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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賞藍(lán)玉三瓣橘子,他當(dāng)榮耀四處炫耀,卻不知是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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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三瓣橘子,金黃瑩潤,躺在描金的御瓷盤里,被舅父藍(lán)玉小心翼翼捧回府時(shí),還帶著御前獨(dú)有的龍涎香氣。

      滿堂的恭賀與羨慕聲中,舅父笑得須發(fā)皆張,眼中光芒灼人,仿佛已站在了人間極貴之處。

      唯有我,鄭敏兒,他的外甥女,在那一刻,心底莫名地漫上一層寒意。

      那股寒意,在不久后馬皇后那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里,凝結(jié)成了不祥的預(yù)感。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真正明白,那瓣由天子親手剝開、遞來的橘肉,從來不是恩賞。

      那是剝開他皮囊的開始。

      是懸在整個(gè)藍(lán)府頭頂,無聲落下的鍘刀。



      01

      慶功宴是三日前的榮耀了,但那份煊赫,至今仍炙烤著大將軍府。

      府內(nèi)處處張燈,酒氣尚未散盡,往來仆役臉上都帶著與有榮焉的興奮。

      舅父藍(lán)玉回府那日,轟動全城。

      他跨著那匹御賜的烏云踏雪,盔甲未卸,風(fēng)塵仆仆卻神采飛揚(yáng)。

      “敏兒,快來看!”他中氣十足的呼喚響徹前廳。

      我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快步走去。

      廳堂里已聚了不少人,姨娘、表親、得臉的管事,都圍著中央的舅父。

      舅母笑著,眼角細(xì)紋里盛滿光彩。

      舅父并不坐下,只站著,從懷中取出一個(gè)明黃綢緞包裹的小物件。

      動作是少有的輕緩,甚至透著一絲莊重。

      他層層揭開綢緞,露出里面一個(gè)精巧的御瓷小碟。

      碟中并無稀世珍寶,只有三瓣尋常的橘子。

      果肉飽滿,橘絡(luò)分明,在光下泛著潤澤。

      “瞧見沒?”舅父聲音洪亮,壓過所有的竊竊私語,“陛下親手剝的!就賞了我三瓣!”

      他指尖虛點(diǎn)著那橘子,像在指點(diǎn)江山。

      “宴上那么多功臣,陛下獨(dú)獨(dú)喚我近前,親手剝了這橘子,放在這盤里,推到我面前。”

      他模仿著當(dāng)時(shí)的動作,眼中光芒熾熱。

      “陛下說,‘愛卿平滇之功,可比衛(wèi)霍。辛苦了,潤潤喉。’”

      滿堂頓時(shí)響起一片抽氣與驚嘆。

      “陛下隆恩!”

      “天大的體面啊大將軍!”

      “古往今來,哪位臣子得過如此殊榮?”

      恭維聲潮水般涌來。

      舅父捋著短須,放聲大笑,志得意滿。

      那笑容坦蕩,驕傲,毫無掩飾。

      可就在他目光掃過那三瓣橘子,又掠過堂上高懸的御筆匾額時(shí),我分明看見,那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那不是純粹的感激或榮耀。

      那是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水漲船高般的僭越。

      仿佛這天子親手剝橘的舉動,不是恩賞的頂點(diǎn),而是他藍(lán)玉應(yīng)得的,甚至……可以此為基礎(chǔ),望向更高處。

      我的心輕輕一揪。

      舅父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大明開國的猛將,這沒錯(cuò)。

      可正因如此,他才更該知道,有些界限,半步越不得。

      “舅父,”我輕聲開口,聲音淹沒在喧囂里。

      他似乎聽見了,轉(zhuǎn)過頭,笑容未減:“敏兒也想嘗嘗這御賜的橘子?可惜,只剩這三瓣了,舅父得供起來。”

      我搖頭,笑了笑:“敏兒不敢。只是覺得……陛下如此厚愛,舅父更要謹(jǐn)言慎行才是。”

      舅父聞言,大手一揮,渾不在意:“你小姑娘家,懂什么!陛下這是信重我!知我能為他掃平四海!”

