有幾件顏色、款式都差不多的深色夾克,輪換著穿,永遠洗得干干凈凈,熨燙得平平整整,但就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陳舊和暮氣。他辦公桌上的筆筒里,永遠只放著一支最普通的黑色簽字筆,他會把這支筆用到最后一滴墨水耗盡,才會從抽屜里拿出新的換上。

      最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桌上的那本臺歷。那是一本很普通的臺歷,但他似乎從來不翻動。從我注意到開始,那本臺歷就一直停留在“四月十六日”那一頁。

      每天早上,保潔阿姨進去打掃衛生,都會習慣性地想幫他翻過去,但他來了之后,又會默默地翻回來。久而久之,阿姨也就不再動它了。四月十六日,仿佛是他生命中一個被刻意凍結的時間節點。

      單位組織的集體活動,他自然是一概不參加。工會組織看電影,人事組織搞團建,辦公室主任按規定去通知他,他每次都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他就像一個活在玻璃罩子里的人,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卻拒絕和外界發生任何聯系。

      這種徹底的孤僻,終于在一次重要的場合,引爆了矛盾。

      初夏的時候,市里一位新上任的大領導來我們系統視察。各個處室都嚴陣以待,把辦公室打掃得一塵不染,把工作亮點材料準備得滾瓜爛熟。大領導一行人走過我們處,在門口停了下來。陪同的局長滿臉堆笑地介紹:“領導,這是我們綜合處,陳懷安處長是從省廳下來的得力干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陳處長身上。他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站在門口。大領導很親和,主動伸出手,笑著說:“懷安同志,來我們這兒快一年了,工作還習慣吧?有什么困難要及時跟組織上提啊。”

      那場面,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們所有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心里默念著:“說句話,隨便說句‘謝謝領導關心’也行啊!”

      可陳處長只是伸出手,和領導用力地握了握,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個字,都沒有說。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大領導的手懸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好在他見多識廣,立刻打圓場說:“呵呵,看來懷安同志是個實干家,不喜歡說那些虛的,挺好,挺好。”說完,就領著人匆匆走向了下一個處室。

      領導們一走,我們整個處室的人,臉都臊得通紅。這已經不只是尷尬了,這簡直就是我們全處的“公開處刑”。

      這件事很快就在整個機關大樓里傳開了,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笑柄。小李的嘴也變得越來越損,他不再是悄悄議論,而是半公開地在食堂里散布各種謠言。

      “我看啊,他根本不是什么得力干將,八成是在老單位犯了什么天大的錯,被‘發配’到我們這兒來的!所以才夾著尾巴做人,一個屁都不敢放!”小李說得唾沫橫飛。

      “可不是嘛,正常人誰這樣啊?我看他精神上肯定有點問題。”旁邊的人附和著。

      我默默地端著餐盤,坐到離他們最遠的角落。聽著那些惡意的揣測,我心里堵得慌。我覺得他們都錯了。一個真正犯了錯、心虛的人,眼神不會是空洞的,而是躲閃的;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行為不會是規律的,而是混亂的。他的狀態,更像是一種……自我懲罰。

      對他的感覺,越來越復雜了。一方面,他的沉默確實給工作和集體帶來了很多不便和難堪;但另一方面,自從那晚看到他悲傷的側臉后,我總覺得他那沉默的冰山下面,壓著的是足以毀滅一個人的巨大悲痛。我開始下意識地維護他,當別人說他壞話時,我雖然不反駁,但會默默地走開。

      年中,單位組織了一次去郊區山莊的療養活動,為期兩天,號稱是放松身心。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陳處長不會去。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出發那天,他竟然穿著那身標志性的深色夾克,背著一個簡單的雙肩包,準時出現在了集合的大巴車前。

      大家都很驚訝,但誰也沒敢上前去問。他就一個人,默默地上了車,坐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一路上,前面的人在唱歌、玩游戲、講笑話,車廂里熱鬧非凡。而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仿佛這一切的熱鬧都與他無關。

