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叫趙祺福,今年66。
他其實不是我親大伯,是我大爺爺的大兒子。
大伯有兩個弟弟,按排行我該叫二伯和三伯。
大爺爺膝下三個兒子,在那個講究“多子多福”的年代,不知引來多少人羨慕,都說大爺爺命里有福。
可大爺爺自己卻常常愁容滿面,有時蹲在門檻上抽煙,嘴里念叨:
“生兒子是好聽,可一個個都得蓋房娶親啊。”
家里五張嘴吃飯,大奶奶身子又弱,全指望大爺爺一個人。
他天沒亮就下地,天黑透才回家,一年到頭忙下來,也就勉強糊口。
若遇上旱澇災年,田里收成差了,全家人都得跟著挨餓。
三兄弟里,數大伯最實在。
二伯和三伯腦子活,總愛湊一起耍點小聰明。
每逢家里有活兒,兩人就一唱一和,把最累的推給大伯,自己找機會躲懶。
大伯從不多話,他覺得自己是老大,多干點是應當的。
念初中時,大伯成績平平,兩個弟弟卻讀得不錯,都有望考上中專或高中。
大伯沒怎么猶豫,自己把書本收拾了,回家幫爸媽撐起了家。
過了幾年,二伯果然考上了中專。
又過一年,三伯也考上了。
那時候中專吃香,畢業就是鐵飯碗,分配的不是國企就是好單位。
一家出了兩個讀書人,在村里可是件轟動的大事。
喜訊傳來,左鄰右舍都來道賀,都說大爺爺家祖墳冒了青煙。
二伯拿到錄取通知那天,大爺爺難得地笑出了聲,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大伯聽說弟弟們有出息,心里也跟著高興。
可沒過多久,他就愁得皺起了眉頭。
上學的開銷不小,那幾年,大爺爺除了種地,還去工地做小工,幾乎沒閑過一天。
常年勞累下來,剛過四十的他背就駝了,臉上也爬滿了皺紋。
大伯心疼家里,聽說去外面打工能多掙點錢,思來想去,決定南下闖一闖。
大爺爺和大奶奶都反對,說外面人生地不熟,連路都認不全,找活兒哪那么容易。
可大伯想得長遠:出去既能掙錢,說不定還能在外地成個家,也能給爸媽省心。
過完年,大伯收拾了幾件衣服,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他肯下力氣,沒多久就在工地上找到了活兒。
夏天尤其難熬,烈日曬著,重活干著,吃不好也睡不踏實。
那時候,大伯一個月掙六十塊錢。
他只留十塊,剩下的全寄回家。
幾年后,大伯和二伯終于畢業,分配的工作都還算不錯。
大伯覺得“任務”完成了,便離開工地,進了一家工廠。
可這些年的重活,到底在他身上留了痕跡:
二十多歲的人,臉上總帶著憔悴,胡子也沒怎么打理,背微微駝著,看著像三四十歲。
本來相貌就普通,這一駝背,說親就更難了。
有一年春節回家,大爺爺到處托媒人幫忙。
有個媒人面露難色,說了實話:“老哥,不是我不愿幫,你家這孩子條件實在……背駝了,還總咳嗽,哪有姑娘愿意跟啊。”
大伯自己倒挺想得開,還笑著勸大爺爺:“緣分沒到呢,急什么。你放心,我肯定不會打光棍。”
1986年的春節格外冷,呵氣成霜。
大伯從外地回來時,身邊跟著個身材勻稱、模樣周正的女人。
村里人見了,嘴上夸他有福氣,眼里卻滿是打量。
大伯性子實誠,別人問起,他搓著手笑,沒半點遮掩。
他說,這女人叫陳蕓蕓,之前在城里洗腳房做工。
當時能在洗腳房做工的就是旁人嘴里說的妓女。
這話一出,村里頓時熱鬧了。
有人搖頭唏噓,有人背過身就笑,說大伯太沒出息,撿了雙破鞋還當寶,連帶著全村臉上都無光。
大爺爺和大奶奶更是氣得哆嗦,關起門來和大伯吵了好幾回,桌子拍得砰砰響。
大伯私下跟我念叨過蕓蕓的事。
他說,蕓蕓命苦,腦子受過傷,從前的事記不清了,只曉得自己是一路討飯進的城。
因為長得清秀,被人騙進了洗腳房。
大伯那時在城里做零工,心里悶,被工友拉著去了一回。
就那一面,他看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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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咬牙掏空所有積蓄,替她贖了身。
