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大廳的冷氣開得很足。
彭宏毅站在隊伍末尾,看著VIP室里那個微微發(fā)福的身影。
他已經(jīng)排了四十分鐘,前面還有三個人。
突然,胳膊被粗魯?shù)刈Я艘幌隆?/p>
“喂!說你呢!”保安的嗓門震得大理石地板嗡嗡響,“沒長眼啊?沒看見王總辦業(yè)務呢?一邊兒去!”
大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目光都聚集過來。
VIP室里的男人轉(zhuǎn)過頭,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彭宏毅沒說話。
他只是平靜地掏出手機,給秘書發(fā)了條短信。
短信只有一句話:“停掉這家銀行所有對公業(yè)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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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月春寒料峭,青江區(qū)人民政府大院里的老槐樹還沒抽芽。
彭宏毅提著公文包走進辦公樓時,門口已經(jīng)候著十幾個人。
“彭區(qū)長,歡迎歡迎!”辦公室主任老趙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同志們都想見見您,咱們簡單搞個歡迎儀式……”
“不必了。”彭宏毅擺擺手,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我今天就想看看材料,熟悉熟悉情況。”
老趙臉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隨即更加殷勤:“那也好,那也好。您的辦公室在五樓,我領您上去。”
電梯緩緩上升,老趙在旁邊介紹著區(qū)里的基本情況。
彭宏毅安靜地聽著,目光透過電梯玻璃幕墻,望向窗外略顯陳舊的城市街景。
青江區(qū)是老城區(qū),這些年發(fā)展滯后,在全市七個區(qū)里經(jīng)濟總量常年墊底。
前任區(qū)長三個月前突發(fā)心臟病去世,這個位置空懸至今。
“彭區(qū)長,您看這辦公室還滿意嗎?”老趙推開深紅色的實木門。
辦公室寬敞明亮,書柜里已經(jīng)擺滿了各種文件和書籍。
彭宏毅走到窗前,從這里能看到半個青江區(qū)的面貌。
遠處是幾棟新建的高層住宅,近處卻是一片低矮的老舊小區(qū)。
“那片是什么小區(qū)?”他指著窗外問。
“哦,那是棉紡廠家屬院,八十年代建的。”老趙連忙答道,“廠子十年前就倒閉了,現(xiàn)在住的都是下崗職工和租戶。”
彭宏毅點點頭:“下午我過去看看。”
“您要下基層?”老趙有些驚訝,“要不要安排街道的同志陪同?”
“不用,我自己轉(zhuǎn)轉(zhuǎn)。”
午后陽光稀薄,彭宏毅換了件普通的夾克衫,獨自走出區(qū)政府大院。
棉紡廠家屬院比從遠處看起來更加破敗。
墻皮大片脫落,樓道里堆滿雜物,幾個老人坐在樓下曬太陽。
“大爺,曬太陽呢?”彭宏毅走過去,在花壇邊坐下。
“是啊,家里冷,出來暖和暖和。”一個戴絨線帽的老頭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這片的吧?沒見過。”
“路過,隨便看看。”彭宏毅遞了支煙過去。
老頭接過煙,話匣子就打開了。
從當年的棉紡廠輝煌,說到下崗后的艱難,又說到兒女們現(xiàn)在的生活。
彭宏毅安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
“現(xiàn)在最難的就是做點小生意。”老頭嘆了口氣,“我兒子在巷口開了個五金店,想貸點款擴大店面,跑了一個月銀行,沒成。”
“貸款難?”彭宏毅問。
“難啊!”老頭猛吸一口煙,“銀行說要抵押,要擔保,手續(xù)一大堆。后來聽人說,要找關(guān)系,找那個什么王總牽線……”
“王總?”
“就王德海嘛,咱們區(qū)里的大老板。”老頭壓低聲音,“聽說他跟銀行熟得很,找他牽線,貸款就能下來。但要抽成,還不低呢。”
彭宏毅眼神微微一動。
這時,一個中年婦女拎著菜籃子走過來:“爸,你又跟人瞎聊什么呢?”