      到了山莊,他更是把“孤僻”發揮到了極致。別人三五成群地去打牌、釣魚、K歌,他卻獨自一人,找了個人工湖邊最偏僻的一條長椅坐下,從日出坐到日落。



      傍晚的時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大家紛紛躲回室內,山莊的娛樂室里燈火通明,傳來陣陣喧鬧的歌聲和笑聲。我隔著玻璃窗,看到外面雨幕中的湖邊,那個黑色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放心,跟同事打了聲招呼,拿起一把傘走了出去。

      雨不大,但很密,帶著初夏的涼意。我撐著傘,踩著濕漉漉的石子路,慢慢向他走近。離得越近,我的心就越沉。我看到他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任憑細密的雨絲打濕他的頭發和肩膀,深色的夾克上已經洇開了一片片深色的水跡。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湖對岸。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湖對岸的草坪上,有一對年輕的夫妻,正撐著一把大傘,陪著一個穿著黃色雨衣的小孩子在放風箏。風箏飛得不高,在雨中搖搖晃晃,但那一家三口笑得很開心,孩子的笑聲隔著雨幕,隱隱約約地傳來。

      而陳處長,就那么看著,手里好像緊緊地攥著什么東西。他的背影,在迷蒙的雨中,顯得無比孤單,像一座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石像。

      我不知道該不該打擾他。猶豫了半天,還是走上前去,想把手里的傘遞給他。

      “陳處,”我剛開口叫了一聲。

      他像是受驚的動物一樣,猛地回過頭來。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平日的空洞,而是充滿了被驚擾的、幾乎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深深的戒備。那眼神像一把刀,瞬間刺得我啞口無言,把所有準備好的客套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我是闖入他秘密領地的入侵者。幾秒鐘后,那股激烈的情緒又迅速褪去,重新變回了那片死寂的空洞。他沒有接我的傘,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站了起來,轉身就走。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走路的姿勢有些不對勁。他的左腿,在邁步的時候,似乎有點僵硬和拖沓,一瘸一拐的。

      我這才震驚地發現,他的腿,好像有點問題。

      我舉著傘,愣在原地,看著他那個孤單而略顯蹣跚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和夜色之中。心里,像被一塊大石頭堵住了,又悶又疼。

      03

      從山莊回來后,我對陳處長的看法,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我不再把他當成一個難以理解的“怪人”,而是開始把他看作一個背負著沉重故事的“病人”。我不再試圖去分析他的行為,更多的是感到一種無能為力的同情。我開始覺得,他那扇緊閉的門,不是為了隔絕我們,而是在保護他自己那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辦公室里的氣氛依然故我,但我的心態變了。我開始從一個純粹的旁觀者,向一個帶著溫度的“共情者”轉變。我不再覺得他的沉默是一種冒犯,反而覺得,能讓他安安靜靜地待著,或許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讓我徹底明白,在那座巨大的冰山之下,其實涌動著一股不為人知的、深沉的暖流。

      第一件事,是關于一份重要的報告。

      臨近半年總結,我們處需要向市里提交一份關于上半年全市經濟數據的分析報告。這份報告非常關鍵,關系到下半年的政策走向。處里的業務大拿王姐親自操刀,我負責給她打下手,整理各種基礎數據。

      報告的初稿早就完成了,數據翔實,論證有力,王姐自己也很滿意。可就在提交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突然發現了一個致命的問題——一個下級區縣報上來的關鍵數據有誤,而我們的所有分析和結論,都是基于這個錯誤的數據建立的。

      這個發現,不亞于晴天霹靂。

      整個辦公室瞬間炸開了鍋。

      王姐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急得在辦公室里團團轉,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完了,完了,這下死定了!”

