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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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死了，你也別想活！”男人赤紅著雙眼，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咆哮聲撞在醫(yī)院慘白的墻壁上，碎成一地顫抖的音節(jié)。他身上昂貴的定制西裝皺得像一塊抹布，散發(fā)著香檳和恐懼混合的酸腐氣息。
女人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平靜得像一口深冬的古井，正穿過玻璃，凝視著手術(shù)室里那盞巨大的、亮如白晝的無影燈。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走廊里冰冷的燈光，聲音比燈光更冷：“第一，在法律上，我沒有義務(wù)為你的情緒負責。第二，現(xiàn)在，請你滾出去。你身上腐爛的父愛，正在污染手術(shù)室前的無菌空氣。”
南城的六月，黏稠得像一塊融化了一半的麥芽糖。空氣里的濕熱因子，能鉆進人的每一個毛孔，把骨頭縫里的清爽都蒸騰殆盡。林氏莊園的草坪卻綠得發(fā)亮，仿佛每一根草葉都被牛乳浸泡過，再由仆人一根根擦拭干凈。草坪上那場盛大的婚禮，就像是在這塊巨大的、綠色的奶油蛋糕上，用金錢和虛榮堆砌起來的裱花。
林衛(wèi)國站在水晶搭建的講臺上，手里的麥克風被他攥得死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一種尸體般的白色。
他今天六十歲，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沒有一根雜毛敢挑釁地心引力。他像一尊剛剛鍍了金的佛，在賓客們仰視的目光里，享受著人生的頂點。
香檳塔閃著碎鉆般的光，樂隊奏著庸俗但昂貴的華爾茲，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場精心排練的戲劇。
“……我林衛(wèi)國，半生戎馬，白手起家！”他的聲音通過音響，在整個莊園上空轟鳴，驚得遠處樹林里的夏蟬都停了聒噪，“很多人問我，這輩子最得意的是什么？不是林氏集團，不是這些身外之物，而是我的兒子，林天昊！”
他轉(zhuǎn)過身，用一種近乎肉麻的寵溺目光，望向不遠處的新郎。林天昊，二十二歲，像一團發(fā)酵過度的面團，白白胖胖地戳在那兒。他穿著一套不合身的白色禮服，領(lǐng)結(jié)勒得他脖子上的嫩肉堆成一圈一圈的褶子。他正咧著嘴，傻乎乎地沖著他的新娘何茹雪笑。何茹雪是另一個豪門的千金，漂亮得像個櫥窗里的娃娃，此刻臉上掛著標準的名媛式微笑，只是眼神里有那么一絲難以察覺的空洞。
“天昊，是我唯一的驕傲，我唯一的繼承人！”林衛(wèi)國再次拔高了音量，這句話像一枚釘子，狠狠地釘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為了他，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今天，他成家了，我林衛(wèi)國的香火，終于后繼有人了！”
人群中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這些掌聲里，混雜著各種各樣的竊竊私語，像潮濕天氣里墻角長出的細小霉斑。
“唯一的繼承人？我怎么記得……林家不是還有個女兒嗎？”一個穿著旗袍的貴婦，用扇子掩著嘴，對旁邊的人說。
“噓……陳年舊事了，”她的同伴壓低聲音，眼神飄忽，“聽說是個犟骨頭，不聽話，十幾年前就被趕出去了，當沒生過。你看林董這架勢，誰還敢提那個晦氣的名字？”
“可惜了，聽說那姑娘當年讀書是頂尖的，比這個寶貝疙瘩兒子可強多了……”
“強有什么用？女兒嘛，終究是潑出去的水，何況還是個忤逆的。哪有兒子貼心？你看林夫人，多得意。”
她們的目光，投向了主桌上珠光寶氣的張曼麗。張曼麗今天五十歲，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堆滿了勝利者的笑容。她撫摸著脖子上那串鴿子蛋大的南海珍珠，像在撫摸自己后半生的榮華富貴。她是林天昊的母親，也是當年擠走原配，成功上位的女人。今天，是她徹底奠定自己“林家女主人”地位的日子。她看著自己的兒子，那個被她用溺愛和縱容喂養(yǎng)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的“杰作”，眼里滿是癡迷。她的兒子，就是她的身家性命，是她對抗全世界的底氣。
整個婚禮現(xiàn)場，像一個巨大的、密封的玻璃罐。罐子里充滿了炫耀、奉承、嫉妒和算計，所有人都在這令人窒息的“幸福”空氣里，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林衛(wèi)國是君臨天下的帝王，張曼麗是母憑子貴的太后，而林天昊，則是那個被寄予厚望卻扶不上墻的太子。
至于那個被遺忘的、被抹去的“公主”，早已化作了這盛宴上空一縷無人問津的青煙。
婚禮儀式進行到了交換戒指后的高潮環(huán)節(jié)。司儀用一種打了雞血的亢奮語調(diào)喊道：“現(xiàn)在，讓我們英俊的新郎，為我們美麗的新娘，開啟象征著永恒愛戀的‘生命之泉’！”
賓客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舞臺中央一個巨大的、由冰雕和白色山茶花組成的藝術(shù)裝置。裝置的頂端，是一個托舉著水晶球的天使雕像，按照設(shè)計，當新郎按下開關(guān)，泉水會從水晶球里噴涌而出，配合著五彩的燈光，營造出夢幻般的浪漫效果。
林天昊顯然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他得意地挺了挺他那滾圓的肚子，給了新娘一個自以為帥氣的飛吻，然后大步流星地朝那個裝置走去。他要親手按下那個按鈕，讓所有人都看看，他才是這場盛宴的絕對主角。
他伸出那只戴著昂貴腕表的手，即將觸碰到那個鑲嵌著水鉆的啟動按鈕。何茹雪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好像看到林天昊在走過去之前，曾鬼鬼祟祟地在那裝置后面的線路盒那里擺弄了些什么。她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剛想開口提醒，悲劇就在零點零一秒內(nèi)發(fā)生了。
