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3日,表演藝術家劉大剛在北京安詳離世,享年78歲。訃告傳出,很多網友感慨,最后一個沙和尚,離開了。
文丨新京報記者咸運禎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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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僧袍,拿起降妖寶杖,劉大剛又成了人們記憶中的沙和尚。
去年2月,77歲的他最后一次登臺,參加《“經典之夜”年度盛典》。臺上站著遲重瑞、六小齡童、馬德華,他們一起演了《西游歸來》,又唱了《敢問路在何方》。唱罷,劉大剛把降妖寶杖往地上輕輕一頓,雙手合十,朝臺下深深鞠了一躬,完成謝幕。
據公開資料,1958年,11歲的劉大剛考入中國戲曲學校,成為新中國培養的首批武生演員。從藝六十余載,他不僅在京劇舞臺、影視熒幕上塑造了多個經典角色,更因在《西游記續集》中成功塑造沙悟凈一角而家喻戶曉。
他始終沒有離開過舞臺。在《西游記續集》大獲成功后,劉大剛已年過半百。他秉持著“好演員不能困在一個角色里”的態度,開啟了藝術生涯的新階段。新世紀之初,他接連出演了《大敦煌》中癲狂霸道的阿奢那、《新版紅樓夢》里陰鷙深沉的賈敬等角色,也參加各種戲曲節目。
到了晚年,身體每況愈下,名和利都離他更遠了。但劉大剛唯獨放不下戲劇,凡是接到演出邀約,不論角色大小、場合輕重,只要身體允許,他從不推辭。一談起戲,他立刻神采飛揚,劉大剛常用“一棵菜精神”比喻表演藝術:“做藝術不能急,不能浮,要像白菜那樣根葉相依,才能出滋味。”
2025年11月3日,表演藝術家劉大剛在北京安詳離世,享年78歲。訃告傳出,很多網友感慨,最后一個沙和尚,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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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登臺時,劉大剛與西游記主創演員共同表演。受訪者供圖
“卷簾大將,回天庭了”
今年9月,是劉大剛最后一次出現在鏡頭前。
為了給“干孫子”張皓強的新劇宣傳,他穿上一件紅色T恤,剃了光頭,戴上墨鏡,雙手抱拳放在胸前,字正腔圓地說:“希望大家多多關注,支持皓強。”說完微微頷首,墨鏡后的臉上露出笑意,眼尾的皺紋也隨之舒展。
這段視頻發布后不久,音樂人張皓強得知了劉大剛生病的消息。兩人相識于2018年,因為投緣,劉大剛認他做了“干孫子”。在見面之前,張皓強對這位老演員的印象來自《三國演義》里的孫綝和《宰相劉羅鍋》中的許明堂。他在想,究竟是怎樣的演員,能把忠臣的剛正與奸臣的油滑都演繹得入木三分,毫無痕跡。
初次見面時,張皓強還是被劉大剛的氣勢所震懾。他回憶:“他比電視劇里還要威嚴,肩背挺括,眉宇方正,言談舉止間帶著一股沉穩的力量感。”正是這樣深刻的印象,讓張皓強在得知劉大剛病重時感到難以接受。他不能理解,“這樣一個人,怎么就這么快倒下了。”
在劉大剛的諸多作品中,由內而外的力量感如影隨形。接到沙和尚這一角色時,他堅持在道具行李中裝入十斤真實的磚塊,佛珠也特意加厚加重,整套行頭超過二十斤。每天開拍前兩小時,他便提前到場,穿好行頭,反復行走,讓身體適應那份重量。別的演員驚訝于他的較真,但劉大剛覺得,“輕飄飄地演,觀眾感覺不到取經路的艱辛。”
這種力量感也貫穿了他的整個人生。在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青年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張和的記憶里,直到75歲前,從未見過劉大剛在工作和社交場合顯露疲態。每次兩人見面,他都元氣十足,十分健談。
步入“平生知己半為鬼”的晚年,劉大剛身邊卻聚集了不少忘年交。張和回憶,劉大剛待人真誠,哪怕素未謀面的年輕人慕名來訪,無論對方是否相識,只要帶著誠意來訪,他都會敞門以待,視若友人。
在張和看來,劉大剛是地道的“北京人”,骨子里透著豁達和通透。他說,各地請劉大剛題字、站臺的邀請絡繹不絕,但凡是有益于社會、弘揚正氣的正經事,他從不推辭,必須細致完成,絕不敷衍。
去年9月,張和登門拜訪時,注意到劉大剛不時咳嗽。問及原因,劉大剛隨意擺擺手:“嗨,有點呼吸道的毛病。”有朋友聽說他去醫院,問及情況,他也只回復,“沒什么事,過一陣子聚。”而在不久前的央視活動中,劉大剛仍面色紅潤,穩穩立于臺上演唱。張和感嘆,他總是那樣,自己的難處不愿與人說。