      明天一早就要交,現在重寫根本來不及。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找到正確的原始數據,然后連夜修改報告里的相關部分。可是,那些原始報表堆積如山,足足有半米高,而且分門別類,來自幾十個不同的單位。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從這故紙堆里核查出問題所在,簡直是大海撈針。

      辦公室里所有沒下班的人都動員了起來,大家把一摞摞的文件搬到地上,一本一本地翻找,現場亂成了一鍋粥。電話聲、翻紙聲、王姐焦急的指揮聲混雜在一起,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掛著汗珠。

      就在我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那扇我們已經習慣了它永遠緊閉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齊刷刷地望過去。

      陳處長從里面走了出來。他還是那身深色的夾克,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他沒有看我們,徑直走到王姐那張被文件淹沒的辦公桌前。

      他掃了一眼桌上攤開的報告,然后彎下腰,從地上那堆小山似的原始報表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就準確地抽出了一本藍皮的冊子。他翻到中間的某一頁,伸出食指,在其中一個表格的某個單元格上,輕輕點了點。

      然后,他又在另一堆文件中,用同樣的方式,抽出了一本綠皮的冊子,翻開,指了指上面的另一個數字。

      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動作精準而迅速,仿佛一個外科醫生在做一臺精密的手術。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看了王姐一眼,又默默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關上了門。



      我和王姐面面相覷,趕緊拿起他指過的那兩本冊子。我們順著他的指引一對照,瞬間找到了問題的根源!原來,是兩個不同部門上報的、本應相互關聯的數據出現了邏輯矛盾,而這個矛盾點,隱藏得極深,如果不是對所有數據都了如指掌,根本不可能發現。

      王姐拿著那兩本冊子,愣了足足有半分鐘,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癱坐在椅子上。她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

      “他……他把這些全都看完了?”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問自己。

      我點了點頭。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他每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不是在“裝深沉”,也不是在“磨洋工”。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用最笨拙也最扎實的方式,掌控著這個處室的每一根神經末梢。他不是不作為,他只是不屑于在過程中言語,他只在最關鍵的時刻,給出最致命的一擊。

      那天晚上,我們加班到深夜,終于把報告修改完畢。第二天,王姐把打印好的報告送進陳處長辦公室的時候,特意在報告上面附了一張便簽,上面寫著:“謝謝您,陳處。”

      后來,那張便簽隨著批閱好的報告一起被遞了出來,上面的字跡依舊是冷冰冰的“同意”。但是,在便簽的右下角,多了一個用鉛筆畫的、小小的對勾。

      如果說報告事件讓我看到了他的“神”,那么接下來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一件事,則讓我感受到了他的“暖”。

      那段時間,我母親因為心臟問題,住院做手術。我白天要上班,下了班就得趕去醫院陪護,晚上就在醫院的折疊床上湊合一宿,第二天一早再趕回單位。連著一個多星期,我整個人都快熬垮了,眼圈黑得像熊貓,精神也總是恍惚的。

      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走神,擔心著醫院里的情況。有一次,我爸打來電話,說母親術后出現了一點并發癥,情況不太穩定。我掛了電話,心里又急又怕,實在沒忍住,跑到辦公室的消防通道里,背著人偷偷抹了眼淚。

      我以為我掩飾得很好,沒人會注意到我這個“小透明”的情緒波動。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頂著兩個黑眼圈來到辦公室。一坐下,我就發現我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上面沒有任何字跡。

      我疑惑地打開紙袋,里面的東西讓我當場就愣住了。

      紙袋里,是三本國內最權威的心血管疾病領域的醫學雜志,都是最新一期的。雜志里面,有好幾篇文章都被人用紅筆劃出了重點,旁邊還用鉛筆做了簡單的標注。除了雜志,還有一張A4紙,上面打印著我們這個城市里,所有三甲醫院心外科最好的幾位專家的名單、照片和詳細的門診時間。更讓我震驚的是,在每個專家的名字后面,還有一行手寫的小字,用非常專業的術語,標注了這位專家尤其擅長的細分領域,比如“擅長微創搭橋”、“房顫射頻消融經驗豐富”等等。

