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春,安徽霍山。
大別山的霧氣總是散得很慢,像一層濕冷的紗布,死死地捂著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
呂秀云站在呂家大宅的二樓閨房窗前,手里緊緊攥著一本還沒讀完的《家》。
窗外,霍山城的街道上行人匆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種驚惶的神色。
01
她今年二十一歲,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陰丹士林藍旗袍,剪著齊耳短發,皮膚白得像淮河里剛撈上來的銀魚。
在這個兵荒馬亂、滿地餓殍的年月里,她干凈得有些刺眼。
“小姐,別看了,老爺叫您下去試嫁衣。”
丫鬟小翠怯生生地推開門,手里捧著一團刺目的紅。那是那件那是用兩根金條從省城換來的蘇繡龍鳳褂。
呂秀云猛地轉過身,眼里的光像兩把寒刃:“我不試,外面的學生都在組織抗日宣傳隊,鬼子都要打到家門口了,爹還要逼我嫁人?”
“正是因為鬼子要來了,才更要嫁!”
一個威嚴卻略帶蒼老的聲音在門口炸響。
呂家老太爺,這個在霍山城跺跺腳都要晃三晃的鄉紳,此刻拄著拐杖,臉色鐵青地走了進來。
“秀云,你讀了幾年洋書,心都讀野了!你看看現在的世道,北平回不去了,如果你不嫁給趙家大少爺,咱們呂家這一大家子老小,靠誰護著?
趙家有民團,有槍,只有進了趙家的門,你這條命才保得住!”
“保命?”呂秀云冷笑一聲,把手里的書重重拍在桌上,“趙有良那個軟骨頭?他那幾十桿破槍,平時欺負老百姓還行,真見著日本人,怕是尿都要嚇出來!”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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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記清脆的耳光抽在呂秀云臉上。
她那白皙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嘴角沁出一絲血跡。
呂老太爺手在發抖,指著她罵道:“混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趙家已經送來了聘禮,明天就是良辰吉日。
這婚,你結也得結,不結也得結!來人,把小姐鎖起來,除了送飯,誰也不許放她出去!”
房門被重重關上,鐵鎖落下的聲音像是一聲喪鐘。
呂秀云沒有哭。
她在這個充滿了霉味和脂粉氣的閨房里坐了一整夜。
她看著那件紅得像血一樣的嫁衣,心里想的不是明天的新郎,而是她在北平大學念書時,同學們在未名湖畔高唱《松花江上》的樣子。
她以為那是她人生的低谷,是被封建禮教吃人的開始。
但她錯了。
這其實是她人生中最后一個平安的夜晚。
次日,大婚。
霍山城內并沒有因為這場豪門的聯姻而變得喜慶,反而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死寂。
為了躲避日軍的飛機,婚禮沒有敲鑼打鼓,只有幾掛鞭炮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炸響,聽著像槍聲。
呂秀云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強行套上了鳳冠霞帔,塞進了花轎。
轎子一路搖晃,抬進了趙家的大院。
拜堂的時候,新郎官趙有良一直哆哆嗦嗦,眼神飄忽不定,甚至不敢看呂秀云一眼。
他的手里一直攥著一塊手帕,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冷汗。
“一拜天地”
司儀高亢的嗓音剛落,地面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轟!”
一聲巨響,趙家大院的圍墻瞬間坍塌了一角。磚石飛濺,煙塵滾滾。
賓客們尖叫著四散奔逃,剛才還滿堂紅光的喜堂,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鬼子進城了!鬼子進城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人群徹底炸了鍋。
呂秀云一把扯下頭上的紅蓋頭,驚恐地看向大門。
她看見一群穿著土黃色軍裝、端著刺刀的矮小身影,像一群惡狼一樣跨過了倒塌的院墻。
“趙有良!你的槍呢?你的民團呢?”呂秀云抓住身邊的新郎大喊。
然而,她寄予最后希望的“丈夫”,此刻卻并沒有拔槍。
趙有良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他突然甩開呂秀云的手,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對著沖進來的日軍舉起了雙手,嘴里用蹩腳的日語喊著:“太君!別開槍!我是良民!我爹是維持會的……”
呂秀云愣住了。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趙有良,就像看著一條斷了脊梁的癩皮狗。
一個滿臉橫肉的日軍軍官大步走進來,黑色的馬靴踩在紅色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沒有理會跪在地上的趙有良,那一雙淫邪的三角眼,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喜堂中央、穿著一身紅嫁衣的呂秀云。
那是狼看見了肉的眼神。
呂秀云下意識地往后退,但身后是冰冷的墻壁。
日軍軍官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慢慢拔出了腰間的指揮刀,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花姑娘……大大的好。”
周圍的槍聲、哭喊聲仿佛在一瞬間遠去。
呂秀云只聽見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她轉頭看向父親,那個昨天還威風凜凜的呂老太爺,此刻正縮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
沒有人會來救她了。
這一刻,那只淮河畔的白天鵝,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里,書本救不了命,家世救不了命,跪下更救不了命。
