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想到的上海演員，肯定是他

獨孤島主

周野芒這幾年有點火，從《愛情神話》到《好東西》再到《菜肉餛飩》，他成了上海男人的化身。

《好東西》

《 愛情 神話 》里，老烏在飯桌上向大家傾吐自己與（可能只是假想中的）索菲亞·羅蘭在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之時，老烏先是以明顯的「進入」姿態(tài)沉到自己的回憶中，娓娓地、一字一句地道出往日情的細節(jié)，在收尾處突然來了一句「都是騙你們的」。

隨后他含淚而笑，于一個情感放大意味濃厚的近景中，節(jié)奏略微加快，收藏起自己欣然吐露的情思，又立刻落入另一重沉沉的思緒。

有意思的是，影片中老烏的偶像索菲亞·羅蘭，其實早在1993年周野芒參加一次電視臺的奧斯卡談話節(jié)目的時候，已經(jīng)被他本人自己眉飛色舞地贊美過了。

老烏于傾訴完后的第二天悄然離世，夢醒之時，他距離這個世界是已經(jīng)是無限負距離。這部以喜劇打底的影片至此完全顯露出不動聲色的悲涼況味。

在上海長大的周野芒，處理這類上海「老爺叔」角色駕輕就熟，一舉一動，似足上海咖啡館里真實握著杯子高談闊論的同代人，看上去像是非常「本色」，但他其實并非生來會說上海話的「老克勒」，而是隨著自己求學與留學經(jīng)歷，而慢慢沉淀而來的。

換句話說，世界上本來絕少與生俱來的天才，有的是兼具努力與觀察的后天積累。周野芒顯然屬于后者。

在考上上海戲劇學院前，他是一位上海話水平一般、希望在工作中努力提高的工人，父母是上海人藝的成員，自己卻并未一開始就從事文藝工作。

這樣交錯的人生經(jīng)歷，應(yīng)該是直接為周野芒后來出演大大小小不同角色打下精神記認的，同時，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周野芒專注于出演話劇，以「話劇演員」底色反哺影視演出，亦是對一個演員來說恰如其分的修煉路徑，這同樣與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體味分不開的。

與許多同樣出身于上戲表演系的同行一樣，畢業(yè)后數(shù)年內(nèi)，周野芒的表演集中投入在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話劇舞臺，從龍?zhí)着浣茄萜穑?jīng)歷《高山下的花環(huán)》《我是男子漢》等應(yīng)時劇作，及至1987年在黃佐臨導(dǎo)演的寫意戲劇《中國夢》中一人分飾五角并憑此劇獲得戲劇梅花獎，其時舞臺上僅有一座圓臺，沒有任何布景和道具。

也就是說，劇中的演員必須充分全面調(diào)動身體與語言來完成所有的戲劇假定性。當時正是開放風氣大刀闊斧的改革開放鼎盛年代，年方而立的周野芒與立意求新的戲劇大師黃佐臨，以這樣的方式向他們共同的未來人生獻禮。

《老大》劇照

以一位優(yōu)秀的戲劇演員標準衡量，周野芒確實嚴格踐行著斯坦尼演劇脈絡(luò)，并將其具體實踐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降的話劇演出上，參與劇目由傳統(tǒng)經(jīng)典逐漸轉(zhuǎn)向多元類型甚至實驗先鋒，則又體現(xiàn)出周野芒自身極強的表演適配能力。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沉浸式環(huán)境戲劇《明日要出山》中，演員必須順應(yīng)戲劇情境，直接突破第四堵墻，走出既定的舞臺與觀眾對話，甚至將舞臺空間延展到劇場之外。

在此劇中，經(jīng)歷過專業(yè)訓練的演員周野芒，要與學編劇的非專業(yè)演員及觀眾完成具體的互動，對于傳統(tǒng)意義上戲劇情境及角色對手的雙重打破，是周野芒話劇生涯早期一次似乎相當重要的表演觀塑造過程。

《黑鳥》劇照

從「以貌取人」的角度看，雖然曾經(jīng)在舞臺上赤膊上陣的周野芒擁有一身腱子肉，但就顏值而言，并非普羅觀眾心目中的靚仔形象，這并未對他沉入表演帶來障礙，反而令他得以游刃有余地處理各類不同氣質(zhì)的戲劇乃至影視角色。