      我拿著那張紙,手都有些發抖。這些信息,比我自己托朋友、上網查來的要詳細和精準得多。打印的字體是標準的宋體,但后面手寫的小字,筆跡瘦硬,鋒芒內斂,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陳處長的筆跡。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熱了。

      是他。一定是他。

      他看到了我的焦慮和無助,看到了我在角落里偷偷掉眼淚。但他沒有像別人一樣,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一些“別太難過”、“要堅強”之類的安慰話。他選擇用這種最安靜、最體面,也是最實際的方式,給了我最需要的幫助。

      他沒有給我造成任何需要當面感謝的壓力,也沒有讓我感覺自己被可憐。他只是默默地,把一條專業而有效的求助之路,鋪到了我的面前。

      我捏著那張紙,扭頭看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那扇門,在我的眼里,不再是冰冷和隔絕的象征。我仿佛能穿透那扇門板,看到里面那個沉默的男人。

      他不是冷漠,恰恰相反,他的內心深處,可能比我們辦公室里任何一個夸夸其談的人,都要來得溫暖和細膩。他只是不善于,或者說,不愿意再用語言去表達。他的沉默,不是一道墻,而是一層脆弱的、用來保護自己的殼。

      那一刻,我為自己和同事們之前那些惡意的揣測,感到一陣深深的羞愧。

      04

      自從經歷了“報告危機”和“專家名單”這兩件事后,我在辦公室里的角色,也悄然發生了變化。我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旁觀者了,我心里有了一桿秤,一頭是辦公室里那些浮躁的議論,另一頭,是陳處長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這桿秤,毫不猶豫地傾向了后者。

      陳處長的“怪”,和他偶爾展露出的“神”,讓辦公室里的人悄悄分化成了幾派。王姐自從那次報告事件后,對陳處長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原來的鄙夷變成了徹底的敬畏。她不再抱怨,只是更加賣力地干活,她知道,有一雙眼睛在沉默地看著一切,任何投機取巧都無所遁形。

      而像小李那樣的人,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想巴結,卻始終摸不著門路;他想表現,卻一次次碰壁。這種無力感,最終轉化成了更深的嫉妒和更惡毒的攻擊。因為始終無法從陳處長那里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好處”——比如一句夸獎,一個許諾,甚至一個笑臉——他開始變本加厲地散布謠言。

      “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啞巴’,憑什么當我們的處長?”
      “你們看到沒,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是個‘殘廢’!這樣的人,怎么通過體檢當上領導的?肯定有貓膩!”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從私底下的竊竊私語,發展到在食堂吃飯時,對著我們這桌人半公開地嘲諷。那些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針,扎在我耳朵里,讓我渾身不舒服。

      我不是個愛惹事的人,在單位里向來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但那天中午,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那天,食堂的菜是紅燒排骨,小李一邊啃著骨頭,一邊又開始了他那套陳詞濫調,說得眉飛色舞,好像發現了什么驚天大秘密。

      “……要我說啊,他這腿,指不定就是當年犯事兒的時候,讓人給打的!所以才被下放到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我“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了餐盤上。

      整個飯桌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我,包括小李。他嘴里還叼著半塊排骨,一臉錯愕。

      我看著他,感覺一股火從胸口直往上頂。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還是帶著一絲顫抖:“小李,背后這么說自己領導,有意思嗎?積點口德吧。”

      小李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一半是氣的,一半是臊的。他沒想到,平時辦公室里最不聲不響的我,會第一個站出來當眾懟他。他把骨頭吐在桌上,梗著脖子說:“我……我說的是事實!他本來就……”

      “是不是事實,輪不到你來評判。”我打斷他,“陳處長有沒有資格當領導,也不是你說了算。我只知道,上次那份數據報告,要不是他,現在挨批的就是我們整個處室,說不定你我的年終獎都泡湯了。你那么能說,那么厲害,要不下次這種事你來?”

