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沒救了。
工業產出在上個月跌到了20年來的最低點,其制造業產值低于2015年,大幅落后于歐盟和歐元區的整體平均數據,比例上與斯洛伐克爭奪歐洲末位, 而斯洛伐克本來就是德國汽車工業的外包供應商。德國的能源價格2022年前是低于歐元區平均水平的。北溪被炸之后,德國現在的能源價格已經高于歐元區平均水平,這對于嚴重依賴工業制造業以及工業產品出口(包括對歐洲其他國家出口)的德國經濟,是致命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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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最新統計,德國工業生產在2025年8月遭遇了自2022年3月疫情初期以來最陡峭的月度降幅(-4.3%),產量水平甚至跌至疫情時代的低點。與此同時,盡管制造業增加值(GVA)占經濟總量的比重在2024年仍高達19.7%,遠超歐盟15.6%的平均水平,凸顯其對整體經濟的系統性重要性,但這一比例已然呈現下滑趨勢,從2023年的18.36%降至2024年的17.81%(根據世界銀行口徑),這表明侵蝕正在發生。
宏觀經濟指標是衡量一國工業健康狀況最直接的“體溫計”。近年來,德國的這項指標讀數持續走低,發出了明確的失速警報。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工業生產指數的急劇下滑。2025年8月,德國工業產出環比暴跌4.3%,這一數字不僅遠超市場預期的1%降幅,更是自2022年3月以來最劇烈的單月下滑。這一趨勢并非孤立事件,而是持續疲軟過程中的一次集中體現。早在2024年,德國工業產出就已在真實價值上下降了1.2%,而2025年的數據則進一步加劇了這種下行態勢。
制造業增加值(GVA)是衡量制造業對國民經濟貢獻的核心指標。根據歐盟統計局的數據,2024年德國制造業GVA占總GVA的19.7%,這一比例在歐盟主要經濟體中遙遙領先,遠高于法國的10.6%、西班牙的11.7%和意大利的16.3%,也高于15.6%的歐盟平均水平。這組數據揭示了一個雙重現實:一方面,制造業是德國經濟無可爭議的支柱,其興衰直接決定了整個國家的經濟命運;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如此,制造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對德國經濟產生系統性的巨大沖擊。而根據世界銀行和TheGlobalEconomy.com的數據,德國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已從2023年的18.36%下降到2024年的17.81%,這一下滑趨勢雖然看似微小,但對于一個龐大而成熟的經濟體而言,已是不容忽視的警示信號。
三大支柱產業的困境:心臟、骨骼與血液的共振
如果說宏觀數據是冰山的全貌,那么德國三大支柱產業——汽車、機械制造和化工——的困境,則是構成這座冰山的核心冰體。這三大產業分別扮演著德國工業的“心臟”、“骨骼”與“血液”,它們的同步下行,形成了危險的負面共振。
汽車工業:昔日“心臟”的驟停風險
汽車工業是德國工業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也是經濟的“心臟”。然而,這顆心臟如今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在2025年8月的工業產出暴跌中,汽車工業以-18.5%的驚人降幅領跌所有行業,成為拖累整體數據的最主要因素。德國央行聯邦銀行(Bundesbank)在其月度報告中也明確指出,德國汽車工業的疲軟仍在持續。這種困境是雙重的:一方面,傳統燃油車市場在全球需求放緩和競爭加劇下面臨萎縮;另一方面,在決定未來的電動化轉型賽道上,德國車企顯得步履蹣跚。新電動汽車的注冊量出現下滑,而來自中國等國的競爭對手正以驚人的速度搶占市場份額,使得德國汽車工業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危急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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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表1:2025年8月德國主要工業部門產出月度降幅