“隨便聊聊。”老頭擺擺手,“這是我閨女,在菜市場有個攤位。”
婦女打量了彭宏毅幾眼,沒說什么,轉(zhuǎn)身上樓了。
彭宏毅又坐了會兒,起身告辭。
走出家屬院時,他在心里默默記下了兩個名字:王德海,銀行貸款。
傍晚回到辦公室,秘書唐欣妍已經(jīng)等在門口。
她三十出頭,短發(fā)干練,戴一副細框眼鏡。
“彭區(qū)長,這是您要的青江區(qū)近三年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她把一份文件放在辦公桌上,“還有各部門負責人的資料。”
“謝謝。”彭宏毅翻開文件,“小唐,你之前在區(qū)里工作多久了?”
“五年,一直在辦公室。”
“那你聽說過王德海這個人嗎?”
唐欣妍推了推眼鏡,語氣謹慎:“聽說過,是本地的企業(yè)家,產(chǎn)業(yè)涉及房地產(chǎn)、物流好幾個領域。”
“風評怎么樣?”
“這個……”唐欣妍頓了頓,“區(qū)里的一些項目,他參與的比較多。具體的,我需要再了解。”
彭宏毅看她一眼,沒再追問:“明天開始,你陪我下去轉(zhuǎn)轉(zhuǎn)。不要聲張,就我們倆。”
“好的。”
唐欣妍離開后,彭宏毅站在窗前,看著漸暗的天色。
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那一片老舊小區(qū)卻依然昏暗。
他想起了老頭說的那些話,還有那個神秘的“王總”。
新官上任,火從哪里燒起,需要好好思量。
02
接下來的三天,彭宏毅每天早出晚歸。
他讓唐欣妍安排了幾輛不同的普通轎車,輪流使用。
第一天去了工業(yè)園區(qū)。
園區(qū)里企業(yè)不少,但規(guī)模都不大。彭宏毅隨機走進一家機械加工廠。
老板姓李,五十多歲,聽說他是“市里來調(diào)研的”,倒也沒太戒備。
“生意還行,就是資金周轉(zhuǎn)太慢。”李老板搓著手說,“應收賬款一拖就是半年,想從銀行貸點短期流動資金,難啊。”
“有什么難處?”
“門檻高唄。”李老板苦笑,“我們這種小廠,抵押物少,銀行看不上。找擔保公司吧,費用又太高。有人建議我找中間人……”
“中間人?”
“就是專門幫企業(yè)和銀行牽線的。”李老板聲音低了些,“要收服務費,一般是貸款額的三個點。我算算不劃算,就沒找。”
彭宏毅在本子上記了幾筆。
第二天,他們?nèi)チ松虡I(yè)街。
一家服裝店的女老板說話更直接:“銀行?別提了!我去申請小額貸款,材料交了一大堆,最后說我不符合條件。后來隔壁店老板告訴我,得找人。”
“找誰?”
“王總啊,王德海。”女老板一邊整理衣架一邊說,“這條街上好幾家店都是通過他貸到的款。不過他只做大單子,十萬二十萬的小錢看不上。”
唐欣妍在旁邊聽著,眉頭微微蹙起。
第三天,彭宏毅去了區(qū)里的幾家銀行網(wǎng)點。
他沒進貴賓室,就在普通窗口排隊,觀察業(yè)務辦理情況。
在青江商業(yè)銀行最大的支行,他排了二十分鐘隊。
前面是個小餐館老板,正在咨詢貸款事宜。
“你的餐館經(jīng)營年限不夠,流水也不穩(wěn)定。”柜臺后的女職員語氣平淡,“建議你找擔保公司,或者……找找其他渠道。”
“其他渠道?”餐館老板急切地問,“您給指條明路?”