劉大剛離世后,他的家屬告訴身邊的親朋好友,“老爺子不想張揚,用他希望的方式把他送走了。”得知他走得安詳,親人都在身邊,張皓強在社交平臺上轉發了訃告,并配文,“卷簾大將,回天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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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剛與張和共同創作的書法。 受訪者供圖
人生如戲
劉大剛的一生,始終與戲相伴。
1947年,他出生于北京一個普通家庭。童年最深刻的記憶,是跟著大人去前門附近的戲班大院,在一方鑼鼓喧天的天地里,年幼的他對京劇產生了最初的啟蒙。11歲那年,憑著出眾的身段條件,他順利考入中國戲曲學院。
京劇行當講究“童子功”,身段訓練是繞不開的一道坎。劉大剛曾在接受采訪時回憶,學京劇充滿艱辛,練戲要從骨骼未定型時開始。那時候,為了抓緊時間訓練,每日天未亮就要起床,洗漱之后便開始壓腿、練刀槍把子、練跌撲摔打技巧。一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幾乎沒有喘息之時。
劉大剛專攻的是“花臉”。這一角色要求演員嗓音洪亮、氣韻雄渾,表演大開大合,而練嗓就成了他需要攻克的另一道難關。他回憶,早年間,訓練方法樸素直接,常常是對著一面空墻反復喊嗓,一遍遍打磨,讓聲音傳得遠、立得穩。而那時候的戲臺,沒有擴音設備,全憑一條真嗓子,讓最后一排的觀眾也聽得清清楚楚。
扎實的功底,塑造了他的藝術之路。
畢業后,劉大剛進入中國京劇院,開始了專業的舞臺生涯。他曾在《鍘美案》《赤桑鎮》等劇目中飾演包拯,一演就是三十年。他以銅錘花臉為根本,既表現出了包公的莊重威嚴,又融入了對角色內心的細膩揣摩。其唱腔渾厚蒼勁,身段沉穩舒展,在恪守傳統程式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京劇表演風格。
在同行眼中,劉大剛是一位真正的“唱家子”。據他的晚輩劉冰回憶,他對傳統戲始終懷有敬畏之心,“從不輕易改動戲中的魂,而是用一輩子的功夫去消化、理解,再用最熨帖的方式演出來。”他常告誡年輕演員:學戲不在于追逐花樣,而要守住根本,不追名角派頭,不搞花架子。
上世紀90年代末,傳統戲曲演出市場漸趨冷清,劉大剛轉而投身影視行業。
1993年,他在電影《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中飾演少林僧人,同年又在電視劇《戲說慈禧》中出演鄭王。次年,他先后參演了央視版《三國演義》,飾演孫綝,并在神話劇《觀世音傳奇》中塑造了如來佛祖的形象。憑借數十年舞臺表演的深厚積淀,他很快適應了鏡頭前的表演節奏,將戲曲的身段與韻律,不著痕跡地融入影視表演之中。
然而,戲曲演員跨界影視并非易事。更何況當時的劉大剛已年過半百。后來他在訪談中坦言,兩種表演體系差異顯著:“最難的是學會收斂。戲曲講究亮相,動作要到位、要飽滿;而影視表演追求生活化,很多時候要收著演。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這是在鏡頭前,要收得住。”
從藝六十余載,劉大剛參演過《俠客行》《大明按察使》《吳承恩與西游記》等二十余部影視作品,塑造了從得道高僧到奸佞權臣等各色人物。他雖然敬業,卻說,“剛剛一只腳踏進了影視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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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剛家中懸掛的沙僧劇照。 受訪者供圖
一代沙僧
劉大剛的藝術生涯在2000年前后迎來高光時刻。
1988年,25集電視連續劇《西游記》在央視播出,迅速紅遍大江南北,成為一代人的熒屏記憶。12年后,《西游記續集》播出,彌補了老版留下的遺憾,延續了這一經典的影響力。劉大剛在劇中那句沉穩渾厚的“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也成為許多觀眾難忘的回憶。
劉大剛與《西游記續集》的緣分,始于偶然。1998年,續集籌拍之際,原版沙僧扮演者閆懷禮因年事已高、身體欠佳,無法繼續出演。劇組為尋找接替者頗費思量。沙僧這一角色,既要有出家人的莊重威嚴,又要有挑擔行路的質樸氣質。
此時,住在劉大剛樓上的老鄰居、同為京劇演員的馬德華想到了他。兩人因戲結緣,常在一起切磋表演,交情甚篤。馬德華深知劉大剛功底扎實、形象敦厚,與沙僧角色高度契合,便主動向導演楊潔做了推薦。
楊潔導演選角向來重視戲曲功底。她認為,京劇訓練有助于演員塑造典型形象。劉大剛的京劇背景成為他入選的關鍵。進組之后,他收到兩份重要材料:一是閆懷禮此前表演的全部錄像,二是導演親筆寫下的“沙僧行為準則”。楊潔導演告訴他,可以在理解的基礎上發揮,但一些細節必須統一,比如,挑擔時肩膀下沉的幅度要與閆懷禮飾演的那一版保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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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剛家里,一直擺放著西游記中師徒四人的雕塑。 受訪者供圖