機械與設備制造業:支撐“骨骼”的承壓跡象
作為德國工業的“骨骼”,機械與設備制造業以其高精度、高可靠性的產品支撐著全球的生產體系。該行業同樣未能幸免于難,2025年8月產量下降了6.2%。根據德國機械設備制造業聯合會(VDMA)的數據,盡管該行業在2024年底仍雇傭了102萬名員工,保住了德國最大工業雇主的地位,但已經出現了約6800個工作崗位的流失(-0.7%)。這表明,在全球經濟不確定性增加、投資意愿下降的背景下,作為“資本品的生產者”,德國機械制造業的訂單量和生產活動正面臨持續壓力。就業市場的微妙變化,是預示行業未來走向的關鍵領先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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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表2:德國機械工程領域就業人數變化趨勢(2016-2024年)
化學工業:維系“血液”的成本危機
化學工業是現代工業的“血液”,為幾乎所有下游產業提供基礎材料。作為能源密集型產業的典型代表,德國化學工業在本次危機中受到的沖擊最為直接和嚴重。歐洲化學工業委員會(Cefic)的報告指出,高昂的能源價格、原材料成本、高稅負以及繁瑣的官僚程序等結構性問題,正在嚴重侵蝕德國化工企業的競爭力。根據德國化學工業協會(VCI)的季度報告,2025年第二季度,德國化工和制藥產品的需求持續下降。一份行業分析報告甚至直言,化學工業是“受2022-2023年能源危機影響最嚴重的行業之一”。當工業“血液”的生產成本高企、供應不暢時,整個工業機體的健康都將受到威脅。
·宏觀失速:德國工業產出正經歷自疫情初期以來最嚴重的下滑,制造業占GDP比重出現下降趨勢,經濟引擎作用明顯減弱。
·支柱動搖:汽車、機械、化工三大核心產業同步陷入困境。汽車業產量暴跌,機械業就業承壓,化工業則因能源成本而競爭力受損。
·系統性風險:三大產業的負面共振,表明當前的危機并非單一行業的局部問題,而是對德國整個工業基礎的系統性挑戰。
最直接、最劇烈的沖擊無疑來自于能源領域。俄烏沖突爆發后,德國長期依賴的、來自俄羅斯的廉價天然氣供應戛然而止。這一事件對德國工業模式的打擊是根本性的。正如哈佛國際評論的一篇深度分析所指出的,德國經濟在過去幾十年的高速增長,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廉價俄羅斯天然氣”這一基礎之上。天然氣不僅是發電的重要來源,更是化工等行業的關鍵原料。
廉價能源時代的終結,意味著德國能源密集型產業(如化工、鋼鐵、玻璃、造紙等)的生產成本在一夜之間飆升。歐洲委員會的一份報告顯示,從2021年底到2025年初,德國能源密集型產業的產量下降了驚人的15%。這不僅直接削弱了德國產品的價格競爭力,也迫使一些企業減產甚至將生產轉移到能源成本更低的地區。
更深層次看,德國自身的能源轉型政策(Energiewende)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危機面前的脆弱性。在俄羅斯天然氣供應中斷之前,德國已經做出了逐步淘汰核能和煤炭的決定,并將天然氣定位為通向可再生能源的“過渡燃料”。然而,在可再生能源基礎設施尚未完全建成、儲能技術尚不成熟的情況下,過早地放棄穩定的核能,使得德國在失去俄羅斯天然氣后,能源供應的“安全墊”變得異常薄弱,加劇了能源價格的波動和供應的不確定性。
全球需求疲軟與供應鏈瓶頸:外部依賴的脆弱性
作為一個高度外向型的經濟體,德國的繁榮深度依賴全球市場。然而,后疫情時代的全球經濟格局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對德國制造業構成了第二重打擊。
首先是全球需求的結構性轉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分析指出,隨著疫情影響的消退,全球消費需求正經歷一場從“商品”到“服務”的再平衡。在疫情期間被壓抑的旅游、餐飲、娛樂等服務性消費強勁反彈,而對耐用消費品(如汽車、家電)和工業品的需求則相應回落。這對以制造業和商品出口為核心的德國經濟極為不利。