女職員抬眼看了看他,沒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餐館老板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彭宏毅走上前,裝作咨詢對公賬戶開戶事宜。
“需要營業(yè)執(zhí)照、法人身份證、公章……”女職員熟練地列出一串清單,“材料齊全的話,三個工作日內(nèi)可以辦妥。”
“如果我想申請企業(yè)貸款呢?”
女職員看了他一眼:“請問您是什么類型的企業(yè)?經(jīng)營多久了?年營業(yè)額多少?”
彭宏毅隨口編了幾個數(shù)字。
“這樣啊。”女職員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您的情況可能需要補充更多材料。建議您先去信貸部咨詢,或者……找專業(yè)的財務顧問。”
又是這種含糊其辭。
走出銀行時,唐欣妍低聲說:“區(qū)長,這幾天聽到的‘王總’,頻率有點高。”
“是啊。”彭宏毅坐進車里,“一個民營企業(yè)家,在銀行貸款領域有這么大能量,不尋常。”
“要查查他嗎?”
“不急。”彭宏毅看著窗外,“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明天,我親自去辦一筆業(yè)務。”
“您要……”
“以普通企業(yè)主的身份,去申請貸款。”彭宏毅說,“看看這個王總,到底有多大神通。”
唐欣妍有些擔憂:“這樣會不會太冒險?”
“調(diào)研嘛,總要深入一線。”彭宏毅笑了笑,“放心,我有分寸。”
當晚,彭宏毅在辦公室里翻看青江商業(yè)銀行的資料。
行長叫徐琳,四十七歲,在銀行系統(tǒng)工作二十五年,三年前調(diào)任青江支行行長。
支行去年的業(yè)績報表很漂亮,貸款發(fā)放額同比增長百分之三十五。
但在不良貸款率一欄,數(shù)字卻被涂改過。
彭宏毅用尺子比著燈光仔細看,隱約能看到原來的數(shù)字是1.2%,涂改后變成了0.8%。
這不符合規(guī)定。
他拍下照片,存進手機。
窗外的城市已經(jīng)沉睡,只有零星幾盞燈還亮著。
彭宏毅想起白天那個餐館老板失望的眼神,還有女職員那公式化的笑容。
如果正常的貸款渠道暢通,誰愿意去找中間人,支付高昂的“服務費”?
這個王德海,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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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四天上午九點,彭宏毅再次來到青江商業(yè)銀行。
今天他換了身行頭——普通的深藍色夾克,半舊的皮鞋,手里拎著個磨損的公文包。
看起來就像個掙扎中的小企業(yè)主。
唐欣妍坐在馬路對面的車里,透過車窗觀察。
她手里拿著望遠鏡,耳朵里塞著無線耳機,隨時準備應對突發(fā)情況。
銀行大廳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
取號機前排著隊,等候區(qū)的椅子上坐滿了人。
彭宏毅取了號,顯示前面有十二位客戶。
他在角落里找了個位置坐下,默默觀察。
VIP室的門關(guān)著,磨砂玻璃后面有人影晃動。
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年保安在大廳里踱步,不時整理一下宣傳架上的折頁。
這時,VIP室的門開了。
一個四十多歲、微微發(fā)福的男人走出來,西裝革履,手里拿著個真皮手包。
保安立刻小跑過去,滿臉堆笑:“王總,辦好了?”
“嗯。”男人點點頭,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倨傲,“徐行長在嗎?”