      他說著,又看向那橘子,眼中熾熱更盛。

      “這份信重,我藍(lán)玉,必不負(fù)之!”

      話是忠心耿耿的話,可那語氣,那神態(tài),總讓我覺得有些飄忽。

      仿佛他篤信的,已不僅僅是皇帝的信任,更是他自己手中緊握的、足以匹配這份“殊榮”的力量。

      老仆鄧五湖垂手立在廳角陰影里,他跟著舅父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斷了兩根手指,平時(shí)沉默得像塊石頭。

      此刻,他抬了下眼皮,目光掠過那碟橘子,又飛快垂下。

      臉上縱橫的溝壑似乎更深了些,那僅剩三指的右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當(dāng)晚,那三瓣橘子被恭敬地供在了舅父書房的多寶閣上,襯著明黃緞子,日夜受著檀香。

      舅父的書房,漸漸比往日更加熱鬧。

      將領(lǐng)們出入頻繁,談笑聲、議論兵陣聲,時(shí)常穿透門扉。

      偶爾,我能聽見舅父洪亮的嗓音,說著些“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些酸腐文人懂得什么兵事”之類的話。

      每次聽到,我路過書房的腳步都會加快些。

      仿佛那里面燃燒著的,不只是炭火和雄心,還有一些讓我不安的、過于灼熱的東西。

      那三瓣橘子,在閣上靜靜躺著,金黃的顏色,看久了,竟有些刺眼。

      像三只沉默的眼睛,凝視著這日漸煊赫,也日漸緊繃的府邸。

      02

      心中那點(diǎn)不安,像初春的草芽,悄無聲息地頂開凍土,硌得人難受。

      我尋了個(gè)由頭,說想去探望舊識,得了舅母允準(zhǔn),乘一頂青布小轎,往宮城方向去。

      我要見的,是馬皇后身邊的老人,劉鳳仙嬤嬤。

      早年母親還在時(shí),曾與劉嬤嬤有些淵源,我小時(shí)也隨母親入宮見過她幾面,她待我總是和藹。

      宮墻巍峨,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偏門外等了許久,通傳的小太監(jiān)才引我進(jìn)去。

      不是去后宮,而是在一處靠近御花園的僻靜暖閣等候。

      “嬤嬤正伺候著娘娘,你且等等。”小太監(jiān)丟下話就走了。

      暖閣里燒著地龍,暖意融融,我卻有些坐立不安。

      窗外可見御花園一角,冬日的草木凋零,透著肅殺。

      不知過了多久,細(xì)碎的腳步聲傳來。

      我忙起身,進(jìn)來的卻不是劉嬤嬤。

      兩位宮女?dāng)v扶著一位身著常服的老婦人緩緩走入。

      婦人面容慈和,眉眼間卻蘊(yùn)著經(jīng)年累月沉淀下的威儀與疲憊。

      是馬皇后!

      我驚得立刻跪伏下去:“民女鄭敏兒,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起來吧,不必多禮。”皇后的聲音溫和,帶著些許沙啞,“你就是劉嬤嬤提起的,藍(lán)大將軍的外甥女?”

      “回娘娘,正是。”我起身,垂首立于一旁,心跳如擂鼓。

      皇后在宮人攙扶下坐到主位,輕輕咳了兩聲,才抬眼仔細(xì)打量我。

      那目光并不銳利,卻仿佛能穿透衣衫,看到人心底去。

      “模樣倒是周正,有幾分你母親的影子。”她微微頷首,“在舅父府上住得可還習(xí)慣?”

      “回娘娘,舅父舅母待敏兒極好。”

      “藍(lán)大將軍……近日可好?”皇后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依舊平和,“聽聞前幾日宮中賜宴,陛下很是賞識他。”

      我心頭一跳,謹(jǐn)慎答道:“舅父一切安好,感念陛下天恩,常教導(dǎo)家人要忠君體國。”

      皇后靜靜地看了我片刻,那目光里似乎有許多內(nèi)容,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她端起手邊的溫茶,抿了一口,忽而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極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暖閣里,卻重重砸在我心上。

