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皇上，湯送到了。”王錦的聲音像針一樣細(xì)。
朱元璋手里的筆頓了一下，墨點在奏章上暈開，像一塊丑陋的傷疤。他沒抬頭，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
“魏國公他……全喝了。”王錦又補(bǔ)了一句。
朱元璋的身體僵住了。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血絲，聲音沙啞得厲害：“他……還有說什么嗎？”
王錦沒說話，只是從身后捧出一個空碗。
朱元璋看著那只碗，瞳孔猛地一縮...
01
洪武十七年的秋天，應(yīng)天府的梧桐葉子，落得比什么都快。一陣風(fēng)過，滿地都是焦黃的，踩上去“咔嚓咔嚓”地響，像在嚼人的骨頭。
皇宮里的風(fēng)，比外面更冷。
朱元璋坐在御書房里，龍椅上鋪著厚厚的虎皮墊子，但他還是覺得后背發(fā)涼。這種涼，不是天氣冷，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
胡惟庸的案子，像一場刮骨的沙塵暴，過去了快四年，可空氣里那股子血腥味，好像怎么都散不掉。菜市口的地，用水沖了多少遍，都還是暗紅色的。
江山，是穩(wěn)了。北邊那些姓孛兒只斤的家伙，被徐達(dá)趕到了漠北，連屁都不敢再放一個。
南邊，西邊，都服服帖帖。這大明天下，就像一塊被烙紅了的鐵，打上了他朱元璋的印。
可天下穩(wěn)了，他的心，卻越來越不穩(wěn)。
尤其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御書房里，看著墻上那幅巨大的疆域圖，一看就是一整夜。
地圖上，那些城池，那些關(guān)隘，像是活過來一樣，在他眼前晃。
大都，是他讓徐達(dá)去打的。
太原，是徐達(dá)拿下的。
甘肅，也是徐達(dá)平定的。
他越看，心里就越不是滋味。這大明江山，有一半，是姓徐的打下來的。
徐達(dá)，魏國-公。這個名字，就像一座山，壓在他的心口上，讓他喘不過氣。
他閉上眼睛，就能想起幾十年前，在濠州，那個黑黑壯壯，不愛說話的莊稼漢。那時候，他還叫朱重八，徐達(dá)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個“重八哥”。
那時候多好。兩個人分一個地瓜，都能吃得滿嘴香。一起在死人堆里打滾，你給我擋一刀，我替你挨一槍。
可現(xiàn)在呢？
他成了皇上，成了九五之尊。徐達(dá)，成了大明第一名將，成了魏國公。
君是君，臣是臣。中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深淵。
他越來越看不懂徐達(dá)了。
徐達(dá)這個人，不貪財，不好色，不結(jié)黨，不營私。打完了仗，就把兵權(quán)交出來，自己回家抱孫子。平日里話也不多，見了自己，永遠(yuǎn)都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太完美了。
完美得，讓他害怕。
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有欲望？除非，他圖謀的東西，更大。
太子朱標(biāo)，他那個大兒子，性子太軟，太仁厚。像個讀書人，不像個皇帝。
他朱元璋在的時候，還能壓著這幫驕兵悍將。可等他哪天眼睛一閉，腿一蹬，就憑朱標(biāo)那副軟心腸，能鎮(zhèn)得住徐達(dá)這頭猛虎嗎？
他不敢想。
這個念頭，就像一條毒蛇，天天晚上都來咬他。咬得他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這天下午，太醫(yī)院的院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給他請脈。
朱元璋看他那副樣子，就知道沒什么好事。
“說吧，什么事？”他的聲音很冷。
院使“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磕頭如搗蒜。
“回……回皇上的話，臣……臣今日去魏國公府上診脈，發(fā)現(xiàn)國公爺背上的舊疾……又犯了。”
朱元璋的眼睛，瞇了一下。
徐達(dá)背上，有一塊老傷。是當(dāng)年在鄱陽湖跟陳友諒死磕的時候，留下來的。那傷一直沒好利索，成了個背疽，天氣一變，就要發(fā)作。
“是背疽？”
“是……是。已經(jīng)起了膿包，國公爺高燒不退。臣……臣開了方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朱元-璋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殺氣。
“只是這背疽，最是兇險，最忌諱……發(fā)物。尤其是……羊肉、鵝肉之類。一旦沾了，恐有性命之憂啊，皇上！”
院使說完，就把腦袋深深地埋在了地上，不敢再抬起來。
御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很久，朱元璋才慢慢地開了口。
“知道了，你下去吧。魏國公的病，要用心治。另外，今天你跟咱說的這些話，出了這個門，要是還有第三個人知道，咱就把你舌頭割了喂狗。”
“臣……遵旨！”
院使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02
