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人
1984年11月,賴聲川和他的家人、朋友和同仁創立了表演工作坊。兩年后,《暗戀桃花源》香飄四溢于臺灣寶島,后又席卷至整個華人世界。此戲被公認為是表演工作坊的鎮宅之寶,有人甚至將它與《雷雨》《茶館》并駕至中國舞臺藝術的三駕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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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桃花源》1986年首演,金士杰飾江濱柳、丁乃竺飾云之凡
此論是否在更廣泛和持久的意義上能成真,暫且不論。但這部由賴聲川親自編劇的作品,應是表演工作坊成立至今,最受歡迎的一出戲劇。
對于內陸的戲迷而言,這就是臺灣戲劇最精美的一張名片,順便也讓賴聲川成為國人最為熟悉的戲劇人之一。它或許還是無數人第一次踏足劇場時的首選,它是啟蒙,讓那些慧質蘭心之人,愿撐長篙,駛向一處由語言和肢體繪制的彼岸,或直接就是桃花源。
《暗戀桃花源》在舞臺上綻放過多次,又有多少人去演繹這段人間幻境,怕是要寫本厚厚的專著,才能厘清。但一個有趣的現象是,不管誰來演這出戲,既不會成為他們的代表作,也不會成為他們的成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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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桃花源》電影版
只有一個是例外,那就是云之凡的扮演者林青霞,這應是她第一次演話劇,是徐克向賴聲川推薦。傳聞還讓當時四十歲的林青霞芳心有托,她的夫君邢李?不是因為她的電影,而恰恰是這出戲,被其芳華所折服。在說林青霞的表演之前,先暫且把話題岔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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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并不完全站得住的說法,即話劇看表演、電視劇看故事、電影看導演。在這里,單說表演。話劇表演是所有表演的母親,放到現在來看,舞臺上所呈現的聲臺形表,也是最精煉最飽滿的。
但隨著西方話劇的幾經流變,尤其是十九世紀末以降,西方戲劇從傳統的「凈化型戲劇」(一般指悲劇和正劇)和「陶冶型戲劇」(一般指音樂劇和喜劇)的兩大樣式中,又蕩漾出另一些支流、甚至是激流來。如象征主義、表現主義、未來主義、存在主義、荒誕派戲劇等。
戲劇最重要的腳本,即臺詞,已不再是言為心聲的通道,更非劇情遞進的階梯。而是一種氣息,一種味道,一種臣服于劇作思想,而不是表情達意的工具。臺詞有時還會成為舞臺上其它聲響,所聯合完成的組成部分而已。(這些在《暗戀桃花源》里也有所體現)到了貝克特的名劇《呼吸》里,甚至一句臺詞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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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要求表演者不再需要去演一個具體的,可感的,完全調動受眾情緒、情感的的人物。而是一出狀態,一脈呼吸,一款體態,隨風起舞,又或樹欲靜而風不止。
林青霞的諸多古裝造型,是一種寫意,是什么事還沒發生,就已經功架十足了。而她扮演的云之凡又多了些寫感的況味,當然,這道表演之光,得由編導攝錄美通力合作,方見波光粼粼。
很多人都沒有見識過林青霞在舞臺上是有怎樣的光華燦爛,幸好有電影,讓我們一遍遍重溫那個梳著大長辮子的,蕩著秋千的,一顰一笑都分外醉人的林青霞。那是她最美的時光,美的就如時光本身。她當然是在演,但也不需要她太花力氣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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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林青霞從來就不是一個靠演技而縱橫影壇的實力派干將。與她同臺的金士杰、顧寶明,包括云之凡的首任丁乃竺及其妹丁乃箏,都能在規定情境里準備而傳神的游走。而林青霞一出場,就不費氣力的躍出了戲劇情境的范式。當導演說林青霞演得不對時,林青霞的臺詞是,演得很好呀。而整出戲劇的潛臺詞是:為什么要演得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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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也看到,在接下來的幾出《暗戀桃花源》的版本里,很多演技平平,乃至經驗稀缺之人,也能在那個落英繽紛的舞臺上去唱念做打。這出戲第一個最顯著的魅力就是,它需要表演,又不完全仰仗于此。而所有的演員里,最具這種神韻的,還得是林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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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的導演是想還原他的朝花散落,而林青霞要告訴我們的是,歷史一旦過去,是無法再現的。導演希望演員們看到的是1949年的黃浦江,而林青霞所看到的只是1993年的淡水河。