一段史詩般的亮相,背后是多年藝術生涯煉成的風骨。
《西游記續集》的拍攝對劉大剛而言是一段艱苦的經歷。據他生前講述,沙僧的妝造極為復雜,每次上妝需兩個多小時。盛夏時節,厚重的戲服與濃重的油彩讓他幾乎每天都處于脫水狀態。而作為出身流沙河的角色,沙僧還有不少水下戲份,這更增加了表演的難度。
而劉大剛為沙僧這個角色付出了巨大的努力。開拍前,他特意增重十斤,使體形更貼近角色設定。每天提前兩小時到化妝間試妝,主動要求佩戴實心銅環耳飾,即便長時間佩戴導致耳朵紅腫發炎也堅持不換。參與《西游記續集》拍攝的道具師后來回憶,僅沙僧佩戴的佛珠就參照86版重做了七次,光串珠的重量就達五公斤。
25年過去,劇組攝影師王崇秋至今對兩場戲記憶猶新。一場是“真假美猴王”中六耳獼猴要打唐僧,劇本原定沙僧只需上前阻攔,實拍時劉大剛卻突然橫跨一步,用整個肩膀結結實實擋住了金箍棒。導演喊停后問他為何臨時加戲,他揉著發紅的肩膀說:“師父有難,沙僧得用身子護著。”
另一場戲在十三陵水庫拍攝,那時正值寒冬,劉大剛要赤腳站在結著薄冰的淺灘中。開拍前,王崇秋從取景器里注意到他有個細微動作,先將降妖寶杖穩穩頓入沙地,再緩緩踏入冰水,面容始終保持著虔誠,就像是真的在朝圣。
王崇秋認為,沙僧臺詞不多,表演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肢體和眼神。劉大剛通過一個停頓、一個眼神,將角色的內心活動傳遞得細膩可信,最終透過鏡頭感染了觀眾。正是這種不著痕跡的演繹,使他的沙僧與閆懷禮的版本實現了無縫銜接,被觀眾廣泛認可。
實際上,《西游記續集》熱播之后,劉大剛的演藝事業并未迎來預期的起色。很少有人知道,在接到沙僧這個角色之前,他已在家賦閑近三年。那時他住在北京南城的老小區,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去樓下看街坊下棋。他曾坦言:“有段時間,連物業費都湊不齊。”但他從沒想過轉行,也沒因此消沉,他說,“演戲這事,就像種樹,你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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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皓強與劉大剛在家中聊天。 受訪者供圖
“看到你們懂戲曲,我比什么都高興”
張皓強記得,有一次自己與劉大剛聊天,他半開玩笑地說:“你看我好像挺樂觀的,挺是那么回事,其實也就是個老頭兒了。”說這話時,張皓強覺得,他眼里流露出些許傷感。
生活中的劉大剛,始終保持著樸素。直至去世,他仍居住在北京豐臺區一幢普通的老舊居民樓里,鄰居們常見他拉著小推車去菜市場,與相熟的攤販說說笑笑。
晚年他偶爾客串影視角色,也接受一些商業活動的邀請。對于這些機會,他總是心懷感激:“人家能想起你就不錯了,不要把自己放太高。”
在熟悉他的人眼中,劉大剛待人親切周到。鄰居評價他“見人就點頭,話不多卻透著和氣”。無論是年輕同行還是晚輩后生,都愛來家中做客。他常帶著大家去家門口的家常菜館,細心記下每個人的口味偏好,不時為身旁的人夾菜。趁著酒勁兒,來了興致,他也會即興說段評書,唱上幾句京劇。
直到現在,許多人都能拿出和劉大剛的合影。無論在哪里被認出,劉大剛從未拒絕過合影請求。有青年演員公開發帖回憶,與劉大剛一同拍對手戲時,他會主動留下來陪他們對詞到深夜。也有年輕戲迷提到,曾收到過他的私信回復:“看到你們懂戲曲,我比什么都高興。”
晚年的劉大剛已鮮少登臺。但身邊人提起他時,總是一半講他對演藝事業的貢獻,一半回憶與他相處的溫暖點滴。在他們眼中,這位老藝術家樸實敦厚,待人真誠,做事有度,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講究人。
張皓強回憶,2025年9月,劉大剛為一家京劇學校錄制了祝福視頻。鏡頭前,他依舊穿著一件紅色T恤,戴著墨鏡,但身形已十分清瘦。同月下旬,他又撐著病體,坐著輪椅參加了一場公益活動。盡管說話已很吃力,他仍堅持到場,他說:“答應過的事,一定得做到。”
收到劉大剛離世的消息時,張皓強正在外工作。他先是不敢相信,繼而愣在原地。家屬轉達了劉大剛生前的心愿:“他不希望驚動太多人,一切從簡。”
追悼會辦得十分簡單。劉大剛離去,有人難過,有人不舍,但劉大剛的兒子告訴張皓強,父親臨終,沒有悲涼,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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