“在的在的,我?guī)湍鷨枂枴!北0蔡统鰧χv機。
彭宏毅眼神一凝。
這就是王德海。
和想象中不同,他看起來并不張揚,甚至有些儒雅。
但那種骨子里透出的優(yōu)越感,是藏不住的。
王德海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站在大廳中央,接了個電話。
“李局,晚上福滿樓,我訂了包間……放心,都安排好了……”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但“李局”兩個字聽得很清楚。
區(qū)里姓李的局長有三位,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個。
掛了電話,王德海又撥了一個:“小劉,那批設備款今天必須到賬……銀行這邊我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你直接找徐行長……”
他說話時,保安一直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像在護衛(wèi)重要人物。
幾分鐘后,一個穿著職業(yè)套裙的中年女性從二樓下來。
“王總,怎么親自過來了?”她笑容滿面地迎上去,“有事打個電話就行。”
“正好路過。”王德海和她握手,“徐行長,上次說的那筆貸款……”
“里面談,里面談。”徐琳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又進了VIP室。
保安守在門口,腰板挺得筆直。
彭宏毅的號還沒到,他繼續(xù)等待。
旁邊一個老太太低聲對老伴說:“看見沒,這就是王德海,咱們區(qū)里最有錢的。”
“銀行跟他家開的一樣。”老伴哼了一聲,“咱們存點錢排隊半天,人家直接進貴賓室。”
“少說兩句。”老太太捅捅他。
這時,彭宏毅的號到了。
他起身走向三號窗口。
窗口里的職員是個年輕小伙子,抬頭看了他一眼:“辦理什么業(yè)務?”
“我想咨詢企業(yè)貸款。”
“什么性質(zhì)的企業(yè)?注冊資本多少?經(jīng)營范圍?”小伙子一連串問題。
彭宏毅把事先準備好的情況說了一遍——一個小型商貿(mào)公司,注冊資本五十萬,經(jīng)營兩年。
“您這種情況……”小伙子在電腦上敲了幾下,“可能需要提供更多資產(chǎn)證明。或者您考慮一下?lián)YJ款?”
“擔保公司收費太高了。”彭宏毅說,“我聽說,可以通過一些中間人牽線,利率會低一些?”
小伙子臉色微微一變:“銀行沒有這種業(yè)務。建議您通過正規(guī)渠道申請。”
“那如果我要找王總這樣的中間人呢?”彭宏毅故意問。
小伙子明顯緊張起來,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先生,這些事我不好說。您要是沒別的事,請讓一下,后面還有客戶。”
彭宏毅點點頭,離開了窗口。
他重新坐回等候區(qū),拿出手機假裝查看信息。
實際上,他打開了錄音功能。
剛才的對話已經(jīng)錄下來了。
十點半,VIP室的門再次打開。
王德海和徐琳并肩走出來,兩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那就這么定了。”王德海說,“晚上見。”
“一定到。”徐琳送到大廳門口。
王德海走向停在門外的一輛黑色奔馳。
保安搶先一步拉開車門,用手護著門框上方。
車子緩緩駛離。
徐琳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上樓。
經(jīng)過大廳時,她朝保安點了點頭。
保安立刻挺直胸膛,像接受檢閱的士兵。
彭宏毅把這些細節(jié)都看在眼里。
他起身,準備離開銀行。
走到門口時,他故意放慢腳步,聽保安在對講機里說什么。
“徐行,王總走了……是是,我明白……VIP室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
語氣里的諂媚,隔著幾步遠都能感受到。
走出銀行,春日的陽光有些刺眼。
唐欣妍的車緩緩靠過來。
彭宏毅拉開車門坐進去。
“怎么樣?”唐欣妍問。
“有意思。”彭宏毅看著銀行大門,“一個企業(yè)家,能讓銀行行長送到門口,能讓保安像對待祖宗一樣伺候。你說,這是為什么?”
“要么他存了很多錢,要么他貸了很多款。”唐欣妍分析道,“或者,兩者都有。”
“還有一種可能。”彭宏毅說,“他掌握著某種資源,讓銀行不得不討好他。”
“什么資源?”
“客戶資源,或者……”彭宏毅頓了頓,“權(quán)力資源。”
車子駛?cè)胲嚵鳌?/strong>
彭宏毅靠在椅背上,閉目思考。
青江商業(yè)銀行,王德海,還有那些抱怨貸款難的企業(yè)主。
這三者之間,到底有一條怎樣的鏈條?