那軍官猛地撲了上來,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她那昂貴的真絲衣領。
“嘶啦”
紅色的嫁衣被撕裂,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肌膚。
那是這一天,呂秀云聽到的最后一聲清晰的聲響。
02。
痛。
除了痛,還是痛。
呂秀云醒來的時候,感覺全身的骨頭像是被石磨細細碾碎了一遍。
她費力地睜開在那凝固著血痂的眼皮,入目并不是紅色的喜帳,也不是趙家的雕花大床,而是一片死灰色的天空,幾只烏鴉正在盤旋,發出令人心悸的嘶啞叫聲。
身下是濕冷的爛泥,散發著腐爛的氣味。
她動了動手指,指尖觸到了一截冰涼的東西,那是一根不知是誰留下的枯骨。
記憶像潮水般涌來,帶著尖銳的刺痛。
那三天。
那是把人活生生剝皮抽筋的三天。
她被拖進那個充滿了東洋煙草味和酒精臭味的憲兵隊據點。
那個把她按在桌上的軍官,還有后來排著隊的士兵,他們嘴里發出的那種類似野獸的喘息聲,至今還在她耳邊回蕩。
她記得自己一開始還試圖反抗,用指甲抓,用牙咬,換來的是更加狠毒的耳光和槍托的重擊。
后來,她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像一塊被嚼爛的甘蔗渣,被隨意丟棄在角落里。
趙有良就在隔壁的房間里,陪著日本人喝酒,她甚至能聽見他為了討好日本人而發出的諂媚笑聲。
那笑聲,比日本人的刺刀更讓她寒心。
呂秀云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那件昂貴的蘇繡龍鳳褂早就成了布條,掛在身上遮不住幾兩肉。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腿上、手臂上全是青紫色的淤痕,還有早已干涸的血跡。
“還沒死嗎……”她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兩塊粗砂紙在摩擦。
既然沒死,就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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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去。
爹還在,家還在,只要進了家門,洗個澡,把這些臟東西洗掉,一切或許還能重新開始。
她咬著牙,從亂葬崗里爬了出來。
暴雨在這個時候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滿是污泥的身體,刺痛了每一道傷口,卻也讓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她沿著荒草叢生的小路,一步一挪地往城里走。
路邊的野狗沖她狂吠,她撿起石頭狠狠砸過去,眼里的兇光竟然把野狗嚇得夾著尾巴逃竄。
深夜,呂家大宅。
那扇朱紅色的厚重木門,曾經是她最有安全感的屏障。
此刻,它緊緊關閉著,像一只拒絕張開嘴的怪獸。
“開門……我是秀云……開門啊!”
她無力地拍打著門環,銅環撞擊木門,發出沉悶的響聲。
過了許久,門并沒有開,只是旁邊的側門開了一條縫。
老管家福伯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燈,探出半個腦袋。當他看清雨水中那個像厲鬼一樣的女人時,嚇得手一抖,油燈差點掉在地上。
“小……小姐?”福伯的聲音在發抖,眼神里不是驚喜,而是驚恐,甚至帶著一絲嫌棄。
“福伯,讓我進去……我好冷……”呂秀云伸出手,想要去推門。
“別!別進來!”福伯像是躲避瘟疫一樣,死死抵住門板,“小姐,老爺吩咐了,呂家……呂家沒有活著回來的女兒。”
呂秀云的手僵在半空,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就在這時,大門內傳來了呂老太爺蒼老而冷硬的聲音,隔著厚厚的門板,顯得那樣遙遠而無情。
“秀云,你若是三天前死在趙家,呂家會給你立貞節牌坊,你會進祖墳,受后人香火。
可你……你竟然活著回來了。”
“爹,我是受害者啊!是被日本人……”
“住口!”呂老太爺的咆哮聲打斷了她,“被日本人糟蹋了三天,這身子早就臟了!你現在回來,是想讓呂家的列祖列宗蒙羞嗎?
是想讓全霍山城的人戳我的脊梁骨嗎?呂家的門風,不能毀在你手里!”
雨越下越大,雷聲轟鳴。
呂秀云站在雨里,感覺那雨水比亂葬崗的爛泥還要冷。
她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凄厲,混在風雨里,聽得人頭皮發麻。
原來,在父親眼里,她的清白比她的命重要,呂家的面子比她的命重要。她拼了命從地獄爬回來,卻發現這里才是真正的地獄。
側門的門縫里,遞出了一個托盤。
福伯顫顫巍巍地把托盤放在滿是泥水的臺階上,低聲說:“小姐,老爺說……這是家里最后能為你做的了。
你……你自個兒體面點走吧。”
托盤上,放著一根白綾,還有一把鋒利的剪刀。
呂秀云停止了笑。她低下頭,看著那兩樣東西。
白綾是讓她吊死在門口明志,剪刀是讓她自裁謝罪。
這就是她的家。
這就是她讀了那么多書、想要守護的家族。
她慢慢地彎下腰,伸出了那雙還在顫抖的手。
福伯以為她認命了,嘆了口氣,正準備關上側門。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插進門縫,死死卡住了即將關閉的大門。
呂秀云并沒有拿白綾,而是緊緊握住了那把剪刀。
“小姐,你……”
“啊!”
一聲慘叫響起。呂秀云手中的剪刀沒有刺向自己的胸口,而是狠狠地扎進了福伯那只想要關門的手掌!
鮮血瞬間噴涌而出,濺在門板上,也濺在她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
“回去告訴那個老東西,”呂秀云拔出剪刀,眼神里最后一點人性的溫存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膽寒的死寂,“呂秀云已經在亂葬崗死了。
從今往后,這條命是我自己的,誰也別想再替我做主!”
她抓起那一頭被雨水打濕的長發,“咔嚓”一剪刀,黑發斷落在泥水中。
那是她與這個家、與過去那個知書達理的大小姐最后的訣別。
大門內是一片混亂的驚呼聲,大門外,呂秀云握著那把帶血的剪刀,轉身走進了茫茫的雨夜。
03
大別山的秋夜冷得透骨。
黑虎寨的聚義廳里卻是熱火朝天,松油火把將大廳照得通亮,正中間鋪著一張巨大的虎皮,大當家王松濤一只腳踩在虎頭上,手里抓著一只燒雞,吃得滿嘴流油。
底下幾十號土匪劃拳喝酒,烏煙瘴氣。
“報!大當家,山下抓著個女的!”