      “陛下待功臣,向來是推心置腹的。”她像是自語,又像是對我說,“藍(lán)玉是帥才,陛下愛惜他,才會親手……”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光禿的枝丫,聲音愈發(fā)低沉飄忽。

      “親手給他剝那橘子啊。”

      我的心猛地一縮。

      “只是這橘子……”皇后收回目光,落在我臉上,那慈和的眼神深處,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一閃而過,“剝開了,是好。可剝得太深……”

      她沒有說下去,又輕輕咳了起來。

      旁邊的宮女急忙上前伺候。

      劉嬤嬤此時(shí)也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了,對皇后行禮后,對我使了個(gè)眼色。

      我慌忙再次跪倒:“民女不敢打擾娘娘靜養(yǎng),先行告退。”

      皇后擺了擺手,沒再說話。

      我退出暖閣,直到走出宮門,坐上回府的小轎,手腳仍是冰涼的。

      皇后的話,一字一句,在我腦子里反復(fù)回響。

      “剝得太深……”

      剝開橘子,是享用甘甜。

      剝得太深呢?

      會不會觸到那苦澀的橘絡(luò)?會不會……傷及內(nèi)里?

      還有她眼中那抹悲憫。

      那絕非對尋常晚輩的憐惜,倒像是……像是看到了某種已知的、卻無力改變的結(jié)局。

      轎子搖晃著,街市喧嘩傳來,卻絲毫進(jìn)不了我的耳朵。

      我只覺得,舅父書房里那供著的三瓣金黃,此刻在我腦中,正滲出冰冷粘膩的汁液來。

      回到府中,舅父正送幾位將領(lǐng)出門,談笑風(fēng)生,意氣風(fēng)發(fā)。

      他看見我,朗聲笑道:“敏兒回來了?宮里可有趣?”

      我望著他毫無陰霾的笑臉,想起皇后那聲嘆息,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最終,我也只是勉強(qiáng)笑了笑。

      “宮里……規(guī)矩大,有些悶。”



      03

      自那日從宮中回來,我像是吞了塊冰,那股寒意遲遲不散。

      可藍(lán)府上下,卻似乎正步入一年中最“暖”的時(shí)節(jié)。

      門庭若市,絕非虛言。

      每日從清晨起,門房便忙著迎送。

      來的多是武將,鎧甲鏗鏘,戰(zhàn)馬嘶鳴,將門前的積雪都踏得污濁泥濘。

      也有文官,雖不多,但品級似乎都不低,神色間帶著刻意結(jié)交的謹(jǐn)慎或熱絡(luò)。

      舅父藍(lán)玉來者不拒。

      他的書房成了第二個(gè)中軍帳,有時(shí)甚至前廳也擺開沙盤,與舊部們高聲議論。

      “此處當(dāng)設(shè)伏兵,步卒先行,騎兵側(cè)翼掩殺!”

      “大將軍高見!當(dāng)年在漠北,您便是這般大破王保保!”

      “那些中書省的相公們,只知盯著錢糧錙銖必較,豈知邊疆一刀一槍的兇險(xiǎn)?”

      舅父的聲音總是最洪亮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偶爾,他會提起陛下,語氣恭敬。

      但更多時(shí)候,談?wù)摼唧w軍務(wù)、人事安排時(shí),那恭敬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掌控感。

      仿佛這大明北疆的防務(wù),離了他藍(lán)玉,便運(yùn)轉(zhuǎn)不靈。

      我曾撞見過一次,兵部一位主事前來商議糧草調(diào)度,言語間稍有遲疑,舅父便怫然不悅。

      “本將軍在塞外浴血時(shí),爾等還在衙門里磨墨!”他手指敲著桌面,咚咚作響,“此事便如此定了,若有異議,讓尚書親自來與我分說!”

      那位主事面色漲紅,吶吶而退。

      舅父則對著左右將領(lǐng)哈哈一笑:“書生之見,不足與謀!”

