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老領導丁建輝榮升市長的紅頭文件一下來,縣委大院里的風向就變了。
我這個跟了他五年的秘書,一夜之間從“楊秘書”變成了“那個跟屁蟲”。
新縣長彭向東到任后,我的辦公桌從縣長辦公室外間搬到了走廊盡頭資料室隔壁。
每日與灰塵和舊檔案為伍,聽著門外毫不避諱的嗤笑聲。
就在我幾乎認命,準備打報告調去冷衙門時,彭縣長卻在散會后叫住了我。
他面色平靜如常,遞來一個毫不起眼的牛皮紙信封。
“小楊,這個你拿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目光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回家再看。記住,誰也別告訴。”
我捏著那薄薄的信封,指尖發涼,心頭狂跳。
這究竟是一紙最后的打發,還是……風暴來臨前,沉默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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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丁縣長,不,現在是丁市長了。他調任市里的公示期剛滿,紅頭文件正式下達。
縣委辦里卻比往常更忙,忙著準備送行宴,忙著整理交接材料。
空氣里浮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和窺探。
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對著電腦屏幕,反復斟酌歡送會上的發言稿。
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又刪除,總覺得詞不達意。
五年了,從丁縣長還是常務副縣長時我就跟著他,跑調研,寫材料,處理瑣事。
他脾氣急,但講道理,肯干事,尤其看重舊城改造那個項目。
為了那片老街坊能住上新房,他不知拍了多少次桌子,熬了多少個夜。
如今項目剛有眉目,他人卻要高升了。
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更多是替他高興。
“程磊,稿子弄得怎么樣了?”縣委辦主任張國富端著保溫杯踱過來,臉上掛著慣常的笑。
他身子微微前傾,視線掃過我的屏幕。
“張主任,差不多了,正在潤色。”我連忙應道。
“嗯,好好寫。”張國富點點頭,語氣溫和,“丁市長對你可是寄予厚望啊。送行宴上,代表我們辦公室表表心意。”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度不輕不重。
“對了,新縣長的辦公室布置,你也多上心。雖然……呵呵,但該盡的禮數不能少。”
他說完便轉身走開,留下那句未竟的“雖然”在空氣里盤旋。
我怔了怔,繼續看向屏幕,卻有些難以集中精神。
辦公室另一頭傳來壓低的笑語聲,是交通局的曾龍局長,他正和縣政府辦的許健副主任站在窗邊抽煙。
曾龍的聲音粗糲,帶著某種毫不掩飾的暢快。
“……總算是撥云見日了。老丁這一走,好些事也該步入正軌了。”
許健笑呵呵地附和:“是啊,曾局。新領導新氣象嘛。”
他們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朝我這邊飄了一下,又迅速移開。
那眼神里的意味,讓我握著鼠標的手微微收緊。
科員趙香怡抱著一疊文件路過我桌邊,腳步頓了一下。
她是個文靜內向的姑娘,平時話不多。
此刻卻飛快地低聲道:“楊哥,別理他們。”聲音細得像蚊子。
說完,她便低著頭匆匆走開了,耳根似乎有些紅。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那點不適被沖淡了些,搖搖頭,繼續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發言稿上。
窗外,春日的陽光正好,卻照不進走廊盡頭那間即將屬于新縣長彭向東的辦公室。
那里空蕩蕩的,等待著它的新主人,也等待著未知的變數。
我只知道,我的發言稿必須寫好,這是對老領導丁建輝的交代,也是對我這五年秘書生涯的一個句點。
至于句點之后是什么,我還沒來得及細想。
02
彭向東縣長到任那天,是個陰沉的星期一。
沒有大張旗鼓的迎接,他只帶了秘書和一個簡單的行李箱,悄無聲息地就進了縣委大院。
會議室里召開了簡單的見面會。
