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今年50歲,早已進入人生的下半場,最近參與創辦了一個關于老年的新書品牌,叫“在川上”。公司里的同事比我年輕一點,但似乎也已經飽經滄桑,老去和死亡,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成為日常談話中的重要主題。我跟TA們講去年見到的一位阿姨,60歲的時候,決定重啟人生,去特拉維夫讀大學,學習老年營養學,既為了對自己的人生后半程負責,也為了換一個方式,再次加入社會。我們都敬佩這位阿姨的決心和力氣,也希望我們以后做出來的書,能有同樣的力氣,能夠陪伴每一位面朝老年的讀者,認真老去。
認真老去,是需要學習的。
去年冬天,我回老家陪媽媽做了一個很大的手術:心臟二尖瓣置換。手術的決定是我做的,我鼓勵媽媽,一次性解決問題,換一個好的瓣膜,再好好活20年。話說得很輕松,但我們心里都知道,這么大的手術當然有危險,醫生的術前談話也再三強調,手術技術很成熟,但5%的失敗率,是客觀存在,手術臺上、ICU病房,甚至普通病房,每一個都是關口。事實上,媽媽手術前兩天,就目睹了一個手術失敗的病例,家屬哭天搶地,手術團隊也很沮喪——那恰好就是要給媽媽主刀的那個團隊。醫生問我們要不要改時間,或者要不要換主刀醫生,我們最終決定不換:拖的時間越長,恐懼就會越多,而且,我們相信媽媽的生命力。
“雄赳赳,氣昂昂……”,進手術室的時候,媽媽唱著歌給自己打氣,我也在心里暗暗祈禱。所幸手術很成功,媽媽在ICU病房住了兩夜,醫院就通知我們,可以轉到普通病房去恢復了。沒想到就是這次轉病房,差點出了一個大岔子。
“趕快帶我回家,他們想殺掉我,他們要抽光我身上的血!”這是在ICU病房的出口,媽媽看見我時說出的第一句話,她一邊說,一邊要拔掉插在身上的腹腔積液導管。那個瞬間,我嚇死了,也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根導管千萬不能拔。我是按著媽媽的手進電梯的,出電梯的時候她死死抓住電梯門不放,護士嚇壞了,媽媽一遍又一遍講述著發生在ICU病房的謀殺,讓我幫她拔掉管子,讓我救她回家。我哭著求媽媽放手,我們先回到病房再說。我想最后應該是對兒子的愛發生了作用,媽媽無奈地說,“傻崽,你被他們騙了。”她放開手,任由我把她推進了病房。
我上網查了一下,媽媽這種情況,叫“術后譫妄”,她在全身麻醉和大手術之后,出現了幻覺。在幻覺之中,ICU病房變成了殺戮場,身邊的病友一旦睡著就被安排死去,媽媽在恐懼之中配合著輸液、吃藥、喝粥,努力睜著眼睛不要睡過去,真不知道,這樣的兩個夜晚,她一個人是怎么扛過去的。我把這一切解釋給媽媽聽,她根本不信,甚至一直到出院的時候,她也不相信那一切只是幻覺。
而對我來說,最大的困惑則是,為什么術前談話里,沒有告知“術后譫妄”的可能性?是不可以說嗎,還是說這不重要?如果媽媽在那一刻真的把腹腔導管拔出來了該怎么辦!事后我又去了一次ICU病房,這次我看清了貼在門口的一張告知書,大意是病人術后如果有激烈反應,院方可能會采取拘束措施,請家屬理解。
這個困惑在編輯我們第一本書的過程里,意外得到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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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by Yangzi
這本書叫《照亮黃昏:一名老年病醫生的建議》,作者露西·波洛克是一位從業30多年的老年病醫生和老年社會活動家。書里面記錄了一個心臟手術的病例,作者作為老年病醫生,協同心臟外科醫生為一位老年動脈瘤患者提供服務,前面都一樣,外科醫生解釋了手術的風險和不手術的風險,讓患者自己做決定,不同的是,這里出現了一份宣教單,專門解釋“術后譫妄”。
“它引用了一些家屬的親身經歷,來幫助理解這種常見疾病的發展過程:
髖關節手術后,我母親變得非常困惑、易怒。她不停地扯輸液管,對護士大喊大叫。我們都很震驚,因為她平常很有禮貌。
父親變得非常糊涂。他有時昏昏欲睡,有時又焦躁不安。
那份傳單解釋了術后譫妄通常會自行消退,但也不總能恢復正常。它還寫明患者可以采取什么辦法來降低發作的風險。冊子里還有空白頁,供患者記錄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日常習慣,以及當意識混亂、把病床簾當成牢房、把熟人當成邪惡壞蛋時,可能帶來安慰的行動。這是一份既坦誠又令人心驚的宣傳冊。”