      左右皆附和。

      我躲在廊柱后看著,手心滲出冷汗。

      這已不是簡單的武將傲氣。

      這是對朝廷法度、對文官體系一種不加掩飾的輕慢。

      而這份輕慢,正隨著來往將領(lǐng)們愈發(fā)熱切的追捧,日益滋長。

      一日午后,我穿過回廊去給舅母請安,遇見鄧五湖正在角落里,默默地擦拭著一柄舊腰刀。

      那刀鞘斑駁,刀刃卻雪亮。

      “鄧伯。”我輕聲喚他。

      鄧五湖動作停住,抬頭,臉上沒什么表情:“表小姐。”

      我看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和他那缺了兩指的右手,忽然想問些什么。

      “鄧伯跟著舅父很多年了吧?”

      “二十七年三個(gè)月零九天。”他答得毫無滯澀,低頭繼續(xù)擦刀。

      “舅父他……一直是這樣性子嗎?”

      鄧五湖擦刀的手頓了頓。

      他抬起眼皮,那雙看慣了生死的老眼,渾濁卻銳利,飛快地掃了我一眼,又垂下。

      “大將軍的性子,一直沒變。”他聲音沙啞,“直率,勇猛,護(hù)短,有功必賞,有仇必報(bào)。”

      這是好話,可我聽著,卻品出別的滋味。

      “只是……”他聲音壓得更低,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從前在戰(zhàn)場上,直率勇猛是好事。敵人就在對面,刀槍說話。”

      他停下擦拭,望著雪亮的刀刃,上面映出他半張滄桑的臉。

      “如今在這應(yīng)天府,在這大將軍府……敵人不在對面了。”

      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過了重重屋宇,望向皇宮的方向。

      “規(guī)矩,成了最大的刀。看不見,摸不著,殺人不見血。”

      我的心狠狠一沉。

      “鄧伯是覺得……”

      “老仆什么也沒覺得。”鄧五湖打斷我,語氣恢復(fù)了平日的死板,“表小姐,老仆只是擦擦舊刀,想想從前。”

      他收起擦刀布,將腰刀掛回墻上,對我微微躬身,蹣跚著走開了。

      背影佝僂,融進(jìn)冬日暗淡的光線里。

      他的話,卻像那柄雪亮的舊刀,懸在了我心里。

      規(guī)矩是刀。

      那陛下親手剝橘的“殊榮”,是蜜糖,還是包裹在蜜糖外的……另一把更鋒利、更無形的刀?

      我回頭,望向舅父書房的方向。

      那里又傳來一陣豪放的笑聲,似乎在慶賀某位舊部得了好缺。

      笑聲穿過庭院,驚起了枯樹上幾只寒鴉,呀呀叫著,飛向陰沉沉的天空。

      04

      那份不安,在心底生了根,日夜滋長。

      我試圖讓自己顯得平靜,照常待在閨閣,或去舅母房中做伴。

      可府里彌漫的那種日漸膨脹的氣息,無孔不入。

      我需要透口氣,也需要從別處聽聽風(fēng)聲。

      于是,我遞了帖子,去拜訪手帕交朱雨婷。

      她是光祿寺少卿朱大人的嫡女,性子活潑,消息也靈通。

      朱府氣象與藍(lán)府迥異,清靜雅致,仆役走路都悄無聲息。

      雨婷在暖閣里迎我,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有些日子不見,你怎的清減了?可是府里太熱鬧,吵得你休息不好?”

      她這話帶著戲謔,卻也敏銳。

      我苦笑:“是啊,日日車馬喧闐,是有些吵。”

      丫鬟奉上茶點(diǎn)退下后,暖閣里只剩我們兩人。

      雨婷剝著松子,壓低聲音道:“你舅父如今可是了不得,風(fēng)頭一時(shí)無兩。連我父親前日回家,都感慨了幾句。”

      “感慨什么?”我心頭一動。

      “感慨……武將威權(quán)太盛,非國家之福。”雨婷抬眼看看我,聲音更輕,“我偷聽到父親與門客談話,說朝中幾位御史,已不止一次密奏藍(lán)大將軍了。”

      我捏著茶杯的手指微微發(fā)緊:“密奏什么?”