“滋啦——！”
一聲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電流聲，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現(xiàn)場所有靡靡的音樂和笑語。
緊接著，是一道妖異的藍色電弧，像毒蛇的信子，從那個啟動按鈕上猛地竄出，精準地舔中了林天昊的手指。
“啊——呃！”
林天昊沒有發(fā)出完整的慘叫。那聲音更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鴨，從喉嚨深處擠出的一聲短促而絕望的悲鳴。他的身體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巨人狠狠地摜在了地上，猛烈地抽搐起來，四肢以一種非人的角度扭曲、彈跳。他那身潔白的禮服上，瞬間散發(fā)出一股蛋白質(zhì)燒焦的、令人作嘔的糊味。
時間仿佛凝固了。前一秒還喧鬧浮華的草坪，后一秒死寂得能聽見香檳杯里氣泡破裂的聲音。
兩秒鐘后，凝固的空氣被一聲女人的尖叫徹底撕裂。
“天昊！！！”
張曼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連滾帶爬地沖向舞臺。她臉上的妝容瞬間被淚水和驚恐沖刷得一片狼藉，名貴的珍珠項鏈在奔跑中斷裂，一顆顆圓潤的珠子，像絕望的眼淚，滾落在翠綠的草坪上，不見蹤影。
林衛(wèi)國也僵住了。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那張剛剛還神采飛揚的臉，此刻像一張被揉皺的白紙。他踉蹌著沖過去，嘴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快！快叫救護車！救護車！！”
現(xiàn)場徹底炸開了鍋。賓客們的驚叫聲、女人的哭泣聲、桌椅被撞翻的聲音，交織成一曲荒腔走板的末日交響。那座“生命之泉”裝置，此刻像一個沉默的、惡毒的兇手，靜靜地立在那里，頂端的天使雕像，在混亂的光影里，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
救護車凄厲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了南城悶熱的午后。醫(yī)護人員迅速地對林天昊進行急救，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代表生命體征的線，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病人嚴重電擊，心跳微弱，深度昏迷，懷疑有顱內(nèi)損傷！”
林衛(wèi)國抓著一個急救醫(yī)生的領(lǐng)子，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像一頭瀕死的公牛：“送最好的醫(yī)院！圣華醫(yī)院！用你們最快的速度！我要最好的神經(jīng)外科專家！最好的！聽到?jīng)]有！”
救護車呼嘯著絕塵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婚禮現(xiàn)場，和林家那搖搖欲墜的、金玉其外的天堂。
圣華醫(yī)院急診科的走廊，白得晃眼，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那股獨有的、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味道。這里是生命的中轉(zhuǎn)站，每天都在上演著人間最極致的悲歡離合。
林衛(wèi)國背著手，像一頭焦躁的獅子，在搶救室門口來回踱步。他已經(jīng)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給圣華醫(yī)院的院長打了電話。他此刻的權(quán)威不容任何挑戰(zhàn)，他像一個習慣了發(fā)號施令的君王，即便是在這個不屬于他的國度里，也依然擺著帝王的架子。
“林醫(yī)生到了嗎？你們醫(yī)院那個最厲害的，從國外回來的那個林醫(yī)生！”他對一旁的小護士低吼道。
“林董您別急，已經(jīng)通知了，林副主任剛下手術(shù)，正在趕過來，她是咱們院神經(jīng)外科的第一把刀。”小護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
聽到“第一把刀”這個稱謂，林衛(wèi)國的情緒才稍微平復了一點。錢和權(quán)能買到最好的資源，這是他一輩子信奉的真理。只要是最好的，他的兒子就有救。
張曼麗則完全癱在了走廊的長椅上，像一灘被抽去骨頭的爛泥。她不停地念叨著：“我的天昊……我的兒子……他不能有事，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她的哭聲尖銳而空洞，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仿佛所有的水分都在那場驚嚇中被蒸發(fā)干凈了。
搶救室沉重的雙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不疾不徐，像一臺精準的節(jié)拍器。那聲音越來越近，仿佛每一下都敲在林衛(wèi)國和張曼麗的心臟上。
一個穿著雪白醫(yī)生袍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里。身形高挑而清瘦，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一截天鵝般白皙優(yōu)美的脖頸。
她戴著一副簡約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后面，是一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這世間的一切喧囂和苦難，都無法在她心湖里激起一絲漣漪。
林衛(wèi)國期待的目光，在看清來人面容的瞬間，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