他需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也許,該親自體驗一下,普通人在這個銀行辦事,到底有多難。
04
第五天,彭宏毅決定再去一次青江商業(yè)銀行。
這次,他要真正辦理一筆業(yè)務——以新注冊公司的名義,開設對公賬戶。
“區(qū)長,這會不會打草驚蛇?”唐欣妍有些擔心。
“不會。”彭宏毅說,“我用的身份是真實的,公司也是真實注冊的。只是規(guī)模小,不起眼。”
“那您打算……”
“正常排隊,正常辦理。”彭宏毅說,“我想看看,在沒有‘關(guān)系’的情況下,普通小企業(yè)會遭遇什么。”
上午十點,銀行大廳比昨天更擁擠。
取號機前排著長隊,等候區(qū)的椅子全坐滿了,還有人站著。
彭宏毅取了號,顯示前面有十八位客戶。
他找了個角落站著,耐心等待。
大廳里聲音嘈雜,有打電話的,有咨詢業(yè)務的,有抱怨等待時間太長的。
那個中年保安今天顯得特別活躍。
他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維持秩序,但眼神總是瞟向VIP室的方向。
十點二十分,VIP室的門開了。
王德海又來了。
今天他穿了一身淺灰色西裝,身后跟著個拎包的年輕人,像是助理。
“王總!”保安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您來了!徐行長在辦公室等您呢!”
“嗯。”王德海點點頭,看都沒看大廳里的人群,徑直走向樓梯。
保安小跑著在前面開路,用手勢示意擋路的人讓開。
有個老太太動作慢了點,差點被保安撞到。
“哎喲,你看著點!”老太太嘟囔道。
“讓開讓開,別擋道!”保安不耐煩地說。
王德海上了二樓。
保安回到大廳,擦了擦額頭并不存在的汗,繼續(xù)巡邏。
這時,一個穿著工裝的中年男人沖到柜臺前。
“同志,能不能快點?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他語氣焦急。
“請按號排隊。”柜臺里的職員面無表情。
“我有急事啊!廠里等著錢發(fā)工資呢!”
“大家都急,請遵守秩序。”
工裝男人還想說什么,保安走了過來。
“吵什么吵?沒看見大家都在等嗎?”保安指著取號機,“取號排隊,這是規(guī)矩!”
“可是我……”
“沒什么可是!”保安打斷他,“再鬧我叫警察了!”
工裝男人漲紅了臉,卻不敢再說什么,憤憤地回到座位上。
大廳里安靜了幾秒,隨即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什么態(tài)度……”
“就是,銀行是服務單位,怎么跟衙門似的。”
“你沒看見嗎,人家眼里只有VIP客戶。”
彭宏毅靜靜地聽著,看著。
他注意到,保安在呵斥工裝男人時,眼睛又不自覺地瞟向二樓。
像是在表現(xiàn)給誰看。
十一點,彭宏毅前面還有五位客戶。
他站得腿有些酸,但依然耐心等待。
這時,二樓下來一個人,是徐琳。
她站在樓梯口,掃視大廳,目光在彭宏毅身上停留了半秒,隨即移開。
“劉宏偉。”她叫保安的名字。
保安立刻小跑過去:“徐行,您吩咐。”
徐琳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保安連連點頭,表情嚴肅。
徐琳轉(zhuǎn)身上樓,保安回到大廳,神色明顯緊張起來。
他在大廳里來回踱步,眼睛不停掃視排隊的人群。
像是在找什么人,又像是在防備什么。
彭宏毅心中一動。
難道徐琳察覺到了什么?
不應該,他這次來完全是私人身份,連唐欣妍都坐在外面的車里。
除非……銀行系統(tǒng)內(nèi)部有什么預警機制?
又等了二十分鐘,終于輪到彭宏毅了。
他走向二號窗口,遞上材料。
“辦理對公賬戶開戶。”他說。
窗口里的女職員接過材料,一頁頁翻看。
“法人親自來辦理嗎?”
“是的。”
“公司注冊地址在……”
話還沒說完,保安突然沖了過來。
“等等!”他一把按住柜臺上的材料。
女職員嚇了一跳:“劉師傅,怎么了?”