      “還能有什么?”雨婷撇撇嘴,“無非是縱容家奴侵占田產(chǎn),與藩王往來過密,在軍中安插親信,還有……對陛下賞賜,有時(shí)表現(xiàn)得不夠恭謹(jǐn)。”

      她說的輕描淡寫,我卻聽得脊背發(fā)涼。

      這些罪名,可大可小。

      在陛下絕對信重時(shí),或許只是小節(jié)。

      可若信重不再呢?

      “陛下……怎么看這些密奏?”我問得艱難。

      雨婷搖頭:“這我哪知道?天心難測。不過……”她湊近些,神秘兮兮道,“我聽說,錦衣衛(wèi)指揮使宋廣福宋大人,近來可是忙得很。”

      “宋大人?”

      “嗯。”雨婷點(diǎn)頭,“他手下那些緹騎,往日里眼睛都盯著文官和富商,最近不知怎的,好像對幾位邊將,尤其是與你舅父往來密切的將領(lǐng),格外‘上心’。

      派人去他們老家暗訪的都有。”

      錦衣衛(wèi)!

      這三個(gè)字,像三根冰錐,扎進(jìn)我心里。

      誰不知道錦衣衛(wèi)是天子耳目爪牙?他們盯上的人,有幾個(gè)好下場?

      “這些話,你可千萬別外傳。”雨婷叮囑我,臉上也收了玩笑神色,“敏兒,咱們是姐妹,我才多嘴。

      你舅父……功高震主,古來是忌諱。

      你人在府中,自己……要當(dāng)心些。”

      當(dāng)心什么?她沒說透。

      我卻聽懂了。

      當(dāng)心被那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牽連進(jìn)去。

      從朱府回來,我心事重重。

      轎子路過北城一處街口,我無意掀開簾子一角,恰好看見幾個(gè)身著褐色錦袍、腰佩繡春刀的人,從一家茶樓出來。

      為首之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街面。

      正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宋廣福。

      他似乎察覺有人注視,銳利的目光倏地投向我的小轎。

      我慌忙放下轎簾,心臟狂跳。

      雖只是一瞥,但他那毫無溫度的眼神,以及身后緹騎肅殺的氣勢,讓我遍體生寒。

      他們剛剛從那茶樓出來……那茶樓,我記得,好像是都督王平妻弟的產(chǎn)業(yè)?

      王平,可是舅父最倚重的心腹舊部之一。

      回到藍(lán)府,熱鬧依舊。

      舅父正在前廳與王平幾人說話,聲音洪亮。

      “怕什么?幾個(gè)酸儒嚼舌根,陛下圣明,豈會被他們蒙蔽?咱們的功勞,是實(shí)打?qū)嵲趹?zhàn)場上拼出來的!”

      王平笑著應(yīng)和:“大將軍說的是!陛下對大將軍的信重,豈是宵小能動搖的?”

      我站在廊下,看著廳內(nèi)談笑風(fēng)生的舅父,又想起宋廣福那冰冷的一瞥,想起雨婷的話,想起鄧五湖的隱喻。

      忽然覺得,這滿府的熱鬧,像一場盛大卻脆弱的皮影戲。

      燈火通明,鑼鼓喧天。

      可那執(zhí)掌燈影、操控絲線的手,或許早已不耐煩,正準(zhǔn)備換一場戲,或直接……扯碎這幕布。

      而我,和這府中所有人,都是幕布上渾然不覺的影子。



      05

      山雨欲來的沉悶,被我死死壓在心底,不敢表露分毫。

      直到那日,事情驟然激化,將我那點(diǎn)僥幸的幻想徹底擊碎。

      舅父的心腹愛將,都督王平,在五軍都督府的位置上已坐了幾年。

      不知是聽了誰的慫恿,還是自己動了心思,他想更進(jìn)一步,謀取中軍都督僉事的實(shí)權(quán)要職。

      這職位出缺,盯上的人不少,按例需兵部與中書省合議,呈報(bào)陛下御批。

      王平來找舅父,酒過三巡,吐露心思。

      舅父聽了,大手一拍桌案:“好事!王兄弟你跟了我十幾年,血里火里滾出來的,一個(gè)僉事算什么?包在我身上!”

