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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出名要趁早”,穿一件衣服都打定主意要“驚世駭俗”的張愛玲,很早就領悟到一點:流言,不僅僅是“寫在水上的文字”,還是暗夜里的璀璨煙花,是連天衰草中的斑斕蝴蝶,足夠引人矚目。這個世界,傳播速度最快的是“流言”,是“八卦”。因為,飛短流長是要相互激勵的,要你來我往的。高尚的行為需要同舟共濟嗎?需要相濡以沫嗎?不需要。千里走單騎,才能成就孤膽英雄。
但墮落不一樣——背后八卦,這差不多就算墮落了。受儒家文化教育,大家心知肚明: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但明知,也要故犯,因為墮落是更快樂更容易的事情。往上總是吃力的,而向下輕而易舉,這是力學規律,大多數人不能逃脫于規律之外。
體力不支往往引起精神不支,精神不支往往有一個結果,就是尋求共犯,尋找同伙。
所以,我不懷好意地猜度,張愛玲給自己的散文集取名《流言》,有些拉讀者下水的意思,意思是你不讀則已,讀了就是“我”的共犯,作者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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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傳奇》出版幾個月后,張愛玲推出了散文集《流言》,收入了她寫于1943年至1944年間的散文30篇。這時的張愛玲,年僅24歲,還非常年輕。
她無疑是早慧的。無論是創作題材、作品風格,還是手法技巧的運用上,張愛玲都表現的非常老道,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老道,絲毫不遜于當時的散文名家,而且獨樹一幟,讓人耳目一新。
值得注意的是,《傳奇》和《流言》兩張封面雖然完全不同,但在設計風格上有著某種承續性。
《傳奇》的封面是張愛玲請好友炎櫻設計的,而《流言》的封面則是由張愛玲親自操刀。如果說在《傳奇》的封面上,張愛玲是悄然地躲在幕后,讓一個“現代人”從“欄桿外”,“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窺視”那些在“幽幽地”“弄骨牌”的身著晚清服飾的少婦,那么在《流言》的封面上,一個身著寬大清裝的女子,側著頭,也是帶著點“突兀”,但她已從幕后,從“欄桿外”走向前臺,走向讀者。
雖然那個女子臉上是一片空白,我們看不清她的表情,是茫然,是憂郁、還是歡欣?然而,毫無疑問,我們可以藉此接近張愛玲。《流言》里,作家盡情揮灑她的才情,不時流露出來她對人生,對生活,對文化的看法,非常貼己的看法。
《流言》的題材范圍很廣,有談文說藝的,涉及文學寫作、電影、音樂、舞蹈、繪畫、服裝藝術等,以《自己的文章》、《傳奇版再序》、《借銀燈》、《談跳舞》、《談音樂》、《談畫》《更衣記》為代表。
有描摹人間世相的,以《談女人》、《說胡蘿卜》、《必也正名乎》、《道路以目》為代表。她饒有風趣地東扯西扯,看似漫無章法,卻思路清晰,跌宕有致。
還有一類,比如《公寓生活記趣》、《燼余錄》、《私語》等,寫的是作者的生活經歷,既有日常瑣事的記趣,又有炮火烽煙的感受和不幸童年的回憶,透露出獨特的人生感悟。
張愛玲的《流言》,不同于魯迅的《吶喊》,她是街頭巷議,是從日常世俗中采擷瑣碎而平凡的題材,而這些平凡瑣碎,非張愛玲之手,不能摘出它們在平庸于世俗之外的人生意味。
讀《流言》,不管你用不用心,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多多少少可以學到點聊天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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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首先,要直率。
《流言》開篇就是《童言無忌》,這仿佛是作者對讀者的告白:她的隨筆,是一種“童言”式的直率表達,有話就說,一吐為快。她把你當作朋友,不矯情,不做作。但她也不在乎你怎么看,她不藏著掖著,不諱言“家丑”和自己人性方面的某些弱點,特別放松。
其次,要理智。
光直率不行,太感性了,感性過度容易失真,容易被人看輕。張愛玲在表達上仿佛一位旁觀者,沒有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私語》中,她冷靜揭示大家庭的黑幕:父親的鴉片、納妾,父母的離異,自己和弟弟受到的心靈傷害;《燼余錄》里,她記敘自己在戰時做臨時看護,對病人的生死冷漠、麻木;《天才夢》里,她不避諱自己生活弱智:“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才學會補襪子……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剖析自己毫不留情,不給一點面子。
但,一個既率性又理性的女人,還不足以成為“張愛玲”。你如果想跟張愛玲那樣,口舌蓮花,縱橫千里,飛流直下,滔滔不絕,你還得花點時間,多讀一點書。
最最可貴的一點,張愛玲即使讀書多,卻不喜歡“掉書袋”,她的談藝文章,沒有“學究氣”。即使她臉上常呈現出“一個女學生的一本正經的神氣”(胡蘭成語),她也一點不乏味,倒讓你生出幾分好奇,忍不住走近她,想去探一探究竟。
當年胡蘭成大概就是這樣的心理作祟,無端生出些是非。
"無忌”的心態,加上鮮活流動的“話風”,足以讓讀者產生親切感,縮短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心理距離,讓讀者信任、接受作者的想法。這是暢銷書成功的不二法門,也是新人新秀出人頭地的不二法門,年紀輕輕的張愛玲顯然是天才,于人情世故上。
成名后,她倒是刻意拉開了與讀者的距離,距離產生美。幾十年如一日深居簡出,耐得住寂寞,這讓她的作品歷久彌新,不敗歲月,不懼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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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雖然張愛玲深諳聊天的藝術,現實生活中,卻不是一個八卦的人。每每想起作為粉絲的我們,在她生前身后,無比熱愛八卦她的感情、婚姻生活,就有些不安。
她的生活類似于一只蛹,年輕時是,到晚年了,更是。飛蛾趨光,她趨暗,她是飛蛾的史前,是居蛹者。
她曾說過一句話,在《私語》中:“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地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她還說過一句話,在《天才夢》里:“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這個缺乏安全感的可憐女子,忌憚明亮的東西,白天、太陽、玻璃,以及別人尖銳的注視,是個重度社恐者。也許她一生,都在尋找遮擋和庇護。最后,文字和書籍,成了她的庇護之所。
因《流言》聲名鵲起的她,最終沒躲過流言的傷害。她其實是極其自立的女子,也許生活有些弱智,要依靠他人,不是母親,就是姑姑。但精神層面上,她基本處于自給自足,且滿足于自給自足。她跟一個農民一樣,想吃魚了就養魚,想穿綾羅綢緞了就種桑養蠶,偶爾想抽幾口鴉片了,就種罌粟。她的文字就如罌粟,容易上癮。
只是,有些東西是種不了養不了的,比如男人。
流言,因此而來,因男人而來,這是她的悲哀,也是所有女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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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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