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光線斜斜地灑進客廳,給每件家具都鍍上了一層懷舊的暖金色。
丁秀珍坐在老舊的藤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像是極力維持著某種尊嚴。
她的膝蓋上攤開一本布面已經發白的相冊,冊頁邊緣蜷曲,散發出淡淡的樟腦丸氣息。
馮曉萱端著剛切好的果盤站在廚房門口,正準備喚母親吃水果,卻忽然頓住了。
她看見母親微微顫抖的指尖,正輕輕撫摸著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一滴晶瑩的淚珠毫無征兆地落下,正好砸在照片中那個穿著中山裝的陌生年輕男子臉上。
馮曉萱的心猛地一揪,那本相冊,母親至少有二十年沒有翻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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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個周末和往常似乎沒什么不同。
馮曉萱是周五晚上回到父母家的,自從父親五年前因病過世后,她就堅持每周回來陪母親丁秀珍住兩天。
母親退休前是市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性情溫和沉靜,說話總是慢條斯理。
父親的離去帶給母親沉重打擊,但那之后,母親表現得異常堅韌,慢慢將生活恢復了平靜的軌道。
晨練、買菜、讀書、看報,偶爾和舊同事相約喝茶,日子過得規律而充實。
正因如此,此刻眼前的一幕才讓馮曉萱感到如此突兀和不安。
她輕輕將果盤放在茶幾上,故意發出一點聲響。
丁秀珍的肩膀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迅速合上相冊,用一個略顯倉促的動作拭去眼角的濕潤。
“媽,吃點兒水果吧,剛買的草莓,很甜。”馮曉萱假裝沒有注意到母親的異常,語氣輕快地說著。
她自己先拿起一顆草莓放進嘴里,酸甜的汁液在口中彌漫開。
丁秀珍轉過頭,臉上已經恢復了平日里那種溫和的平靜,只是眼角還殘留著一絲微紅。
“好,放在那兒吧,我待會兒吃。”母親的聲音略微有些沙啞。
她的右手依舊按在那本舊相冊上,仿佛怕它會突然飛走似的。
馮曉萱的目光狀若無意地掃過那本深藍色封面的相冊。
她記得這本相冊,里面大多是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還有一些黑白全家福。
小時候她偶爾會纏著母親講照片里的故事,母親總是耐心地一一指點。
唯獨有幾頁,母親總是翻得很快,或者干脆跳過。
當時年紀小,并未在意,如今回想起來,竟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意味。
“媽,那本相冊好久沒見您翻看了,”馮曉萱試探著開口,“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丁秀珍的手微微收緊,指節有些發白,但語氣依舊平靜:“整理舊物,隨手翻翻而已。”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與她剛才落淚的神情形成了鮮明對比。
馮曉萱沒有繼續追問,她知道母親的性格,若是不愿說,誰也問不出什么。
她起身去廚房準備晚飯,心里卻像被人投下了一顆小石子,蕩開圈圈漣漪。
切菜的時候,她透過廚房的門框,看見母親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坐在藤椅上。
夕陽的余暉為母親花白的短發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側影顯得有些單薄和孤寂。
母親的目光望向窗外,眼神卻空洞,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落在了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晚飯時,丁秀珍的表現一切如常,甚至還問了馮曉萱工作上的事情。
馮曉萱是市報社的記者,主要負責文化和社會新聞板塊。
最近她在做一個關于城市記憶的專題,采訪了許多老人,記錄這座城市變遷的故事。
“年輕人多做一些有意義的報道是好的,”丁秀珍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女兒碗里,“歷史不該被忘記。”
這話說得有些突兀,馮曉萱敏銳地捕捉到母親語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她抬起頭,直視著母親的眼睛:“媽,您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想告訴我?”
丁秀珍愣住了,隨即低頭輕輕攪拌著碗里的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重要了。”
這句話像是說給女兒聽,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晚飯后,馮曉萱主動收拾了碗筷,丁秀珍則早早回了自己的臥室。
深夜,馮曉萱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不斷回放著母親垂淚的一幕。
那個陌生男人是誰?為何母親看到他的照片會如此動容?