彭縣長五十歲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
話不多,但句句清晰,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
他簡短介紹了自己的履歷,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在每個人臉上停留的時間幾乎均等。
輪到丁市長講話時,氣氛才稍微熱絡些。
丁市長言辭懇切,回顧了在縣里的工作,感謝了大家的支持,又鄭重向彭縣長做了交接。
我坐在后排,看著兩位領導握手,閃光燈亮起。
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覺又漫了上來。
會后,按照安排,我需要向彭縣長簡要匯報一下縣長辦公室的日常運轉、近期主要工作安排,以及一些待辦事項的交接。
這是我作為前任秘書應盡的職責,也是我和新縣長第一次正式工作接觸。
我拿著準備好的文件夾,深吸一口氣,敲響了縣長辦公室的門。
“進來。”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我推門進去。彭縣長已經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正在翻閱一份文件。
辦公室還是原來的格局,但一些細節變了。
丁市長喜歡在桌上擺盆綠蘿,彭縣長的桌上除了文件、筆筒、電話,干干凈凈。
墻上一幅本縣山水畫倒是還在。
“彭縣長,您好。我是楊程磊,之前負責丁縣長辦公室的日常工作。”
我盡量讓聲音顯得鎮定,走上前,將文件夾雙手遞上。
“這是近期一些工作安排的梳理,以及需要您過目或批示的文件列表。”
彭縣長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淡,像是在看一份普通的報告,沒有任何探究,也沒有溫度。
他接過文件夾,隨手翻開,目光快速掃過。
“嗯。”他應了一聲,手指在紙頁上點了點,“這個招商洽談會的日程,再核實一下對方具體參會人員名單。”
“好的,縣長。”我立刻記下。
“還有,”他合上文件夾,遞還給我,語氣依舊平淡,“以后辦公室的日常事務,先報給張主任,由辦公室統一協調安排。
需要我直接處理的,我的秘書會對接。”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的工作,辦公室會有新的安排。先把交接清單理清楚。”
話說到這份上,意思再明白不過。
我心里沉了一下,但臉上沒露出什么,只是點頭:“明白了,縣長。我這就去完善清單。”
“去吧。”他已經低下頭,重新看起了手中的文件,仿佛剛才的對話只是流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環。
我拿著那個幾乎沒被仔細看的文件夾,退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走廊里很安靜,我能聽到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聲。
走回自己座位時,路過敞著門的縣委辦大辦公室。
曾龍恰好從里面出來,看見我,嘴角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沒說話,只是那眼神,從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遍,然后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背著手走了。
許健站在辦公室門口,手里端著茶,沖我點了點頭,笑容依舊和煦,卻也沒多說什么。
我坐回工位,看著電腦屏幕上還沒關閉的發言稿文檔。
忽然覺得,那精心斟酌的字句,在這個陰沉的下午,顯得有點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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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變化來得比預想中更快,也更徹底。
送行宴過后沒幾天,張國富主任就找我談了話。
還是在縣委辦那間小會客室里,他坐在沙發主位,語氣比往常更添了幾分斟酌。
“程磊啊,你的能力大家都是肯定的,丁市長也多次表揚過你。”
他吹了吹保溫杯口的熱氣,不緊不慢地說。
“不過呢,彭縣長剛來,工作方式、用人習慣可能都和丁市長時期不太一樣。”