      我的話像一連串的巴掌,扇在小李臉上。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臉漲成了豬肝色。

      飯桌上的氣氛尷尬到了極點。這時候,一直默默吃飯、快退休的老張,慢悠悠地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自己碗里,然后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小林說得對。有那功夫背后論人長短,不如多干點正事,沒勁。”

      老張是單位里的老資格,平時誰也不得罪,但他一開口,分量就不一樣。小李徹底沒了聲,悻悻地扒拉了兩口飯,就端著餐盤跑了。

      那頓飯,我吃得索然無味。我知道,我這么一鬧,算是徹底把小李給得罪了。但奇怪的是,我心里一點也不后悔,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這件事之后,我在辦公室里的處境確實變得有些微妙。小李見到我,總是繞著走,眼神里帶著怨毒。但王姐對我的態度,卻明顯親近了許多。有一次在茶水間碰到,她給我遞了杯水,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林海,可以啊,看不出你小子還挺有種的。”

      我不知道陳處長是否知道我為他“出頭”的這件事。機關大樓里沒有秘密,我想他大概是知道的。

      但我確實發現了一些微小的變化。

      我去他辦公室送必須當面交接的涉密文件時,他不再是毫無反應。他會從文件堆里抬起頭,看我一眼。那眼神依舊平靜,但似乎不再是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空洞,里面多了一絲……怎么說呢,像是審視,又像是一種確認。

      有一次我重感冒,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第二天早上,我驚奇地發現,我們辦公室飲水機旁邊,多了一盒全新的“金嗓子喉寶”,就放在一次性紙杯的旁邊,誰都可以拿。辦公室里的人都以為是行政上發的,只有我知道,行政從來不會這么貼心。

      還有一次,我寫的一份材料送進去,他批閱完遞出來。我拿回來一看,發現報告的內容他一個字沒改,只是在其中一頁,我用了一個不太恰當的、有些激進的措辭,他用鉛筆,在那個詞下面,輕輕地畫了一個圈。沒有批評,沒有指責,只是一個圈,但我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們就這樣,形成了一種非常奇特、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無聲默契。

      我會在下班的時候,如果看到他辦公室的窗戶還開著,就悄悄走過去,幫他把窗戶關好,免得他深夜著涼。

      我會在辦公室訂購下午茶的時候,除了給我們自己訂,還會單獨點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咖啡,讓外賣員和他的午飯放在一起,送到門衛室。他會不會喝我不知道,但我只是想那么做。

      而他,似乎也把我當成了他與這個辦公室唯一的、微弱的連接點。一些需要口頭傳達的、不太重要的信息,他不再完全無視,而是會寫在一張小紙條上,夾在我送進去的文件里,讓我代為轉告。

      我不再試圖去打探他的秘密,反而開始有一種想要守護這份沉默的沖動。我希望他能在這個被我們誤解、議論,卻也被他默默守護著的處室里,安安靜靜地待下去。我甚至覺得,我已經有點習慣了有這樣一位沉默的處G長,他就像一座沉默的燈塔,不發一言,卻用自己的光,照亮了我們前行的航道,讓我們避開了暗礁。

      我天真地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好不壞地過下去,直到他愿意開口的那一天。

      05

      時間悄悄滑進了第二年,陳處長在我們單位的任期,也快滿一年了。

      開春之后,辦公室的氣氛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和諧狀態。在陳處長這種“無為而治”或者說“無聲治理”的模式下,辦公室里那些虛頭巴腦的人情往來、拉幫結派的現象,竟然奇跡般地消失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沒用,陳處長不看這個,他只看你最終交上來的東西,是黑是白,是好是壞。

      大家的心思,都用在了正經工作上。我們處室的業務完成度,在整個機關里都名列前茅。王姐代理著副處長的職責,干得風生水起,對陳處長更是心服口服。連一向愛挑事的小李,在碰了幾次釘子,又被我和老張敲打過之后,也收斂了許多,開始老老實實地干活。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我甚至在心里偷偷地想,也許再過一段時間,等他心里的那座冰山再融化一些,他會愿意走出那間辦公室,和我們說說話,甚至,像個普通人一樣,和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頓飯。

