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銀行經理的咆哮,像一把燒紅的鐵鉗,撕扯著我脆弱的神經。
“陳建軍!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這筆兩百萬的欠款,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三天之內不還清,我們就啟動法律程序,凍結你和你妻子名下所有的資產!”
“包括你的房子,和你那間破木工房!”
我看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竟感覺不到一絲恐懼。
世界仿佛被抽離了聲音,只剩下無邊的寂靜。
我聽見自己發出了一聲輕笑,冰冷,干澀。
像冬日里,枯枝斷裂的聲音。
“經理,本人從未辦過信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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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秋天深了,陽光好像被抽走了骨血,只剩下一層金黃的皮囊。
懶洋洋地搭在院里的老槐樹上。
風是涼的,沒有聲響,卷起地上的槐葉,又輕輕放下。
我的木工房,就安頓在這片蕭瑟的寧靜里。
刨子在手里,像是我身體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推過去,薄薄的木花卷起來,帶著樺木獨有的、干凈又澀然的香氣。
這氣味,是我活了四十多年,唯一離不開的東西。
它是我存在的證據。
我叫陳建軍。名字很大,人卻很小。
小到只能守著這家從國營木器廠下崗后支起來的小鋪子,靠手藝吃飯。
我的手,只認得木頭。木頭的紋理,是它的語言。
卯榫的契合,是它的規矩。
我相信,世上萬物都有自己的規矩,壞了規矩,也就亂了根本。
眼下這套紅木桌椅,是一位相熟的老主顧托付的。
有些年頭了,榫頭松了,桌面也失了光澤。
這活兒不能用新式的膠水,得拆開,用我父親傳下來的法子。
拿竹釘和楔子重新緊固。這像是在修復一段時光,急不得,也錯不得。
我的日子,就像這修復的過程,緩慢,重復,容不得一絲僥奇。
妻子周秀蓮上班前,會端著早飯過來。
她的腳步總是很輕,怕驚擾了工房里木頭的魂。
她把搪瓷飯盒放在那張被木屑覆蓋了不知多少層的舊工作臺上。
伸手幫我撣去肩上的木花。
她的手很粗糙,那是常年在超市當收銀員,收錢找錢磨出來的。
可拂在我肩上,卻很輕柔。
“建軍,趁熱吃。別老弓著腰,對腰不好。”
我嗯一聲,接過她遞來的饅頭。饅頭還是熱的,帶著面粉最樸素的香氣。
我們聊兒子小斌,這次期中考試又進了班里前十。
秀蓮說這話時,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臉上的疲憊也淡了許多。
我們又聊起家里那本綠色的存折,這個月刨去開銷,又能多存下三千。
三千塊,是我刨平一百張桌面,或者打制六把椅子才能換來的。
秀蓮說,再苦幾年,等小斌上了大學,我們就用這筆錢,在市里給他付個首付。
她說,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能讓孩子也輸在起跑線上。
我聽著,默默地把最后一口小米粥喝完。
心里是踏實的,像刨平的木板一樣,光滑,平整。
那時候的我,固執地相信,生活就是一塊木料。
你只要肯花力氣,肯守規矩,一斧一鑿,總能把它打磨成你想要的樣子。
我不知道,有些人的斧子,從不講規矩。
他們不是為了打磨,只是為了劈碎。
02
劈碎我平靜生活的第一斧,落在了丈母娘的生日宴上。
那是在市里一家新開的酒樓,包間里的水晶燈晃得人眼暈。
我們一家人,包括我,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裳。
坐在那張能坐下十五人的大圓桌旁,顯得有些拘謹。
真正的主角,是我的連襟,秀蓮的姐夫,孫宏斌。
孫宏斌是這個家里唯一一個“活泛”起來的人。
早年間他跟著南下的風潮倒騰過電子表,后來又回鄉包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建筑工程。
他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項鏈,和他手腕上那塊明晃晃的鋼表,就是他成功的勛章。
酒桌上,他永遠是話題的中心。
他高聲談論著哪個領導又換了,哪個樓盤馬上要開,哪個老板又換了新車。
他說話的時候,總喜歡用手比劃,金項鏈跟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
像是在給他的話語鑲上金邊。
親戚們都圍著他,奉承他,向他敬酒,仿佛他就是這個家的希望和榮光。
他喝得臉頰泛紅,踱步到我身邊,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建軍,我的好妹夫。”他打了個酒嗝,一股混雜著酒精和煙草的氣味噴到我的臉上。
“你瞧瞧你,一天到晚守著那堆破木頭,能刨出個金元寶來?”