林青霞在片中還自謙,她演不出山茶花的美麗,殊不知,她就是自帶芬芳的山茶花。她在那么多電影里綻放過她的奪目,吐露過她的幽蘭,早早就已雌雄難辨的風姿,輕輕一躍就跨過性別的鴻溝。(林青霞23歲就扮演過賈寶玉)。在我看來,林青霞在《暗戀桃花源》里是最美的,真是人如其名「芳草青青滴翠,霞光熠熠流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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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良緣紅樓夢》
章詒和曾說林青霞在《新龍門客棧》里甫一亮相,便精光四射。而在杜可風美侖美奐的光影設置里,是她讓舞臺的燈光有了一個興沖沖的去處。她站在那兒,隨便什么表情,便是一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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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龍門客棧》
這出戲,讓人不忍將它看完,而是盼著它最好永不落幕。不知道林青霞是自覺還是不自覺,但絕佳的舞臺效果,已表明林大美人的出場,已實現了間離效應所帶來的表演之美。所謂間離,也就是距離產生的美。
我們跟林青霞之間的距離,其實也等同于江濱柳與云之凡三十余年的望穿秋水,而秋水卻早已共長天一色。也等同于老陶、春花、袁老板之間的緣起緣落,并直至陰陽相望的各安天命。江與云的距離是空間化作了時間,而陶、花、袁的距離是后世探望了今生。
當你縮短這距離,暗戀化為明戀,美人也就生了華發,情侶也就成了怨侶。而剛去過的桃花源就只能在口腔逗留,而無法再借一葉扁舟,去共赴那鳥語花香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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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暗戀桃花源》在舞臺上是多么令人心旌搖蕩,但它只有在電影里,才能讓我們的目力所及,被鏡頭左右的同時,又被光影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概因電影比舞臺更能呈現什么是距離,以及距離之美。
這個距離是先把我們拉近,又和我們漸次疏遠的。舞臺跟我們的距離,是相對恒定和穩固的。電影因攝影機的推拉搖移跟,讓我們的視野時而廣闊,時而逼仄。
而這部電影最大的魅力,它讓我們沉浸其中,又能置身事外。你剛剛因共情而招致的淚眼婆娑,馬上又被一個突然來襲的笑料而進入另一個情境當中。不管《暗戀桃花源》有多少次舞臺呈現,它最好的打開方式,還是由杜可風的攝影、張叔平的美工、杜篤之的錄音,這群最頂尖的電影達人所共同打造的杰作。那是記憶與記憶的交織,歷史與歷史的交匯,生命與生命的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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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聲川和他的同仁們,把我們帶到后臺。老導演焦頭爛額,但身邊的女助理卻格外體貼。又導又演的袁老板看著忙亂,實則處亂不驚,還忙里偷閑,與剛認識的女子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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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只有在電影版里,我們才能切實感受到那群極富經驗的表演者,也是這出戲的第一批觀眾。他們看著悲劇想笑,看著喜劇想哭。林大美人就立于側幕旁看三個人一臺戲,又端坐于觀眾席上,神情悠然的看著「蕓蕓眾生」來來往往。
每個人都想完成自己的那出戲,就仿佛每個人都想憑借自己的意志渡過自己的一生。她一人坐在那兒,好像等著我們坐到她身邊來,無緣一挨芳鄰的,就一個又一個將那虛席填滿。她還可能在享受獨自觀戲時的那份自得。
臺上在演一個人的孤獨,兩個人的孤獨,三個人的孤獨。臺下就以孤獨去對應,然后又帶著各自的孤獨散去。這是什么,這就是正反打,這就是鏡頭與反應鏡頭最該有的關系,它讓人入神,也讓人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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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聲川不去拍電影,在我看來,是有些可惜的。他后來創作的一系列話劇,仍持續著因《暗戀桃花源》所肇始的無限風光。假如你觀摩過大量由表演工作坊的成品,不難發現,他們在將阿瑟米勒、達里奧福、貝克特等戲劇大師的作品本土化時最顯著的特征是,非那些我們所熟悉的俚語和時尚詞匯,而是對臺灣或整個華人世界的現行政治進行諷喻,從而引爆劇場。
嚴格來說,表演工作坊的每一出戲,都是關于政治的。照賴聲川自己的說法,政治在很多時候,只是佐料,有時甚至出幾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閑氣。《暗戀桃花源》也是講政治的,卻比那些牢騷之語、亂彈之嘆要動人,也更細膩、深沉。