本能的直覺告訴她,這張照片背后隱藏著母親從未提及的往事。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地板上,形成一道狹長的光帶。
馮曉萱輕輕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
客廳里一片寂靜,那本深藍色相冊安靜地躺在電視柜下方的抽屜里。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02
周六的早晨,陽光明媚,鳥鳴聲聲。
丁秀珍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為女兒準備了豆漿和油條,仿佛昨晚的插曲從未發生。
然而馮曉萱敏銳地察覺到,母親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顯然是夜里沒有睡好。
“媽,今天天氣不錯,要不我們出去走走?”馮曉萱提議道,希望能讓母親散散心。
丁秀珍輕輕搖頭:“你自己去吧,我約了李老師她們來家里打麻將。”
李老師是母親退休前的同事,幾位老太太經常聚在一起打發時間。
馮曉萱點點頭,沒有強求。
早飯后,母親開始忙碌地準備茶點和麻將桌,馮曉萱則回了自己房間整理采訪資料。
上午十點左右,門鈴響了,李老師和其他兩位阿姨準時到來。
小小的客廳很快就充滿了老太太們的談笑聲和嘩啦啦的洗牌聲。
馮曉萱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走進客廳時,正聽見李老師感慨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想想咱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都還是小姑娘呢。”
另一位王阿姨接話:“是啊,秀珍那時候可是我們學校的骨干教師,課講得好,人又漂亮。”
丁秀珍淡淡一笑:“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提它做什么。”
李老師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我記得秀珍剛分配到咱們學校時,好像是在寧縣待過一陣子?”
馮曉萱捕捉到“寧縣”這個地名,她從未聽母親提起過這個地方。
丁秀珍摸牌的動作有瞬間的凝滯,隨即恢復自然:“嗯,待過半年多,后來就調回市里了。”
“那時候寧縣條件可真艱苦,”王阿姨接話,“秀珍你能堅持下來不容易啊。”
丁秀珍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打出一張牌:“三條。”
馮曉萱默默退出客廳,心里卻記下了“寧縣”這個地名。
中午,她簡單吃了點東西,借口要去圖書館查資料就出門了。
實則她徑直去了市檔案館,想查詢一些關于寧縣的歷史資料。
檔案館的管理員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聽說她要查寧縣的舊資料,指了指二樓的地方志區域。
“寧縣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就合并到臨縣了,現在叫寧鎮,”管理員解釋道,“相關資料不算多。”
馮曉萱在書架間穿梭,終于找到了幾本關于寧縣歷史的書籍。
她仔細翻閱著,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卻又不知具體該找什么。
書頁泛黃,散發著淡淡的霉味,記錄著那個已經消失的小縣城的歷史。
寧縣是個山區小縣,以林業為主,歷史上沒什么特別出名的人物或事件。
馮曉萱合上書,輕輕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像是在大海撈針。
回到家時已是傍晚,麻將局早已散去,母親正在廚房準備晚飯。
馮曉萱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媽,我今天查資料,看到有個叫寧縣的地方。”
她仔細觀察著母親的反應。
丁秀珍切菜的動作頓了頓,刀與砧板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怎么突然問起寧縣?”母親的聲音平靜,但握刀的手明顯收緊了些。
“做專題報道時看到的,感覺名字挺特別。”馮曉萱編了個理由。
“一個小地方,沒什么特別的。”丁秀珍簡短地回答,明顯不愿多談。
晚飯后,馮曉萱幫著母親收拾廚房。
當她把一摞洗凈的碗放進櫥柜時,無意中發現柜子角落有一個小巧的木盒子。
盒子看上去很舊,上面掛著一把小小的銅鎖,鎖面上已經有了綠色的銅銹。
“媽,這個盒子是放什么的?”馮曉萱好奇地問道。
丁秀珍回頭一看,臉色微變,快步走過來接過盒子:“沒什么,就是些沒用的老物件。”
說著,她把盒子收進了自己的臥室。
馮曉萱站在廚房門口,心里的疑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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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日一早,馮曉萱被窗外的鳥鳴聲喚醒。
她躺在床上,回想著這個周末發生的種種不尋常。
母親的反常、那本舊相冊、黑白照片上的陌生男人、寧縣、還有那個上鎖的木盒子...
這些碎片像一個拼圖,在她腦海中盤旋,卻缺少關鍵的連接點。
早餐時,馮曉萱決定再次試探。
“媽,我昨天翻看咱們家的老照片,發現有一張您年輕時的合影,上面有個我不認識的叔叔。”
她故意說得含糊,觀察母親的反應。
丁秀珍拿著筷子的手明顯一顫,一根筷子掉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緩緩撿起筷子,聲音低沉:“你看錯了,那應該是你舅舅年輕時的照片。”
這個解釋太過牽強,馮曉萱清楚地記得舅舅年輕時的模樣,與照片上的人完全不同。
但她沒有戳破,只是點點頭:“可能是我記錯了。”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沉悶。
飯后,馮曉萱主動提出要幫母親整理衣柜,丁秀珍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母女倆將秋冬衣物拿出來晾曬,衣柜深處有不少久未翻動的物品。
在一個裝著舊毛線的籃子里,馮曉萱發現了幾封泛黃的信件。
信封上沒有郵票和地址,顯然是從未被寄出的信。
就在她準備拿起一封信仔細查看時,丁秀珍突然快步走過來,一把將信件收走。
“這些是沒用的廢紙,早就該扔了。”母親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慌亂。
“媽,那些信...”馮曉萱話未說完,就被母親打斷了。
“曉萱,每個人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你能理解嗎?”丁秀珍直視著女兒的眼睛,語氣懇切。
這一刻,馮曉萱看到了母親眼中深藏的傷痛和懇求。
她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但內心探索真相的決心卻更加堅定。
下午,馮曉萱準備回報社宿舍前,丁秀珍默默遞給她一袋洗好的水果。
“工作別太累,記得按時吃飯。”母親輕聲叮囑,眼神復雜。
返回市區的公交車上,馮曉萱凝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心中思緒萬千。
她回憶起自己的成長歷程,母親一直是個沉穩內斂的人,即便在父親去世那樣悲痛的時刻,也少見如此失控的情緒。
那個黑白照片上的男人,到底與母親有著怎樣的過往?