其次,全球主要市場的經濟放緩,特別是德國最重要的貿易伙伴之一——中國的經濟動態,直接影響了德國的出口訂單。歐洲央行政策研究機構CEPR的一份報告明確提到,“疲軟的全球需求”是德國制造業自2021年以來陷入困境的關鍵原因之一。當外部“客戶”的需求減少時,德國工廠的機器便只能放慢運轉速度。
此外,盡管最嚴重的時期已經過去,但全球供應鏈的脆弱性依然存在。疫情和地緣政治沖突揭示了過度依賴復雜、漫長的全球分工體系所帶來的風險。一篇分析文章指出,德國高度依賴復雜的供應鏈來生產高端機械、汽車和電子產品,任何環節的延誤或中斷都會迅速傳導至生產端,造成減產和成本上升。
通脹高企與緊縮貨幣政策:內部需求的雙重擠壓
在外部沖擊不斷的同時,德國國內的宏觀經濟環境也變得充滿挑戰。能源價格飆升和供應鏈瓶頸共同推高了通貨膨脹,迫使歐洲中央銀行(ECB)采取激進的加息政策以遏制物價上漲。這一緊縮的貨幣政策,構成了對德國經濟的第三重打擊。
利率的快速上升直接增加了企業和家庭的借貸成本。對于企業而言,這意味著融資變得更加昂貴,從而抑制了對新設備、新廠房的投資意愿。對于高度依賴信貸的建筑行業而言,高利率更是致命的打擊,導致住房建設等活動急劇萎縮。對于家庭而言,更高的貸款利率和對經濟前景的不確定性,促使他們增加儲蓄、減少消費。投資和消費是拉動經濟增長的兩大內生動力,當它們同時被抑制時,德國經濟便失去了重要的內部支撐,進一步加劇了由外部需求疲軟帶來的下行壓力。
·能源命脈被斷:失去廉價俄羅斯天然氣,疊加自身能源轉型政策的脆弱性,導致德國工業成本急劇上升,競爭力受損。
·外部需求萎縮:全球消費從商品轉向服務,以及主要市場經濟放緩,使得德國出口導向型經濟模式遭遇逆風。
·內部動力受阻:為應對通脹而采取的緊縮貨幣政策,抑制了國內投資和消費,使經濟在外部沖擊下雪上加霜。
德國正面臨一場無聲的人口海嘯。作為世界上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其人口結構問題正從一個社會議題,演變為制約經濟增長最核心的瓶頸之一。其痛點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是勞動力的絕對數量萎縮。隨著二戰后“嬰兒潮”(Baby Boomer)一代在近幾年集中進入退休年齡,德國的勞動力市場正在經歷一場大規模的“失血”。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一份報告中發出嚴厲警告:隨著移民潮的結束和嬰兒潮一代的退休,未來五年德國勞動力增長率的下降速度將超過任何其他G7國家。德國經濟專家委員會的研究也證實,人口老齡化將在未來幾年對德國構成尤為嚴峻的挑戰。勞動力的減少不僅意味著生產潛力的下降,也給養老金和醫療等社會保障體系帶來巨大壓力,擠占了本可用于未來投資的公共資源。
其次是結構性的技術工人短缺(skilled worker shortage)。問題不僅在于“沒人”,更在于“沒有合適的人”。德國引以為傲的雙元制職業教育體系雖然培養了大量優秀的技術工人,但面對數字化、綠色轉型等新需求,人才供給出現了明顯的斷層。分析指出,缺乏技術勞動力是德國制造業面臨的結構性問題之一,這直接阻礙了企業的創新活動和生產效率的提升。與此同時,勞動力的稀缺性推高了用工成本。科隆經濟研究所(IW K?ln)的一項國際比較研究顯示,2024年德國制造業的單位勞動力成本平均比其他27個受調查國家高出22%。高昂的勞動力成本,進一步削弱了德國在全球市場上的成本競爭力,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投資之“怠”:基礎設施與數字化轉型滯后
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和第二個十年,德國經濟享受了一段長期的繁榮,這段時期被一些人稱為“黃金十年”。然而,成功的光環似乎也帶來了自滿情緒。普華永道(PwC)旗下機構Strategy&的一份報告尖銳地批評道,德國工業部門未能利用過去的“黃金十年”來提升其競爭優勢,其在危機后的周轉和恢復能力甚至低于德國企業的平均水平。
這種競爭力的流失,集中體現在對關鍵領域投資的長期不足上。一方面是物理基礎設施的老化。德國的鐵路系統以其頻繁的延誤和取消而飽受詬病,高速互聯網的普及率在發達國家中也相對落后。這些公共基礎設施的短板,直接影響了物流效率和商業環境的現代化水平。美聯社的一篇分析文章指出,德國在經濟繁榮時期變得自滿,推遲了對鐵路和高速網絡等長期項目的投資。