“為了盡快讓新縣長熟悉工作,辦公室這邊考慮,對你的崗位做一下調整。”
我坐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背挺得筆直,手心有些出汗。
“您說。”我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穩。
“縣長秘書的工作,暫時由彭縣長帶來的小陳同志負責。你呢,”
他頓了頓,看著我,“就先到綜合協調組,主要負責一些文件資料的歸檔整理,會議記錄的核對,還有……嗯,協助處理一些群眾來信來訪的登記轉辦。”
綜合協調組,聽起來名頭不小,實際上就是個打雜匯總的地方。
遠離核心,接觸不到關鍵信息,做的都是些繁瑣卻不易出彩的基礎性工作。
至于群眾來信來訪登記,那更是邊緣中的邊緣。
我沒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張國富似乎有些滿意我的沉默,語氣緩和了些。
“這也是鍛煉嘛,多接觸一些基礎性工作,對年輕人全面了解情況有好處。”
“你的辦公室……”他略一沉吟,“資料室那邊隔壁還有個空房間,安靜,適合整理文件。你就先搬過去吧。”
從縣長辦公室外間,搬到走廊盡頭,資料室隔壁。
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服從組織安排。”我聽到自己這樣說。
聲音干巴巴的,沒什么起伏。
“好,識大體,顧大局。”張國富的笑容真切了幾分,“那就這樣,今天就開始交接吧。縣長辦公室那邊的鑰匙、文件、設備清單,都跟小陳對接清楚。”
談話結束了。
我站起身,走出會客室。走廊里陽光明亮,卻有些刺眼。
搬辦公室幾乎沒費什么事。
我的個人物品不多,幾本書,一個水杯,幾支筆,一個墊子。
小陳,那個新來的縣長秘書,很客氣,但也保持著距離。
我們快速清點了物品,交接了鑰匙。
他年輕,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躍躍欲試和謹慎。
當我抱著紙箱,走向走廊盡頭那間挨著資料室的小房間時,感覺背后有許多道目光。
無聲,卻如有實質。
新辦公室確實“安靜”。
除了偶爾有人來資料室查找舊檔案的腳步聲,大部分時間只有窗外的風聲。
灰塵在陽光照射的光柱里緩緩浮動。
桌上有陳年的木漆味,墻角堆著些不知何年何月的廢棄打印紙。
我把東西放下,擦了擦桌椅。
坐下時,椅子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下午,我去開水間打水。
迎面碰上趙香怡,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小聲說了句:“楊哥,需要幫忙整理文件的話……叫我。”
她的眼神里有關切,也有一種同處邊緣的惺惺相惜。
“謝謝,暫時不用。”我沖她笑笑。
那笑容大概很勉強,因為她很快低下頭,快步走開了。
回到我那“新”辦公室,關上門。
窗外是后院的一棵老槐樹,枝葉在風里搖晃。
我看著桌上那盆從原辦公室帶來的、有些蔫了的綠蘿,忽然想起丁市長桌上那盆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
老領導現在在市里,應該已經忙開了吧?
他不知道,他曾經器重的秘書,如今坐在這里,對著灰塵和舊紙張,聽著門外隱約傳來的、關于“跟屁蟲失勢”的竊竊私語。
我擰開筆帽,抽出一張空白紙,想寫點什么。
筆尖懸在紙上許久,最終只落下兩個字:靜心。
04
縣委辦內部月度工作例會,在周五下午召開。
這是彭縣長到任后的第一次。
各科室負責人、主要工作人員都到了,會議室里坐得滿滿當當。
我坐在靠后的角落,旁邊是趙香怡和其他幾個平時接觸不多的同事。
彭縣長沒有出席,主持的是張國富主任。
會議按部就班地進行,各科室匯報上月工作,提出下月計劃。
氣氛看似正常,但總有一種無形的張力在空氣中蔓延。
輪到討論人員分工和近期重點工作安排時,張國富清了清嗓子。
“下面,宣布一下辦公室內部部分崗位的微調,以適應新階段的工作要求。”
會議室里立刻安靜下來,許多目光有意無意地朝我這邊掃來。
我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
“根據工作需要,經辦公室研究決定,楊程磊同志,不再負責縣長辦公室相關事務。”
張國富的聲音平穩,公事公辦。
“其工作調整至綜合協調組,主要負責檔案資料規范化整理、重要會議記錄復核,以及信訪接待的初步登記分流工作。”
“希望程磊同志能在新的崗位上繼續發揮積極作用。”