      我滿懷期待地等著那一天。

      可是,我等來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周一,上午十點,處室例會。我們都以為會和往常一樣,由王姐主持,總結上周工作,布置本周任務。可我們剛坐下,局長和人事處的李處長就表情嚴肅地走了進來。

      辦公室里瞬間鴉雀無聲,我們都預感到,有大事要發生。

      局長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最后落在那扇緊閉的門上。然后,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宣布了一個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決定:

      “同志們,今天召集大家,是宣布一個任免決定。根據組織安排,以及陳懷安同志的個人申請,因其個人身體原因,需要長期休養,經局黨組研究決定,同意陳懷安同志離任。從今天起,綜合處的工作,暫時由王琴同志全面負責。”

      這番話像一顆炸彈,在我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了。

      我完全懵了,下意識地扭頭看向陳處長的辦公室。那扇門,還是和過去三百多個日夜一樣,死死地關著。

      個人身體原因?離任休養?

      怎么會這么突然?沒有任何征兆。為什么?為什么在他剛剛開始被我們理解和接納的時候,就要走?是他的身體真的出了大問題?是他那條腿的舊傷復發了?還是……還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謠言,像一把把鈍刀子,終于把他傷得體無完膚,讓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辦公室里炸開了鍋。大家都在交頭接耳,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解。我看到小李的臉上,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和“我早就說過”的得意。而王姐,則緊緊地抿著嘴,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眼神里充滿了凝重和復雜。

      而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只剩下巨大的失落和尖銳的刺痛。

      他要走了。那個沉默的、孤獨的、用自己的方式溫暖過我的陳處長,要走了。

      局長和人事處長很快就離開了,留下一屋子心神不寧的我們。那天下午,陳處長沒有出來。我們就那么隔著一扇門,度過了最后一個相安無事的工作日。

      他離任那天,是個陰天。

      單位沒有給他搞任何歡送儀式,這大概也是他自己的要求。他就和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

      下午三點多,我們正在忙著手頭的工作,他辦公室的門開了。他從里面走了出來,懷里抱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

      他還是穿著那件深色的夾克,但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蒼白。他把他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裝進了那個紙箱里——那個巨大的不銹鋼保溫杯,那支已經被他用到快沒水的黑色簽字筆,還有一小盆一直被他放在窗臺上、幾乎沒人注意到的綠蘿。那盆綠蘿,被他養得很好,葉子綠油油的。

      他抱著紙箱,沉默地往外走。

      他的腳步很慢,經過每一個同事的工位時,他都會停下來,微微地朝對方點一下頭,算是告別。但他的嘴唇,始終緊緊地抿著,沒有說一個字。

      辦公室里安靜極了。大家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有的同事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有的則表情復雜,欲言又止。

      經過小李的座位時,小李竟然假惺惺地擠出一個笑,說了句:“陳處,以后常回來看看啊。”

      陳處長像是沒聽見一樣,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分給他一絲一毫。

      他越過小李,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停在了我的辦公桌前。整個辦公室的空氣,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兩個人身上。

      我緊張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手心里全是濕漉漉的汗。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棉花,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我該說什么?說“一路順風”?還是問他“為什么”?所有的語言,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他看著我。

      這是他到任將近一年來,第一次如此長時間、如此專注地看著我。他的眼神,不再是我熟悉的空洞和死寂。那里面,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濃烈情緒。有感激,有悲傷,有囑托,還有一絲我難以理解的……解脫?