另一方面,更令人擔憂的是在數字化轉型上的遲緩。盡管德國提出了“工業4.0”的宏偉概念,但在實際應用層面,尤其是在中小企業中,數字化技術的采納速度卻落后于韓國、日本等競爭對手。當全球制造業的競爭焦點從單純的硬件制造轉向“硬件+軟件+服務”的綜合解決方案時,德國在數字化領域的相對滯后,使其難以充分利用數據作為新的生產要素,從而在價值鏈的高端競爭中面臨被邊緣化的風險。
競爭格局之“變”:從合作伙伴到頭號對手
德國出口導向型經濟的成功,長期以來建立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全球貿易體系之上。然而,近年來,這一體系正在發生劇烈的、甚至是顛覆性的變化。其中,最核心的變化來自于中國角色的轉變。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是德國最重要的出口市場和“世界工廠”,為德國的汽車、機械和化工產品提供了巨大的需求,并以低成本的零部件支持著德國的生產體系。然而,今天,中國正迅速地從一個關鍵的“合作伙伴”和“市場”,轉變為一個直接的、強大的“競爭對手”。歐盟委員會在其2025年國別報告中明確指出,德國出口商開始失去全球市場份額,因為“中國從一個關鍵市場轉變為一個直接競爭對手,尤其是在機械、汽車和綠色技術領域”。在電動汽車領域,中國品牌不僅主導了本土市場,還開始大舉進軍歐洲。美聯社的數據顯示,到2024年,中國每年出口500萬輛汽車,而同期德國的凈出口量則下降到120萬輛。這種由國家補貼支持的產業政策,對德國的支柱產業構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與此同時,大西洋彼岸的貿易保護主義陰云也日益濃厚。美國潛在的、以關稅為武器的貿易政策,對德國構成了另一個嚴重威脅。作為德國最重要的單一出口市場,任何針對歐洲(尤其是德國汽車)的關稅壁壘,都將對其經濟造成沉重打擊。畢馬威(KPMG)的分析警告稱,作為出口導向型經濟體,德國將尤其感受到這些保護主義措施的影響。在中美兩大經濟體的夾擊之下,德國制造業正面臨著“兩面受敵”的艱難處境。
官僚主義之“縛”:繁文縟節與改革僵局
如果說人口、投資和競爭是外部環境和長期趨勢帶來的挑戰,那么僵化低效的官僚體系,則是德國自縛手腳的內部枷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分析德國經濟挑戰時,將“過多的繁文縟節(red tape)”與老齡化、投資不足并列為三大“真正的挑戰”。
這種官僚主義的弊病在能源轉型過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哈佛國際評論的文章生動地描述了德國“古老的、基于紙張的官僚體系”如何拖慢了可再生能源項目的審批和建設。一個風力發電機或一條高壓輸電線路的規劃和批準過程可能長達數年,這不僅阻礙了投資,也使得德國在面臨能源危機時無法迅速提高清潔能源的供應能力。這種行政效率的低下,正在成為德國適應新時代、推行必要改革的最大障礙之一。
更令人擔憂的是,與上世紀90年代末德國被稱為“歐洲病夫”時相比,如今的政治環境似乎更難達成深刻結構性改革的共識。當時,施羅德政府頂住巨大壓力,推行了以《2010議程》(Agenda 2010)為代表的勞動力市場和社會福利改革,這些改革被廣泛認為增強了德國經濟的彈性,幫助其安然度過了2008年金融危機。然而,在當前由多個政黨組成的聯合政府格局下,各方利益盤根錯節,政治決策過程更趨復雜和碎片化,使得推行類似當年那樣觸及根本利益的、痛苦但必要的改革變得異常困難。問題被清晰地識別出來,但解決方案卻遲遲無法落地,這或許是德國當前最深的困境。
·人口枷鎖:勞動力數量萎縮和技術工人短缺,正成為制約德國經濟增長最硬的“天花板”,并推高了生產成本。
·投資欠賬:過去“黃金十年”的自滿導致對公共基礎設施和企業數字化轉型的投資不足,削弱了長期競爭力。
·競爭變局:中國從市場轉變為全方位的競爭對手,而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則構成潛在威脅,德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外部競爭壓力。