自從1987年首度出演電影《花轎淚》，周野芒斷續(xù)在包括《風月》《財迷心竅》等電影以及《水滸傳》《周恩來在上海》《亂世桃花》《大染坊》《紅樓夢》等電視劇中出演角色。

在影視劇中，周野芒的表現(xiàn)頗有一種隱士意味，這并不是說他飾演的角色都是隱士性格，相反，《亂世桃花》中驕奢淫逸的隋煬帝、《風月》里癡呆的大少爺，都是極具個性且以極端方式外化的角色。

《風月》

周野芒在這兩部戲中的表演方式，非常有力地說明了他從話劇演員跨界到影視的獨有心得。《亂世桃花》里隋煬帝的好色懶政，并未通過臉譜化的舞臺腔塑造，相反，他運用隋煬帝聽聞任何一則足以引發(fā)他惡性的信息時產(chǎn)生的短暫呆滯，來呈現(xiàn)角色自身性格缺陷并有機嵌入到劇作結(jié)構(gòu)中去，表現(xiàn)出角色悲劇性的一面。

《風月》里的大少爺則在臉部特寫中加重呆照式的靜默時長，令角色的狀態(tài)在物理時間的綿延中得到釋放，與話劇舞臺中有時需要極盡夸張并加速的處理不同，《風月》中的周野芒，正是在身體力行地分辨出影視與舞臺表演的差別并妥善利用之。

當然，談起周野芒最膾炙人口的影視劇形象，不可不提1998版電視劇《水滸傳》中的林沖，無論從小說文本到影視劇集，林沖的形象古來很容易被認為是不同于梁山其他好漢的外化塑形的內(nèi)斂、沉默，似乎在群英中顯得相當?shù)驼{(diào)，但正是這種隱忍的態(tài)度，才令他面對不白之冤時決然反抗及至被逼上梁山。

劇集中，周野芒非常精準地把握住了角色的仁義面向，與他在一些影視劇甚至舞臺劇中劍走偏鋒甚至有些邪魅的角色處理不同，《水滸傳》里的林沖，散發(fā)出最直觀的「一個好人」氣質(zhì)，面對人生絕大部分轉(zhuǎn)局時表現(xiàn)出來的處變不驚，成為周野芒塑造人物的精神底色。

在這種底色下，劇中最具代表性的「風雪山神廟」一場戲就顯得尤為動人；在廟門后被噩夢驚醒的林沖恍然起身，特寫鏡頭下眼中的猶疑悲切，非但極盡內(nèi)斂，且很快被門外發(fā)生的一系列縱火與惡言惡語情境所吸引，逐漸變?yōu)閺浡诳諝庵械臐M腔悲憤，轉(zhuǎn)化成后續(xù)發(fā)生的一系列激烈動作。

在這場戲中，林沖的靜默，是角色情緒的積累，也是《水滸傳》劇集對這一群最終歸向悲情宿命英雄的注目體現(xiàn)，是創(chuàng)作者集體意志的內(nèi)化。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電視劇中的周野芒，非但完成了角色個體意識的遞進層次，更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表演調(diào)適到了對全劇風格的統(tǒng)一高度。

近幾年，周野芒仍然主要活躍在話劇舞臺，在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的懸疑劇《死亡陷阱》中，當謎底揭開，周野芒飾演的作家西德尼微微慵懶地走向他的對手，直接上演同性接吻戲份的時候，似乎那個篤信表演細部「控制」之力的周野芒用身體完成這這一過程。

《死亡陷阱》劇照

在對手戲充滿張力的獨幕話劇《黑鳥》中，周野芒時常上演頗有即興表演意味的橋段，令他「千面戲骨」的名稱一再定格于舞臺。

看上去多變，他其實是個「實在」的演員，在一篇為《海邊的曼徹斯特》寫作的表演分析中，他這樣寫道：「呼吸，是表演中及其關(guān)鍵的要素，不單單用來拔高嗓門使發(fā)聲洪亮，也不僅僅在情緒高亢激昂時用到，呼吸根本就是內(nèi)心活動的重要依據(jù)。只有內(nèi)心活動充實了，呼吸也就準確了，所有的設(shè)計也就合理了。」

從中亦可以看到，周野芒對于自己身為演員的探索自覺，從職業(yè)生涯的最初，一直持續(xù)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