      他就那么看著我,看了足足有五秒鐘。

      然后,他突然伸出那只抱著紙箱的、空著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手很用力,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緊緊地扣在我的手臂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還有那無法忽視的、輕微的顫抖。

      辦公室里響起一片細微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接著,他開口了。

      在長達一年的沉默之后,他終于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比我想象中要沙啞、低沉,但意外地很有磁性,像是很久沒有上油的機器,帶著一點艱澀的摩擦感。

      他在這一年里,對我,也是對整個辦公室的所有人,說了他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只有兩個字。

      “珍重。”

      說完這兩個字,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然后毅然決然地松開了手。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辦公室里的任何一個人,抱著那個紙箱,轉過身,一步一步地,朝著門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辦公室門口那片明亮的光線里,被拉得很長。我注意到,他那條有點問題的左腿,似乎比平時更顯蹣跚和沉重。

      他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們的視線,留下我和滿屋子震驚到失語的同事。

      那句沙啞的“珍重”,卻像一顆投入我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無法平息。

      他為什么要走?他的身體到底怎么了?他為什么在最后,單單對我說了這兩個字?

      這兩個字背后,到底藏著一個怎樣驚天動地的秘密?

      06

      陳處長走了,辦公室卻好像到處都是他的影子。

      那扇曾經緊閉的門敞開了,王姐作為代理處長搬了進去,她試圖用各種方式來活躍氣氛,但辦公室里那股被陳處長“統治”了一年的沉靜,卻怎么也揮之不去。

      大家干活的時候,還是習慣性地保持安靜,匯報工作的時候,敲門的手舉到一半,才想起來里面坐著的已經不是那個沉默的人了。

      他離開時留下的那句“珍重”,像一枚投入辦公室的深水炸彈,余波不斷。

      我成了辦公室的焦點人物。

      “林海,陳處最后到底跟你說什么了?”
      “哎,快說說,他拉你胳膊了!你們倆是不是有什么特殊關系啊?”
      “他那句‘珍重’到底什么意思啊?怎么就單單跟你說了?”

      小李、其他科室的同事,甚至連王姐,都旁敲側擊地問過我。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說我也不知道,他就只說了那兩個字。但沒有人相信。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探究和不信任,仿佛我私藏了什么驚天大秘密。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和孤獨。他們不懂,那兩個字對我來說,不是八卦的資本,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我無法理解的重量。

      我無法釋懷。

      在無數個夜里,我都會反復回想起那個場景:他蒼白的臉,他顫抖的手,他那雙充滿了復雜情緒的眼睛,和他用盡全身力氣說出的那句沙啞的“珍重”。

      那絕對不是一句普通的臨別贈言。那里面包含的,是囑托,是告誡,甚至是一種……托付。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不是為了滿足任何人的好奇心,而是為了給我自己的內心一個交代,為了給那份沉重的囑托一個落腳點。我總覺得,如果搞不清楚這一切,我這輩子都會被這兩個字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的執念,驅使我開始了自己的追尋。

      可從哪里開始呢?他就像一個謎一樣地來,又像一個謎一樣地走。我們只知道他叫陳懷安,從省廳下來,現在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轉機出現在他走后一個星期。

      那天下午,保潔阿姨在打掃他曾經的辦公室時,費力地挪開那個沉重的、靠墻立著的文件柜,準備做一次徹底的清潔。

      就在文件柜和墻壁的夾縫里,阿姨發現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被壓得有些變形的、黑色的男士錢包。錢包的皮質已經很舊了,邊角都磨得發亮。

      阿姨知道陳處長平時不愛說話,便把錢包交給了已經搬進去的王姐。

      王姐拿著錢包,也犯了難。這東西該怎么處理?寄給他?我們連他的新地址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把我叫進了辦公室。

      “林海,”王姐把錢包遞給我,表情有些復雜,“這個……是陳處長的。你跟他……怎么說呢,關系總歸比我們近一點。你看看怎么處理吧,是想辦法聯系上他還給他,還是……你自己決定。”

      我接過了那個錢包。它很輕,但拿在手里,卻感覺沉甸甸的,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猶豫了很久,還是緩緩地打開了那個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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