蕓蕓低著頭說愿意跟他過日子,大伯高興得幾夜沒睡穩。
結婚后,大伯疼她,重活累活從不讓她沾手。
怕她悶,還省吃儉用帶她去縣醫院看腦子。
那三年多,大伯臉上總是掛著笑,他說那是他這輩子最暖的日子。
那時候,二伯和三伯已經在城里買了房,
成了家,日子過得挺體面。
照理說,大爺爺大奶奶該享福了,可那兩個兒子很少回來,錢也不見捎幾個。
大爺爺常蹲在門檻上悶頭抽煙。
幸好有大伯在身邊,老人才有個倚靠。
誰也沒想到,蕓蕓突然不見了。
那天晌午她還好好的,傍晚人就沒了蹤影。
大伯瘋了一樣到處找,全村人也幫著尋了幾天,連后山的水塘都撈過了,一點痕跡也沒有。
大伯紅著眼睛念叨:“她腦子還不清楚,一個人能去哪兒……”
最后只能去派出所報了案。
可那年頭找個人不容易,警察也沒法子。
大爺爺冷著臉,忽然憋出一句:“你們都被糊弄了。我看她是想起來了,自己跑了。真想跟你過,能這么不留一句話?”
大伯使勁搖頭,他不信。
之后的日子,他常呆呆地坐在院門邊,望著村口那條土路。
村里人路過時悄悄嘆氣,都說他這命,到底還是拴不住一個家。
半年后的一天,大伯剛從地里干完活回來,遠遠就看見家門口站了個衣著體面的女人。
女人聽見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
大伯愣了一瞬,緊接著臉上爆出狂喜,大喊出聲:“蕓蕓!”
“祺福哥,是我。”
伯娘眼里含著淚,話音未落就撲上來,緊緊抱住了大伯。
半年不見,她整個人瘦了一圈,臉色也有些憔悴。
動靜引得鄰居們陸續探頭,漸漸圍攏過來看熱鬧。
伯娘這才不好意思地從大伯懷里退開,臉上泛起紅暈。
她抹了抹眼淚,開口第一句話就讓四周頓時靜了下來。
“祺福哥,上次我不告而別,是我不對。這次回來,是想接你去城里過日子。”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池塘,圍觀的村民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大伯也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她是病又犯了說糊涂話。
“蕓蕓,我在這兒過得挺好……你回來就行,我哪兒也不去,就想你留在我身邊。”
大伯回過神,生怕她再消失似的,緊緊攥住她的手說道。
“咱們進屋說吧。”伯娘被眾人看得不自在,壓低聲音對他說。
“好,好,進屋說。”
大伯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心里踏實了不少,連忙拉著她進了屋。
關上門,伯娘才深吸一口氣,把這段日子的經歷原原本本道來。
原來,那天她突然不辭而別,是因為記憶一下子恢復了。
她想起了自己是誰。
伯娘本名叫錢惜珊,家里其實是做生意的,條件很好。
她中專畢業那年,和幾個朋友約好出去旅游,因為相貌出眾,被一伙人盯上了。
那次他們去爬山,那伙人暗中使絆,讓她落了單。
隨后她就被捂住嘴塞進麻袋,帶到了一個偏僻地方。
夜里,她被關進一間破舊柴房。
伯娘謊稱肚子疼要解手,歹徒給她松了綁。
繩子一脫,她拼命往外跑,一路大喊“救命”。
那幾個人卻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追,似乎認定了她逃不掉。
伯娘性子烈,眼看快被追上,心一橫,直接跳下了崖。
幸好崖不算太高,底下是條河。
她會水,勉強撿回一條命,可就在快游到岸邊時,頭猛地撞上了一塊礁石。
她忍著劇痛掙扎上岸,隨即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再醒來時,她連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來她一路流浪,靠乞討、打零工糊口。
進了城想找份正經活兒,卻又被人騙了一回。
直到遇上大伯,耐心照顧她這么多年,她的身子才慢慢好轉。
那天深夜,伯娘忽然什么都想起來了。