我笑了笑,沒接話,端起面前的茶杯,那茶水已經涼了。
“聽哥一句,”他挨著我坐下,壓低了聲音,卻又足以讓半桌人聽見。
“別死腦筋了。我最近手上新接了個活,市郊的綠化工程,油水足得很。”
“你過來,哥給你安排個清閑差事,管管材料,簽簽字就行。不比你吃那份粉塵強?”
秀蓮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我一下,眼神里滿是懇求。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覺得,這是個機會,是姐夫在拉我們一把。
可我更知道,我不是那塊料。
我的手習慣了刨子的實在,握不住人情的虛滑。
我的腦子只算得清木料的尺寸,算不清那些彎彎繞繞的賬目。
“姐夫,我……我干慣了,怕給你添亂。”我小聲說。
孫宏斌的臉色沉了一下,隨即又笑了,那笑里帶著幾分輕蔑。
“你啊,就是太老實。這年頭,老實人吃虧。”他搖著頭,站起身,又去跟別人喝酒了。
飯局快結束的時候,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來。
臉上重新堆滿了熱絡。
“對了建軍,你看我這記性。前兩天聽朋友說,市里有下崗職工創業補貼。”
“專門扶持你這種自己干的。我有個哥們兒就在勞動局,能說上話。”
我有些愕然。秀蓮的眼睛卻亮了。
“真的啊姐夫?那太好了!”
“那是,哥還能騙你們?”孫宏斌拍著胸脯。
“這樣,你把身份證給我,我拿去復印一下。我那哥們兒辦事要用。”
我本能地有些遲疑,掏錢包的動作慢了半拍。
秀蓮急了,在旁邊催我:“快給啊,姐夫是為你好,你這人怎么這么磨蹭!”
我看著妻子期盼的臉,看著丈母娘贊許的目光,那點遲疑,就像水汽一樣散了。
我把身份證遞過去。
他拿去前臺復印,很快就回來了,手里還多了一支筆和一張飯店的空白點菜單。
“來,建軍,在這背面簽幾個名字。多簽幾個,不同樣式的。”
“到時候看申請表需要哪種,省得你再跑一趟,麻煩。”
他的語氣,是那種不容置喙的、為你好的命令。
我沒多想,或者說,在那樣的氛圍下,我沒法多想。
我在那張油膩膩的點菜單背面,在“水煮魚”和“毛血旺”的菜名旁邊。
認認真真地,寫下了好幾個“陳建軍”。
我不知道,我簽下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份賣身契。
03
生活像一條平靜的河,那場家宴,只是河面上偶爾泛起的一點漣漪。
很快就消失不見。
我依舊每天天不亮就到工房,在刨子的吱呀聲中開始新的一天。
木屑的香氣,讓我心安。
直到一個月后,一個電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這條河里。
那天下午,我正在給一張新做的嬰兒床打磨邊角,工房里那個積了灰的座機響了。
我隨手接起,電話那頭是一個口音很重的女人,說話很快,像是在背書。
她問我是不是陳建軍,我說是。
她說她是XX銀行信用卡中心的,通知我名下的信用卡已經逾期五天。
金額三萬兩千元,請我盡快處理。
我第一反應就是遇到了騙子。這年頭,報紙上天天登,說有騙子冒充各種身份騙錢。
我連銀行的門都很少進,哪來的信用卡?
“你打錯了。”我說完,就干脆地掛了電話。
我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可第二天,電話又來了。這次是個男人,聲音聽起來很沉穩,但說的話卻更嚇人。
他說我的逾期記錄已經上報,再不還款會影響我的個人征信。
我有些煩了,直接拔了電話線。
可他們有我的手機號。
我的那臺老舊的摩托羅拉,開始頻繁地響起。
陌生的號碼,來自全國各地。
他們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蒼蠅,怎么都趕不走。
我開始不接任何陌生來電。
工房里的安靜,變得很脆弱。
我總覺得那刺耳的鈴聲隨時會再次響起,讓我無法專心。
刨子在木頭上,偶爾會走神,劃出一道不該有的痕跡。
秀蓮也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她問我,是不是在外面跟人結了梁子。
我把電話的事告訴了她。
她皺著眉,想了半天,說:“肯定是騙子,現在的騙子神通廣大,能搞到個人信息。”
“別理他們,過陣天就消停了。”
我信了她的話,也只能這么信。
可事情沒有消停。
催收的電話,從一天一個,變成了一天幾個。
語氣也從“提醒”變成了“警告”,甚至“威脅”。
我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揪著,一天比一天緊。
我開始失眠,夜里總是在想,到底是誰,在跟我開這個惡毒的玩笑。
終于,在一周后的一個陰沉的早晨,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
不是廣告,不是報刊,是一封厚實的、印著銀行徽標和紅色抬頭的公函。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那封信,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我用發抖的手撕開它。
里面的字,是打印的宋體,方方正正,冰冷無情。
信上要求我,陳建軍,身份證號xxxxxxxx,務必于三個工作日內。
前往XX銀行市中支行信貸部,就本人名下尾號8846的信用卡。
所涉及的巨額惡意透支問題,進行當面說明。
信的最后,還附了一行手寫的黑字:逾期不至,后果自負。
那幾個字寫得龍飛鳳舞,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秀蓮從屋里出來,看到我煞白的臉,和手里的信。
“建軍,這是……”她湊過來看了一眼,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怎么會……怎么會是真的?”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捏著那張紙,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我說:“不知道。但我們得去一趟。咱們沒做過,怕什么。”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可我自己都能聽到那無法掩飾的顫抖。
一場我完全無法理解的災難,正張開它的血盆大口。