·改革僵局:僵化的官僚體系和復雜的政治格局,使得應對上述結構性挑戰所需的深刻改革難以推行,導致問題積重難返。
“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y)是制度經濟學和演化經濟學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它指的是,一旦某個系統(無論是技術、制度還是文化)進入了某一條特定的發展路徑,它就會在后續的發展中不斷自我強化,即使出現了更優的替代路徑,也很難從中擺脫出來。歷史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鎖定了未來的可能性。
德國的工業模式就是路徑依賴的一個典型范例。自19世紀末以來,德國建立了一套以高質量工程技術、精密制造、強大的職業教育體系和出口導向為核心的經濟模式。這一模式在整個20世紀,尤其是在二戰后的“經濟奇跡”中,取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功。這種成功模式通過法律制度、企業組織、教育體系乃至社會文化,被不斷地復制和強化,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制度和文化慣性。
“路徑依賴是演化經濟學和制度經濟學的核心概念……它關注技術變革以及制度因素在技術軌跡的選擇和確立中所扮演的角色。”
然而,當全球經濟范式發生根本性轉變時,這種曾經的優勢就可能轉化為劣勢。在21世紀,競爭的邏輯正在從物理世界的“原子”競爭,轉向數字世界的“比特”競爭;從制造孤立的、功能完美的產品,轉向構建互聯的、體驗至上的生態系統;從漫長、嚴謹的瀑布式開發,轉向快速、敏捷的迭代式創新。在這樣新的范式下,德國模式中根深蒂固的特質——例如對物理產品完美的極致追求(可能導致開發周期過長)、層級分明的組織結構(可能抑制顛覆性創新)、以及對工程技術而非軟件和用戶體驗的偏重——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成功的路徑被依賴得太久,以至于當需要轉向一條全新的、充滿不確定性的道路時,整個系統都表現出了巨大的阻力和遲鈍。
“德國制造”的榮耀與枷鎖(The Glory and Shackles of "Made in Germany")
“德國制造”(Made in Germany)這一標簽的演變史,本身就是德國工業路徑依賴的生動寫照。它誕生于19世紀末的英國,最初是一個旨在警示消費者、區分“劣質”德國進口產品的貶義標簽。然而,德國工業界通過不懈的努力,硬是將其轉變為全球公認的質量、可靠性和信譽的象征。時至今日,一項全球調查仍然顯示,“德國制造”是全世界消費者最信賴的標簽之一,其信任度甚至超過了瑞士和日本制造。
這無疑是巨大的榮耀,是德國幾代人積累的無形資產。然而,這份榮耀也可能成為一副沉重的“枷鎖”。因為“德國制造”的品牌內涵,與特定的價值理念深度綁定:即卓越的工程技術、無可挑剔的物理產品質量和經久耐用的可靠性。一個廣為流傳的例子是德國汽車工業對“Spaltma?”(車身面板間的縫隙精度)的極致追求。這種對物理細節的執著,完美地詮釋了“德國制造”的精髓。
然而,在一個“軟件定義汽車”、“用戶體驗為王”的新時代,消費者對一輛車的評價標準,可能不再僅僅是縫隙是否均勻,而更多地在于其智能座艙是否流暢、人機交互是否便捷、自動駕駛功能是否強大、以及整個服務生態是否完善。當競爭的核心從“制造”轉向“運營”,從“產品”轉向“服務”時,那個與“物理完美”深度綁定的“德國制造”標簽,就可能限制企業的想象力和轉型魄力。它讓企業傾向于在自己熟悉的領域繼續深耕,而對那些需要全新思維模式的領域(如軟件開發、生態構建)反應遲緩。
一個令人警醒的現象是,根據德國本土的一項研究,盡管“德國制造”在國際上聲譽不減,但在德國國內,人們對自身經濟身份的認同感和自豪感卻在下降。這反映了一種深刻的經濟身份危機:當外部世界對你的認知還停留在過去的輝煌上時,你自己已經感受到了腳下土地的松動。
文化慣性:從“工匠精神”到“系統思維”的轉型之難
從更深的哲學和文化層面來看,德國的工業文化深受其“工匠精神”(Handwerksgeist)和嚴謹的組織文化影響。這種文化強調專業、精準、紀律和對規則的遵守,非常適合在確定性高的環境中,制造高度復雜的物理產品。它追求的是將一個已知的、定義明確的任務,執行到極致的完美。