話音落下,會議室里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但這寂靜只持續了短短一兩秒。
隨即,我聽到左側前方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幾乎像是鼻腔里發出的氣音。
是曾龍。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角眉梢那股松快和譏誚,幾乎要溢出來。
他旁邊的許健,則微微側頭,和鄰座的人低聲說了句什么,嘴角噙著一絲了然的微笑。
那笑容,比直接的嘲笑更讓人難受。
像是一切盡在預料之中,像是對一場如期上演的滑稽劇的禮貌性觀賞。
更多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好奇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漠然的……像一張無形的網。
我感覺臉頰有些發燙,耳根也在發熱。
但我強迫自己抬起頭,目光平視前方,看著張國富主任。
他正端起茶杯喝水,視線與我接觸了一瞬,很快又移開,看不出什么特別情緒。
“大家有沒有其他意見?”他放下杯子,例行公事地問。
當然不會有。會議室里只有翻閱紙張的沙沙聲和空調的低鳴。
“好,那就這么定。下面說一下下個月全縣重點項目督辦會的籌備……”
會議還在繼續,討論著我不再需要關心核心內容的議題。
我拿起筆,在本子上記錄著,但寫下的字跡連自己都認不清。
坐在我旁邊的趙香怡,悄悄把她的會議記錄本往我這邊挪了挪。
上面工工整整地記著剛才的議題要點。
我沖她微微搖頭,示意不用。
她抿了抿唇,收回本子,臉又有點紅了。
后半程會議,我有些魂不守舍。
腦海里反復回響著張國富宣布決定時的聲音,還有曾龍那一聲氣音,許健那抹微笑。
像一根根細小的刺,扎在心上,不深,但持續地疼著。
散會后,人群魚貫而出。
我故意慢吞吞地收拾東西,不想擠在人群中。
走到門口時,曾龍和許健正并肩走在前面。
曾龍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我聽見。
“這人啊,就得看清自己的位置。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對吧,許主任?”
許健呵呵一笑,沒接這個話茬,轉而說:“舊城改造那個項目,彭縣長好像還沒表態?曾局你們交通局壓力不小吧?”
“走著瞧唄。”曾龍哼了一聲,“有些爛攤子,可不是誰都能接得住的。”
他們說著,拐進了樓梯間。
我站在原地,手里拿著筆記本和筆。
走廊里的燈光白慘慘的,照得人臉上毫無血色。
爛攤子?他們是在說丁市長力推的舊城改造項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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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來的日子,像陷入了一種粘稠的、緩慢的膠質中。
我的日常工作,變成了與故紙堆打交道。
核對數年前的會議記錄是否歸檔完整,將一摞摞群眾來信按照內容和部門分類登記,偶爾被叫去幫忙布置無關緊要的會場。
我待的那間小辦公室,除了趙香怡偶爾會借口送文件過來,說一兩句無關痛癢的安慰話,幾乎無人問津。
彭縣長的辦公室在走廊另一頭,我連路過那里的理由都很少。
新秘書小陳倒是常在樓道里快步穿梭,手里總是拿著文件夾或提著公文包,臉上帶著忙碌和謹慎混合的神情。
他看見我,會客氣地點頭,叫一聲“楊哥”,但腳步從不停留。
我曾試圖抓住一些機會。
比如,在整理舊檔案時,我發現了幾份關于舊城改造項目前期調研的座談會記錄,其中有丁市長當年對一些具體問題的批示和擔憂。
我覺得這些或許對新縣長了解項目全貌有幫助,畢竟彭縣長至今未公開對此項目表態。
我花了點時間,將這些記錄摘要整理出來,附上自己的簡要說明,形成一份簡單的報告。
然后,我找到一次小陳似乎不那么匆忙的時機,在開水房門口叫住了他。
“陳秘書,”我遞上那份薄薄的報告,“這是我整理檔案時看到的,關于舊城改造項目的一些早期材料摘要。想著或許對彭縣長掌握情況有點參考價值。”
小陳接過報告,快速掃了一眼標題,臉上露出些許為難。
“楊哥,這個……彭縣長最近日程特別滿,具體的項目材料,都是相關局辦直接匯報的。”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這類歷史資料,要不……你先交給張主任那邊?”