原來這一切,是可以預先告知的。別人已經這么做了,我們也應該這么做。不僅僅是寫在書里,也應該張貼在醫院里。哪怕就只為了這一點,做這樣一本書也是有意義的,這就是我讀到這個段落時,最直接的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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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想法是羨慕,羨慕那位即將做心臟手術的老人,羨慕那位決定放棄腎臟透析的老人,羨慕那位堅決不愿意去醫院的敗血癥老人。羨慕他們有一位如此專業的老年病醫生陪在身邊,給出專業支持,也給出精神安慰,她不會干預病人的決策,但她的存在,為病人的任何一個決策,都提供了某種力量。
事實上,根據英國國家衛生與服務優化研究院(NICE)的指南,符合高風險標準的敗血癥患者,是應該“轉送至醫院接受急救治療”的,但“這是指南,又不是鐵軌”,波洛克醫生最終選擇了尊重患者,給予“醫院在家”服務。她說,“醫生們對冒險感到不安,但我們往往很難看清真正的風險所在。兩千年前維吉爾就發現,我們的治療可能比疾病更糟糕。”她還特別強調了NICE指南的卷首聲明,認為它特別重要,“在考慮執行指南時,充分結合患者的個人需求、偏好和價值觀。這些建議不是強制性的。患者及其家人、照護者或監護人有責任協商并做出適合個人情況的決定。指南并不凌駕于這種決策責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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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黃昏》是“在川上”這個品牌的第一本書,但其實是我第二次參與編輯制作露西·波洛克醫生的作品。她的第一本書叫THE BOOK ABOUT GETTING OLDER,樂府在五年前就簽下了,即將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中文版的名字叫《變老之前要知道》,里面有一些硬核的經驗和方法。相比之下,《照亮黃昏》更溫柔,它的硬核在更深的地方,在波洛克醫生30年老年醫學實踐中悟出的一條黃金法則里:用你希望被對待的方式,去對待老人。換句話說,就是,“理解老,看見人”。嗯,這本書的英文原名,其實就叫THE GOLDEN RULE(《黃金法則》)。需要注意的是,在波洛克醫生那里,這條法則不是要求,而是對自己作為一名醫生的自律,也是對醫學作為公共服務的一種期待。這條法則是一句老話,說出來很容易,但只有懷著真正的溫柔和真正的堅定,才真的有可能去做到它吧。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我們的一位老作者,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長者,全科醫生胡冰霜老師。我們出過胡老師的作品《與病對話》,也正在編輯這本書的續編,《與病同存》,寫的是她今年已經91歲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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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師曾經是精神科醫生,后來轉了全科,加入和平隊去蒙古行醫,再在四川大學教書,現在致力于老年康復醫療,在一家康復醫院當院長。而在此之前十多年,她付出了幾乎所有的精力和心力,花在母親的老年身心健康上面。從白血球低到心房纖顫,從皮膚瘙癢到心源性休克,從凍瘡到失眠,胡老師小心翼翼處理母親的任何狀況,既保守又大膽,保守用藥,大膽按摩,她理解母親必然也必須與病同存,但在不需要戰勝病魔的前提下,依然可以獲得高質量的生活。她敦促母親畫畫、練習書法、學太極拳、寫文章回憶童年與故鄉,再幫助母親,把她的畫作贈送或者捐贈給老年康復機構,甚至在疫情期間擺地攤幫母親賣畫,為的是讓這些作品對母親有更多意義。她真的賣掉了很多畫,甚至在給留學生院講座的時候把畫賣去了遙遠的加拿大。每次去胡老師家,我都會感慨于她母親滿滿的生命活力,那是一位女兒、一位醫生,用自己的生命托舉起來的。
胡冰霜老師是我心目中的醫者典范,溫柔、專業、也理解自己的尺度,而在《照亮黃昏》里,我讀到的是又一位醫生的典范,她沉浸在一個又一個老人的生命之中,有時候有作為,有時候很無奈,但所有時候,她都給出支持——這恰好是胡冰霜醫生現在在老年康復醫院的工作。我把這本書給胡老師讀,她寫了一段話,抄錄在這里:
這是一本懺悔之書。讓我們知曉了醫者的無奈與內疚:診斷不夠堅持、診斷太過堅持;治療過早、治療太晚;告知了謊言、告知了真相;實施了心肺復蘇、放棄了心肺復蘇......。