04
XX銀行市中支行,坐落在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上。
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灰蒙蒙的天空,顯得高傲又冷漠。
我和秀蓮走進去,像是兩只誤入琉璃宮殿的螞蟻,局促不安。
大廳里的冷氣,比外面的秋風還要刺骨。
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年輕男人,面無表情地核對了我的身份證。
然后領著我們穿過寬敞的大廳,走進一扇厚重的門。
門上掛著一塊黃銅牌子:“貴賓室”。
房間里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皮質沙發,紅木茶幾,墻上掛著看不懂的油畫。
這里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我和秀蓮并排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兩個等待審判的小學生。
幾分鐘后,門開了。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他就是王經理。他的皮鞋擦得锃亮,走路帶風。
看都沒看我們一眼,就徑直走到主位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他將一個藍色的文件夾,“啪”地一聲,扔在了我們面前的玻璃茶幾上。
那聲音,讓我的心臟都跟著抽搐了一下。
“陳建軍。”他開口了,聲音平板,像是在念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名字。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
他從文件夾里抽出一沓紙,像是抽出一副牌,然后甩到我面前。
“自己看。你名下尾號8846的信用卡,上個月的全部消費明細。”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沓紙吸了過去。
那上面,是一長串我從未見過的名詞。
鄰省的省會城市,一個我只在天氣預報里聽過的地名。
香格里拉大酒店,一晚的房費,比我一個月的收入還多。
路易威登、卡地亞、百達翡麗……
那些像是咒語一樣的奢侈品牌,后面跟著一串串長得讓我數不清零的數字。
每一筆消費,都像一把錘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呼吸變得困難,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
賬單的末尾,有一個用紅色字體加粗打印出來的數字。
像一個血紅的傷口。
透支總額:人民幣貳佰萬元整。
兩百萬。這個數字,在我腦子里炸開,掀起了一場海嘯。
我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下沉。
我仿佛能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不……這不是我的!”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在摩擦。
“我……我沒辦過什么信用卡!我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回鄉下老家!”
“我怎么可能去買這些東西!”
王經理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拙劣的謊言。
他從文件夾里,又慢悠悠地抽出另一張紙,一張申請表的復印件。
“沒辦過?”他用手指關節,篤篤地敲著那張紙,“那這上面,是什么?”
我掙扎著湊過去。申請人的姓名欄里,是我的名字。
身份證號碼,是我的號碼。家庭住址,是我的住址。
而最下面,簽名欄里,那三個字——陳建軍。
那筆跡,那力道,那微微上揚的收筆習慣,分明就是我自己寫的。
我像是被雷擊中,渾身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旁邊,還貼著我的身份證復印件,照片上的我,一臉老實地看著這個荒唐的世界。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掉進了一個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里。
一個我永遠也爬不出來的深坑。
05
在那間密不透風的貴賓室里,時間失去了意義。
每一秒,都像被拉長了一百年。
我的解釋,在王經理那雙金邊眼鏡后面的眼睛里,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甚至可笑。
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不是我”、“我不知道”、“一定是搞錯了”。
那些話,我自己聽著都覺得空洞。
王經理不再說話,他只是靠在沙發上,雙臂抱在胸前,用一種看戲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里,有不耐煩,有輕蔑,還有一絲隱藏的、貓捉老鼠般的快感。
他似乎很享受看我這個普通人,在這個他一手搭建的舞臺上,做著徒勞的掙扎。
我的目光,轉向了秀蓮。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同盟。
我渴望從她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信任和支持。
可我看到的,卻是比王經理的輕蔑更讓我心寒的東西。
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她的嘴唇在哆嗦,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混亂。
一開始,她是和我站在一起的。
但當那張簽著我名字的申請表出現時,她防線的第一塊磚,松動了。
當王經理不經意地提到,這張卡的消費記錄里,有幾筆是在高檔KTV和洗浴中心的消費時。
她的防線,徹底崩塌了。
她想起了什么?是那些我接到就匆匆掛斷的陌生電話嗎?