回到報社宿舍后,馮曉萱連夜寫了一篇關于城市記憶的稿件。
在文章的結尾,她寫道:“每一座城市都有被遺忘的角落,每一個人都有被封存的記憶。”
第二天上班,她把稿件交給主編后,便開始著手私下調查母親與寧縣的聯系。
她先是給一位在民政系統工作的同學打了電話,委婉地詢問查詢個人歷史檔案的可能性。
同學告訴她,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則個人歷史檔案是不對非親屬開放的。
而且許多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地方檔案,因當時管理不善,可能存在缺失或錯誤。
這條路徑看來行不通。
午休時,馮曉萱在報社資料室翻看舊報紙合訂本,希望能找到與寧縣相關的信息。
突然,一則1985年的小新聞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寧縣中學教師表彰大會圓滿舉行》,新聞旁邊配有一張小合影。
盡管像素不高,但她一眼就認出了站在后排右側的年輕母親。
而站在母親身旁的,正是那個黑白照片上的陌生男人!
馮曉萱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將那頁報紙復印下來。
照片下的說明文字寫道:“寧縣中學優秀教師合影”,但未列出每個人的名字。
這個男人果然與母親在寧縣有過交集!
當天晚上,馮曉萱再次回到父母家,以忘帶東西為借口。
丁秀珍對她的去而復返有些意外,但沒多問。
趁母親在廚房熱牛奶的間隙,馮曉萱快速打開電視柜抽屜,想要再次查看那本相冊。
然而相冊不見了。
她心中一驚,連忙關上抽屜,裝作沒事人一樣坐在沙發上。
母親端著一杯熱牛奶走出廚房,看似隨意地問:“找什么東西了嗎?”
馮曉萱強作鎮定:“沒什么,就是看看電視遙控器在哪。”
母女倆各懷心事地對視一眼,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較量。
那一晚,馮曉萱幾乎徹夜未眠。
04
新的一周開始,馮曉萱帶著滿腹疑問投入工作。
她負責的專題報道獲得了好評,主編建議她深入挖掘幾個有代表性的個人故事。
這為她調查母親的過往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掩護。
周三下午,馮曉萱請了半天假,按照地址找到了一處老居民區。
這里是母親退休前最要好的同事韓守仁老師的家。
韓老師退休后開了一家小小的古董店,店面就在自家一樓。
馮曉萱推開掛著風鈴的店門,里面陳列著各種老物件,從陶瓷擺件到舊書籍應有盡有。
一位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老人正坐在柜臺后擦拭一個瓷瓶。
“韓老師您好,我是丁秀珍的女兒馮曉萱。”她自我介紹道。
韓守仁抬起頭,眼神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是曉萱啊,長這么大了。”
他放下手中的瓷瓶,示意馮曉萱坐下說話。
小店內部很安靜,只有一座老式座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
“你媽媽最近好嗎?我們有好一陣沒見面了。”韓守仁倒了杯茶遞給馮曉萱。
“媽媽挺好的,就是有時候會看著老照片發呆。”馮曉萱故意引出話題。
韓守仁的手微微一頓,茶水差點灑出來:“老照片啊...人老了,就容易懷念過去。”
馮曉萱直視著他的眼睛:“韓老師,您認識一個曾經在寧縣工作過的男老師嗎?
大概七十年代左右,跟我母親是同事。”
店內的空氣似乎瞬間凝固了。
韓守仁摘下老花鏡,慢慢擦拭著:“為什么問這個?”