我看著他年輕而公式化的臉,忽然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可笑。
“好,我知道了。麻煩你了。”我收回報告。
“沒事,楊哥。”小陳像是松了口氣,趕緊拿著水杯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手里那份無人問津的報告。
它現在連交給張國富的必要都沒有了。
直接送過去,只會顯得我更不識趣,更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將報告拿回辦公室,塞進了抽屜最底層。
和那些蒙塵的舊文件躺在一起。
心一點點灰下去。
我開始認真考慮趙香怡某次悄悄給我的建議。
“楊哥,你要不要……活動活動?或者,寫個申請?老是待在這里,也不是辦法。”
她指的是調離縣委辦,去個諸如縣志辦、檔案館之類的清閑部門。
至少,能避開這些無處不在的異樣眼光和竊竊私語。
晚上,我坐在租住的小公寓里,桌上攤著信紙。
我想給丁市長寫封信,不是求他關照,只是想說說近況,像以前偶爾匯報思想那樣。
但提筆寫了開頭,就再也寫不下去。
告訴他我現在在整理檔案,登記信訪信?
告訴他我被曾經笑臉相迎的人視若無物,甚至暗中譏笑?
告訴他,他寄予厚望的舊城改造項目,可能正被人稱作“爛攤子”?
這封信,除了傳遞負能量和讓他為難,還有什么意義?
我揉皺了信紙,扔進垃圾桶。
走到窗邊,看著縣城零星的燈火。
這個小城,我生活了這么多年,服務了這么多年,如今卻感到一種深深的疏離和迷茫。
我的未來在哪里?難道真的就要在這個堆滿灰塵的角落,慢慢被遺忘,然后找機會調到一個更邊緣的地方,了此殘生?
不,我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彭向東縣長那張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又浮現在眼前。
他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個前任的痕跡,一個需要被清理的舊物?
或許,趙香怡的建議是對的。
是時候為自己打算,寫那份請調報告了。
06
決定寫請調報告的那個周末,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
名義上是加班整理積壓的信訪登記,實際上是想找個安靜地方梳理思緒,起草報告。
我不想在公寓里寫,那里太冷清,容易讓人沮喪。
縣委大院周末很安靜,尤其是走廊盡頭我這片區域。
只有資料室老舊的排風扇,發出規律的嗡嗡聲。
我對著電腦,文檔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請調的理由該怎么寫?個人發展需要?專業不對口?
似乎都顯得蒼白無力,透著一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煩躁地推開鍵盤,我站起身,走到窗邊透氣。
夜色已濃,院子里只有幾盞路燈亮著,昏黃的光暈照著空蕩的水泥地。
后院那棵老槐樹在夜色里像一團巨大的黑影。
就在我準備收回目光時,忽然瞥見辦公樓側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出來,是彭向東縣長。
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夾克,沒戴帽子,手里沒拿公文包,腳步很快,徑直朝著后院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這么晚了,他一個人?司機和秘書呢?
我有些詫異,下意識地往窗簾后躲了躲。
只見彭縣長走到停車場邊一輛普通的黑色轎車旁,迅速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子沒有開大燈,像一道沉默的陰影,緩緩滑出車位,駛向大院側門。
門衛似乎早就得到指示,側門提前打開了,車子沒有絲毫停頓,匯入了外面的街道車流,轉眼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很快,很安靜,透著一種刻意的不想被人察覺。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幾拍。
彭縣長這是去辦私事?不像。他的家人不在本縣。
公事?什么樣的公事需要縣長在周末深夜,獨自一人,如此低調地出行?
聯想到最近聽到的一些零星傳聞,說彭縣長私下約談過一些局辦負責人,也去過幾次老城區,但都不是正式調研的安排。
還有曾龍那句“走著瞧”和“爛攤子”……
舊城改造項目像一塊沉在水底的巨石,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涌動。
彭縣長深夜獨自出行,會和這個有關嗎?