一個小嘍啰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臉壞笑,“長得那是真俊,就是……看著有點瘋。”
“瘋婆子?”王松濤把雞骨頭往地上一吐,抹了把嘴,“帶上來!老子這幾天正閑得慌,瘋的也能敗敗火。”
片刻后,兩個土匪架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大廳里的嘈雜聲瞬間安靜了下去。幾十雙餓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女人渾身是泥,赤著腳,腳底板已經被山石磨得血肉模糊。
她身上那件原本昂貴的旗袍早已成了破布條,勉強掛在身上。
那一頭被人強行剪斷的短發參差不齊,像被狗啃過一樣。
但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恐懼,沒有求饒,只有兩團幽幽的鬼火,在死灰般的臉上燃燒。
“你是誰家的?”王松濤瞇起眼睛,他在綠林混了二十年,見過肉票哭爹喊娘,沒見過這種眼神。
呂秀云甩開架著她的土匪,挺直了腰桿。她那一瘸一拐的動作雖然狼狽,卻帶著一股子大家閨秀刻在骨子里的傲氣。
“霍山,呂家。”她開口了,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
“呂家?”王松濤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原來是那個全霍山都知道的笑話!
聽說呂家大小姐大婚當天被日本人輪了,然后被呂老頭趕出了家門?原來就是你啊!”
底下的土匪們跟著哄堂大笑,淫穢的目光在她露出的肌膚上肆無忌憚地游走。
“既然都知道了,那就省得我費口舌。”呂秀云面無表情,仿佛他們在談論的是別人。
“怎么?被趕出來沒地方去,想上山給老子當壓寨夫人?”王松濤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滿是油污的大手,輕佻地挑起她的下巴,“好歹是千金小姐,細皮嫩肉的,老子不嫌棄。”
周圍響起一片起哄聲:“大當家威武!今天又有新郎官當了!”
呂秀云沒有躲。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丑陋、油膩的臉,突然笑了。
那一笑,嫵媚中帶著森森寒意,讓王松濤的手指不由得僵了一下。
“王大當家,你想睡我?”
“廢話!送上門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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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呂秀云向后退了一步。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抬起手,解開了胸前僅剩的一顆盤扣。
大廳里瞬間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男人吞咽口水的聲音。
破爛的衣衫滑落,她并沒有完全赤裸,里面還剩一件被泥水浸透的肚兜。
但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在那原本如凝脂般的肌膚上,布滿了青紫色的淤痕、煙頭燙傷的疤痕,還有被皮帶抽打過的血印。
“這就是你要的身子。”呂秀云指著自己身上的傷痕,聲音平靜得可怕,“日本人留下的。
你們如果想要,隨時可以拿去,但我有個條件。”
王松濤眼里的淫欲退去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訝和警惕。
這女人,夠狠。
“什么條件?”
“給我一支槍。”
“槍?”王松濤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你要槍干什么?”
“殺鬼子。”呂秀云盯著他的眼睛,“殺趙有良,殺那個把我拒之門外的老東西,殺光這世上所有負我的人。”
“喲,口氣不小。”王松濤冷笑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把駁殼槍,“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槍就在這兒。
但這玩意兒是喝血的,你會用嗎?”
“以前不會,現在會了。”
“光嘴上說沒用。”王松濤眼珠一轉,指著大廳角落的一根柱子。
那里綁著一個被打得半死的男人,那是前幾天抓上山的偽軍探子。
“看見那個漢奸了嗎?那是你的投名狀。
殺了他,我就信你,殺不了,你就乖乖去后山洗衣服伺候兄弟們。”
王松濤本以為這女人會嚇得發抖,畢竟是個讀過書的大小姐。
但他錯了。
呂秀云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
她上前一步,抓起那把沉重的駁殼槍。
槍身冰冷,散發著槍油的味道,這味道讓她感到莫名的興奮。
她轉過身,雙手握槍,對準了那個偽軍。
那偽軍嘴里塞著破布,驚恐地嗚嗚亂叫,拼命搖頭求饒。
呂秀云看著那個偽軍,腦海里閃過的卻是那個趴在她身上獰笑的日軍軍官,還有那個跪在地上喊“太君”的未婚夫。
“砰!”
一聲巨響震得大廳房梁上的灰塵撲簌簌落下。
沒有絲毫顫抖,沒有閉眼。
子彈精準地穿透了偽軍的眉心,紅白之物噴濺在柱子上。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呂秀云虎口發麻,差點脫手,但她死死地握住了槍把,仿佛那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大廳里鴉雀無聲。
土匪們收起了輕視的表情,一個個目瞪口呆。
王松濤愣了半晌,隨后大笑起來,帶頭鼓掌:“好!好!夠狠!老子喜歡!”
他走過去,從后面一把摟住呂秀云的腰,在那充滿血腥味的空氣中大聲宣布:“從今天起,這就是咱們黑虎寨的壓寨夫人!誰要是敢對她不敬,老子斃了他!”
“慢著。”
呂秀云掙脫了他的懷抱,把槍重新拍回桌子上。
“怎么?反悔了?”王松濤臉色一沉。
“我不叫呂秀云。”她轉過身,撿起地上的破衣服披在身上,遮住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呂秀云已經在山下死了。”
“那你叫什么?”
她看著聚義廳外漆黑的夜色,那里長滿了帶刺的野草和苦澀的藥材。
她抬起頭,眼神如刀:“從今天起,我叫呂芪。”
“呂芪?”王松濤砸吧了一下嘴,“行,名字夠硬!來人!拿酒來!拿紅衣服來!今晚老子要和呂芪拜堂成親!”