保安沒理她,盯著彭宏毅:“你,到后面重新排隊去。”
彭宏毅平靜地問:“為什么?我已經(jīng)排到了。”
“讓你排你就排,哪那么多廢話?”保安嗓門大起來,“沒看見王總在樓上辦業(yè)務嗎?先讓VIP客戶辦!”
大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
彭宏毅看了看二樓,VIP室的門關(guān)著,但隱約能看到人影。
“王總辦的是私人業(yè)務,我辦的是對公業(yè)務。”彭宏毅語氣依然平靜,“而且我已經(jīng)排了兩個小時了。”
“兩個小時怎么了?”保安聲音更大了,“王總的時間比你金貴!趕緊讓開,別耽誤事!”
窗口里的女職員尷尬地低下頭,不敢說話。
排隊的人群騷動起來。
“太欺負人了吧……”
“就是,VIP就能插隊?”
“小聲點,那是王德海……”
保安聽到議論,反而更來勁了。
他指著彭宏毅的鼻子:“我告訴你,今天這業(yè)務你辦不了!趕緊走,別在這兒礙眼!”
彭宏毅看著他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
又看了看二樓。
透過磨砂玻璃,他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窗邊,正朝下看。
那是王德海。
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沒有任何表示。
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戲。
彭宏毅突然明白了。
保安的囂張,不只是狗仗人勢。
更是一種表演,表演給樓上的王德海看。
表演他的忠誠,他的“懂事”。
而王德海默許這種表演,甚至享受這種表演。
因為這會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特權(quán),自己的高高在上。
彭宏毅深吸一口氣。
他拿起柜臺上的材料,一頁一頁整理好。
動作很慢,很仔細。
保安不耐煩了:“你磨蹭什么呢?趕緊走!”
彭宏毅沒理他。
整理好材料,他抬起頭,看了保安一眼。
那眼神很平靜,卻讓保安莫名地心里一顫。
“你會后悔的。”彭宏毅說。
聲音不大,只有保安和窗口里的女職員能聽到。
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出了銀行大門。
步伐穩(wěn)健,背影挺直。
保安愣在原地,半天沒反應過來。
等他想追出去問個明白時,彭宏毅已經(jīng)坐進了一輛普通轎車。
車子緩緩駛離,匯入車流。
保安站在門口,突然覺得后背有些發(fā)涼。
他想起剛才那個人的眼神。
平靜,卻深不見底。
像一口古井,投石下去,聽不到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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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轎車里,唐欣妍從后視鏡里看著彭宏毅。
“區(qū)長,您沒事吧?”
“沒事。”彭宏毅靠著椅背,閉著眼睛,“都錄下來了?”
“錄下來了。”唐欣妍遞過一個錄音筆,“從保安沖過來開始,到您離開。”
彭宏毅接過錄音筆,按下播放鍵。
保安囂張的聲音在車內(nèi)回蕩:“沒看見王總在樓上辦業(yè)務嗎?先讓VIP客戶辦!”
“王總的時間比你金貴!”
“趕緊走,別在這兒礙眼!”
錄音最后,是彭宏毅那句平靜的“你會后悔的”。
然后是腳步聲,關(guān)門聲。
唐欣妍小心地問:“接下來怎么辦?”
彭宏毅睜開眼,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回辦公室。”
“要不要聯(lián)系銀行方面……”
“不。”彭宏毅打斷她,“直接通知財政局,暫停青江商業(yè)銀行所有對公業(yè)務。”
唐欣妍一怔:“全部暫停?”
“全部。”彭宏毅語氣堅決,“包括區(qū)本級財政賬戶,各局委辦、街道鄉(xiāng)鎮(zhèn)的賬戶,所有通過該行結(jié)算的業(yè)務,一律暫停。”
“理由呢?”