“我在家里看到一張老照片,上面有一個陌生男人和母親的合影,”馮曉萱斟酌著用詞,
“母親看到那張照片時哭了,我很擔心。”
老人長嘆一口氣,目光望向窗外,似乎在回憶很久遠的事情。
“那個年代,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喃喃道,
“寧縣當時條件很艱苦,但有理想有熱情的年輕人不少。”
馮曉萱屏住呼吸,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然而韓守仁卻話鋒一轉:“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母親選擇忘記,自有她的道理。”
“可我總覺得母親心里有個結,作為女兒,我想幫她解開心結。”馮曉萱誠懇地說。
韓守仁沉默良久,最終搖了搖頭:“曉萱,有時候揭開舊傷疤只會帶來新的傷痛。
如果你真的為你母親好,就尊重她的意愿吧。”
很明顯,韓守仁知道內情,但不愿多說。
臨走時,老人送她到店門口,突然低聲說了一句:“如果你真想了解寧縣的歷史,可以去找縣志辦的謝衛東,他比我更了解那些往事。”
這句話像一束光,照進了馮曉萱心中的迷霧。
她鄭重道謝,記下了這個名字。
回到報社后,馮曉萱立刻開始查找謝衛東的聯系方式。
謝衛東已經從縣志辦退休多年,目前的住址和電話都不明確。
經過多方打聽,她終于從一位老記者那里要到了謝家的電話。
周五晚上,馮曉萱鼓起勇氣撥通了那個號碼。
接電話的正是謝衛東本人,聲音洪亮,帶著老知識分子的儒雅。
當她說明自己是丁秀珍的女兒,想了解一些關于寧縣的歷史時,電話那頭沉默了。
“丁秀珍...”謝衛東重復著這個名字,語氣復雜,“你是她的女兒?”
“是的,謝老師,我母親最近身體不太好,時常想起往事,
我想多了解一些她年輕時的經歷,或許能幫她解開心結。”馮曉萱半真半假地解釋道。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就在馮曉萱以為對方會拒絕時,謝衛東開口了:“下周二下午三點,你來我家一趟吧,地址是...”
掛斷電話后,馮曉萱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覺真相的大門正在緩緩打開。
周末回家時,她注意到母親變得更加沉默,常常一個人坐在陽臺發呆。
那本相冊依然不見蹤影,家里的氣氛有種說不出的壓抑。
周日晚飯后,馮曉萱正準備返回市區,丁秀珍突然叫住了她。
“曉萱,媽媽這輩子沒什么遺憾,只希望你平安快樂。”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
馮曉萱轉身,看到母親眼中閃爍的淚光。
她走過去輕輕抱住這個日益瘦弱的老人:“媽,我一直都很幸福,因為有您。”
那一刻,她幾乎要放棄追尋真相的念頭。
但內心深處的聲音告訴她,有一些往事必須被了解,有一些人值得被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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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一的采訪任務很重,馮曉萱忙得喘不過氣來。
但她心中始終惦記著第二天與謝衛東的會面。
晚上回到宿舍,她輾轉反側,設想了很多種可能的情況和應對方式。
那個叫林致遠的男人到底是誰?為什么母親會為他保守秘密這么多年?
他與母親的關係是怎樣的?父親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嗎?
無數問題在她腦海中盤旋,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去。
周二下午,馮曉萱提前半小時到達了謝衛東家所在的小區。
這是一個老式機關家屬院,紅磚樓外墻爬滿了爬山虎,顯得寧靜而古樸。
她站在樓下平復了一下心情,才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位精神矍鑠的老人,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穿著熨帖的中山裝。
“是馮記者吧?請進。”謝衛東微笑著將她讓進屋內。
客廳布置得簡樸而雅致,滿滿三面墻的書櫃最為醒目,空氣中彌漫著書香和茶香。
落座后,謝衛東不急不緩地泡著功夫茶,動作嫻熟優雅。
“你母親...丁秀珍老師,她還好嗎?”謝衛東將一杯茶推到馮曉萱面前。
“謝謝關心,母親身體還算硬朗,只是最近常常心事重重。”馮曉萱如實相告。
謝衛東點點頭,目光中透露著懷念:“我最后一次見你母親,應該是三十多年前了,那時她還是個年輕老師。”
他抿了一口茶,緩緩道:“你想了解些什么?”
馮曉萱從包中拿出那張復印的報紙照片,指向母親身旁的男人:“謝老師,您認識這個人嗎?”
謝衛東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著照片,眉頭漸漸皺起。
片刻后,他長嘆一聲:“果然是他...林致遠。”
林致遠。
這是馮曉萱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它像一把鑰匙,開啟了塵封的記憶之門。
“林致遠...是個怎樣的人?”她輕聲問道。
謝衛東望向窗外,眼神悠遠:“他啊,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才華橫溢,原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卻自愿來到寧縣支教。”
老人的聲音帶著敬佩和惋惜:“他在寧縣中學教歷史,課講得極好,深受學生愛戴。
你母親當時也剛從師范畢業,分配到寧縣中學任教。”
“他們...”馮曉萱欲言又止。
謝衛東看了她一眼,似是明白她的疑問:“那個年代,男女青年之間的交往很單純。
我知道他們志趣相投,經常一起討論教學,閱讀進步書籍。”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凝重:“七六年秋天,林致遠突然離開了寧縣,沒有人知道原因。
校方只說他是因家庭原因辭職,但我們都覺得事有蹊蹺。”
馮曉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來呢?他去了哪里?”