大廳里再次沸騰起來,土匪們開始張燈結彩,雖然那些紅綢子看著有些陳舊發黑。
呂芪被推著去后堂換衣服。臨走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死在柱子上的偽軍,心里沒有半點波瀾。
當晚,黑虎寨燈火通明。
呂芪穿上了那一身并不合身的大紅喜服,坐在鋪著虎皮的床沿。
這一次,沒有父親的逼迫,沒有懦弱的丈夫。
她摸了摸藏在枕頭底下的那把剪刀,那是她給自己留的最后一道保險。
門被推開,滿身酒氣的王松濤走了進來。
“夫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呂芪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標準的、卻沒有任何溫度的微笑。
“大當家,別急。
來日方長,咱們慢慢玩。”
04
幾個月的時間,足以把一塊生鐵磨成一把利刃。
這幾個月里,黑虎寨的嘍啰們經常能看到那個叫呂芪的女人在后山練槍。
她不怎么說話,也很少笑,只有手中的駁殼槍響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才會閃過一絲駭人的光亮。
她的虎口被后坐力震裂了,纏著紗布繼續練;手指被扳機磨出了繭子,那是比任何珠寶都讓她安心的裝飾。
大當家王松濤對她很“寵”,甚至有些怕。
因為這個女人在床上像一條冰冷的蛇,在床下像一只隨時準備咬斷喉嚨的狼。
這一天,山寨里再次張燈結彩。
“夫人,今晚是個大日子。”王松濤滿面紅光地推開房門,手里捧著一套嶄新的大紅旗袍,那料子比上次搶來的還要好,
“今晚有貴客上山,咱們得談一筆大買賣。
事成了,咱們就能換裝最新的‘三八大蓋’,甚至還有機關槍。”
呂芪正在擦拭那把已經被她摸得發亮的駁殼槍。
她抬起頭,眼神微動:“大買賣?是要打霍山縣城了?”
王松濤眼神閃爍了一下,嘿嘿笑道:“差不多,差不多!只要今晚這頓酒喝好了,以后這大別山就是咱們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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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趕緊換上,把臉擦白點,別丟了我的份兒。”
呂芪看著王松濤那張透著貪婪和算計的臉,心里涌起一股本能的警覺。
但她沒有多問,只是順從地接過了旗袍。
入夜,聚義廳內酒肉飄香。
呂芪被王松濤帶著走進了大廳。她穿著那一身紅得刺眼的旗袍,妝容精致,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然而,當她看清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貴客”時,她渾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凍結了。
那不是什么軍火商,也不是綠林同道。
那是一個穿著便服、留著仁丹胡的男人。
哪怕他化成了灰,呂芪也認得那雙如同毒蛇般的三角眼,佐藤。
那個在霍山憲兵隊,第一個撕碎她嫁衣的日軍小隊長。
巨大的耳鳴聲沖擊著呂芪的耳膜,她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來,才克制住當場拔槍的沖動。
“王大當家,這就是你說的……貨?”
佐藤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著,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呂芪身上掃視,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確實,極品,皇軍,很滿意。”
“太君滿意就好!”王松濤卑躬屈膝地倒酒,臉上堆滿了漢奸特有的諂媚,“只要太君答應給我那二十箱軍火,再給我個‘皇協軍司令’的頭銜,這女人……今晚就是您的了,算是完璧歸趙。”
呂芪轉過頭,死死地盯著王松濤。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大買賣”。
二十箱軍火,一個司令頭銜,換她這個“逃跑的女犯”回去繼續受辱。
“王松濤,”呂芪的聲音在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度的憤怒,“我幫你練兵,幫你出謀劃策,你就是這么對我的?”
“芪兒啊,別怪大哥心狠。”王松濤避開她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說,“識時務者為俊杰,皇軍說了,只要你肯服侍好佐藤太君,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你就當是為了咱們山寨幾百號兄弟的前程,再犧牲一次吧。”
“來人!送夫人入洞房!好好伺候太君!”
隨著王松濤一聲令下,幾個早就埋伏好的心腹一擁而上。
呂芪剛想拔槍,卻發現早已有人從背后狠狠一擊,她手里的槍被打落,整個人被死死按住。
佐藤站起身,淫笑著走過來,伸出手拍了拍呂芪的臉:“花姑娘,你的,跑不掉的。今晚,我們慢慢玩。”
那一刻,呂芪沒有再掙扎。
她看著滿屋子獰笑的土匪,看著那個把她當牲口賣掉的丈夫,看著那個宛如惡魔的日本人。
她的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平靜,“好。”她輕聲說道,“我服侍你。”
后堂,臥房。
紅燭搖曳,映照著滿室的旖旎,卻掩蓋不住即將爆發的血腥。
門被鎖上了。
門外傳來了土匪們劃拳喝酒的聲音,王松濤正在向手下吹噓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
佐藤脫掉了外套,像一只發情的公狗一樣撲向坐在床邊的呂芪。
“女人,你的味道,我一直記得……”
就在佐藤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湊近的一瞬間,一直低眉順眼的呂芪突然抬起了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沒有淚水,沒有屈辱,只有徹徹底底的瘋狂和殺意。
“我也記得。”
呂芪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在說情話。
下一秒,她的右手猛地抬起。
在搖曳的紅燭光影中,一道寒光閃過。
那不是槍,也不是刀,而是她早就藏在發髻里的一根銅發簪。
為了這一刻,她把發簪的尖端在石頭上磨了整整一個月,磨得比針尖還細。
“噗嗤!”