“需要理由嗎?”彭宏毅看了她一眼,“區(qū)政府有權(quán)選擇合作銀行。如果現(xiàn)有合作方服務質(zhì)量不達標,我們有權(quán)利調(diào)整。”
唐欣妍明白了。
這不是一時沖動的報復。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開始。
“我馬上辦。”她拿出手機。
“等等。”彭宏毅說,“先不急發(fā)正式通知。你私下給財政局王局長打個電話,就說我的意思,讓他先暫停新業(yè)務的審批。已經(jīng)發(fā)生的業(yè)務,正常結(jié)算。”
“這是為什么?”
“打草驚蛇,要看蛇往哪兒跑。”彭宏毅說,“如果直接發(fā)正式通知,對方就有準備了。先私下打招呼,看看他們的反應。”
唐欣妍點頭,撥通了財政局長的電話。
電話那頭,王局長顯然很驚訝,但沒多問,只是連聲說“好,好,我明白”。
彭宏毅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回到辦公室,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半。
唐欣妍去食堂打了飯,兩人在辦公室里邊吃邊談。
“區(qū)長,要不要查查那個保安?”唐欣妍問。
“一個保安,能有多大問題?”彭宏毅搖搖頭,“關(guān)鍵是王德海,還有徐琳。我要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從銀行貸款記錄入手?”
“對。”彭宏毅說,“你去找找銀監(jiān)局的關(guān)系,調(diào)一下青江商業(yè)銀行近三年的貸款臺賬。重點看大額貸款,尤其是和王德海及其關(guān)聯(lián)企業(yè)有關(guān)的。”
唐欣妍面露難色:“銀監(jiān)局那邊……可能需要市里協(xié)調(diào)。”
“先私下接觸。”彭宏毅說,“就說我們在做營商環(huán)境調(diào)研,需要一些數(shù)據(jù)支撐。不要太正式,避免引起警覺。”
“還有,”彭宏毅放下筷子,“查查王德海的發(fā)家史。一個民營企業(yè)主,怎么能有這么大的能量?”
唐欣妍在本子上記下。
吃完飯,彭宏毅站在窗前,看著下面的街道。
午后的陽光很好,行人腳步匆匆。
那個棉紡廠家屬院的老頭,此刻應該又在樓下曬太陽了吧?
他兒子想貸款擴大五金店,跑了一個月銀行沒成。
如果去找王德海,可能要支付高昂的“服務費”。
如果不去,生意可能就做不大。
這難道就是青江區(qū)的“營商環(huán)境”?
彭宏毅想起自己上任前,市委書記梁政的談話。
“宏毅啊,青江區(qū)情況復雜,你要穩(wěn)扎穩(wěn)打。”梁政語重心長,“尤其是經(jīng)濟工作,既要發(fā)展,也要穩(wěn)定。有些歷史遺留問題,要慎重處理。”
當時他以為只是常規(guī)的叮囑。
現(xiàn)在想來,可能另有所指。
下午兩點,唐欣妍回來了。
“區(qū)長,問到了。”她表情有些嚴肅,“銀監(jiān)局那邊說,青江商業(yè)銀行的貸款臺賬屬于商業(yè)機密,不能隨便提供。除非有正式函件,或者領導批示。”
“意料之中。”彭宏毅說,“還有別的發(fā)現(xiàn)嗎?”
“我托人查了王德海的公司。”唐欣妍打開文件夾,“他名下有三家公司,涉及房地產(chǎn)、物流和投資。
但有意思的是,這三家公司互相擔保,從青江商業(yè)銀行貸了不少款。”
“多少?”
“公開可查的就有兩個億。”唐欣妍說,“而且貸款利率很低,比基準利率還下浮百分之十。”
“用什么抵押?”
“主要是土地和房產(chǎn)。”唐欣妍翻著資料,“但我對比了評估價和市場價,評估價明顯偏高。
比如他在開發(fā)區(qū)的一塊地,市場價每畝八十萬,評估報告上是一百二十萬。”
彭宏毅眼神一凝:“高估抵押物價值,套取更多貸款?”
“應該是。”
“誰做的評估?”