這又是一本智慧之書。“日落綜合征”讓我們理解了老年的譫妄。“歷史性的處方殘余”“銀盤子上的藥物”展示了過度治療的現狀。“搖擺的敘事”甚至提示了家庭的歷史災難可能使孩子性格更平穩,韌性更好。作者還以最大的真誠和熱情給出了“醫院處方”以外的“社會處方”。
這是一位醫生對另一位醫生的惺惺相惜。這本書,我們邀請了生死學者、心理咨詢師彭小華老師翻譯,她又邀請了一位同伴,從事緩和醫療和安寧醫療的夏燕飛醫生,這之后,兩位譯者又邀請了浙江醫院副院長、第11屆中華醫學會老年醫學分會副會長陳新宇老師為中文版作序,這是另一個惺惺相惜的故事,陳新宇老師說,“波洛克博士超越了技術層面,觸及了衰老這一人類共同境遇的靈魂核心。她提醒我們,在算法與效率的至上的時代,比精準診斷更重要的,是傾聽生命故事的耐心;比完美干預更珍貴的,是接納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智慧;比延長生理存在更根本的,是守護人之為人的聯結、選擇與意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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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是一位醫生寫的,另一位醫生參與了翻譯,但它當然并不僅僅面向醫學界。波洛克博士有非常強的公共意識,她寫了疫情期間的養老院狀況;她寫了面對一位性少數群體老人時,自己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態度;她寫了同行長輩對當下醫院和醫生情況的擔憂:在壓力和疲憊,以及繁瑣的行政手續之間,年輕醫生正在失去同情心——這不是一個行業的問題,是整個社會都在面對的現實,面對這種現實,我們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從我開始,提供一點點驅動。在這本書的最后,波洛克醫生說,“我們總是在說老齡化人口,仿佛那是一個與我們不相干的隔離在外的群體。事實并非如此,我們都是正在變老的人——我是,你也是。我們都在其中,一起前行。”
“在川上”
這篇文章的最后,我想再說說“在川上”這個品牌。做書差不多十年了,冥冥中好像有某種牽引,我們做的很多書,都和老年人有關:楊本芬奶奶寫母親和家人的命運,阿包阿姨寫自己痛切的人生,胡冰霜醫生寫父母和家人的疾病,畫家亦鄰在《我還記得》里記錄慢慢失去記憶的母親,攝影師吳為在《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孩子》里寫下對祖輩的思念,還有《該熄燈了》,那是一位藝術家對死亡的凝視和微笑。我珍視這些書,里面有最赤忱的,對父母祖輩的愛,對世界的熱情,我羨慕這些。
我想“在川上”的書,是對這個出版方向的某種延續,里面最重要的,不是給老年人的健康建議,而是相信,老年只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這個時段或許不同,或許更難,但依然可以綻放生命的光彩,哪怕這光彩帶著疼痛。
我們現在只有三本書在出版編輯過程之中,后面兩本,分別是創意寫作教師貝絲·卡普蘭的《五十步寫下你的人生》,學者呂永林、芮東莉的《六十歲以后的寫作課:秀英奶奶的故事》,呂永林老師也是前面那本書的譯者——這兩本書一個提供方法,一個提供具體案例,面向每一個普通的老人,TA們可以記錄自己的人生,TA們也可以記錄身外的世界,只要老人開始寫,TA們就能獲得某種新的力量,新的意義。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真的只是在面向老年嗎?露西·波洛克醫生說,她喜歡做一個游戲,讓人們給80歲的自己提一個建議,在問了很多人之后,她忽然意識到,人們給80歲的自己的建議,真正的對象,其實就是此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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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川上”,終究還是一個從“我”出發,從個體出發的出版品牌。我們的slogan是“不再踏浪奔騰 那就溫柔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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