      他說的輕巧,仿佛那朝廷要職是他府中的物件,可以隨意贈予。

      第二日,舅父便徑直去找了中書省負(fù)責(zé)此事的胡大人。

      具體情形無人得知,只知舅父回來時(shí),臉色鐵青,眼中怒火灼灼,幾乎要噴出來。

      “混賬東西!敢跟本將軍打官腔!說什么‘需按律考評,綜合權(quán)衡’!放他娘的屁!”

      他在書房里咆哮,嚇得門外小廝噤若寒蟬。

      “王平的戰(zhàn)功,夠不夠考評?我藍(lán)玉保薦的人,還要他一個(gè)書吏來權(quán)衡?”

      舅父怒極,當(dāng)夜便寫了一道措辭強(qiáng)硬的奏疏,力陳王平功績,要求陛下特旨簡拔。

      奏疏遞上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府中氣氛微妙地緊繃著。

      舅父像是跟誰賭氣,不見外客,只在書房里悶坐,或?qū)χ潮P發(fā)呆。

      王平來過兩次,面色忐忑,被舅父瞪著眼睛吼了回去:“慌什么?陛下還能不給我這個(gè)面子?”

      話雖如此,他眼底的焦躁,卻一日勝過一日。

      第五日,宮中終于有了消息。

      卻不是什么特旨,只是一道尋常的口諭,經(jīng)由太監(jiān)傳到中書省,再輾轉(zhuǎn)到了舅父耳中。

      “陛下說,知道了。讓有司按章程辦。”

      輕飄飄七個(gè)字,“知道了”,“按章程辦”。

      沒有駁回,也沒有應(yīng)允。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舅父聽完稟報(bào),站在書房窗前,半晌沒動。

      寬闊的背影,第一次顯出幾分僵直。

      胡大人那邊,很快“按章程”給出了結(jié)果——王平資歷尚淺,考評亦有不足,不予擢升,另選他人。

      消息傳來,王平面如死灰。

      舅父則勃然大怒,當(dāng)場砸了一個(gè)官窯瓷瓶。

      “欺人太甚!這是打我的臉!”

      他胸口劇烈起伏,眼神變得駭人。

      我得知消息,心知不妙,猶豫再三,還是挑了個(gè)他看似平靜的傍晚,端了盞參茶送去書房。

      書房里只點(diǎn)了一盞燈,光線昏暗。

      舅父坐在太師椅上,望著多寶閣上那三瓣早已干癟發(fā)黑的橘子出神。

      “舅父。”我將茶輕輕放在他手邊。

      他轉(zhuǎn)過頭,眼神有些空茫,隨即聚焦在我臉上。

      “敏兒啊。”他聲音有些啞,“你說,陛下是不是……忘了咱們從前的功勞了?”

      我心里一酸,又悚然一驚。

      “舅父何出此言?陛下若忘了,怎會有那三瓣橘子?”

      “橘子……”舅父嗤笑一聲,指了指那干癟的橘瓣,“好看是好看,不能吃,不當(dāng)用,擺久了,也就成了廢物。”

      他這話里的怨懟與灰心,讓我膽戰(zhàn)。

      “舅父,陛下讓按章程辦,或許……或許正是保全之道。”我斟酌著詞句,盡量委婉,“樹大招風(fēng),如今不知多少眼睛看著舅父和王都督。

      若特旨簡拔,反倒惹人非議,于王都督長遠(yuǎn)未必是福。”

      舅父盯著我,目光銳利起來:“連你也覺得,我該忍下這口氣?”

      “敏兒只是覺得,退一步,海闊天空。舅父已是人臣極致,有些虛名權(quán)位,不爭也罷,平安……”

      “平安?”舅父霍然起身,打斷我的話,“我藍(lán)玉十六歲從軍,刀頭舔血幾十年,求的是馬革裹尸,不是窩窩囊囊的平安!”

      他踱了兩步,聲音激昂起來:“王平跟我出生入死,他的本事我知道!朝廷不用,是朝廷的損失!我若連自己兄弟的前程都爭不來,還有什么臉面當(dāng)這個(gè)大將軍?”