“一家叫‘公正評估’的公司。”唐欣妍說,“我查了,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徐琳的外甥。”
辦公室安靜下來。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在辦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彭宏毅站起身,在房間里踱步。
評估公司是銀行行長親戚開的。
評估價明顯高于市場價。
企業(yè)用高估的抵押物,從銀行貸到更多錢。
銀行完成放貸指標,評估公司賺取評估費,企業(yè)拿到低成本資金。
一條完整的利益鏈。
“還有更奇怪的。”唐欣妍繼續(xù)說,“王德海的公司貸款很多,但還款記錄很好,從不逾期。
可是根據(jù)稅務數(shù)據(jù),他的公司盈利能力一般,甚至有兩家是虧損的。”
“虧損企業(yè),還能按時還貸?”彭宏毅停下腳步。
“除非……”唐欣妍頓了頓,“他有其他資金來源。”
“或者,”彭宏毅說,“貸款根本不用還。”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是簡單的違規(guī)貸款了。
可能是騙貸,甚至涉及洗錢。
“區(qū)長,還要繼續(xù)查嗎?”唐欣妍問。
“查。”彭宏毅毫不猶豫,“但要更小心。你剛才說,徐琳的外甥開評估公司,這個信息很重要。但我們要更多證據(jù)。”
“怎么獲取證據(jù)?”
“從內(nèi)部。”彭宏毅說,“銀行內(nèi)部,不可能鐵板一塊。總會有人看不慣,總會有人有良知。”
“您是說……”
“找找青江商業(yè)銀行的老員工,特別是那些不得志的,或者已經(jīng)離職的。”彭宏毅說,“他們可能知道更多內(nèi)幕。”
唐欣妍點頭:“我試試。”
她離開后,彭宏毅坐回辦公桌前。
他看著電腦屏幕上青江區(qū)的規(guī)劃圖,那些紅色的商業(yè)地塊,藍色的工業(yè)地塊,綠色的公共設施。
這片土地上,有多少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那個在銀行大廳里囂張的保安,不過是這條利益鏈最末端的一環(huán)。
真正的問題,在更深處。
這時,電話響了。
是區(qū)委辦公室主任老趙。
“彭區(qū)長,有個情況向您匯報。”老趙語氣有些緊張,“青江商業(yè)銀行的徐琳行長想見您,說有重要工作匯報。”
來得真快。
彭宏毅看了看表,距離銀行事件才過去四個小時。
“她怎么知道要找我?”
“這個……我也不清楚。”老趙支吾道,“可能是聽說您今天去銀行調(diào)研了?”
消息傳得這么快。
“告訴她,我今天沒空。”彭宏毅說,“如果確實有事,可以先找你匯報。”
“好的好的。”
掛了電話,彭宏毅陷入沉思。
徐琳這么快就找上門,說明兩件事:第一,她在區(qū)政府內(nèi)部有耳目。
第二,她心虛了。
否則,一個銀行行長,何必這么急著見新上任的區(qū)長?
看來,暫停對公業(yè)務的決定,確實打到了七寸。
但這只是開始。
真正的較量,還在后面。
06
第二天上午,彭宏毅照常上班。
剛進辦公室,老趙就敲門進來了。
“區(qū)長,徐行長又打電話了,說無論如何要見您一面。”老趙小心翼翼地說,“她已經(jīng)在樓下等了半小時。”
彭宏毅看了眼窗外,果然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樓前。
“讓她上來吧。”
五分鐘后,徐琳走進辦公室。
她今天穿了身深藍色套裝,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妝容精致,但眼角的細紋透露出疲憊。
“彭區(qū)長,打擾您了。”她伸出手,笑容得體。
彭宏毅和她握了握手:“徐行長請坐。”
唐欣妍端來茶水,然后退到一旁,拿出筆記本準備記錄。
“彭區(qū)長,我聽說您昨天去了我們支行。”徐琳開門見山,“下面的人不懂事,冒犯了您,我特意來道歉。”
“哦?”彭宏毅端起茶杯,“徐行長指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