謝衛東搖搖頭:“沒有人知道。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連一封信都沒有留下。你母親那段時間消瘦了很多,但從不與人談論此事。”
客廳里陷入沉默,只有座鐘的滴答聲在空氣中回蕩。
謝衛東站起身,從書櫃深處取出一個泛黃的檔案袋:“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整理寧縣的歷史資料,也包括一些人的往事。”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檔案袋,取出一沓已經發黃變脆的文件。
“這是我多年前無意中發現的,也許能解答你的一些疑問。”
馮曉萱接過文件,手指微微顫抖。
最上面是一張模糊的復印件,似乎是某份人事檔案的片段。
姓名欄清晰地寫著:林致遠。
職務:寧縣中學歷史教師。
而在檔案最下方,有一個鮮紅的印章和一行小字:因公殉職。
06
“因公殉職”四個字像一記重錘,擊中馮曉萱的心臟。
她的手顫抖得幾乎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頁。
“這...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哽咽。
謝衛東的神情沉重:“我最初看到這份檔案時,和你一樣震驚。
在我印象中,林致遠明明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寧縣。”
老人扶了扶眼鏡,繼續道:“為了弄清楚真相,我查了大量資料,
走訪了許多當年的知情人,包括已經調離寧縣的幾位老教師。”
馮曉萱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文。
“綜合各方面的信息,我終于拼湊出了大概的事實,”謝衛東語氣低沉,
“林致遠并非普通教師,他還有另一重身份。”
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馮曉萱感覺自己心跳如鼓。
“另一重身份?”
謝衛東點點頭:“他是受組織委派的地下工作者,負責收集和傳遞重要情報。
七十年代中期,局勢復雜,他的身份可能曝了光,
不得不緊急轉移。而在他離開寧縣后不久,就傳來了殉職的消息。”
馮曉萱的大腦飛速運轉,消化著這個驚人的信息。
“我母親...她知道這件事嗎?”
謝衛東長嘆一聲:“這才是最令人痛心的地方。
根據我的了解,為了保護任務和組織秘密,
林致遠離開時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你母親。
這在當時造成了許多誤解,有人認為他是臨陣脫逃,
有人猜測他犯了錯誤...而你母親,背負了最多的猜測和壓力。”
馮曉萱閉上眼睛,能夠想象當年年輕的母親承受了多少委屈和非議。
一個突然消失的戀人,周遭的流言蜚語,獨自承受的秘密...
難怪母親多年來對此事絕口不提。
“林致遠...是怎么殉職的?”她鼓起勇氣問道。
謝衛東搖搖頭:“具體情況無人知曉,那是高度機密。
只知道是為了保護一份重要情報,勇敢抗爭直至最后一刻。”
老人從檔案袋中又取出一張照片復印件,上面是年輕時的林致遠。
他站在寧縣中學的老校門前,笑容自信而明亮,眼中透著理想主義的光芒。
馮曉萱凝視著這張臉,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何多年來難以忘懷。
這樣一個充滿理想和勇氣的青年,確實值得被人銘記。
“這些資料,我能復印一份嗎?”她輕聲問道。
謝衛東猶豫片刻,終于點頭:“我想,是時候讓真相大白了。
你母親保守這個秘密太久了,這對她不公平。”
復印完資料,告別謝衛東時,天色已近黃昏。
馮曉萱漫步在回家的路上,心中五味雜陳。
真相的重量遠超她的想象,她不確定是否應該告訴母親自己已經知道了這一切。
回到家時,丁秀珍正在廚房準備晚飯。
看著母親忙碌而單薄的背影,馮曉萱的眼眶濕潤了。
是什么樣的力量和信念,讓這個女人保守秘密數十年,
即使被誤解也從不辯解?
