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最后一位代書先生：58年手寫僑信十幾萬封，妻子每天送午餐支持他擺攤

前段時間，代書先生姜明典在小紅書分享的故事，短短幾周內收獲了百萬流量，帶來一場跨越時空的情感共振，僑信因此重回大眾視野。

每當時針指向傍晚6點，76歲的姜明典便舒展身子，準備收攤回家。他的辦公地點非常好找，在福建省石獅市人民路聯誼商廈停車場入口處；他的辦公環境相當簡單，由一張泛黃的老桌子、一支鋼筆、幾本磨損的字典、幾塊隨手從海邊撿來的壓書石組成，老桌子前還掛了張牌子，上面用顯眼紅字標著“代書僑信”。

從早上9點出攤到收攤，即使全天沒一筆代書生意，姜明典也未閑著：幫鄉下老主顧調解家庭矛盾、為經濟困難的人提供法律咨詢……他有一個原則：若提供的幫助無須在紙上書寫，就不收錢。

代書58年來，姜明典用手中的筆寫下十幾萬封僑信，架起海外游子與故土親人之間的情感橋梁，在無聲的堅守中詮釋了代書職業的價值和意義。

01

干一行要鉆一行

“批”在閩方言中有“信”的含義，“僑信”即“僑批”。在僑批業較為發達的地域，“僑批”專指華僑寄回家鄉的一種“銀信合封”的遞寄物。20世紀上半葉，石獅市堪稱“處處是僑鄉，家家皆僑眷”，家家戶戶都有去海外務工的人。姜明典的父親曾在臺灣擔任過中學校長，1956年起在石獅市代書僑批。

姜明典的母親也當過老師，“書中自有黃金屋”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家里一直浸潤于濃厚的學習氛圍之中。自讀書起，姜明典的成績一直在班里遙遙領先，他寫作文又好又快，通常十幾分鐘就能成文。

1965年，初中剛畢業的姜明典由于家庭原因被迫中斷學業。那時學校離他的家很近，學校的鐘聲每一次響起，都像重錘錘打在他的心上。失學后，他哭了3個月。

“兒子，不要哭，一枝草一點露。只要有志氣，天無絕人之路。要念書，你可以自學呀！不懂的我教你。”母親的鼓勵讓姜明典逐漸走出迷茫。

1967年，姜明典一邊自學知識，一邊跟著父親寫僑批。母親還對他說：“事在人為，以文為生也是一個出路，堅持就是勝利。”

“要從右往左豎著寫，用繁體字寫白話文，修辭要耐人尋味……”在父親的細心教導下，姜明典逐漸熟悉了僑批的格式。作為一名代書人，熟悉古文是入行的基礎。剛接觸這個行業時，他惡補了半年多的古文，有兩本工具書常備手邊，“《秋水軒尺牘》教人如何高情商溝通，《雪鴻軒尺牘》展現如何既犀利又不失禮貌地表達自己的思想”。

因丈夫離世大受打擊而記憶錯亂的蔡氏，每月都要找姜明典代書，在信里催促丈夫接她離開家鄉。姜明典不忍告訴蔡氏信寄不出去，斷了她活下去的念想，為她寫道：“坐令紅粉青山，轉眼老去，春花秋月等閑虛度。”

“為海外華僑代書，得學好英語。”母親對姜明典認真交代道。那時內地的英語課本能學的內容有限，她特意委托親戚從香港代購書籍供兒子自學。白天，姜明典代書僑批，晚上對著收音機聽英語廣播，不懂的就請教母親。“On holiday,We miss our dear ones all the more，每逢佳節倍思親的英語是這么說的。”回想58年前母親教的英語，他依然眼眶發熱。

福建省山多地少，在農業文明主導的時代，有先民迫于生計而涉海遠洋。在閩南，客居南洋的華僑叫“番客”，番客留在家鄉的妻子叫“番客嬸”。

姜明典至今記得自己寫的第一封僑批：一位番客嬸收到新加坡的丈夫寄來的錢款后，請他幫忙回信，他也由此獲得了人生中第一筆收入。父親代書的收入要負擔全家六口人的生計，家里經常到月中就入不敷出，但為了慶祝他順利跨入職場，母親特意為他燉了豬肉。

“吾母一生，為夫為子，鞠躬盡瘁……憶當年望子成龍慈母常諄諄勸教，悲今日送親駕鶴憐兒痛讀蓼莪詩。”最近，姜明典在小紅書上發布了為母親寫的一封信。他的文字仿佛能穿越千山萬水，直達無數網友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02

愛一行必敬一行

過去，石獅市的街頭少說有20個代書人，顧客更喜歡找有胡須的老先生。工作競爭激烈，姜明典就主動出擊，背起初中時代的舊書包，帶上紙筆和字典，步行20多里地，下鄉給父親的老主顧寫信。

那時鄉下的番客嬸數量巨大，姜明典每到一個村子，需從村頭寫到村尾，經常在月亮爬上來的時候，他還趕著給下一家代書。他堅持每天給一個村子代書，從晉江市龍湖鎮寫到英林鎮，一個月才能寫完。

那些年，姜明典的到來成為番客嬸最深切的期待，她們往往滿腹牽掛，一見到他就不斷敘說，有要緊的事兒也會找他商量。他與她們一同悲、一同喜。番客嬸大都不識字，他便耐心為其講讀，為了不外漏隱私，他盡量壓低聲音念信。