我站了很久,直到夜風吹得身上有些發涼。
回到電腦前,那份請調報告的文檔還在閃爍。
我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
彭縣長那匆匆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和他白天里公事公辦的冷淡形象,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割裂感。
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來這龍潭縣,真的只是按部就班接任嗎?
我關掉文檔,保存,關機。
鎖上辦公室門離開時,走廊里漆黑一片,只有安全出口的綠光幽幽亮著。
我摸黑走著,腦子里卻不斷回放著剛才那一幕。
以及,更早之前,在送行宴后,彭縣長離開時,曾回頭看了一眼簇擁著丁市長的人群。
那一眼,似乎也落在我身上片刻,當時只覺得是隨意一瞥,現在想來,那目光里是不是也有些別的什么?
是我多心了嗎?
也許,我只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徹底被拋棄的現實,還在潛意識里尋找一些虛幻的蛛絲馬跡。
我甩甩頭,試圖把這些紛亂的念頭趕出去。
但那個深夜獨自駕車離去的背影,卻像一枚生銹的釘子,楔進了我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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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時間在歸檔、登記、核對中又滑過去幾個月。
關于我的笑話,似乎已經失去了新鮮感,縣委大院里的人們有了新的關注點。
全縣重點項目督辦協調會召開了。
這是彭縣長到任后,第一次就全縣重大項目進行統籌部署。
會議由彭縣長親自主持,各相關局辦、鄉鎮一把手參加,規模不小。
我這樣的崗位,原本連列席的資格都沒有。
但綜合協調組負責會議記錄和材料分發,組長臨時被其他事絆住,便讓我去會場幫忙,做記錄員的副手,主要負責茶水服務和應急跑腿。
這大概是我這幾個月來,最接近“核心”的一次。
我提前到了會議室,擺放材料,檢查設備。
看著主席臺上彭縣長的名牌,心情有些復雜。
會議開始,彭縣長走進來,依舊是不茍言笑的樣子。
他坐下,環視會場,目光銳利。會議按議程進行,各項目負責人依次匯報進度、存在問題、請求支持。
會場氣氛起初還算正常。
直到議題進行到“歷史遺留及難點項目推進”部分。
縣住建局的負責人匯報完畢后,彭縣長翻看著手里的材料,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關于老城區的改造項目,前期因為各種原因擱置了一段時間。我看了之前的報告,也下去走了幾次。”
他頓了頓,會場鴉雀無聲。
“這個項目,關系到幾千戶老街坊的切身利益,也關系到縣城中心的形象和功能提升。不能因為它復雜,有歷史包袱,就永遠擱在那里。”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研和評估,我認為,這個項目有必要,也有條件,重新啟動,并且要加快推進!”
“嘩——”會場里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
我看到曾龍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手指捏著鋼筆,指節有些發白。
許健也是面露驚訝,側頭和旁邊的人交換著眼色。
張國富主任坐在彭縣長側后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端起茶杯慢慢喝著。
“但是,”彭縣長提高了一點聲音,壓下了議論,“重啟不是簡單地照搬原有方案。之前項目推進中遇到的阻力,暴露出的問題,必須正視,必須解決。”
他的目光掃過交通局、自然資源局、財政局等幾個關鍵部門負責人的位置。
“請交通局牽頭,一周內重新核實改造區域內的交通評估和管線遷改方案,特別是涉及主要干道拓寬的部分,數據必須精準,不能有半點含糊。”
曾龍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在彭縣長平靜卻極具壓迫感的注視下,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自然資源局、住建局,對原有的拆遷補償方案進行重新梳理,公開征求意見,務必做到合法合規,最大限度保障群眾利益。”
“財政局做好資金測算和統籌,積極向上級爭取支持。”
彭縣長語速不快,但條理清晰,指令明確,顯然對項目情況和難點早有深思熟慮。
“這個項目,由我親自牽頭,成立專項工作組。各部門必須全力配合,不得推諉扯皮。我要看到實實在在的進展,而不是扯不完的皮,開不完的會。”
他的話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余地。
會場里一片肅靜。所有人都能感覺到,新縣長這不是在征求意見,而是在下達命令。
而且,是沖著那塊最難啃的骨頭去的。
我站在會場角落,手里拿著熱水壺,忘了給旁邊的領導添水。
心里翻江倒海。
重啟舊城改造?彭縣長竟然要重啟這個丁市長當初費盡心力卻阻力重重、最終因調任而擱置的項目?