“回來了?洗手吃飯吧。”丁秀珍轉過身,臉上是慣常的溫和笑容。
這一刻,馮曉萱決定暫時不告訴母親自己的發現。
有些傷口,需要更溫柔的方式去觸碰。
晚飯后,她借口工作勞累早早回了房間,
實則是在反復閱讀復印來的資料,試圖從中找出更多線索。
謝衛東提供的檔案中有一段模糊的記載,
提到林致遠在殉職前曾留下一批私人物品,后被轉交給其親屬。
但林致遠的父母早已過世,他又是獨子,這些物品下落不明。
馮曉萱突然想起母親那個上鎖的木盒子。
難道...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她心中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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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第二天是周三,馮曉萱請了一天假。
她需要時間整理思緒,決定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清晨,她陪母親去菜市場買菜,刻意保持輕松的語氣,
聊著工作上的趣事和最近看的書。
丁秀珍似乎比前些日子放松了些,偶爾還會露出淡淡的笑容。
回到家后,馮曉萱主動提出整理書房。
書房里有不少父親生前留下的書籍和文件,丁秀珍很少進去整理。
“也好,那些書好久沒曬了,麻煩你了。”母親點點頭,轉身去了陽臺澆花。
書房朝南,陽光充足,但因長期無人細致打理,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馮曉萱打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流通進來。
她開始細心地將書籍一一取出,擦拭書架,分類整理。
在整理到最底層的抽屜時,她發現了一個牛皮紙包裹的文件夾。
好奇心驅使她打開包裹,里面是父親生前的工作筆記和一些家庭文件。
翻到最底層,一封印著寧縣中學信箋的信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信封已經泛黃,沒有署名,但筆跡挺拔有力,與母親溫和的字跡完全不同。
馮曉萱的心跳加速,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
里面是一張便條,簡短地寫著:“秀珍同志:有急事相商,今晚八點老地方見。致遠”
便條的日期是1976年9月12日。
根據謝衛東的說法,這應該是林致遠離開寧縣前留下的最后訊息。
馮曉萱想象著當年的場景:年輕的母親收到這張紙條,滿懷期待地去赴約,
卻發現情人不知所蹤,只留下無盡的疑問和傷痛。
她的眼眶濕潤了,輕輕將便條放回原處。
午飯后,馮曉萱以回報社工作為借口出了門。
實際上,她再次拜訪了韓守仁的古董店。
這次,她直接拿出了謝衛東提供的資料復印件。
“韓老師,我已經知道林致遠的事情了。”
韓守仁接過資料,雙手微微顫抖,老花鏡后的眼睛泛起淚光。
“老謝還是告訴你了...”他長嘆一聲,
“這些年,我一直在自責,當初沒能為你母親做些什么。”
馮曉萱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深意:“您是什么意思?”
韓守仁摘下眼鏡,擦拭著眼角:“當年,我是寧縣中學的教務處主任,比你母親和林老師都年長幾歲。
林致遠離開前,曾私下找過我,交給我一封信,
囑咐我在必要時轉交給你母親。”
馮曉萱的心猛地一跳:“那封信呢?”
“我當時答應了,但...”韓守仁的聲音充滿愧疚,
“林致遠離開后,謠言四起,我認為那封信只會給你母親帶來更多麻煩。
于是私自決定將它銷毀。這是我一生中最遺憾的決定之一。”
真相的又一個碎片拼湊上了。
馮曉萱不知道自己該憤怒還是該諒解。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每個人的選擇都受到時代局限的影響。
“信的內容,您還記得嗎?”她輕聲問道。
韓守仁搖搖頭:“信是封口的,我沒有看。
但林老師當時的神情很凝重,說那是‘非常重要的交代’。”
帶著復雜的心情,馮曉萱離開了古董店。
她沿著河岸慢慢走著,初秋的風已經有了涼意。
手機忽然響起,是母親打來的。
“曉萱,你晚上回家吃飯嗎?媽媽做了你愛吃的紅燒排骨。”
母親的聲音溫暖如常,仿佛那些沉重的往事從未存在過。
“回的,我這就回去。”馮曉萱答道,心中有股暖流涌動。
無論過去發生了什么,母親對她的愛始終如一。
而這,也許正是支撐母親走過艱難歲月的力量。
晚飯時,丁秀珍似乎察覺到女兒心事重重,不停地給她夾菜。
“工作上遇到困難了?”母親關切地問。
馮曉萱搖搖頭,突然問道:“媽,您后悔過當老師嗎?”
丁秀珍愣了一下,隨即微笑:“從來沒有。
教書育人是很有意義的工作,看著學生成長,是最幸福的事。”
她的目光中閃爍著發自內心的滿足。
這一刻,馮曉萱明白了,母親將對學生、對教育事業的愛,
作為一種延續,代替了那個再也不能相見的愛人。
晚飯后,母女倆一起洗碗,配合默契,水聲嘩嘩中,
馮曉萱裝作不經意地說:“我最近采訪了一位老教師,他說教育是最長情的守候。”
丁秀珍的手停了一下,輕聲應道:“他說得對。”
08
周四早晨,馮曉萱醒來時發現自己發燒了。
可能是連日來的奔波和心緒不寧導致免疫力下降。
丁秀珍摸了摸女兒的額頭,立刻忙碌起來,
找藥、倒水、煮粥,無微不至地照顧著。
生病讓人變得脆弱,馮曉萱靠在床頭,
看著母親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問道:“媽,您還記得在寧縣教書的日子嗎?”
丁秀珍端著粥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復正常:“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就是突然想知道媽媽年輕時的樣子。”馮曉萱勉強笑了笑。
丁秀珍在床邊坐下,眼神溫柔:“那時候雖然條件艱苦,但和學生們在一起很快樂。
山區孩子們求知的眼神,是我堅持下來的最大動力。”
她的語氣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波動。
“我前幾天偶然看到一份資料,提到寧縣中學曾有一位叫林致遠的老師,
據說課講得特別好。”馮曉萱小心翼翼地試探。
話音剛落,她就察覺到母親的身體明顯僵硬了。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突然凝固了。
丁秀珍緩緩放下粥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長久的沉默后,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都知道了什么?”