客居海外的華僑創業艱難，“求匯款”不可太過直白，他就學著父親，將番客嬸的訴求委婉地隱藏在信里。若回復收到300塊錢，會改寫為收到300斤大米。

“常能在僑批里，看到華僑掛念桑梓的心。”石獅市的華僑很重視青少年的教育，1949年以來，石獅市境內僑辦校、僑助校達70%。姜明典至今還保留著記錄20世紀80年代菲律賓愛國華僑成立建校委員會，為造福家鄉教育事業積極奔走、出錢出力的書信。

在姜明典的回憶里，父親也總是時刻用實際行動踐行著對祖國的熱愛。改革開放之后，父親每次給臺灣的舊友寄中藥，必寄“當歸”，寄托著他期盼臺灣舊友回歸故鄉的心愿。

再多的困難也擋不住游子歸鄉的心，石獅市鄉下有位婆婆，她兒子在臺灣生活，由于時代的特殊原因，兩人十幾年都沒有聯系。婆婆后來拜托姜明典代書，請香港的親戚幫她聯系兒子。最后婆婆的兒子想盡辦法從香港輾轉，終于與母親見了面。

“你們是黨的僑務工作者，你們的一封家信，比起解放軍的一顆炮彈、宣傳彈還厲害啊。”1964年，姜明典的父親參加中共晉江縣委（當時石獅市屬于晉江市管轄）宣傳部組織的僑務工作會后，為姜明典傳達了宣傳部部長對代書工作的肯定，這不斷激發著姜明典寫好僑批的動力。

姜明典的職業精神也深深地打動了僑眷：他的老主顧——據說是陳嘉庚先生的侄女，一直親切地叫他“寶貝”，曾拿出2塊銀元硬要塞給他，并說：“我大去之期不遠，以此作個紀念吧。”他委婉地說代書人有紀律，不可以隨便接受僑屬的東西。

最讓姜明典驕傲的是，代書工作成就了他與妻子的婚姻。結婚前，除了家境懸殊，與姜明典相差10歲的年齡讓妻子頗有顧慮。“小伙子既勤奮上進又實在，選他肯定沒錯。”老主顧對姜明典的認可，成為兩人步入婚姻殿堂的“催化劑”。

婚后不久，姜明典在加拿大任教的朋友，建議他出國留學，還把錄取通知書寄給了他。妻子知曉學業中斷是姜明典心頭的痛，便鼓勵他珍惜難得的機會。在車馬都慢的年代，姜明典不忍妻子和番客嬸一樣受相思之苦，果斷放棄了出國。夫妻兩人的感情因此與日俱增，日久彌堅。

父母對姜明典的教導，他也傳遞給了自己的三個兒子：“要老實做人，像君子一樣坦坦蕩蕩。”為了豐富知識儲備，姜明典早早就自學了法律。姜明典二兒子受父親影響，成為一名律師，他用專業知識作為堅實的后盾，為經濟困難的群眾提供免費法律服務，用實際行動踐行社會責任。

03

擇一事則終一生

潮水起起落落，光陰滾滾向前。伴隨著通信技術的進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時代結束，代書工作的鼎盛時期隨之落幕了。

可姜明典依然堅守在自己的攤位前，就怕顧客找不到他，他說：“好多老人不會用手機，找不到我，少見一面，就可能再也見不到啦！”妻子吐槽他：“只懂得寫幾個字。”但他明白這是一種“另類告白”。

他每天的午餐都是妻子早上做好送來的，沒有她全力以赴的支持，他難以全身心地守在攤位前。

如今，大字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成了姜明典最常用的工具書，他的業務變得繁雜，開始為村民寫起訴狀、遺囑等文書，被顧客需要的感覺讓他每天精力充沛，他全年只在春節和清明節休息。

“當初代書是為了謀生，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把信寫得更好，讓收信的人看后高興。”姜明典現在偶爾接到代書的活兒，內容大多是當地族人共同商討如何修宗祠。顧客會要求他依傳統格式寫文，用繁體字，他寫好后已不需要寄信，顧客會拍照發給海外親屬看。

逢年過節，姜明典會做客晉江市梧林社區的僑批館，現場為游客寫信，傳播僑批文化。一位來自法國的華裔，講述完父母遠赴南洋謀生的跌宕人生后，請他寫一封信給自己在天堂的父母。姜明典起筆落筆，字字含情，有的游客看完后感動得落淚。

今年春節前后，76歲的姜明典剛換上智能手機，并在友人的幫助下，用賬號“代書老姜”講述僑批故事。他發布的首篇筆記《訴訟，契約，遺囑，英文，我寫了60年》獲2.7萬點贊，并在熱心網友的幫助下，與老主顧蔡天助重逢。

“我在過去把他的思念寫了一遍又一遍。33年沒見，我們都還活著。現在他還能站起來送我，太好了。”姜明典不免感嘆道。

“活了這么久，終于被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采訪了”。前段時間，《中國之聲》采訪姜明典，稱他為泉州最后一位代書先生。旁邊一起擺攤的老人打趣他:“你現在是個名人了！”姜明典表示，其實現在的生活沒什么變化，只是多了很多人聊天。

4月29日，泉州市檔案館的工作人員前來采集姜明典的口述檔案，記錄其人生堅守，挖掘僑批記憶；廈門大學、南京大學等高校的學子相繼來拜訪他，近距離感受他的精神；不少年輕人特意請他按僑批格式給自己寫一封信，愿未來遇見更好的自己。他落在紙上的字橫平豎直皆風骨，讓人不禁感嘆中文之美，美到一筆一畫，美到一字一音。

“有文章寫我就高興，只要社會需要，我會繼續寫下去，我的心態像二三十歲的年輕人。”

姜明典說，父親活了83歲，直到去世前一個月還在寫僑批，所以他也不會因年齡給自己設限。無論時代如何改變，他始終堅信文字能穿越時空，傳遞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