是我這一個多月來,日漸沉默和煩躁的脾氣嗎?
還是……她想起了姐夫孫宏斌,在飯桌上那些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提醒”?
“秀蓮,你得看好建軍啊,男人有錢就變壞,沒錢也想著使壞。”
那些我當時只當是酒話的句子,此刻,都變成了射向我的毒箭。
她看著我,眼神里不再有夫妻間的溫情。
那是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不,比看陌生人更冷。
那里面,有懷疑,有失望,還有一絲我不敢深究的……鄙夷。
她大概覺得,我騙了她。
我背著她,在外面花天酒地,欠下了這筆天文數字的債務。
我這個老實巴交的丈夫,原來只是一個偽裝得極好的騙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扔進了一桶冰水里,從里到外,涼了個透。
兩百萬的巨債,銀行的威逼,這些都只是壓在我身上的山。
而秀蓮的眼神,是抽走我腳下土地的深淵。
我感覺自己懸在了半空中,無依無靠。
我不再說話了。任何解釋,都變得沒有意義。
我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那里。
我看著王經理那張一開一合的嘴,看著秀蓮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我感覺這一切都離我很遠,像是在看一場與我無關的黑白電影。
電影里的人在哭,在喊,在絕望。
而我,只是一個麻木的觀眾。
也許,人到了某個絕境,會啟動一種自我保護。
把自己的感覺關掉,這樣,就不會覺得疼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
06
“陳建軍!”一聲炸雷般的暴喝,將我從那片死寂的麻木中驚醒。
王經理終于耗盡了他所有的耐心。
他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
他雙手撐著玻璃茶幾,身體越過桌面,向我壓過來。
他的臉因為充血而漲成了豬肝色,金邊眼鏡后面,那雙眼睛里燃燒著怒火。
“砰!”他抬起手,用他那只戴著金表的手,狠狠地砸在了茶幾上。
茶幾上的玻璃水杯,被震得跳起來,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片晶瑩的殘骸。
秀蓮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王經理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上。
唾沫星子隨著他的咆哮,噴濺到我的臉上。
“陳建軍!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他的聲音,在小小的貴賓室里形成回音,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
“這筆兩百萬的欠款,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我們銀行不是慈善機構!三天!我只給你三天時間!”
“三天之內不還清,我們就立刻啟動法律程序,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他喘著粗氣,眼睛瞪得像銅鈴。
“到時候,我們會凍結你和你妻子名下所有的銀行賬戶、股票、基金!查封你們所有的資產!”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能刺痛我的詞語,然后,他找到了。
“包括你現在住的房子,和你郊區那間,一錢不值的破木工房!”
“破木工房”這四個字,像一把錐子,精準地,狠狠地,扎進了我麻木的心臟。
那里是我的圣殿,是我父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是我用半生心血守護的根。
它或許一錢不值,但它是我陳建軍之所以是陳建軍的全部意義。
一股冰冷的、陌生的東西,從我的脊椎升起,瞬間沖散了所有的恐懼、委屈和麻木。
那是憤怒。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純粹的憤怒。
我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第一次沒有躲閃,直直地迎上了王經理的目光。
我看著他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是一個笑容,一個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笑容。
我聽見自己發出了一聲輕笑,干澀、嘶啞,像兩塊朽木在摩擦。
“王經理,”我開口了,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顆石子,砸碎了這滿室的喧囂。
“你搞錯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在哭泣的秀蓮。
我從沙發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與王經理對視著。
“第一,那張申請表上的字,不是我簽的。它只是像我的字,但它沒有根。”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如同在木頭上刻下墨線。
“本人陳建軍,這輩子,就沒辦過一張信用卡。”
說完,我不再看他。我走到秀蓮身邊,拉起她冰冷的手。
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間讓我窒息的房間。
走在秋日冰冷的街道上,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在割。
秀蓮在我身后,還在斷斷續續地哭,她拉著我的胳膊,一遍遍地問我:
“建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說實話啊!那兩百萬,我們怎么還得起啊……”
我一言不發。我的腦子里,那場家宴的畫面,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孫宏斌熱情的臉,他遞過來的筆,那張油膩的點菜單,還有我親手簽下的一個個名字。
一個可怕的、幾乎要將我吞噬的真相,在我心中破土而出。
我感覺自己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里,前面是絕路,后面是深淵。
就在這時,我揣在褲兜里的那臺老舊的摩托羅拉,尖銳地響了起來。
在這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刺耳。
我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
我心煩意亂,幾乎想把它直接摔在地上。
但鬼使神差地,我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是陳建軍先生嗎?”電話那頭,是一個沉穩、有力的男聲。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含混地答道:“是我,你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