這一刻終于到來。
馮曉萱握住母親冰冷的手:“我知道林老師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我知道他離開寧縣并非自愿,
我知道他最終為理想獻出了生命。”
一滴淚從丁秀珍眼角滑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五十年的堅守與秘密,在這一刻決堤。
馮曉萱緊緊擁抱住顫抖的母親,
像小時候母親安慰她那樣,輕輕拍著母親的背。
“他都告訴你了嗎?”丁秀珍哽咽著問。
馮曉萱怔了一下,隨即明白母親指的是韓守仁。
“不,是縣志辦的謝衛東老師告訴我部分真相,
韓老師...”她頓了頓,“他其實很愧疚。”
丁秀珍抬起頭,淚眼模糊:“愧疚?”
“林老師離開前曾交給韓老師一封信,囑托他轉交給您。
但韓老師當時顧慮太多,把信銷毀了。”
丁秀珍閉上眼睛,淚水更加洶涌:“原來如此...原來他曾經試圖解釋...”
這一刻,馮曉萱看到了母親眼中閃過的一絲釋然。
五十年的心結,或許不是因為愛人的不告而別,
而是因為不被信任、不被告知的委屈。
“媽,您恨過他嗎?恨他就這樣一走了之,
留給您這么多年的疑問和非議?”馮曉萱輕聲問。
丁秀珍搖搖頭,語氣堅定:“從來沒有。我知道他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
他只是...太理想主義,太相信自己的力量。”
她望向窗外,目光悠遠:“那個年代,像他那樣滿腔熱血、愿意為理想獻身的年輕人很多。
我只是...希望能有機會告訴他,我理解他的選擇。”
馮曉萱突然想起那個上鎖的木盒子。
“媽,那個木盒子里的東西...是林老師的遺物嗎?”
丁秀珍沉默良久,終于緩緩點頭:“他離開后不久,有人匿名寄來了一個小包裹,
里面是他的幾件私人物品和一封簡短的信,
說明他已經為理想信念犧牲。”
母親站起身,從臥室的隱秘處取出那個木盒子,
鑰匙一直被她貼身佩戴著。
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支舊鋼筆、一本筆記、
還有一張與家中相冊里一模一樣的黑白合影。
不同的是,這張照片背面有一行已經褪色的小字:“致秀珍:愿有歲月可回首。致遠”
馮曉萱的眼淚終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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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盒子里除了鋼筆、筆記本和照片外,還有一封信。
信封上沒有署名,信紙已經泛黃變脆。
丁秀珍顫抖著雙手,將信遞給馮曉萱:“這封信,媽媽從來沒有勇氣完整讀完。
現在,你替媽媽讀吧。”
馮曉萱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字跡挺拔有力,
正是林致遠的筆跡。
“秀珍: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也請相信,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決定。
我們的國家正處在重要關頭,有許多事情需要有人去做。
我選擇了這條道路,就早已做好準備為之付出一切。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
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談話嗎?你說過,
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
我深深認同這一點,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選擇。
你是一個堅強而有智慧的女性,我相信即使沒有我在身邊,
你也能活出精彩的人生。
如果有來世,我希望能在一個和平繁榮的時代與你相遇,
那時我們可以坦然相愛,不必隱藏,不必分離。
請忘記我,繼續向前走。
致遠 絕筆”
信很短,但每個字都像是用盡力氣寫下的。
馮曉萱讀完,已是淚流滿面。
丁秀珍平靜地接過信紙,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字跡:“其實,我早就猜到了他的選擇。
在那個年代,像他那樣的理想主義者往往都是這樣的結局。”
她的語氣出奇地平靜,仿佛五十年的等待和傷痛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解答。
“您后悔遇見他嗎?”馮曉萱輕聲問。
丁秀珍搖搖頭,露出一絲凄美的微笑:“從來沒有。有些人,即使是短暫的相遇,也足以照亮一生。
他只是在我生命中短暫停留,卻影響了我整個人生。”
她望向女兒,眼神清澈:“正是因為認識了他,我才更堅定了教書育人的信念。
我要把他未能完成的理想,傳遞給更多的年輕人。”
馮曉萱終于理解了母親為何多年來如此熱愛教育事業。
那不是簡單的職業選擇,而是一種精神的傳承和延續。
下午,在馮曉萱的鼓勵下,丁秀珍第一次詳細講述了與林致遠的往事。
他們是同期分配到寧縣中學的老師,林致遠教歷史,她教語文。
兩人志趣相投,經常一起討論文學、歷史,關心國家大事。
“他讀過很多書,眼界開闊,常常給我們這些年輕老師講外面的世界。”
丁秀珍的眼神中閃爍著懷念的光芒,
“他相信教育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相信青年人應該有理想和擔當。”
馮曉萱靜靜地聽著,不敢打斷母親的回憶。
“七六年九月,他突然變得很忙碌,我們見面的次數少了。
但我能感覺到,有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
丁秀珍的語氣變得低沉,
“九月十二日,他約我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見面,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
但那天晚上,我等到很晚,他始終沒有出現。”
五十年前的失落和擔憂,依然清晰可見。
“后來呢?”馮曉萱輕聲問。
“第二天,學校領導宣布林老師因家庭原因緊急離職。
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相,他的父母早已過世,沒有什么家庭原因。”
丁秀珍深吸一口氣,
“我試圖打聽他的消息,但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幾個月后,我收到了這個盒子,才明白發生了什么。”
故事講完了,客廳里陷入長久的沉默。
夕陽西下,將房間染成溫暖的金色。
丁秀珍的臉上有一種釋然和平靜,
仿佛卸下了一個背負半世紀的重擔。
“曉萱,謝謝你。”母親突然說道。
馮曉萱怔住了:“謝我什么?”