他難道不知道這里面的水有多深?阻力有多大?
曾龍那難看的臉色,其他幾個部門負責人面面相覷的神情,都說明了這一點。
彭向東到底想干什么?是為了做出政績?還是……
會議后半程,我有些恍惚。
看著彭縣長沉穩地主持會議,回應各種問題,部署其他項目。
他好像完全沒看到臺下某些人微妙的表情,或者說,看到了,但不在意。
散會時,人群涌向門口。
我收拾著桌上的茶杯和材料,動作有些慢。
彭縣長在張國富等人的陪同下,也朝門口走來。
經過我身邊時,他的腳步似乎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視線,仿佛不經意地掠過我低垂的臉。
沒有任何停留,也沒有任何表示,就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會場服務員。
然后,他便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出去。
但我分明感覺到,那一眼,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再是完全的漠然,里面似乎有極快閃過的、一絲難以捕捉的……審視?或者別的什么?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著一個空茶杯。
耳邊還回響著彭縣長宣布重啟項目時,那不容置疑的聲音。
08
會議結束后的幾天,縣委大院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表面恢復平靜,底下卻漣漪不斷。
重啟舊城改造項目的消息,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成為各個辦公室茶余飯后最熱門的談資。
態度各不相同,好奇,觀望,擔憂,甚至暗中的抵觸。
我所處的角落,似乎也被這陣風波及。
偶爾有人來資料室找東西,會壓低聲音討論幾句。
“彭縣長這回是動真格的了?”
“難說,這潭水太渾了,曾局他們能答應?”
“看著吧,有好戲……”
每當這時,我便埋首于眼前的檔案目錄,假裝充耳不聞。
但心跳,總會不由自主地加快。
彭縣長那天的眼神,總在我眼前晃動。
還有他深夜獨自外出的背影。
這一切,和我這個已經被“打入冷宮”的前任秘書,有什么關系嗎?
還是我太過敏感,總在不切實際地幻想?
周五下午,臨下班前。
我核對完最后一批會議記錄,簽好字,準備送去檔案室歸檔。
抱著厚厚的文件夾,走出我那間小辦公室。
走廊里光線昏暗,臨近周末,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格外安靜。
我走到檔案室門口,正要推門進去。
斜對面,縣長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
彭向東縣長走了出來,身后沒跟著秘書。
他像是剛結束一段工作,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腰背依舊挺直。
我們打了個照面。
距離很近,我能看清他眼角細密的皺紋,和眼中沉靜卻銳利的光。
他看見我,腳步停了下來。
目光落在我懷里抱著的文件夾上,又移回到我的臉上。
走廊里安靜得能聽到我們兩人的呼吸聲,以及我忽然變得有些急促的心跳。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視而不見地走開,也沒有開口說話。
只是這樣看著我,眼神復雜難明,似乎在權衡,在判斷。
我喉嚨發干,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打招呼,喊一聲“彭縣長”。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沉默的注視壓得喘不過氣時,他有了動作。
他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從自己西裝內側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
一個很普通的、黃褐色的牛皮紙信封,沒有署名,沒有標記,封得嚴嚴實實。
然后,他上前一步,將那個信封,遞到了我的面前。
動作干脆,沒有絲毫猶豫。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又看看那個信封,沒有立刻去接。
“拿著。”他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信封。
很輕,薄薄的,里面似乎只有一兩張紙。
指尖觸及信封粗糙的紙質,有些發涼。
彭縣長的目光緊緊鎖住我的眼睛,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某種極其嚴肅,甚至堪稱凝重的東西。
他微微傾身,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地說:“回家再看。”