一聲極其細微的悶響。
銅簪準確無誤地刺入了佐藤的頸動脈,直至沒入根部。
佐藤瞪大了眼睛,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雙手捂著脖子,鮮血像高壓水槍一樣噴涌而出,瞬間染紅了呂芪的臉和那一身紅旗袍。
“這一簪,是為了霍山城。”
呂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床上抽搐,冷靜得像是在看一只被宰殺的雞。
佐藤倒下了,身體還在劇烈痙攣。
呂芪沒有停手。
她站起身,從佐藤脫下的外套里摸出了一把鋒利的軍刺,又撿起了那把裝著子彈的南部手槍。
她走到床邊,看著還沒斷氣的佐藤,舉起了軍刺。
“這一下,是為了呂秀云。”
聚義廳。
王松濤正端著酒碗,紅光滿面:“兄弟們!過了今晚,咱們就是正規軍了!吃香的喝辣的……”
“嘎吱”
通往后堂的大門,突然被人從里面緩緩推開了。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夜風,瞬間吹散了滿屋的酒氣。
所有的土匪都停下了動作,齊刷刷地看向門口。
王松濤手里的酒碗“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瞪大了眼珠子,像是看見了活閻王。
門口,呂芪靜靜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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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渾身浴血,那件紅旗袍已經變成了暗紅色,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她的頭發披散下來,臉上帶著斑駁的血跡,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從地獄爬出來的羅剎女鬼。
她的左手,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佐藤的人頭,那雙三角眼還死不瞑目地瞪著。
她的右手,握著那把南部手槍。
但槍口并沒有指著王松濤,而是指著大廳角落堆放的那十幾桶剛剛搬出來的黑火藥。
那是黑虎寨全部的家底。
“你想拿我換榮華富貴?”
呂芪隨手將佐藤的人頭扔到王松濤腳下,人頭骨碌碌滾了幾圈,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她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沾血的、凄美到極致的笑容,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
“晚了,王松濤,今晚,這黑虎寨的三百條人命,都得給這個鬼子陪葬!”
全場死寂。
只要她的手指輕輕一動,火藥爆炸,整個聚義廳連同所有人都會被炸上天。
王松濤的雙腿開始劇烈地顫抖,他看著那個已經徹底瘋魔的女人,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懼。
05
所有人都在盯著呂芪手里那把黑洞洞的槍口,以及那一堆足以把整個山頭削平的黑火藥。
沒人敢賭這個瘋女人的手指會不會顫抖。
“芪……芪兒,有話好說……”
王松濤的雙腿有些發軟,臉上的橫肉都在抽搐。
他試圖擠出一絲笑容,但這比哭還難看,“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你先把槍放下,只要你不炸,什么都依你!大不了……大不了我不當這個司令了!”
“一家人?”
呂芪冷笑一聲,笑聲尖銳得像是在剮蹭著眾人的耳膜。
她甚至沒有看王松濤,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在場的每一個土匪。
“兄弟們,你們都聽見了嗎?這就是你們的大當家。
為了幾桿破槍,為了個狗屁司令,他能把剛拜堂的老婆灌醉了送給鬼子糟蹋。”
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穿透力:“他今天能賣我,明天就能賣你們!日本人是什么東西?
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等他當了皇協軍司令,你們就是第一批被送去當炮灰的狗!”
這番話像一記重錘,砸在了土匪們的心坎上。
不少人的眼神開始動搖,手中的槍口也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這年頭落草為寇的,除了地痞流氓,大多也是被鬼子逼得沒活路的苦哈哈,誰愿意真的去給日本人當孫子?
“別聽這瘋婆娘胡說!”
王松濤見勢不妙,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他突然大吼一聲,“老三!老四!給我斃了她!誰殺了她,賞大洋五百!賞女人三個!”
那是王松濤的兩個死忠心腹,早就把手按在了槍套上。
聽到命令,兩人幾乎同時拔槍。
然而,他們快,呂芪更快。
在那兩個心腹剛剛抬起槍口的瞬間,呂芪的身體猛地向側面一閃,手中的手槍并不是射向那兩個心腹,而是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砰!”
這一槍,沒有打火藥桶,而是精準地打斷了懸掛在大廳正上方那盞巨大鐵油燈的繩索。
數百斤重的鐵燈連同滾燙的熱油轟然砸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兩個心腹的頭頂。
“啊!”
慘叫聲瞬間被烈火吞噬。
熱油飛濺,火勢瞬間在聚義廳中央騰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火墻,將王松濤和他的手下隔開。
混亂中,呂芪穿過火光,一步步逼近早已嚇傻的王松濤。
“你……你別過來!”王松濤慌亂地想要舉槍,但他那雙玩了一輩子鷹的手,此刻卻抖得連保險都打不開。
呂芪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她抬起腿,穿著繡花鞋的腳狠狠地踢在王松濤的手腕上。
“咔嚓”一聲,骨折的聲音清晰可聞,駁殼槍飛了出去。
緊接著,她欺身而上,冰冷的槍口直接頂住了王松濤的腦門。
“大當家,借你的項上人頭一用。”
“別!我是你男人!我是……”
“砰!”
槍響了。
但呂芪沒有打他的頭,而是打穿了他的右膝蓋。
王松濤慘叫著跪倒在地。
“砰!”
又是一槍,打穿了左膝蓋。
這個在這一帶作威作福了十幾年的土匪頭子,就這樣像一條斷了腿的癩皮狗一樣,跪在了這個他曾經視為玩物的女人面前。
聚義廳里的槍聲停了。
所有的土匪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火光映照著呂芪那張染血的臉,美艷得近乎妖異。
她一只腳踩在王松濤的肩膀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全場,聲音不再嘶啞,而是透著一股不可置疑的威嚴:
“王松濤勾結日寇,出賣兄弟,亂了江湖規矩,今天我替天行道,廢了他!”
她環視四周,手中的槍依然冒著青煙:“從現在起,這黑虎寨,我說了算。
不想當漢奸的,把槍口轉過去,把王松濤剩下的那幾個走狗給我清理了!
想給日本人當狗的,現在就站出來,我送他下去見佐藤!”
短暫的死寂后,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大嫂威武!殺漢奸!”