記憶涌上來,她再也坐不住,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馬上見到爸媽。
她盤算著,只是回去報個平安,很快就能回來。
留書信反而讓大伯胡思亂想,索性悄悄出了門,想著不多日便歸。
誰知這一走,竟是大半年。
她爸媽見到活生生的女兒站在眼前,先是愣住,接著便是又哭又笑。
他們早以為她不在人世了。
可狂喜勁兒還沒過去,一聽女兒嫁了個鄉下窮小子,老兩口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伯娘一遍遍地說,祺福人好,實在,對她是真心的。
可爸媽那關怎么也過不去。
他們觀念老派,只覺得門不當戶不對,女兒這是往火坑里跳。
勸不動,甚至以死相逼。
伯娘從小孝順,見爸媽這樣,只能咬牙先留下。
那陣子,家里陸續給她張羅了好幾個對象,她一個不見。
心里憋著股勁兒,飯也吃不下,人眼看著瘦了一圈,衣服穿著都晃蕩。
到底是親生的,爸媽見她這樣折磨自己,終究心軟了,長嘆一聲說:
“罷了,你去吧。”
但有個條件:得帶著女婿回城里住,他們老了,身邊得有人。
大伯知道全部緣由后,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愣愣地坐在那兒,半天沒吭聲。
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娶的媳婦兒,竟是城里讀過書的姑娘。
回過神,他低下頭,聲音有些發澀:“蕓蕓,我……一個大老粗,字不識幾個,也沒手藝。跟你去城里,怕給你丟人,也怕……配不上你。”
伯娘一聽就來了氣,瞪他一眼:“胡說八道!我認準了你,這輩子就跟定你了。”
說完語氣軟了些,拉住他的手:“沒手藝怕什么?咱可以學。只要肯下力氣,還能餓著不成?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
看她眼神這么堅定,大伯心里那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消息跟長了腳似的,很快就在村里傳遍了。
有人羨慕大伯有福氣,也有人背地里嘀咕:城里來的姑娘,眼界高了,這窮家破院的,能留得住?
沒過幾天,伯娘在村口老槐樹下,當著許多鄉親的面,清清楚楚地說:
“我在這兒說一句,我是祺福的媳婦兒,以后他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
這話說得實在,又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原先嘀咕的人,也豎起了大拇指。
進城后,大伯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勁。
他早些年其實摸過木工活兒,如今為了在老丈人面前爭口氣,更是把全部心思都撲在這上頭。
白天跟著老師傅打下手,琢磨榫卯,晚上就著燈看圖樣,手上常常帶著新添的刮傷。
伯娘看在眼里,從不多說什么,只是每晚給他備好熱水,默默支持。
幾年下來,大伯的手藝漸漸出了名,扎實、牢靠,找他打家具的人多了起來。
后來,伯娘拿出攢下的錢,又幫襯著借了些,終于在街角盤下個小鋪面,掛上了“祺福家具”的招牌。
日子是一鑿一刨干出來的。
小店慢慢變成了大店,后來又有了個小廠房。
如今,大伯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了,換了寬敞的屋子,把鄉下的爸媽也接來同住,讓他們享上了清福。
村里人提起他,總愛嘖嘖兩聲,說:“祺福能有今天,全靠娶了個有眼光的好媳婦,運氣是真好啊。”
可我總覺得,這話只對了一半。
大伯這人,憨實,心眼好。
當年在那種情況下,他能毫不猶豫地幫一個來歷不明的姑娘,這份淳樸的善念,才是最根本的。
伯娘看中的,也正是他這顆實實在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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