頓了頓,他的聲音更沉,幾乎像是從胸腔里發出的告誡:“記住,誰也別告訴。路上小心。”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有千鈞重。
然后,他直起身,再沒有任何多余的話和表情,轉身,朝著樓梯間的方向走去。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漸行漸遠,最終消失。
我像一尊泥塑木雕,僵在原地。
懷里抱著沉重的文件夾,手里捏著那個輕飄飄卻仿佛燙手的信封。
耳邊反復轟鳴著他最后那句話:“回家再看……誰也別告訴……”
一股冰冷的顫栗,從脊椎骨猛地竄上來,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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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辦公室的。
關上門,落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我才感覺到自己雙腿發軟,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
手里那個牛皮紙信封,像一塊燒紅的炭,又像一塊萬載寒冰。
我把它緊緊攥著,手心全是冷汗。
“回家再看……誰也別告訴……”
彭向東低沉的聲音在腦海里盤旋,帶著一種隱秘而危險的氣息。
他為什么要給我這個?在這樣一個毫無征兆的傍晚,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
這信封里裝著的,究竟是什么?工作安排?調令?還是……別的什么不能見光的東西?
為什么不能現在看?為什么不能告訴任何人?
無數個問題擠在腦子里,幾乎要炸開。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信封小心翼翼地塞進西裝內袋,貼近胸口的位置。
那里能感受到自己慌亂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信封硬質的邊緣。
我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表情恢復平靜。
然后,像往常一樣,收拾桌面,關電腦,檢查電源。
拿起公文包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走出辦公室,鎖門。走廊里依然安靜。
我盡量讓自己步態正常,但總覺得暗處有眼睛在盯著我。
路過其他辦公室門口,聽到里面傳來隱約的說笑聲,都讓我心驚肉跳。
下樓,走出縣委大樓。
傍晚的風吹在臉上,帶著初夏的微燥,卻吹不散我心頭那股寒意。
我沒有像平時那樣去公交站,而是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錦繡花園。”我報出小區名字,聲音有點干澀。
路上,我不停地從后視鏡觀察后面,看是否有車輛跟蹤。
又忍不住隔著衣服,去摸內袋里那個信封。
它安靜地待在那里,卻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司機師傅絮絮叨叨說著今天的交通和油價,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腦海里全是彭縣長遞信封時那凝重的眼神,還有他宣布重啟舊城改造項目時,會場里那些微妙的表情。
曾龍的陰沉,許健的驚訝,張國富的平靜……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以前覺得毫無關聯,此刻卻隱隱約約要拼湊出某種令人不安的圖景。
而這個信封,可能就是其中最關鍵的一塊拼圖。
車子在小區門口停下。我付了錢,快步走進小區。
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小區里繞了兩圈,確認身后沒人,才刷卡進了單元樓。
電梯上升的數字跳動得很慢。
我靠在冰涼的電梯壁上,閉上眼睛,又睜開。
終于到家了。
我迅速開門、閃身進去、反鎖房門,又拉上所有窗簾。
做完這一切,我才背靠著門,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
屋里沒有開燈,一片昏暗。
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城市邊緣朦朧的光。
我走到客廳中央,站在那里,半晌沒有動。
手伸進內袋,慢慢掏出那個信封。
它就靜靜地躺在我汗濕的手心里。
我打開臺燈,暖黃的光暈照亮了一小片區域。
我坐下來,將信封放在光下,仔細端詳。
很普通,沒有任何標記。封口用膠水粘得很牢。
我找來裁紙刀,沿著封口邊緣,小心翼翼地劃開。
動作很慢,很輕,仿佛里面裝著的是易碎的玻璃,或者一觸即發的炸彈。
封口終于打開了。
我屏住呼吸,將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