這一聲像是點燃了干柴。
那些平日里被王松濤壓榨、又不愿意投降日本人的土匪們,紛紛調轉槍口。
僅僅一刻鐘。
聚義廳里的槍聲徹底平息。王松濤的那幾個死黨倒在血泊中,而原本想要投降日本人的幾個小頭目也被亂刀砍死。
黎明,第一縷陽光照進了殘破的聚義廳。
大火已經被撲滅,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和血腥氣。
呂芪坐在那張象征著權力的虎皮大椅上。
她依然穿著那件被鮮血染成暗紫色的旗袍,手里拿著一塊破布,細細地擦拭著從佐藤手里奪來的那把南部手槍。
在她腳下,是被打斷雙腿、堵住嘴巴的王松濤。
他還沒有死,因為呂芪不讓他死。
幾十號土匪整整齊齊地站在臺下,看著這個女人,眼中充滿了敬畏和恐懼。
昨晚那一夜,讓他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女人比王松濤更狠,更毒,也更像一個真正的首領。
“把他拖出去。”
呂芪指了指腳下的王松濤,語氣淡漠得像是在處理一袋垃圾,“吊在寨門口的旗桿上。
別讓他死了,每天喂點稀粥,我要讓日本人看看,這就是當漢奸的下場。”
“是!大當家!”幾個土匪利索地拖走了曾經的老大。
呂芪站起身,走到大廳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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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吹起她凌亂的長發。
她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大別山,看著山腳下那一層層尚未散去的白霧。
那里是霍山城,是她的家鄉,也是她噩夢開始的地方。
但現在,噩夢醒了。
“傳我的令。”
呂芪的聲音在山風中回蕩,冷冽如鐵:
“從今天起,黑虎寨改名‘殺倭隊’。
凡是這條道上過的日本人和偽軍,把頭留下,貨留下。
誰要是敢私通日本人,王松濤就是榜樣。”
她轉過身,從腰間拔出了那對標志性的雙槍,一把是王松濤的駁殼槍,一把是佐藤的南部式。
雙槍在手,紅衣獵獵。
06
1945年8月,大別山北麓,黑風口。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熱,知了在樹上叫得人心煩意亂。
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神州大地。
霍山城里的鞭炮放了一天一夜,老百姓都在慶祝好日子終于來了。
但在黑虎寨,現在叫“殺倭隊”的營地里,氣氛卻冷得像冰窖。
呂芪坐在馬背上,手里把玩著那對雙槍。她看著山腳下那一隊正打著白旗、準備去縣城繳械投降的日軍運輸隊。
這一隊人里,不僅有垂頭喪氣的士兵,還有不少隨軍的家屬、所謂的日本開拓團成員,甚至還有抱著孩子的婦女。
“大當家,那個……還要打嗎?”
二當家有些猶豫地問道,“聽說鬼子已經投降了,縣里的國軍發了話,要優待俘虜,讓咱們別亂動,否則就是破壞和平。”
“和平?”
呂芪咀嚼著這個詞,像是在咀嚼一塊嚼不爛的生肉。
她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微微瞇起,眼角的余光掃過自己手腕上那道永遠消不掉的疤痕。那是當年被鐵絲捆綁留下的。
“他們殺我全家的時候,講過和平嗎?他們在我身上發泄獸欲的時候,講過和平嗎?”
呂芪猛地舉起雙槍,對著天空連開兩槍。
“砰!砰!”
清脆的槍聲是進攻的號角。
“傳我的令,我這兒沒有什么俘虜。
男人殺光,女人殺光,連那馬車里的老鼠都別給我放過!動手!”
“是!”
土匪們早就殺紅了眼,在這亂世里,搶劫是唯一的生計。
那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并沒有武裝反抗的日軍運輸隊在峽谷里成了活靶子。
槍聲、慘叫聲、哭喊聲混成一片。
戰斗結束后,呂芪騎著馬,踏著滿地的血水緩緩走過戰場。
一個受了傷的日本女人,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蜷縮在車輪底下,驚恐地看著這個一身紅衣、美艷得不可方物的中國女人。
她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著:“Help……No kill……”
呂芪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對母子。
二當家在旁邊勸道:“大當家,這孩子……怪可憐的,要不留個活口當個雜役?”
呂芪轉過頭,冷冷地看了二當家一眼。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令人窒息的空洞。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當年鬼子進村,也沒見放過我那剛滿月的侄子。”
“砰!”
沒有任何猶豫。
槍口冒出一縷青煙。
那個日本女人和孩子倒在了血泊中。
1946年冬,內戰全面爆發。
昔日的抗日英雄,一夜之間成了各方爭奪的棋子。
國民黨的特派員帶著委任狀上了山,許諾給呂芪一個“皖西挺進軍獨立旅旅長”的頭銜,只要她肯調轉槍口去打共產黨。
那一天,呂芪穿著嶄新的美式軍呢大衣,腰里別著那對著名的雙槍,坐在聚義廳里。
“旅長?聽著倒是比土匪頭子好聽。”
她隨手把委任狀扔在桌上,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回去告訴你們長官,這身皮我穿了。但這大別山,還是我呂芪的天下。
誰想從我手里搶地盤,不管是日本人還是哪路神仙,我都得讓他崩掉兩顆牙。”
此時的呂芪,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為了生存而戰的女人。
1947年春,一個特殊的客人打破了山寨的平靜。
她叫林夏,是呂芪在北平讀大學時的同窗好友,上下鋪的閨蜜。
如今,她是解放軍的一名干部,冒著生命危險孤身上山,只為了勸降這位昔日的好友。
聚義廳里,屏退了左右。
林夏看著眼前這個濃妝艷抹、一身戾氣的女人,眼圈紅了:“秀云……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別叫我秀云!”
呂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起來,打翻了手里的茶杯,“呂秀云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滿手血腥的呂司令!是女土匪呂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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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不是。”林夏走上前,試圖拉住她的手,“秀云,我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現在抗戰勝利了,新中國要建立了。
我們都在等你回頭。只要你放下槍,向人民認罪,爭取寬大處理,你還有路可走啊!”
“路?我還有路嗎?”