“謝謝你幫媽媽找到了答案。”丁秀珍微笑起來,
眼睛里閃著淚光,“有些真相,需要勇氣去面對。”
那天晚上,馮曉萱沒有回自己的宿舍,
而是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母親身邊入睡。
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母女兩人身上。
10
周末,馮曉萱陪著母親再次翻開了那本舊相冊。
這一次,丁秀珍的神情不再是悲傷,而是平靜的懷念。
她指著照片上的林致遠,輕聲為女兒講述著那些逝去的歲月。
“這是寧縣中學的老校門,現在已經不在了。”
“這是我們帶學生去山里采風時拍的,那時的天空特別藍。”
“這張是在學校圖書館,他正在為我講解一本外國詩集。”
每一個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些事發生在昨天。
馮曉萱認真聆聽著,時不時提出一些問題。
她發現,當母親能夠坦然講述這些往事時,
整個人都變得輕松明亮起來。
周日下午,馮曉萱陪著母親去墓園看望父親。
站在父親的墓前,丁秀珍輕聲說道:“老馮,我們的女兒長大了,她很優秀。
有些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是因為不信任,
而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將一束白色菊花放在墓前,繼續道:“但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謝謝你這些年的理解和包容。”
馮曉萱站在母親身后,突然明白了父親可能早就知道母親心中的秘密。
那個寬厚仁慈的男人,用他一生的愛和包容,
給了母親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
從墓園回家的路上,丁秀珍突然說:“曉萱,媽媽想請你幫個忙。”
“您說。”
“我想把致遠的故事寫下來,不是為我,
而是為了讓更多人記住那些為理想獻身的年輕人。”
馮曉萱握住母親的手:“這是我的榮幸。”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馮曉萱利用工作之余的時間,
幫助母親整理林致遠的生平事跡。
她們走訪了多位依然健在的寧縣中學老教師,
收集了更多關于林致遠的記憶片段。
在這個過程當中,丁秀珍變得更加開朗健談,
仿佛找回了年輕時的自己。
十月底,馮曉萱完成了一篇題為《看不見的守衛者》的長篇報道,
以林致遠的故事為代表,講述了那個特殊年代里,
一群默默無聞的理想主義者的選擇和犧牲。
報道發表后引起了強烈反響,
許多讀者來信表示被這個故事深深打動。
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位歷史研究者聯系到馮曉萱,
提供了有關林致遠殉職前后的更多細節,
填補了故事的最后空白。
原來,林致遠當時保護的情報關系到數百人的生命安全,
他的英勇行為直接避免了一場重大悲劇。
由于任務的特殊性和保密要求,這一切被塵封了數十年。
感恩節那天,馮曉萱和母親一起準備了豐盛的晚餐。
餐桌上,丁秀珍拿出了那個木盒子:“曉萱,媽媽想把這些東西捐給革命歷史博物館,
讓更多的人了解那個年代的故事。”
馮曉萱點點頭:“我相信這是最好的歸宿。”
晚飯后,母女倆相擁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
“媽,您覺得幸福嗎?”馮曉萱輕聲問。
丁秀珍微笑著撫摸女兒的頭發:“人生有遺憾,但也有圓滿。
我有過美好的愛情,有你爸爸這樣的好伴侶,
還有你這么優秀的女兒。我很幸福。”
她的目光平靜而滿足,所有的心結都已經解開。
夜深了,馮曉萱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
開始書寫這個故事的最后章節。
她知道,有些愛情雖然短暫,卻能永恒;
有些人雖然逝去,卻永遠活在愛他們的人心中。
而真相的意義,不在于揭開傷疤,
而在于理解和傳承。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走到窗前,望著滿天的繁星。
冥冥中,她仿佛看見兩個年輕的戀人,
在另一個時空里,終于能夠坦然相愛,再也不必分離。
而現實中的母親,也已經找到了內心的平靜。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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