      “可是舅父,陛下他……”

      “陛下!”舅父猛地?fù)]手,指向皇宮方向,卻又在半途硬生生停住,手臂頹然落下。

      他背過身去,肩膀微微聳動,良久,才用一種疲憊而固執(zhí)的聲音說:“陛下是明君……但明君,有時(shí)也會被小人蒙蔽。

      我不能看著兄弟受委屈。

      此事,還沒完。”

      我知道,再勸也是無用。

      他心中那口因“剝橘”而燃起的傲氣之火,已燒得太旺,旺到蒙蔽了他的眼睛,讓他看不清火焰之外,正在悄然收攏的冰冷羅網(wǎng)。

      我退出書房,夜色已濃。

      寒風(fēng)掠過庭院,吹得枯枝嗚嗚作響,像一場提前到來的哀哭。

      我抬頭望去,多寶閣上那點(diǎn)供奉橘子的微弱燭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像最后一點(diǎn)溫暖的錯(cuò)覺,也即將被這無邊的寒夜吞噬。

      06

      王平的事,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蕩開,表面很快恢復(fù)平靜,水下卻暗流洶涌。

      舅父雖未再公開叫嚷,但那股郁憤之氣,籠罩著他,也籠罩著整個(gè)大將軍府。

      來往的將領(lǐng)似乎少了一些,氣氛有種刻意維持的熱絡(luò),底下卻透著隱隱的審慎與觀望。

      我心中的不安,已快溢出來。

      那日宮中馬皇后欲言又止的嘆息,朱雨婷透露的密奏與錦衣衛(wèi)動向,鄧五湖意味深長的警告,還有舅父這次碰壁后愈發(fā)偏執(zhí)的態(tài)度……

      種種碎片,在我腦海里翻騰,拼湊不出全貌,卻指向同一個(gè)令人心悸的未知。

      我必須知道更多。

      再次想到劉鳳仙嬤嬤。她是馬皇后身邊老人,或許能聽到些許風(fēng)聲。

      我尋了個(gè)由頭,又遞了牌子請見。

      這一次,等待的時(shí)間更久。

      在宮門偏處一間冰冷的值房里,我從晌午坐到日頭西斜,手腳凍得麻木。

      終于,一個(gè)面生的小宮女來引我,卻不是去上次的暖閣,而是七拐八繞,走到后宮一處極為僻靜的院落前。

      “嬤嬤就在里面,姑娘自己進(jìn)去吧,奴婢不敢擅入。”小宮女低聲說完,匆匆走了。

      院門虛掩,我輕輕推開。

      院內(nèi)古樹參天,地上積著厚厚的未掃的落葉,一片寂寥。

      正房門窗緊閉,只有西側(cè)廂房的門開著一線。

      我走到廂房外,低聲喚:“劉嬤嬤?”

      門開了,劉嬤嬤探出身,見是我,臉上并無多少驚喜,反而帶著一種復(fù)雜的凝重。

      她迅速將我拉進(jìn)屋內(nèi),反手關(guān)上門。

      屋里陳設(shè)簡單,燃著劣質(zhì)炭火,有些嗆人,遠(yuǎn)不如上次那暖閣舒適。

      “你這孩子,怎么又來了?”劉嬤嬤壓低聲音,語氣帶著責(zé)備,更多的是擔(dān)憂。

      “嬤嬤,我心中實(shí)在不安……”我握住她枯瘦的手,冰涼。

      劉嬤嬤嘆了口氣,拉我坐在炕沿,自己卻站著,側(cè)耳聽了聽門外動靜,才極輕極輕地說:“你不該來的。如今……宮里風(fēng)聲緊。”

      “是因?yàn)槲揖烁傅氖聠幔俊蔽壹眴枴?/p>

      劉嬤嬤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無奈:“不只是你舅父。樹太大了,招風(fēng)。陛下他……近日心思重得很。”

      “陛下對舅父……”

      “天心難測。”劉嬤嬤截住我的話頭,“老身只知道,皇后娘娘近來鳳體違和,很少見外人了。連我們這些身邊老人,說話辦事,也都加了十二分小心。”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陛下倒是常召人奏對,不過……召的多是些年歲輕、資歷淺的將領(lǐng),問的都是邊關(guān)防務(wù)細(xì)節(jié),各軍屯駐位置,將領(lǐng)性情能力……”

      我聽得渾身發(fā)冷。

      年輕將領(lǐng),邊關(guān)細(xì)節(jié),駐防人事……這是在為可能的變動做準(zhǔn)備嗎?