屋子里，又只剩下朱元璋一個人。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蕭瑟的庭院。
一個念頭，像一顆淬了毒的種子，在他心里，慢慢地發(fā)了芽。
“發(fā)物……”他喃喃自語。
他轉(zhuǎn)身，對著門口的陰影處，喚了一聲。
“王錦。”
一個瘦長的身影，像鬼一樣，無聲無息地從陰影里滑了出來，跪在他腳下。
是內(nèi)侍總管，王錦。宮里的人都說，他是皇上的影子。
“去。”朱元璋看著他，眼睛里沒有一絲溫度，“去御膳房傳旨。讓他們把早上剛送來的那頭羯羊，給咱燉一鍋湯。要燉得爛爛的，肥肥的。然后，你，親自給咱送到魏國公府上去。”
王錦的身子，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但他什么都沒問。
“就說是……咱賞給魏國公，補(bǔ)身子的。”朱元璋又補(bǔ)了一句。
“奴婢，遵旨。”
王錦磕了個頭，又像鬼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朱元-璋。
他看著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布滿了老繭，青筋虬結(jié)的手。就是這雙手，殺過人，要過飯，也打下了這大好江山。
可現(xiàn)在，這雙手，要親手，去試探那個陪他打江山的，最后一個兄弟。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但很快，那點疼，就被龍椅上徹骨的寒冷，給凍住了。
魏國公府，今天的氣氛，格外壓抑。
徐達(dá)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的。
他感覺自己像是在一口大鍋里被煮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尤其是后背上那個老傷疤，又癢又痛，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里面鉆。
他老婆謝氏，坐在床邊，拿著濕帕子，一遍一遍地給他擦著額頭，眼圈紅得像兔子。
“老爺，你再忍忍，太醫(yī)說了，這幾日最是要緊，千萬不能見風(fēng)，也不能亂吃東西。”她一邊說，一邊掉眼淚。
徐達(dá)想開口安慰她幾句，可一張嘴，喉嚨里就跟冒火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府里的管家，連滾帶爬地跑了進(jìn)來，臉色煞白。
“國公爺！夫人！宮……宮里來人了！”
謝氏一驚，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
“什么人？”
“是……是內(nèi)侍總管，王錦公公！說是……皇上……皇上親賜了御膳，給國公爺補(bǔ)身子！”
“轟”的一聲，謝氏的腦子里，像是有個炸雷響了。
她扶著床沿，勉強(qiáng)站了起來。徐達(dá)也掙扎著，想要起身。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叫做“絕望”的東西。
王錦帶著一隊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走到了正廳。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就像個木頭人。他身后的小太監(jiān)，抬著一個碩大的食盒，上面還用明黃色的綢緞?wù)种?/p>
整個魏國公府，所有能喘氣的，都跪在了地上。
王錦展開圣旨，用他那副不陰不陽的嗓子，尖聲念道：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茲聞魏國公徐達(dá)舊疾復(fù)發(fā)，朕心甚憂，寢食難安。特賜御膳羊湯一碗，以助愛卿驅(qū)寒補(bǔ)虛。望愛卿早日康復(fù)，為國分憂。欽此！”
念完，他把圣旨一合，遞到了徐達(dá)手里。
“魏國公，接旨謝恩吧。”
“臣……徐達(dá)……謝主隆恩！”
徐達(dá)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磕下頭去，額頭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王錦一揮手，身后的小太監(jiān)立刻上前，打開了那個食盒。
一股濃郁得讓人作嘔的羊肉膻味，混著滾燙的蒸汽，瞬間就彌漫了整個大廳。
那碗湯，燉得奶白。上面飄著一層厚厚的羊油，撒著翠綠的蔥花。看著，確實是無上的美味。
可這股味道，聞在謝氏的鼻子里，卻比毒藥還要致命。
她的臉，“唰”的一下，就沒了血色。身體晃了晃，差點就癱倒在地。
周圍跪著的那些下人，也都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了，大氣都不敢喘。
這哪里是羊湯！
這分明是一碗催命的毒藥！
王錦把那碗湯，親手從食盒里端了出來，捧到了徐達(dá)面前。
“魏國公，這是皇上的一片心意，您趁熱喝了吧。”他說，眼睛像兩條毒蛇，死死地盯著徐達(dá)。
“不！不能喝！”
謝氏再也忍不住了，她撲了過來，跪倒在徐達(dá)面前，死死地拉住他的胳--袖。
“老爺！不能喝啊！太醫(yī)說了，你這病，沾不得這個啊！這是要你的命啊！”