然而,當今世界的技術和商業創新,越來越多地來自于不確定和跨界的領域。它不再僅僅是“做好一個產品”,而是“構建一個能夠持續演化的生態系統”。它需要的不僅僅是縱向的深度鉆研,更是橫向的跨界協作、開放的平臺思維、以及對用戶需求的快速響應和迭代。這要求一種從“產品思維”到“系統思維”和“用戶中心思維”的根本轉變。
對于習慣了嚴謹規劃和層級管理的德國企業文化而言,這種轉變是極其困難的。它意味著要擁抱不確定性,容忍試錯和失敗,賦予軟件工程師和用戶體驗設計師與機械工程師同等甚至更高的地位,以及學會與外部伙伴(甚至是競爭對手)共同構建開放的生態系統。這不僅僅是戰略或組織架構的調整,更是一場深刻的文化變革。德國工業能否成功轉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能否在保留其傳統“工匠精神”優勢的同時,成功地嫁接和培育出適應數字時代的“系統思維”和創新文化。
·路徑依賴的陷阱:德國過去極為成功的工業模式形成了強大的制度和文化慣性,使其在面對新的經濟范式時顯得僵化和遲緩。
·“德國制造”的雙刃劍:這一標簽在帶來全球聲譽的同時,也因其與“物理產品完美”的深度綁定,成為企業向軟件和服務化轉型的一種思想枷鎖。
·文化轉型的挑戰:德國傳統的“工匠精神”和組織文化,在適應以跨界協作、快速迭代和系統思維為特征的新創新范式時,面臨著深刻的挑戰。
首先,我們必須清晰地認識到,德國所面臨的挑戰,其本質已經超越了單純的經濟周期波動。將所有問題歸咎于能源危機或全球需求放緩,是危險的簡化。真正的核心在于,支撐德國戰后繁榮的傳統工業模式,其賴以生存的外部環境(廉價能源、穩定的全球化、相對領先的技術優勢)和內部條件(充足的勞動力、現代化的基礎設施)正在發生不可逆轉的改變。因此,德國需要的不是簡單的“修復”,而是一場徹底的“重啟”和“重塑”。這場危機的本質,是德國工業模式在21世紀新經濟范式面前的“適配性危機”。
如何在陣痛中重塑競爭力
盡管挑戰艱巨,但德國工業的根基依然雄厚,其擁有的高技能勞動力、強大的中小企業集群以及在全球產業鏈中的核心地位,仍是其實現轉型的寶貴資本。未來的出路,在于能否以巨大的政治勇氣和戰略遠見,推動以下幾個方面的深刻變革:
擁抱雙重轉型:德國必須停止將綠色能源轉型和數字化轉型視為負擔或成本,而是將其作為一次重塑產業競爭力的核心機遇。加速可再生能源的部署和電網現代化,不僅是為了實現氣候目標,更是為了從根本上解決能源依賴問題,打造新的“綠色工業”優勢。同樣,大力投資數字化基礎設施,推動人工智能、物聯網等技術在制造業的深度應用,是提升生產效率、創造新商業模式的唯一途徑。德國工業界已經呼吁,將氣候保護與競爭力相結合,是成為全球先鋒的關鍵。
深化結構性改革:這是最痛苦,也最必要的一步。德國政府必須拿出當年推行《2010議程》的決心,向僵化的官僚體系“開刀”,大幅簡化行政審批流程,為企業投資和創新松綁。在勞動力市場方面,需要通過更靈活的移民政策、更有針對性的職業再培訓,來應對人口老齡化和技術工人短缺的挑戰。同時,必須打破財政保守主義的束縛,加大對教育、科研和公共基礎設施的長期投資。
重塑“德國制造”:未來的“德國制造”,必須實現內涵的升級和擴展。它不應再僅僅是“卓越工程”的代名詞,而應擴展為“智能系統”、“可持續解決方案”和“以人為本的設計”。這意味著德國企業需要將傳統的硬件優勢,與強大的軟件能力、數據分析能力和生態構建能力相結合。正如德國本土研究者所建議的,未來的重點不是生產孤立的技術產品,而是創造“人本的進步”,將產品的技術優勢嵌入到更廣泛的社會經濟效益和用戶生活場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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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穩健、嚴謹甚至略顯刻板著稱的德國工業巨人,能否在瞬息萬變、充滿不確定性的新時代中,學會像初創企業一樣敏捷地思考,靈活地“轉身”?它能否在保留自身核心優勢的同時,成功地完成這場傷筋動骨的蛻變?
如何處理這個問題,不僅將決定德國未來幾十年的國運,同樣的問題也在不斷挑戰著日本、韓國乃至所有面臨相似困境的傳統工業強國。世界工業格局將維持還是徹底重塑,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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