呂芪甩開林夏的手,大笑著退后幾步,笑出了眼淚,“林夏,你看看你的手,多干凈啊。
你再看看我的手,全是血!洗不掉的!那幫山下的百姓叫我什么?女魔頭!紅粉修羅!我現在下山,就是個死!”
“不會的!組織上會考慮你的抗日功績……”
“閉嘴!”
呂芪的眼神突然變得猙獰,那是長期處于極度不安全感中產生的偏執與瘋狂。
她看著林夏那張充滿正氣、充滿希望的臉,心中涌起的不是感動,而是嫉妒——徹骨的嫉妒。
憑什么?
憑什么同樣是大學生,你可以站在陽光下當英雄,而我只能在爛泥里當鬼?
你來勸降?不,你是來嘲笑我的。你是來看我笑話的!你是來顯擺你的清白、你的高尚的!
這種陰暗的念頭一旦滋生,就像毒草一樣瘋長,瞬間吞噬了最后一點理智。
“林夏,你太天真了。”
呂芪慢慢地拔出了槍,指著曾經最好的朋友,“你以為我不懂現在的局勢嗎?共產黨來了,我也許能活命,但我這一寨子的榮華富貴就沒了。
我受了那么多罪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誰也別想讓我低頭,誰也別想讓我變回那個任人欺負的呂秀云!”
“秀云,你……”林夏震驚地看著黑洞洞的槍口,不敢相信她真的會動手。
“下輩子,投胎別再做女人,也別再認識我。”
“砰!”
槍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林夏胸口綻開一朵血花,難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直到死,她的眼睛還睜著,看著那個曾經和她在未名湖畔暢談理想的女孩。
呂芪的手在顫抖。
這是她殺過的人里,唯一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
她走過去,蹲下身,伸出手輕輕合上了林夏的眼睛。
兩行清淚滑過她濃妝艷抹的臉頰,混合著脂粉,留下了兩道丑陋的痕跡。
“來人!”
她站起身,聲音恢復了那種令人膽寒的冷硬,“把尸體拖出去,找個地方埋了。
對外就說……談判破裂,代表試圖行刺,被我當場擊斃。”
這一槍,徹底打斷了她回歸人間的最后一條橋梁。
她親手殺死了過去那個向往光明的自己,徹底淪為了這大別山深處一只披著人皮的修羅惡鬼。
自此之后,呂芪變得更加多疑、殘暴。
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必須把兩把槍壓在枕頭底下才能合眼。
她不僅殺敵人,也開始殺手下,任何一個眼神不對的人,都可能成為她槍下的亡魂。
07
1949年春,大別山。
解放軍的大部隊像鐵鉗一樣,一步步收緊了對大別山殘匪的包圍圈。
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土匪頭子,要么被擊斃,要么舉著白旗下了山。
黑虎寨——這塊曾經最難啃的骨頭,如今也成了驚弓之鳥。
聚義廳里,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喧囂。
呂芪坐在上面,裹著那件已經有些破舊的美式軍大衣,眼神陰鷙地盯著下面稀稀拉拉的幾個頭目。
“都啞巴了?”
她把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說話啊!那個姓李的團長不是說只要我堅守三個月,國軍的主力就會反攻嗎?人呢?援軍呢?”
下面一片死寂。誰都知道,那個所謂的“國軍團長”早在半個月前就卷著細軟跑路了,現在的黑虎寨,就是一座孤島。
“大……大當家,”以前最能咋呼的三當家,此刻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說,“咱們沒糧了,后山的兄弟昨天還在啃樹皮。
而且……而且聽說山下發了布告,只要咱們投誠,既往不咎,還能分地……”
“分地?”
呂芪猛地拔出雙槍,那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
“砰!”
三當家的帽子被打飛了,子彈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嚇得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想下山分地?做你的春秋大夢!”
呂芪站起身,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母狼,在大廳里焦躁地踱步,“那是詭計!我呂芪殺了那個林夏,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他們能放過我?
只要放下槍,咱們就是案板上的肉!”
“誰敢再提投降,這就是下場!”
她指著那個被打穿的帽洞,厲聲喝道。
但這并沒有鎮住人心。
當晚,負責守夜的二十幾個土匪,帶著十幾條槍,趁著夜色偷偷溜下了山。
第二天,眾叛親離的戲碼在繼續上演。
就連一直跟著她的貼身丫鬟小翠——那個當初陪她一起上山的苦命姑娘,也在給呂芪端洗臉水的時候,跪下來磕頭求她:“小姐……咱們走吧,我不想要什么榮華富貴,我只想回家看看俺娘……”
呂芪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窩深陷、顴骨突出的女人,那是她自己。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滾。”她輕聲說道,“都滾。”
小翠哭著跑了。
到了第三天,偌大的黑虎寨,只剩下不到五十個人。
這些人要么是背著命案走投無路的亡命徒,要么是跟著她殺紅了眼的死忠。
1949年夏,最后的圍剿開始了。
解放軍的沖鋒號在山谷里回蕩。迫擊炮彈像雨點一樣落在黑虎寨的陣地上。
“頂住!給我頂住!”
呂芪趴在戰壕里,雙手各持一把駁殼槍,瘋狂地向山下射擊。她的槍法依然精準,每一聲槍響都有一個沖鋒的戰士倒下。
但這是徒勞的。
面對如潮水般涌來的解放軍,這幾十個人的抵抗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瞬間就被吞沒。
身邊的土匪一個個倒下。
“大當家!快走!后山還有一條小路!”
僅剩的一個保鏢拉起她,拼命往后山拖。
“走?往哪走?”呂芪甩開保鏢的手,凄然一笑,“這天下雖大,哪里還有我呂芪的容身之地?”
她沒有跑。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擦掉了臉上的血跡,提著雙槍,一步步走回了那個曾經見證了她無數罪惡與輝煌的聚義廳。
她坐在那張虎皮椅上,那是她用身體、用尊嚴、用人性換來的位置。
大門被撞開。
無數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為首的一名解放軍連長厲聲喝道:“呂芪!你已經被包圍了!繳槍不殺!”