云之凡在安慰江濱柳時動情地說道:「一個新的秩序,一個新的中國就要來了。」而江濱柳并沒有因此而對未來懷有憧憬,他更愿意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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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的悲劇,誠然是時勢所至,而讓有情人數十年音訊全無,卻是更大的造化在弄人。云之凡一直與江濱柳呆在同一個城市——臺北。于是,相思稀釋掉了鄉愁,客途也就沖淡了秋恨。《童年往事》里反復吟詠的,是「我要回去」。
而在「暗戀」里,他鄉已成故鄉,因心安即是歸處。「暗戀」講的又不完全是心安,而是當戀人出現在你面前時,再動人的如花美眷,也只是似水流年。你只能慨嘆,那數十年的光陰真是荒廢掉了。它就是這樣用一段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愛情,高度概括了臺灣孤懸海外數十年的精神凋零和靈魂走失。
假如江濱柳和云之凡能在他們赴臺后,就能登上一則尋人啟事,這出屬于他們個人的悲劇就得換另一番面目示人。悲劇的根源就在于,他們都過于篤定,故人和故鄉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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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桃花源」的故事講的也是「暗戀」,指的是袁老板與春花的婚外情。這個暗指的是不能公諸于眾,而非單相思,這個「暗」是灰暗的「暗」。一個女人前后委身于兩個男人,也喻指了權力的更替。春花和老陶的婚姻是有名無實,她與袁老板可能要歸屬于有實無名,都沒有讓這個活力四射的女人獲得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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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實在是,不便于再細解了。老陶的故事,也是要回到故鄉,也是要把故鄉和故人的觀念混為一談。也是在回到故鄉之后,故人成了外人。于是,兩出戲在異曲同工,也在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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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桃花源吧,桃花源是什么,陶淵明的說法,首先闡明這是一個避難之所,又接著說在此地久居之人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在我看來,桃花源里的人同樣是沒有空間概念的。你那兒也不去,那兒也不想知道,何來空間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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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老師說「桃花源」是一個非人間的所在,是靈魂的安棲之地。換句話說,那就是處游魂共聚的區域。「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這描繪的不就是靈魂進入一個未知世界時的幽幽然嗎?
陶淵明,這個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隱士,他的這篇奇文,要告訴我們的是,只要你活一天,你就無法做到真正的歸隱。只有死后,你就隔世了,隔世了也就歸隱了。
全片最重要的臺詞,都來自「桃花源」。老陶在得知嬌妻紅杏出墻,而情夫則赫然成為座上賓時,不由叫囂道:「要不我去死,可以了吧。」他果然就死了,只是幽魂還放不下他的「過去」。但一個「過去」的人是回不到過去的。還有一句,春花和袁老板在相看兩厭后,在比賽誰的嗓門更高時,兩人叫喊著:「本來就是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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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暗戀桃花源》的落點,是滿地彩色的紙屑,是轟然降下的血紅的幕布,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在喊「劉子驥」。劉子驥在陶淵明的敘述里,是欲前往桃花源而未果的人,是第一個「暗戀桃花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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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貫穿全片的女人,是想讓劉子驥帶她去桃花源嗎?她也要去避亂嗎?她又遇過什么樣的亂子呢?兩出戲非要在一起演,不也是一出亂子嗎?
《暗戀桃花源》就這么曲徑通幽地把我們從兩段得不到愛情里,接我們回傳說里去,然后走向那一片白茫茫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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