      “宋指揮使那邊……”我顫聲問。

      劉嬤嬤臉色一變,立刻擺手,警惕地再次看向門口,用氣聲道:“別提,莫問!錦衣衛(wèi)的事,沾上就是禍!”

      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敏兒,聽嬤嬤一句勸。

      趕緊想法子,離開藍(lán)府。

      回你母親老家也好,找個(gè)由頭去遠(yuǎn)房親戚家也罷,總之,離得越遠(yuǎn)越好,別再摻和這里頭的事!”

      “可是舅父他……”

      “你救不了他!”劉嬤嬤眼圈忽然紅了,聲音哽咽,“沒人救得了他!他現(xiàn)在就像……就像那戲臺子上的主角,鑼鼓敲得震天響,他自己唱得興高采烈,卻不知臺下看客的臉色,更不知……更不知那拉幕布的手,已經(jīng)不耐煩了!”

      她的話,和鄧五湖的“規(guī)矩是刀”,朱雨婷的“錦衣衛(wèi)上心”,還有皇后那聲關(guān)于“剝橘”的嘆息,瞬間在我腦中轟然炸響,連成一片!

      不是猜疑,不是預(yù)感。

      是確確實(shí)實(shí),有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wǎng),正在無聲無息地收攏。

      而網(wǎng)的中心,就是我的舅父,和他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大將軍府!

      “嬤嬤,我……”我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

      劉嬤嬤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推我:“快走!以后別再來了!就當(dāng)……就當(dāng)從不認(rèn)識老身!”

      她幾乎是把我推出了廂房,關(guān)上了門。

      我踉蹌著站在落葉堆積的院子里,北風(fēng)呼嘯著穿過枯枝,刮在臉上,刀割一般。

      回頭望去,那扇緊閉的廂房門,像一只沉默的、充滿悲憫的眼睛。

      也像一道徹底割斷我與宮內(nèi)最后一點(diǎn)聯(lián)系的閘門。

      離開那死寂的院落,走出宮門,恍如隔世。

      街市依舊,人流往來。

      我卻覺得,自己剛從另一個(gè)世界回來。

      那個(gè)世界,規(guī)則森嚴(yán),殺機(jī)潛伏,而我摯親的舅父,正一步步,踏進(jìn)為他精心布置的結(jié)局里。

      而我,渺小如螻蟻,明明已窺見那懸崖,卻喊不出聲,也無力拉住他。



      07

      從宮中回來后的幾日,我病了。

      或許是受了寒,或許是心力交瘁,低燒纏綿,昏沉中盡是光怪陸離的噩夢。

      夢里總有三瓣干癟發(fā)黑的橘子,在空中飄蕩,忽然化作錦衣衛(wèi)冰冷的繡春刀,呼嘯落下。

      驚醒時(shí),冷汗浸透中衣。

      舅母來看過我?guī)状危刮液人帲瑖@氣:“你這孩子,身子骨也太弱了些。你舅父還說,等開春帶你去城外跑馬,練練膽氣。”

      舅父也來看過一次,站在我床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光。

      他皺著眉:“怎么搞的?可是府里下人伺候不用心?缺什么藥材,盡管說,御藥房我也能討來。”

      我看著他關(guān)切卻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焦躁與傲氣的臉,那句“舅父,收手吧,大禍將至”在舌尖滾了又滾,終究化作一聲虛弱的:“謝舅父,敏兒沒事,將養(yǎng)幾日便好。”

      他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道:“好好養(yǎng)著,別胡思亂想。天塌下來,有舅父頂著。”

      可他不知道,或者不愿知道,要塌下來的,或許正是他頭頂?shù)哪瞧臁?/p>

      就在我病勢稍愈,能勉強(qiáng)起身喝粥時(shí),一個(gè)消息如驚雷般炸響在看似平靜的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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