呂芪抬起頭,看著這些年輕的戰士。他們的臉上雖然沾滿了硝煙,但眼睛里透著一股正氣,那是她曾經有過,后來卻親手掐滅的光。
她沒有舉手投降,也沒有開槍反抗。
她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別開槍!抓活的!”連長看出了她的意圖,大喊一聲想要沖上來。
呂芪的手指扣在了扳機上。
這一刻,她的腦海里沒有恐懼,沒有后悔,竟然出奇的平靜。
她仿佛又回到了1943年的那個春天。
那天的陽光真好啊,她穿著藍色的旗袍,抱著書本走在霍山的石板路上,路邊的迎春花開得正艷,那個叫趙有良的傻小子正紅著臉在前面等她。
“秀云,咱們去看戲吧。”
她似乎聽到了那個聲音。
呂芪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久違的、屬于少女呂秀云的微笑。
“咔噠。”
扳機扣下。
然而
并沒有預想中的槍聲。
這把陪了她幾年的槍,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竟然卡殼了。
又或者是,那顆子彈早在剛才的激戰中打光了,她自己卻忘了。
命運,連這最后一點體面的死法都不肯給她。
幾個戰士猛撲上來,瞬間將她按倒在地。
冰冷的手銬“咔嚓”一聲,鎖住了那雙曾經白皙、如今布滿老繭和硝煙的手腕。
呂芪被壓在滿是灰塵的地上,那把沒響的槍就在她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
她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狂笑,笑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混著血水,狼狽不堪。
“哈哈哈哈……老天爺!你好狠啊!連死都不讓我死!”
那是絕望到了極點的哀嚎。
她沒死成。她被活捉了。
作為大別山最后一個落網的著名匪首,她的被捕,標志著這片土地上持續了數十年的匪患徹底終結。
08
1950年冬,安徽霍山,東淠河灘。
霍山縣城的萬人公審大會現場,人山人海。憤怒的口號聲像海嘯一樣一浪高過一浪:“鎮壓反革命!”“血債血償!”“槍斃女魔頭呂芪!”
呂芪被五花大綁地押在臺前。
她早已沒了往日的紅衣雙槍的威風。
身上穿著一件臃腫破舊的黑色棉襖,那條曾經讓無數男人垂涎的腰肢被粗麻繩勒得變了形。
那頭曾經被她精心修剪的短發,此刻有些亂蓬蓬的,在寒風中飛舞。
但她依然昂著頭。
那一雙曾經勾魂攝魄的丹鳳眼,此刻漠然地掃視著臺下的人群。
她看見了當年被她殺害的民兵的家屬,看見了被土匪搶光了糧食的農民,看見了那些曾經在她腳下瑟瑟發抖、如今卻指著她鼻子痛罵的百姓。
“我殺過鬼子……”
她嘴唇微動,聲音很小,只有押解她的戰士能聽見。
“我也殺過自己人。我知道。”
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功是功,過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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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鬼子是她的“義”,但為了私欲和權力殺害林夏、屠殺百姓,是她的“罪”。
天平早就傾斜了。
審判席上,判決書宣讀完畢。
沒有奇跡。
那個關于“因為她長得美、有文化或許能特赦”的傳言,終究只是傳言。上級的批復簡短而冷酷,像一塊巨石砸碎了所有的幻想:
“呂芪雖有抗日之舉,但后期罪大惡極,血債累累,民憤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立即執行死刑。”
紅色的勾,畫在了她的名字上。
“帶下去!驗明正身,押赴刑場!”
通往東淠河灘的路上。
兩邊的百姓擠得水泄不通。沒有爛菜葉,也沒有臭雞蛋,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和無數雙復雜的眼睛。
呂芪走得很慢。她的腳鐐在石板路上拖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像是某種沉重的樂章。
快到河灘時,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同志。”她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年輕的小戰士,語氣竟然出奇的溫和,“能讓我……理理頭發嗎?”
小戰士愣了一下,看了看連長。
連長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雖然雙手被反綁,呂芪還是努力地甩了甩頭,把垂在眼前的亂發甩到腦后。
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想最后一次聞一聞這大別山的空氣。
空氣里有土腥味,有枯草味,還有遠處飄來的臘梅香。
這味道,和1943年她離家出走那個雨夜的味道,截然不同。
那時候是苦的,現在是冷的。
刑場到了。
是一片荒蕪的河灘。幾只寒鴉被人群驚起,哇哇亂叫著飛向灰白色的天空。
“跪下!”
行刑手喝道。
身邊的幾個男土匪早就嚇癱了,像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上,屎尿流了一地,哭爹喊娘地求饒。
唯獨呂芪,筆直地站著。
那是她最后的尊嚴,也是她最后的倔強。
“我不跪。”
她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大別山,看著那如黛的遠山,聲音清冷,“我呂芪這輩子,只跪天地,跪父母。
可惜父母不要我,天地不容我……至于其他人,不配受我這一跪。”
行刑手看向指揮員。指揮員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預備”
冰冷的槍口頂在了她的后腦勺上。金屬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在那一瞬間,呂芪的眼前走馬燈般閃過無數畫面。
最后,畫面定格在1943年的那個清晨,她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藍旗袍,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那個干干凈凈、滿眼都是未來的女學生呂秀云。
秀云啊,如果有來世,別生在亂世,別長得漂亮,做一棵無人問津的野草吧。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冬日的長空。
那只在淮河畔迷失了方向、在血海里掙扎了七年的“紅粉修羅”,身子猛地一顫,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河灘上。
鮮血從她的后腦涌出,染紅了身下的鵝卵石,也染紅了那枯黃的野草。
那個曾經讓整個皖西聞風喪膽的名字,隨著這一縷青煙,徹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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