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徐達(dá)看著自己的老婆，這個陪了自己大半輩子的女人。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了銀絲。
他又轉(zhuǎn)過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王錦。
王錦的臉上，還是那副木頭人的表情。但他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冰冷的，看好戲似的嘲弄。
徐達(dá)的心，一下子就涼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皇上，終究還是不信他。
這碗湯，不是來要他的命的。
是來要他的心的。
喝了，他這背上的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能不能活下來，都得看天意。
可要是不喝呢？
抗旨不遵。
這就是心里有鬼，這就是心存怨望，這就是不忠！
到時候，死的，就不是他一個人了。
是他整個魏國公府，是他徐家滿門！
他緩緩地，掰開了謝氏緊抓著他胳膊的手。
“扶我起來。”他對身邊的管家說。
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他扶了起來。
他又對謝氏說：“你們，都退下吧。”
“老爺！”
“退下！”徐達(dá)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謝氏看著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她知道，她攔不住他了。
她被丫鬟扶著，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正廳里，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下徐達(dá)，和捧著那碗湯的王錦。
秋風(fēng)從敞開的廳門灌了進(jìn)來，吹得柱子上的紗燈，來回?fù)u晃。
03
徐達(dá)走到桌邊，站定了。
他看著那碗還在冒著熱氣的羊湯。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湯。
而是幾十年前，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是和他一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那個叫朱重八的兄弟。
他端起了那碗湯。
碗，很燙。燙得他手上都起了燎泡。
但他好像感覺不到疼。
他就那么端著，然后，仰起頭，一口，一口，慢慢地，把那碗滾燙的，足以要了他性命的羊湯，喝了下去。
他喝得很慢，很仔細(xì)。
連碗底最后一點蔥花，都用舌頭舔干凈了。
整個過程，他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平靜得，像是在喝一碗白開水。
王錦就站在他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
他的喉結(jié)，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當(dāng)了一輩子太監(jiān)，見慣了宮里的爾虞我詐，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死法。
但他從來沒見過，有人能把毒藥，喝得如此從容，如此有尊嚴(yán)。
喝完湯，徐達(dá)把那個青花瓷碗，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
“咚”的一聲，在寂靜的大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幾乎就在湯下肚的同一時刻，徐達(dá)就感覺到，他后背的那個傷口，像是被澆上了一勺滾油，“刺啦”一下，一股鉆心的劇痛，猛地炸了開來。
緊接著，那股痛，就像無數(shù)條小蟲子，順著他的筋脈，開始往他四肢百骸里鉆。
他的臉，瞬間就漲成了豬肝色。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滾。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
他咬緊了牙關(guān)，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硬是沒讓自己發(fā)出一聲呻吟。
王錦把這一切，都冷冷地看在眼里。
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可以回去跟皇上復(fù)命了。
這個徐達(dá)，是忠的。
可就在他準(zhǔn)備轉(zhuǎn)身告辭的時候，徐達(dá)，卻開口了。
“王公公……請……稍候。”
他的聲音，因為劇痛，而變得有些嘶啞和扭曲。
王錦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疑惑地看著他。
徐達(dá)強(qiáng)忍劇痛，并未呼喊或抱怨。他緩緩站起身，對王錦說：“請王公公稍候，末將有一樣?xùn)|西，要托公公一并帶回，呈給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